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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2:57:46 作者: 田聞一

  成都是座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城,從城中有多條街名怪怪的街巷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來。如菸袋巷、殺牛巷、肥豬市、鸚鵡巷、寬巷子、窄巷子、五世同堂,等等等等,雅俗並存,充滿市井味;好些一聽名字,就知由來。

  「華陽相國」張群家住爐鍋巷。滄海桑田。如今昔日充滿市俗熱鬧、敲敲打打的爐鍋巷早已名不符實,成了少城內一條幽靜街巷。不寬狹長的街道兩邊,幢幢黑漆大門、高牆深院的公館,相互獨立而又相互依存。張家位於爐鍋巷中段。一條很別致的筒子形半截巷內,共五戶人家;張家單門獨戶坐落在半截巷正中。平日裡,五戶人家大門緊閉,清風雅靜。張家又有不同,一看就是祖上當過官的。門前高聳的一瓣荷花似的圓弧形門楣正中,有聳著的鑲嵌篆體「張寓」二字,於滄桑中帶有一分古意、一分威嚴、一分不俗、一分殷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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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午後時分,一輛漆黑鋥亮,被成都人稱為「偷屎爬」的小轎車,也就是現在說的老爺車,悄沒聲息地駛進爐鍋巷,在半截巷前停下來。在爐鍋巷、不僅是爐鍋巷,少城中有錢有勢的人家多,這種狀況司空見慣。因此,平素就無端地保持著幽靜的街巷中並沒有人開門出來探看;有錢有勢的人大都矜持。

  車頭上先下來一個身著青布長袍的年輕人,先下車來的年輕人趕緊上前,拉開後面的車門,一手推著車門,一手掩住車頂,深怕從車上下來的人碰著了頭。車上伸出一隻腳,鋥亮的皮鞋先在地上一點,人這才下來。這是一個中年人,很是舒氣,顯得很有氣派,穿一件蘇緞長袍,不高不矮的個子,一頭花白的大背頭梳得溜光,戴一副墨鏡。他隨即仰起頭,看了看視線中的「張寓」二字,從懷裡掏出瑞士懷表看了看時間。看來時間很舍適,掐算得很準。他這就給青年人示了個意。

  「釘當!」青年人走上前去,按響了電鈴。那個時候,成都能有電鈴的,沒有幾家。

  鈴聲剛停,一陣稍顯疲塌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還有一聲咳嗽。一聽就是張家老僕張忠。

  哪個?張忠隔門問了一聲。

  門外,手上提著大包小包東西的青年輕聲應,鄧秘書長來看你家老太太了。

  門「咿!」地一聲開了,因為鄧漢祥鄧秘書長是張家常客,貴客;老僕張忠在鄧漢祥面前客氣萬分,他把腰一躬,在連連請進的同時,連說秘書長稀客、稀客!

  哪是稀客,是常客了!秘書長顯得很詼諧,進了門,小聲問,老太太起床了吧?他這是明知故問。

  老太太已在佛堂做佛事。

  那好!鄧漢祥邊朝里走邊囑咐,小聲些,不要打擾了老太太做佛事。已經聽到響動,專門服伺老太太的丫環冬妹迎了出來。在向秘書長鞠躬問好的同時,從秘書長隨從手上接過一些錦盒。他們過了照壁,進了張家第一進小院。

  張家四合小院精精巧巧,清清爽爽,紅花照眼綠樹映人。這繁花綠樹中,只聽到雀鳥的啁啾,卻又看不到這些如水般婉轉鳴唱的鳥兒在哪裡。秘書長要冬妹將他帶到客廳坐等老太太就是,不要打緊打張,憂了老人家。冬妹遵囑,將秘書長請到客廳,泡上茶,又拿了點心。

  秘書長讓冬妹們自去忙,說他在這裡等一會就是,其實,他是在等張群。他已經算好了「華陽相國」張群回家的時間。作為蔣委員長最信任的輔佐,解決四川問題須庚不能離的高參,張群這會兒在飛機上。飛機一到成都鳳凰山機場,他就會坐上去接他的汽車,先回家探望老母親。

