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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2:57:43 作者: 田聞一

  成都夏天的雨,總是來去匆匆。而這天卻有點反常,從午後下起的雨,下得很是綿長。

  黃昏時分,四川省政府秘書長鄧漢祥應甫帥要求,去他的辦公地――少城將軍衙門商量要事。鄧秘書長冒雨乘車早早而去。他想提前出門去看看他很愛看的成都夜景。來成都多年,作為貴州人的他,早把他鄉當故鄉;胸懷韜略,博學多識的他,對成都這座歷史文化名城的方方面面很有興趣,很有感情。

  時年47歲的鄧漢祥,字鳴階,貴州省盤縣響水人。他家是當地望族。他步入政壇很早,先軍後文,文韜武略。他於宣統元年(1909年)考入湖北陸軍學校,憑著過人的才幹,很快嶄露頭角;先後就任湖北都督府參謀、參議,北伐軍第一軍高級參謀;當過政治強人皖系頭目、先後就任袁世凱時期的民國陸軍總長兼參謀總長,國務院總理段祺瑞的高級幕僚。在抗戰中,他當過第五戰區司令長官。在段祺瑞府中,他能從一個小小的幕僚、很快得到段祺瑞賞識,突穎而出,之間表現出鄧漢祥超強的因緣附勢和多方面能力。

  段祺瑞為人向來傲慢,加之段府人才眾多竟爭激烈,入了段府很一段時間的鄧漢祥,默默無聞,很是苦悶,只能在背後發些類似《紅樓夢》中賈雨村未發跡時「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的吁嘆。很快,他就找到了攀緣而上的契機。段祺瑞很愛下圍棋,而他鄧漢祥的圍棋下得很好,多年來沒有遇到過對手。在段府,凡是來找他下棋的人來者不拒,很快他就有了名,被稱為戰無不勝的「鄧圍棋」。「鄧圍棋」很快就被段祺瑞知道了。那天,段祺瑞特別派人通知他,下班後到段府陪他下棋。顯然,段祺瑞之所以讓他下下班後到段府去下,是怕下不過他「鄧圍棋」丟了面子,段祺瑞是個很好面子的人。至於這棋怎麼下,下到何種程度,他心中有數。

  那是一個初夏的黃昏時分。下了班後的他,按時來到段府。段祺瑞家住北海附近原清朝一個名氣很大的王爺的王府;王府規模宏大,高牆深院,氣象森嚴,儼然皇宮。門口有兩個站崗的衛兵。兩扇厚重的紅漆大門終日關閉,只留一側門進入。大門上鑲嵌著金色泡丁,當中吊著獸環,很是光輝耀眼。九級漢白玉石台階下,兩邊一邊蹲一尊極威武高大,腳踩繡球的漢白玉石獅

  他來到門前不敢進去,在門口站崗的衛兵早已得到上級通知,看他一縮一縮的樣子,主動問他是不是鄧漢祥?他說是。其中一個衛兵就給裡面打了電話,很快,裡面一個人出來接他,是個副官。他跟著副官從側門進去,一進去,過了正對面的那道紅色屏風,眼前豁然開朗。展現在眼前的景致,儼然是《紅樓夢》中大觀園再現。沿著一條用紅綠細石鑲嵌的花徑而去,移步換景。紅柱根根,遊廊回抱,魚池假山、讓他目不暇接,實實的洞天福地。副官給他指了路,並沒有將他帶到底,他走到盡頭,迷了路,不知該從足下哪條路而去時,一清俊小廝走上前來,一口安徽音。小廝問,是鄧鳴階先生麼?他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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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清俊小廝帶他過曲徑,這才猛地發現,堂奧洞深之後,有一個帶有明顯徽記特色的清幽小院,粉壁黑瓦,檐角飛翹。走在前面的清俊小廝將一扇虛掩著的漆黑鋥亮的月亮門一推,「嗡!」門在小院中帶出一陣清亮的回聲。照壁之後,是一個疏疏朗朗的天井。天井中有秀竹几叢,還有紅花綠樹、盆景。階沿之上,是明三暗五帶有徽記特色的廂房,雕花的窗欞。窗欞上疏枝橫斜,非常雅致、清淨。

