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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2:57:20 作者: 田聞一

  蔣介石對人有個特點,一般而言,對手下文人,態度顯得親切。這種親切,又有真假不同,程度區分。比如,對待現今擔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長要職的張群,這就不僅是親切,而且熱情,氣氛也寬鬆;他這是真心。而對待地位僅次於他之下的國民黨副總裁、國民參政會主席、中央政治會議主席、政治對手汪精衛,這就如同演員在戲台上演戲,戴上一副微笑親切的戲臉殼而己;這是假意。當然,汪精衛更是。對待手下武人,則大都生硬冷峻,呼來喝去,完全是軍人那套。這之中,也是有真假之別、程度區分。比如他對待愛將、黃埔一期生,最早升為上將的胡宗南,完全是正規軍校中上級對下級的要求,講究程式禮儀。而對待同樣是黃埔軍校畢業生,在他心中卻視為家奴的軍統局局長戴笠,則是動輒發怒,聽說早期還動手打過。然而,對共黨窮凶極惡、對屬下態度粗暴卻又轉而要求屬下對他百依百順的戴笠,對「校長」對他近乎暴虐的言行不僅沒有絲毫不滿,反而滿心欣喜。因為他知道,「打是心疼,罵是愛」。「校長」這樣對待他,是不把他當外人。因此,戴笠每次見校長都故意做得嚇稀稀的,就是讓他坐,他也是半邊屁股坐在凳上,半邊屁股懸起。胡宗南也是,每次見到校長,都胸脯一挺,站得筆直,似乎大氣都不敢出。因為他們知肚明,這個樣子是校長喜歡看到的。蔣介石用人,特別在意三點:是否他的浙江老鄉;是否黃埔軍校畢業生;是否中央軍校畢業生?而他一直是黃埔軍校和中央軍校校長,是這兩個軍校的畢業生,無異於古代皇權時代的天子門生。

  在這個晚上,提著一萬個小心的中央軍校成都分校代主任李明灝,站在校長面前,陪著萬分的小心。

  蔣介石也不說話,用一雙陰蟄的眼睛,將李明灝上下審視。而李明灝也就直直地站在那裡,挺胸收腹,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等待老師的喝斥甚至是體罰。蔣介石有一雙鷹眼,目光明亮而冷峻。李明灝覺得這雙眼睛,就像美國人發明的X機,又像是美國人發明的測謊器,帶著一種很特別的冷光,嗖嗖地鑽入他的身上,欲將他全身穿透,想把他看透弄明,究竟是個什麼啥樣人?!

  對於李明灝,蔣介石的印象不太好,似乎還有些懷疑。他用釘子似的眼睛釘著眼前這個以標準姿態站在自己面前的陸軍中將,中央軍校成都分校代主任,思想上快速地閃過他對李明灝的認識。

  時年37歲的李明灝,湖南新陽橫田人。同他一樣,也是畢業於日本東京士官學校,不過比他晚得多――不要小看「日本東京士官學校」這所名字上聽起來就像是一所普普通通的中等專業學校的軍校,卻是中日兩軍重要軍事人才的搖藍。蔣介石畢業於這所軍校,更早的蔡鍔、尹昌衡、孫傳芳、唐繼堯以及閻錫山等等;大凡是早期在中國軍事天空繁星般閃灼的將軍將星,大都畢業於日本這所老資格軍校。

  在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畢業的李明灝,中國國民黨黨員,從初級軍官做起,一步一個腳印。他相繼任長沙陸軍講武堂少校隊副、廣州大本營軍政部銓敘科科長、廣州陸軍講武學校教育長,兩次參加東征討伐陳炯明的戰鬥,多有戰功,年前被任命為中央軍校成都分校代主任。他之所以對李明灝印象不好,原因有二:一是去年中央軍校成都軍校開學時,李明灝禮當請「四川王」劉湘去主持開學典禮,坐上位。這是規矩。因為,劉湘不僅是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川康綏靖公署主任,是地方最高軍政長官,而且兼「中央軍校校務委員」。不要小看這個頭銜!能享有這個頭銜的,除了劉湘,只有軍政部長何應欽和朱培德、閻錫山、馮玉祥、張學良等幾個軍中大佬。