  這時,老人家禮佛時不時敲罄發出的清亮罄音,如水一般,從隔壁佛堂里一下一下地蕩漾而來。這就使本來就清靜的張家顯得越發清靜,世外桃園似的,顯得很脫俗。

  張家這家客廳,他是很熟悉的,小小巧巧,窗明几淨。地上鋪著紅漆地板,進門就是一順兩排坐椅。是那種傳統中國式的黑漆雲紋太師椅,一邊兩對,中間隔著高腳茶几。兩排坐椅的盡頭是神龕。神龕之上是張群父親炭精畫相,那時還不太興照相,這炭精畫相據說還是請華西協合大學一個美術老師美國畫畫的。相框裡,用炭精畫出的張群父親,形神兼備,面容與張群酷似,這位前清官員,穿著的是素服,長袍馬褂,很儼然地坐在那裡。用一雙有些憂鬱的眼睛,與坐在他家的省府秘書長鄧漢祥對視。

  張群父親在清代末期做過知府一級官員,去世得早。張群母親,張老太太很年輕就守寡,把兒子一手帶大沒有再嫁。其間多少磨難,尤其是心靈上的,情感上的,只是他們母子清楚。張群對母親格外孝順。他當了大官,人在南京,卻總是放心不下在老家成都的母親。不多有多少次,他再三懇求老母去南京,可老太太因為眷戀故土,不肯離去。有次,帶著妻子兒女回來,齊齊跪在老太太面前,請求老人家跟他們去南京。那次老人家本來已經答應了,可是臨走前夕,相處很好的左鄰右捨得知了,前來勸樂善好施的老太太不要離去。有好些人竟跪在地上懇求。於是,老人家不肯走了。

  兒呀!他對兒子一家人說,我不走了!我咋都捨不得離開成都,捨不得離開你父親!說時,老人家將牆上看著她的丈夫指了指!捨不得住了多年的老家、老屋。

  俗話說得好,三生不如一熟。老人家說,我雖年老,但身體還好,又有左鄰右舍看顧,身邊還有巴巴式式的丫環冬妹、張忠他們經佑服伺,你們就放心去吧。兒呀!你只要記住你爹生前教導的話,「好男兒志在四方!』,盡心輔佐蔣(介石)先生,把國事搞好,就是對我,對你已經去世的爹最好的孝順了。

  沒有辦法。尊敬不如遵命,張群只好著妻子兒女回南京去了。不過,身在南京的「華陽相國」,只要有時間有機會,就會回來看望母親。身為省府秘書長的鄧漢祥主動擔負起了這分責任,對張老太太著意悉心照看,讓張群感念在心,兩人私下之間無話不談,成了朋友。

  隔壁傳來最後一聲罄音時,鄧漢祥看了看時間。他知道,老太太禮佛已畢,不等冬妹前來通報,他主動過去看望老人家。

  從門口背著光看去,剛從蒲團上站起身來的老太太,雙手合什,閉著雙眼,對供奉在佛堂上一個笑口常開,大肚能容天下的大肚彌勒佛祈禱什麼,口中喃喃有詞。佛堂內光線顯得有些黯淡,顯示出一種彿法的高深神秘。大肚彌勒佛之下約半尺,橫一個供桌。供桌兩端的大紅蠟燭燃得正緊,隨著往下淌不斷凝固的燭液,縷縷青煙裊裊升騰。供桌上依次擺著盤碟,盤碟中裝著敬佛的瓜果。燭光幽微,香菸繚繞中,年逾八旬的張老太太小腳,個子矮小,但精神還好。滿頭白髮一絲不亂,在腦後挽成一個髻,髻上斜插著一根銀箋子。

  老太太祈禱完畢,邁著小腳,走上前去,拿起案上一根小小的鐵錘,「當!」地一聲在金屬的罄上敲擊一下,宣布中午的禮佛完畢。

  老太太剛剛轉過身來,候在佛堂外的秘書長趕緊端起手來,問老人家好。

  童顏鶴髮的老太太回了秘書長的禮,轉頭責怪丫環冬妹不懂事,說,我不是給你說過嗎?秘書長來啥時告,你這是咋個的?!

  是我不讓她說的。秘書長將責任全部攬到自己身上。之後,老太太將秘書長再次請進客廳,讓坐後,要冬妹重新泡茶,囑咐冬妹,泡岳軍日前專門找人給我帶回來的最上等的西湖龍井。秘書長謝過,讓他的隨從送老人家送上禮品。這次他給老太太送來的是一大盒成都春熙路耀華糖果廠剛出的、過去是滿清皇族愛吃的又甜又軟又香的灑琪瑪――這是老太太最愛吃的點心。另外就珍貴稀罕了。秘書長解釋,這是血燕燕窩。中國是不產的,產在南洋群島,最為滋補。說時,讓冬妹喚來廚下大廚;他又給專門給冬妹、大廚不厭其煩地、很細地交待了這血燕燕窩的做法、經佑老人家的服法。