  小廝放慢腳步,豎起指頭噓了一聲,輕聲對他說,這是段總理常住的小院。小廝帶他上一個亭子,一副圍棋已在一方圓圓的石桌上擺好,一邊一副圓圓的石凳,石凳上墊有軟墊。不過軟墊是不同的,一方是素花挑繡軟墊,一方是描金繡龍軟墊。他知道這素花挑繡軟墊是留自己坐的,描金繡龍軟墊是給段總理準備的。清俊小廝要他稍等,然後去請段總理。這時,一個身穿旗袍,相貌俊俏的姑娘手端茶盤,裊裊婷婷走了出來,也不說話,正將兩杯熱茶撿出,一一放在旁邊茶几上時,段祺瑞出來了。這位原袁世凱手下的北洋四虎之一,而今如日中天的政治軍事強人瘦,眉重眼深,在家中穿一襲玄色長袍。段祺瑞斜睨眼睛看了他一眼,他感到,落在他身上的眼光好像有重量似的。

  他趕緊曲身問段總理好。

  段祺瑞招招手要他坐下,率先坐在對面那個描金繡龍軟墊上。

  你就是鄧鳴階?段祺瑞問了一句,他坐姿很直,腰身很挺,職業軍人出生的人都這個樣。段祺瑞的安徽合肥音很重,他是安徽合肥人,被稱為段合肥。

  是。他坐在段祺瑞對面,回答時,又站了起來點點頭,顯得很恭敬。

  開棋吧!段祺瑞抖抖寬袍大袖,手一指。

  總理先請!

  段祺瑞這就從寬袍大袖中伸出一隻瘦手,拈起一枚雲石黑子,另一手捻著袖子。「當!」地一聲,在棋盤上落下第一子。幾步棋下下來,鄧漢祥就看出了段祺瑞的水平,屬於中上等。段祺瑞下棋猶如他的個性,很急,爭強鬥狠,恨不得幾步就將對手置於死地,往往顧頭不顧尾。他心中有數了,也放心了,知道該如何應對。多步棋下來,段祺瑞已經完全處於被動。這時,第一線夜幕已經在亭中如水般蕩漾開來,而亭外天幕上,一輪白玉盤的明月正冉冉升起,北京的初夏之夜很美。而這時候,已處於危局的段總理頭都不抬,很有些焦急,將身子伏在棋盤上尋找對策。在一邊侍候的清俊小廝請示段總理是否開燈。

  掌燈!段總理卻吩咐掌燈,語氣顯出潑煩且著急。清俊小廝掌了燈來,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帶有清宮特色的金色枝子形燈架,架上一邊炷一隻拳頭大小的紅燭,紅燭燃得正緊。亭上有燈,燈下下棋,這就頗有些韻致了,而這時的段總理哪顧得了這些,他幾乎將整個身子伏在棋盤上,苦思出路,大汗淋漓,一臉通紅,抓耳搔腮。

  鄧漢祥知道,時機到了!

  他裝得若無其事地、恰到好處地讓了段總理幾步棋。最終,下成了平棋。又下了幾盤,都是平棋。他甚至在最後一盤棋下到殘棋時,故意做出疏忽,讓段祺瑞贏了棋。贏了棋的段祺瑞當然高興,但是堂堂的段總理是何等樣人?!他是政壇鐵腕人物,宦海沉浮多年,識人閱人目光如炬!他豈有看不出這個坐在自己對面,他原本根本就沒有放在心裡,連名字都記不清的「鄧圍棋」是在讓他的棋,而又讓得相當好,相當得體。不要小看下棋!棋中包羅的東西多了:棋藝、胸懷、人品、眼光眼界、韜略等等。

  一種得識賢才遇到賢才的欣喜,湧上段祺瑞心間。他抬起頭來,第一次細細地看了看鄧漢祥,並問了他相關一切。

  我看出來了,你是個人才,人才難得!向來對人吝嗇表揚的段總理,對鄧漢祥斬釘截鐵地說,我要提升你!破格提升!這晚,段總理派人通知廚下做了些皖式好菜,擺到亭子裡。紅燭撤去,月華如水,段總理讓鄧漢祥陪著在亭子裡飲酒賞月談心。