  

  可是,不知這頭「湖南驢子」哪根筋不順,李明灝根本沒有把劉湘放在眼裡。軍校開學時,他像征性地請了劉湘,但表現得相當冷淡而且缺乏必要的禮貌,讓劉湘憋了一肚子氣。第二天,李明灝似乎有意挑釁,將名義上作為劉湘下屬的28軍軍長鄧錫侯請去該校,讓鄧錫侯在全校師生面前露臉大講特講,其禮遇遠過劉湘。接著,他也不通知劉湘,請鄧錫侯派一個團去軍校作示範……顯然,這就完全不把中央軍校校務委員的劉湘放在眼裡了,是對著幹。劉湘隱忍未發,冷眼觀看。接著,李明灝恭請鄧錫侯次子鄧亞民去軍校任顧問,鄧亞民到校接受聘任那天,軍校內到處都飄揚著歡迎鄧亞民的大橫幅、大標語……

  李明灝的這些所作所為,終於惹惱了四川王劉湘。劉湘派兵將軍校團團包圍,軍校所有人員進出,都受到盤查過問刁難;軍校的採購,日常物品供應也遇到了困難。李明灝更是以非對非,下令軍校全體師生進入戰備狀態。鄧錫與之策應,派出兩個團配合軍校行動。這樣,雙方拉開了大打的架勢,戰火一觸就燃!他得知這個消息,弄清原委後,大為震驚也大為震怒,立刻向李明灝下達命令:一,立即停止敵對行動;二、向劉湘賠禮道歉。與此同時,他對軍政部長何應欽也表示了不滿,責問何應欽派的什麼人?要何應欽就此事進行調查,向他報告。

  因為他的干預,成都危機很快煙消雲散。事後,軍政部長何應欽向他解釋,說是事出有因。何應欽說,李明灝是頭有名的「湖南驢子」,脾氣是犟了些,但辦軍校是合適人選。李明灝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看不慣劉甫澄在四川的獨斷專行,不把中央在看在眼裡,也不把委員長你看在眼裡。他這是有意折折四川王的威風,不意引發了這麼大的事情……何應欽一面替李明灝解釋遮擋,一面向他保證:這樣的事以後決不會再發生!他對何應欽所說,這頭湖南驢子是看不慣劉甫澄在四川搞獨立王國、不把委員長他放在眼裡感同身受,覺得舒了口氣。又想,李明灝學歷很好,過後跟著他東征西討,多有戰功,辦過軍校,歷史上也是沒有任何出格的地方,也就接受了何應欽的解釋和對李明灝的保證,放了李明灝一馬,他要軍政部長何應欽加強對李明灝的管束;以觀後效。

  二是他今天上午一到,不事休息,立刻要李明灝陪著他去視察軍校。他們經過西院隊部大樓時,一位正在二樓上擦洗地板的小勤務兵,猛然看見了代主任陪著走來的人竟是蔣委員長――軍校到處都掛有蔣介石的戍裝大照片,這小兵不會不認識。小勤務兵見狀大驚,手腳無措間,「嘩!」地一聲碰翻了水桶,髒水濺了委員長一身。李明灝生氣極了,也驚訝極了,停下步來,叫小勤務兵下來大罵,說是要對他嚴加懲罰。他卻做出一副不以為意的親民形象,說:《聊齋》中一句話說得好:「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何況,他這還不算為惡,小事一樁,算了!說時,從褲兜里掏出手帕揩了揩了事。

  軍校北邊緊靠城牆,為進出方便,在城牆下開了個洞,設了道門。他在李明灝的陪同下剛剛走到城門洞,抬頭看見上面鐫刻有「存正門」三字,他當即停下步來,問李明灝,這門為啥叫「存正門」?