  冬妹、大廚分別捧著秘書長的贈品去了。

  老太太對秘書長無微不至的照顧表示感謝。

  應該的,應該的!省府秘書長站得很高地說:岳軍是國家棟樑,又是孝子,忠孝兩全。岳軍是川人驕傲。我能為岳軍,為老人家做點事感到榮光。岳軍忙於國務,常不在家,鳴階只有做得不夠的,決無多的。接著,他又細問老人家最近身體如何?省民政廳等等方面,是否常有人來顧問老人家飲食起居、身體健康?有沒有啥人來打擾過老人家等等,事無巨細。他說,這些方面,他都是給有關部門打過招呼的!若有懈怠,定將追查嚴懲。

  秘書長這一番問寒噓暖的話,表再次達了對張老太太無微不至的關心。老太太是個明白人,她當然知道,這個當了劉湘一半家的省府秘書長,之所以對她這樣好,完全是衝著兒子張群來的。她投桃報李地說,岳軍每回回來,我都要給他提到鄧秘書長對我的照看,岳軍感謝得很呢。岳軍今天回來,這時候,他該回來了。

  正說時,上房電話響了。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中期,電話可是稀罕得很,安一部電話也相當昂貴。老太太這部電話,是秘書長鄧漢祥給她安的,說是讓他們母子通話方便。在上房接了電話的冬妹過來向老太太報告:鳳凰山機場打來電話報告,說張(外長)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估計快到了。

  就像掐算好了時間,很快,門外汽車喇叭聲一響,老僕張忠開門,是張群回來了。鄧漢祥趕快迎上前去。

  在張群拜過母親之後,老太太要兒子陪陪秘書長,她要冬妹過來攙扶著她,到後院去了。其實,老太太要丫環對自己的攙扶,不過是種姿態,顯示一種尊榮。

  客廳里,心知肚明的兩人在幾句寒暄和官場上的應酬話說過之後,很快轉入正題。

  鄧漢祥首先說,當今多事之秋,岳軍兄擔當重任,日本人不斷挑起事端。你這個外交部長,是最難當的,打個比方,如同一個救火隊員。看張群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他接著說下去,在這種情況下,委員長還把岳軍兄從南京召回,可見委員長對岳軍兄倚重之深,解決川局之麻煩。

  是。張群順著他的話說,要害就是這「麻煩」二字。

  略為停頓,鄧漢祥看著張群說,不過,岳軍兄是川人,最了解川情,解決起來相對容易些,岳軍兄提出的任何解決方案,也是為川人著想,易為川人接受,為甫帥接受。

  張群笑笑,不知甫帥能接受到何種程度?

  鄧漢祥說,近有外界傳言,駐紮在湖北宜昌的中央軍10個師隨時準備入川?不知是否實有其事?

  張群對此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問鄧漢祥,如何?這點,甫公能接受嗎?

  就岳軍看來,甫公能接受嗎?鄧漢祥反問。

  張群說,中央軍10個師駐紮宜昌,是因為前段時間川局形勢異常緊張,甫帥不是再三請求支援嗎?!10個師的中央軍駐紮宜昌,實是應甫公所請,以備關鍵時刻之需。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鄧漢祥說,年前一窩蜂而來、氣勢洶洶的朱、毛紅軍在川邊!他剛說到這裡,張群糾正:不僅僅是「川邊」!而是紅軍一部已經打到邛崍,離成都不過百來里,讓省會成都震動!於此,甫公不得不請求中央援助。

  是。鄧漢祥點頭不諱,而如今紅軍已翻過夾金山,幾過草地向北而去。川境早已轉危為安。

  鳴階你的意思?張群問。

  我的意思是,而今中央軍萬萬不能入川,入川必然大亂。這也是甫公目前深為憂慮的!我是貴州人,對此深有體會。他又將當年川軍驅逐滇黔聯軍的由來、麻煩,慘烈及由此加倍引起的川人強烈排斥外軍的濃烈情緒又講了一遍。

  張群略為沉吟,點頭道:有道理!不過,甫公為何不在委員長面前表明看法,而是一味憂慮呢?

  這正是癥結所在!鄧漢祥說,這話,如果是甫公直接對委員長說,容易引起委員長不快。委員長會認為,當今中國都為王土,你劉甫澄這樣說,豈不是要搞獨立王國嗎?容易引起誤解。而這話,如果沒有合適的人對委員長說,委員長一旦做出決定,那就很不好辦了!事情就大了,就不好改了。有言「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後治」,這樣一來,四川必然大亂。四川是中國的首省,四川在當前內憂外患的情況下,尤其亂不得!