  受寵若驚的鄧鳴階,並沒有得意忘形,而是小心侍侯。當對圍棋極感興趣的段總理在向他問到下棋之道時,他恰到好處地給段總理戴了高帽子之時,言語間不動聲色地展露自己才華。諳熟總理心理的他說,在小人看來,圍棋雖落於方寸之間,但投子布局有若行兵布陣。說到這裡,他突然將棋道宕了開去:芝老(段祺瑞字芝泉)乃民國總理,國家最高執政,日理萬機,圍棋還下得這樣好,極為不易!據鳴價所知,古往今來,好些統帥、名人都愛下下圍棋,不過!說到這裡,他似乎顯得有些躊躕,欲擒故縱地說,有句話,鳴階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

  雖古往今來,好些統帥、名人雖都愛下下圍棋,但因為不是專業,都下得不夠好,不夠專業。

  那是,那是。看來段祺瑞對這點也還有自知之明,說:我就是。神情顯得有些赧然。不過,我別無愛好,業餘時間就喜下圍棋,希望以後向你學一些。你的圍棋怎麼下得這樣好?

  鄧漢祥乘勢跟進。他說:我深愛圍棋。因為圍棋是我國的國粹,歷史悠久,其源革可追溯到春秋時期。關於它的發明,說法頗多。有說由古代戰爭,雙方統帥用不同顏色的小石子代表敵我,進行籌劃演變而來;有說舜因兒子愚鈍而製造圍棋以教誨之……早期的圍棋盤,有縱橫各11,15,17道幾種。今天所用的19道圍棋盤,大約出現於南北朝,圍棋自古稱"弈",春秋戰國時典籍《論語》,《左傳》和《孟子》都有關於弈的記載。最早記載圍棋的書籍是《孟子》,最早的棋譜是三國時期李逸民的《忘憂清樂集》。圍棋大約在西漢時傳入印度,隋唐時傳到朝鮮,再輾轉傳到日本,最後由日本把圍棋遠播歐美……

  深愛圍棋,而並沒有對圍棋真正下過功夫並作過研究的段祺瑞聽得津津有味,鄧漢祥將圍棋的沿革等講得適可而止,再巧妙地將話題轉上來。

  他說,我是早年在日本留學時學會下圍棋的,過後作過些研究。在芝老面前說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這麼多年來,鳴階從無敗績,之中有不少棋手、名人。而我今天與芝老對奕時發現,過程中,每有礙難,芝老稍作思索就能發現訣竅破我,稍悟而醒。足見芝老天縱英明!芝老是天才統帥!

  哈哈哈! 段祺瑞仰起頭朗聲大笑起來。他不是不知道,鄧漢祥話中有相當多對他的取悅成份,但這番話說得讓他悅耳。他看得更清楚了,這個學有專長的年輕人,是個思想敏銳,很有識見的人才。

  段祺瑞很真誠地對鄧漢祥說:鄧鳴階你圍棋下得很好,更會說話!你是圍棋高手,下幾步我就探得了你的根底,我下不過你,而你卻能斂手退避,並不計較勝負得失,顧及我的體面。由此看來,你雖年輕,卻是一個深知進退的人,以後好生磨勵,定能派上大用場。

  就此,段祺瑞記住了鄧漢祥,不時讓他參與謀劃參贊一些要事。而鄧漢祥也在這些參與中越漸展現自己的才華,因而青雲直上,在國府職務也不斷越級遞升。

  民國風雲多變幻。

  1921年8月,在政壇上幾起幾落的「政壇不老松」段祺瑞,垂垂老矣,下野天津,鄧漢祥跟著他不離不棄。下野了的段祺瑞不甘寂寞,企望東山再起,他問計於鄧漢祥。鄧漢祥果然高明,替他分析形勢,謂:別看現在直系首領曹錕、吳佩孚表面上稱霸、獨大。但性格決定命運。曹、吳二人性格上皆有敗筆,不是久住江山之人。曹錕貪婪鄙陋、目光短淺,而真正的當家人、二號人物,號稱吳大帥的山東蓬來人吳佩孚,雖秀才出生,胸懷韜略,能征善戰,稱常勝將軍,然性格過分剛烈,自視甚高,遇事愛走極端……他這樣的人,雖能得逞一時卻不能得逞一世。目前直系其內部不穩,矛盾重重:有「西北王」之稱的馮玉祥,對曹、吳二人早存反心,且有相當實力,「西北王」的反,是早晚間事……芝老欲東山再起,首先要利用、拉攏西北王馮玉祥,同時聯絡東北王、直系首領張作霖。關外直系首領張作霖,兵多將廣,且有染指中原的夙願。芝老雖已下野,但威望仍在,潛力仍在,號召力仍在。只要芝老聯張(作霖)、聯馮(玉祥),許他們好處,建立三方聯盟,芝老就一定能一雪前恥,重新上台執政。段祺瑞依計而行,果然成功。