  報告校長!李明灝當即把胸一挺,解釋:這門本來就叫存正門。之所以特別標上「存正門」,是因為其中暗含校長名中的「中正」(蔣介石又名蔣中正)之意。蔣介石心中一喜,點了點頭。可抬頭看見城門洞裡鐫刻著李明灝、賀鵬武等人作的詩文時,臉上就有了幾分不快。

  李明灝陪著他出了城門洞,城牆下有條護城河。他見橋墩上刻著「文白橋」三字,立刻拉長了臉責問:這橋名是以教育長張文白(張治中的號)名號取的吧?李明灝不敢隱瞞,點頭說是。他這下發作了,連連喝問:這一路上,淨是你們這個那個人的名字!你,還有什麼賀鵬飛,現在又來了個張文白!你們是在給誰樹碑立傳?嗯!堂堂的中央軍校成都分校搞成你們的獨立王國了?賀鵬武是何等樣人?他對黨國有何貢獻,建有何功勳?我怎麼不知道此人,這樣的人也配在上面題詩作文?!

  這一連串的詰問讓李明灝傻了眼。因為委員長指名道姓追問賀鵬武是何人,便硬著頭皮據實回答:賀鵬武是軍校內一個中校秘書,詩詞歌賦還來得……他嗤笑一聲「糊塗!」,揚長而去。李明灝知道惹禍了,趕緊找人來將城門洞裡的所有詩文、「文白橋」等等都用水泥糊了,只留「存正門」,可是遲了!李明灝在他心中又減了分。

  蔣介石的向來唯我獨尊,反對部下張揚。委員長的愛將、四川成都人,畢業於黃埔軍校一期,屬於中央軍精銳部隊國民革命軍88師師長孫元良率部鎮守川東時,曾題寫了「夔門天下險」五個大字,讓人鐫刻在崖壁上。他得知此事後十分生氣,專門叫孫元良坐飛機去南京見他。一見面,他就把孫元良罵了個狗血淋頭,罵孫元良沽名釣譽,貪圖虛名,不是個好軍人。孫元良連連認錯檢討,保證回去後將自己這幾個字鏟了,而事後也真是鏟了,他這才放過了孫元良。這次跟著他進川,已到峨眉山,隨陳誠籌辦軍官訓練團的賀衷寒,也是他信任、器重之人。賀衷寒是湖南嶽陽人,黃埔系骨幹將領,鞍前馬後跟了他多年,反共理論上很有一套,就因為賀衷寒年前把自己的文章收集起來,冠以《一得集》出版,這也引起他不滿,將賀衷寒叫去大罵了一頓,將他的《一得集》貶得一錢不值。如如等等!

  胡宗南、戴笠深知這一點,諳熟他的心理,非常注意檢點。胡宗南從不在公開場合掛出、展示自己的照片,更不准刊登。戴笠更是。儘管他在背後壞環事做盡,極其奢侈,但在他面前乖巧極了,注意夾起尾巴做人。比如,戴笠喜歡名車,世界上最好的汽車他就有幾輛,而他每次去見蔣介石都坐最破最爛的汽車去,讓蔣介石宋美艷齡夫婦都看不過去,讓他買輛好車。戴笠卻說現在是國家困難時期,作為下屬應該為領袖分憂,生活上克勸克儉……因此,胡、戴二人特別能得到他的歡心、信任。

  這天下午,秘書曹聖芬過來向他請示,說是李明灝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想來向校長負荊請罪?