  那鳴階你的意思?張群這是把話給鄧漢祥遞到嘴裡來了。

  甫公的意思是,還是要請岳軍兄在委員長面前,把他這個意思表述出來。也只有岳軍兄才能表述出來,表述清楚。而且,也只有岳軍兄在委員長面前表述才起作用!

  這裡,鄧漢祥把話說得再清楚不過了。

  好吧!張群說,我試試看,盡力而為。

  鄧漢祥難掩心中歡喜,他伸手把茶几上的四川蓋碗茶一端,反客為主地示意張群請茶。

  張群端起茶來,舉舉,二人同時拈起茶蓋,刮刮茶湯抿了一口。

  好茶!鄧漢祥在放下茶碗時說,我這是借花獻佛。冬妹給他們泡的還是張群帶回來的龍井。

  這就界外了不是。張群說時,語氣中多了分親切,老母有鳴階兄悉心照顧,今天又送了這麼多東西,還有極珍貴的血燕燕窩。如果要感謝,我還不知要該如何感謝鳴階兄你呢!張群這番話說得很有感情。

  門前有株肥大綠色的芭蕉樹,像把綠傘亭亭玉立。這時過了一輕輕風,揺曳的金陽斑斑駁駁灑進屋來,在地板上閃灼、游移、跳蕩,編織出一個個夢幻般的圖案。鄧漢祥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華陽相國」,一副官相。他那一張相書中所說「天庭飽滿,地閣方園」的臉上,兩眉之間有一顆小小的紅痣,相書上說,這是福痣。他聽說,委員長之所以特別器重張群,這與張相的長相有關。眼前的張群,真像一個外交部長,西裝革履,皮鞋鋥亮;說話娓婉,遣詞造句中不乏外交詞令。

  斑駁的陽光不時灑在張群臉上,跳蕩、閃灼。讓近在咫尺的鄧漢祥覺得,張群這張臉,就像川戲中高明演員上演的變臉,一會兒實,一會兒虛。同樣,在張群眼中,同樣置於陽光閃灼中的鄧漢祥那一張臉,也像川戲中的變臉。

  略為沉吟之後,張群問鄧漢祥,如果委員長接受不派中央軍入川的建議,而採取一個折衷的方案,變通的辦法,甫公,還有鳴階兄,你們能接受嗎?

  鄧漢祥一驚,敢問岳軍兄是何折衷方案、變通的辦法?

  比如,派一個類似南昌行營的機構入川,專事中央與川省的軍事協調?!說到這裡,張群很明白地說,中央退了一步,川省也該退一步。總得給委員長一個梯子下吧!

  鄧漢祥是何等樣人?他在略為沉吟間已經明確地掂量出了「華陽相國」此說的不可推移性。看來,「華陽相國」的道行比他高深,早就作了多方面妥善考慮。他點點頭斷然說,我看行!確實,雙方都該退一步。

  那好!張群說,事情肯定要走到這一步的!不過,這事僅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私下議論、交流。在中央與川省談定之前,鳴階兄千萬不要對人言。不然傳了出去,或許會梗生枝節。

  那是當然的!請放心!鄧漢祥在信誓旦旦之後,又再三囑咐作為四川人的張群在這事上多幫忙。

  之後,鄧漢祥站起來告辭了。他對張群抱拳一揖,說,太不湊巧了,也太湊巧了。我今天專門過來看望令堂大人,想不到遇上岳軍兄。很不好意思,占了你這麼多時間!

  哪裡,哪裡!張群同時站起來,也是對鄧漢祥抱拳一揖,並打著哈哈,一直把鄧漢祥送出門,看到他上車而去,才轉身回家,老僕張忠關上了門。

  果然,翌日在黃埔樓舉行的以張群、楊永泰為一方,代表中央;以鄧漢祥為一方,代表川省進行的談判進行得很順利。中央收回了派10個中央軍精銳師入川的成議,改提派出以賀國光為首的中央參謀團入川,駐在重慶的動議。川省全權代表、秘書長鄧漢祥對此表示同意。只是對中央參謀團擬設的四個處的處長名單中,最重要的軍政處處長一職是康澤,表現出猶豫,經請示湘後,對此提出異議,建議換人。「華陽相國」張群卻堅持說,經請示委座,此人不能換!鄧漢祥終究未再堅持,在談判議定書上簽了字。

  成都方面諸事完畢,而先行帶賀衷寒一幫人去到峨山,籌建軍訓團一期的教育長陳誠報告,軍訓團一期已經具備開學條件且學員入訓通知書已經發出。蔣介石一行即日啟程去峨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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