  千年的衙門流水的官。

  「政壇不老松」段祺瑞幾經沉浮,最後還是下野回到天津。民國年間蔣介石執政後,因素聞鄧漢祥聲名,幾次三番五次派人去天津招他入僚,被他婉絕。這時,遠在四川重慶,一心武力統一四川,做四川王的劉湘撿了個漏,專程去天津請鄧漢祥出山相助。輕衣簡從的劉湘,到了天津,找了一個離鄧漢祥家很近的中等旅店住下,不顧長途奔波,立刻前去拜訪。

  鄧漢祥對劉湘印象不錯。作為四川近鄰的貴州人鄧漢祥,平時對川局對川局中人特別關注。他知道,劉湘是個頗有實力的將軍,讓他最為動心的是,劉湘能禮賢下士;平生潔身自好,不沾菸酒,不抽大煙,不嫖不賭,不蓄妓納妾,這有多麼難得!因此,鄧漢祥對專程由川來津相邀的劉甫澄,表現了前所未有的熱情。而作為一方「大諸侯」的劉湘,對於一介寓公鄧漢祥執禮甚恭;謙虛虔誠得像個老師面前的小學生,完全沒有那些軍閥政客的張揚跋扈。

  一番深入交談後,鄧漢祥認定劉湘「是個性情爽朗豁達,待人接物出之於誠而辦事持之以恆,且有相當眼光能力,可以信託的人物」。因此,劉湘說明來意後,他當即允諾入川替劉湘籌劃一切。他在將家眷作了草草安置後,隨劉湘南下。一路之上,完全是主賓顛倒。劉湘將鄧漢祥經佑得像個老先人,無微不至,甚至幫他搬運行李拿東西,這讓鄧漢祥很過意不去。這時,劉湘卻總是用手背拭拭滿臉汗珠,憨憨一笑說:沒關係,我劉湘就是個農村娃娃出身,沒從軍前,在家還要下田耕作呢,這算不了什麼!這就越發讓鄧漢祥感慨不己、對劉湘敬重有加。

  進入四川,回到重慶李子壩劉湘21軍軍部,劉湘待鄧漢祥如上賓。劉湘在重慶最著名最華貴的山城酒樓為他設宴,將屬下師長、重要謀士以及山城所有名士、達官貴人請到,悉數介紹給他;聘他為總參儀,執禮甚恭。那過程、那重託,完全與當年劉備恭請諸葛亮出山為軍師一般無二。而劉湘屬下所有師長、如因當過劉湘老師,平時哪個都不在眼下師長王陵基等,初時也像《三國演義》中的張飛、關羽一樣,對他不信任。而幾個勝仗一打,幾個會一開,聽他會上一論,一提調,王陵基等無不心悅誠服。平生節儉的劉湘知道他愛華宅,出重金買了一座豪華公館送他。並派人去天津,將他的家眷接來,讓他們一家團聚。得人才者得天下。事實證明,劉湘選擇鄧漢祥是選對了的。偏居川東的劉湘,之所以能最終打敗他的么爸劉文輝,統一四川,成了「四川王」,離不了鄧漢祥的輔佐,貢獻。

  時下,鄧漢祥雖為四川省政府秘書長,實際上,省府工作劉湘都交由他負全責。除了大政方針外,一般日常事務,由他全權處理。甫公對他完全放心。

  坐在車上的鄧秘書長透過車窗看去。雨絲博動中的成都,別有清幽韻味。車進少城,一股非比一般的文化氣息撲面而來。成都少城是清代產物。清朝入關定鼎北京之後,全國有九個城市是滿人集中居住地。除首都北京之外,有成都、杭州、南京、廣州、西安、杭州、福州、荊州、伊犁。而像成都這樣,在城中又用一段城牆隔出一座少城專供滿人居住,只有成都。

  清幽的少城,街道整潔的少城,雖然在辛亥革命後城牆已經拆去,而且少城中居民也大都換成漢人,而少城的格局未變,是成都的首善之區、之地。

  甫帥的辦公地將軍衙門,原先是清廷常設的在成都最專門負責辦理少城旗民事務的成都將軍所在地。許是因為「將軍」兩個字的原因,劉湘平時都不到省政所在地督院街,而是在將軍衙門辦公。

  車到祠堂街,鄧秘書長特別關照司機將車開得慢一些。這條街極具少城特色,書報店很多,文化氛圍很濃,綠化也很好。他隨手拉開淺網窗簾注意往外看去,華燈初上的祠堂街,雨絲朦朧。長街兩邊的梧桐樹濃密的枝葉,燈光一照一襯,有一種特別的韻致。長街兩邊鱗次櫛比的書店、報攤,大都是一樓一底的法式建築。書店內、報攤上,看書看報的人很多。而長街一邊,隔流水湯湯的金河,夜幕中的少城公園深處,那劍一般直指雲天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顯得特別有氣勢。於豐厚的歷史深淀中,有種英雄氣概的昂揚。車出祠堂街,將軍衙門就遙遙在望了。

  門前掛一塊「川康綏靖公署」白底黑字大牌子的將軍衙門,占地廣宏,極富清代特色。是三進的大院。一進大門,對面大院的匾額上書「儀門」二字,取官儀威武之意,提醒出入之人注重衣冠整潔、儀表威嚴。進了二門,內有五座公堂,一、二、三堂為辦公事務室,四五堂為衙內室;又有東、西花廳、文武職官廳、巡捕房、馬號等附屬設施。這是將軍衙門重地、心臟部位。甫帥常年辦公在第三進中一個儼然川西民居的清幽四合小院內。看到這小院,就會想到甫帥的故鄉――大邑縣安仁鎮。

  見到省府鄧秘書長的汽車,門前崗亭中站崗的兩個衛兵立刻行持槍禮。一個趕緊去打開大門。車入將軍衙門,一路向縱深而去,車輪在花徑中的柏油路面上輕輕輾過,發出好聽的沙沙聲。

  當鄧秘書長從車上下來時,劉湘已派他的貼身副官張波等候在那裡了。

  張副官陪著鄧漢祥剛剛進門,就聞到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很濃的中藥味。鄧漢祥知道甫帥正在吃藥,不由一怔,停下步來。前方,一副熟悉而又溫馨的畫面出現在眼前。甫公那間中式辦公室的窗欞上,倒映出這樣的剪影――甫公夫人劉周書雙手捧著一碗藥遞給丈夫。甫帥總是怕吃藥,磨磨似地推了幾推;推不過這才接到手中,仰起頭很勉強,很痛苦地喝下去。甫帥夫人對那碗中藥寄於很高的期望,雙手攤開,接在下面,好像深怕有一點閃失。窗上閃灼、跳動的兩人剪影,就像在演一出很溫馨的皮影戲。

  劉周書是甫帥的結髮妻子。其實她本是沒有名字的,她這個名字是甫帥替她取的。甫帥與她結婚時,甫帥才剛滿18歲那年,這樁婚姻是父母包辦的。她本是大邑縣蘇場一家農家女,沒有文化,長相不錯,濃眉大眼,高高的個子。同劉湘結婚後,她一直恪守相夫教子的傳統禮教,在大邑安仁鄉下老家孝順公婆,撫養孩子,克勤克儉。嫁過來的她,叫劉王氏,夫性放在前面,後面加上上自家姓氏。

  二劉之戰後,已經被丈夫取名為劉周書的她,被丈夫接到成都。當然是帶著孩子,劉湘父母一大家人。她是一個有自知之明,且有獻身精神的女人。她看到那些稍微成了點氣候的男人,無不三妻四妾。為此,她很為為丈夫憤憤不平。她曾經不止一次給甫帥提過,讓他再找一個有文化的,拿得出去的時髦女子作妾,甫帥都拒絕了。

  她這就自作主張給甫帥找了一個。

  那一個深夜,習慣夜間工作的甫帥回家進到臥室,發現妻子不在,一個身著大紅旗袍的年輕女子側著身子,坐在他們臥室中那間退一步大花床上,耷著頭燙了頭髮的頭,有點害羞的樣子。甫帥一驚,注意看去,雖看不清這女子的面容,但看得出來,她是年輕漂亮的,身材很好,也時髦。如果站起來,身高足有一米六五;身材像個精美絕倫的金瓶,長長的腰肢,豐乳肥臀。

  甫帥已經猜到了幾分,緩聲細氣地問姑娘,你是誰?

  姑娘這才羞搭搭抬起頭來,看著身材高大,儀表英俊的甫帥說,我是夫人的表妹,現在成都四川大學中文系讀預科;夫人叫她我來照顧將軍。說時很有些不好意思,她那張年輕的滿月似的俊俏臉上羞得通紅,而黛眉下,絨絨睫毛襯拱中的一雙黑白分明的水汪汪眼睛,分明流露出一絲希望,一絲憧憬。

  他全明白了。

  他謝過夫人的「表妹」,輕言細語地說:不用了!我有夫人照顧就行了。天已經晚了,你還是回學校去吧,我派車送你。以後隨時來耍就是。有什麼困難,以後可以對你表姐說,我們都會幫助你。

  他將夫人替他找的年輕漂亮,很有書卷氣的姑娘、大學生送走了。夫人劉周書進來了,顫聲怪罪他,甫澄,這麼巴式的女娃子你咋不要呢?如果換個男人,巴不得呢!你莫非真是現時版的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她說時伏在他的肩上,早已哭成淚人。

  自從以後,夫妻感情更深,劉周夫經佑丈夫越發精心。

  一直等丈夫服完了中藥,劉周書才端著碗出來回家去。

  甫帥一家在成都,只有多子巷一處公館,相當一般,兩進的院子,還當不到一般大戶人家的住宅。甫帥的公館,與其說是公館,不如說是一處大院;不要說與他的麼伯在劉文輝比,就是同一般川軍的師長、旅長比也差得遠。

  劉周書出來,看到站在院子中的秘書長,說是甫澄在等你。她走了兩步卻又折回來,很不放心地叮囑秘書長,說甫帥最近的病有些紮實;要時胃上吐血。我說他他不聽,秘書長你的話,他是要聽的。

  夫人放心!我會勸甫帥適時休息的。他這樣一說,夫人劉周書似才放心離去。著實讓鄧漢祥心中感嘆不己。

  「是鳴階吧?」鄧漢祥剛上階沿,劉湘就走上來,替他掀起門帘。

  明燈燦燦下,甫帥這間碩大的中式辦公室里,布置得相當簡潔。除一張辦公桌,一架書櫃,幾把待客的椅子外,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張幾乎占了半壁的四川省地圖。秘書長進屋後,甫帥又自顧去看他那副地圖。屋子裡還瀰漫著濃郁的中藥味。這晚,身材高大的甫帥穿一件家織灰色夏布長衫。這些日子,甫帥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思索、看地圖,服中藥,似乎成了他的常態。

  就在副官張波給秘書長泡茶時,鄧漢祥注意到,甫帥精神不太好,可能胃疼,他用一隻手撫著胸部,而那一副大刀眉下,一雙虎目仍然炯炯有神,有種不屈不撓的意味。他注意到,甫帥的目光在紅軍走過的四川西部夾金山下,毛爾蓋一帶的草原上梭巡、叩問。

  鄧漢祥知道甫帥最擔心的是什麼,憂慮的是什麼。他走上前來,看著甫帥皺著濃眉,注意的地圖上西部那片隆起的赤褐色和紅色地帶上,只有他們才看得懂的密密的點線,輕聲說:「甫帥,紅軍已經全部北上,於我無虐了。」

  「他們會到哪裡去呢,就這樣無影無蹤了?不會再竄擾四川了吧?」

  「絕對不會了!」鄧漢祥很肯定地說,「接下來的事,讓老蔣操心去吧。」

  甫帥輕輕吁了口氣,仍然憂心。他這就調過目光,用手指著川東地圖上,那代表長江的蜿蜒穿起而去的粗粗的一條藍線,指點著說:「這是壁立千仞的長江三峽!」然後甫帥的手一點,「這是湖北宜昌。老蔣派了20個師的精銳部隊屯駐在里。他是大兵壓境,隨時準備入川,虎視眈眈啊!」 劉湘點出了找鄧漢祥來的目的後,轉過身來說,「我們坐下談吧!」

  他們相對而坐,彼此間因為太熟悉,多的話沒有,甫帥直接問鄧漢祥可有對付老蔣的好主意?

  「唰!」地一聲,鄧漢祥拉開了手中那把大花摺扇,羽扇綸巾的策略家的派頭就出來了。

  「四川有句俗話叫:『一根指拇按不了十二個格蚤(跳蚤)』,這話,話丑理端。」早就成竹在胸的鄧漢祥不疾不徐,冷靜分析,侃侃而談。他認為老蔣現在對四川打的是個時間差。老蔣本以為年前能一鼓而聚殲的紅軍,雖然沒有剿滅,但元氣大損;往西北而去,流竄的紅軍雖方向不明,但紅軍被徹底消滅,只是個時間問題。老蔣現在就是抓這個空檔,全力解決四川問題。換言之,趁著川省的困難時期,把手插進來,把天府之國這個他久已垂涎不己的又紅又大的甜果子,從甫帥手中一下攬過去,吃到嘴中。

  「精彩、中肯!」甫帥聽得連連點頭,他對秘書長鞭辟入裡的分析及生動比喻表示肯定、讚賞。

  只聽甫帥的高參,秘書長鄧漢祥繼續說下去:老蔣充分估計到,四川這個又紅又大的甜果子,不可能一下子從甫帥手中拿過去,吃到嘴裡。就在甫帥聚精會神聽他說下文時,鄧秘書長手中的大花摺扇又「唰!」地一聲合上了。合上,拉開,再合上,再拉開,周而復始;「唰、唰!」的聲音嘎巴乾脆,打機關槍似的。這個聲音,是甫帥愛聽的。

  甫帥說,你請接著說。

  明擺起在。鄧漢祥說,老蔣會將兩個兩個手法交替運用:其一明一暗,明在前暗在後。明,是他辦針對川軍高級軍官的峨山軍訓團;暗,是指他屯兵宜昌,隨時準備揮兵入川。

  「那是,那是。」甫帥面露深重的憂慮,「如果老蔣的中央軍入川那就拐(糟)了!我當然不會允許他的中央軍入川,但是他如果提出這點,我反對的理由呢?」

  「理由現成的。不說遠了,民國年間,為反對袁世凱復辟帝制,先是蔡鍔後是唐繼堯等率滇黔軍入川,引發了後來劉存厚和甫帥先後領導、指揮的川軍驅逐滇黔聯軍之戰。那仗打得何其慘烈!就此,川人對外軍入川,哪怕就是中央軍入川也是不歡迎的!

  「有言『天下未爛蜀先爛,天下先治蜀後治!』四川打了那麼多年內戰,年前好不容易才得到統一。川人現在急需的是休養生息。四川是中國首省,理當對中國作出別樣的貢獻,他蔣委員長不會對此沒有顧及吧。如果中央軍不管不顧入川,從而引發內戰,把四川打得稀爛不是沒有可能的!我們在日後與他的們的談判中要充分說明這點。再說,甫公在四川有這樣高的威望,甫公不同意中央軍入川,想來他老蔣也不敢派軍入川。」

  鄧漢祥這番話有理有利有節,把劉湘說得激動了,連聲叫好。說秘書長這樣一說,中央軍入川事――這頭可以按下了。那麼,不日開學的峨山軍訓團,你估計老蔣又要搞些啥子名堂?

  能搞啥子名堂?他們大不了像劉自乾(劉文輝字自乾)學,挖甫帥你的牆腳!

  「你老蔣有你的辦法,我也有我的辦法。」鄧漢祥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老蔣上了山,想挖哪個就由他去挖,我們正好將此作為試金石。看哪些人是叛徒,哪些人是真正跟甫帥走的。這就叫,狂沙吹盡始到金!

  「如甫帥說,甫帥在山上與老蔣單挑。我在山下與他唱對台戲,以省府的名義辦一個縣區長培訓班。規定,以後凡放縣長、區長的人選,都得由這個辦起來就不停辦的培訓班定、放!」

  劉湘對此連聲叫好,鼓起掌來說,鳴階這招最厲害!最為實際!

  足智多謀的、非比一般省府秘書長鄧漢祥似乎什麼都想到了。一席話說得甫帥轉憂為喜,眉活眼笑。可是,甫帥萬萬沒有想到,就是這個他眼前料事如神的秘書長,他賴以信任的高參;殊不知在幕後與「華陽相國」張群也有樁心照不宣的交易,抑或說是心靈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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