  他說,不用了。說時竟然幽默了幾句:軍校找不到當初廉頗向藺相如負荊請罪那種細竹荊條,李代主任更用不著像古人那樣將自己五花大綁,前來請罪。我們是革命軍人。我蔣介石也不是古代的封建帝王!這樣,你讓他晚上來,我有事向他問詢並有要事交待。你讓他來時,將載有軍校由來,沿革、故事類這方面的資料帶來,越詳細越具休越好,並定了來的時間。秘書曹聖芬知道,委員長到哪裡都有查看哪裡相關檔案資料、典籍的愛好習慣

  這會,李明灝就站在他面前,腋下夾著三本厚如古磚頭的線裝書。

  「這就是我要的?」蔣介石看了看他腋下夾著的線裝書,冷冷地問。

  「是!」李明灝將胸一挺,將三本厚如古磚頭的線裝書捧在手上遞上去。

  蔣介沒有伸手去接,只是注意看了看第一本有些發黃的線裝書上豎寫的一排篆體字:《《中央軍校成都分校(前北較機場)簡史》,一種文雅而飽含古意的氣意朴面而來。

  他點點頭,示意李明灝給他放在桌上。

  李明灝走上去,將三本厚如古磚頭的線裝書放在那張臨窗的長大,漆黑鋥亮的辦公桌上。

  他這才指指對面沙發,緩聲道說,坐吧!並率先坐了下來。

  李明灝坐下了,是正襟危坐。

  他問了問李明灝有關軍校的情況,無非是師生現有多少人,訓練如何等等。李明灝的回答,有些其實是他知道的;回答是他滿意的。他囑咐李明灝要加強對師生的思想教育,特別是要加強師生對當前國際國內形勢的了解;要加強師生對中央制定的「攘外必先安內」的認識;要加強師生對中央制定的幾個「一」的認識和提高,並隨時準備學以致用。李明灝當然知道,校長口中的中央,就是校長。在校長作出這些指示的時候,李明灝掏出意先準備好的本子,在本子上唰唰地記。那樣子,深怕漏掉一字一句。

  蔣介石指示完了,李明灝也記完了。李明灝向校長的保證,明天立刻向全校師生傳達,然後進行深入討論,並把討論結果報告校長!讓蔣介石聽得悅心悅耳的一句是,我代表中央軍校成都分校全體師生,向校長保證,我們一定深入領會校長教誨!學以致用!

  關鍵就是深入領會!學以致用!蔣介石強調了這句,臉色也好起來了。李明灝以為他該走時,不意校長突然提出一個要求,他想明天對全校師生進行檢閱。

  「是!」李明灝毫不遲疑,霍地站起,胸一挺,領會也深,說是,中央軍校成都分校全體師生,保證能模範地作校長要求的:喚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勝之能歸!保證讓校長在檢閱中看到年來取得的突出成果!

  「好的,好的!」蔣介石在這個晚上第一次露出了笑臉,這就讓李明灝走了。李明灝走後,他坐到辦公桌後,扭亮檯燈,先是仰起頭想了想,調整他對湖南犟驢李明灝的印象。李明灝剛才的表現讓他滿意。他想,這頭犟驢可能犟是犟了些,但何應欽說得也對。其人不愧是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的全優畢業生,看來練兵辦校也還是有一套。他甚至在考慮,要不要將李明灝「中央軍校成都分校代主任」的「代」字取去,何時取?再等一等看吧,他最後這樣決定。他沒有想到,不久後,這頭湖南犟驢會給他惹來更大的亂子;他更是萬萬沒有想到,這頭湖南犟驢其實早就暗中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人;李明灝是中共高層打入國軍內部高層的高級間諜。早在1923年,李明灝任廣州陸軍講武學校教育長期間以及過後北伐相繼任團長、師長、軍長;南京訓練總監部監員、武漢總司令部參議等要職期間,就不斷地多個重要情報提供給了中共高層。1927年5月21日深夜,極其反動的國民黨第35軍軍長何鍵陰謀策劃了駐長沙的屬下第33團團長許克祥發動反革命政變,到處捕殺共產黨和革命群眾。時任師長的李明灝接到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送來的毛澤東的紙條,希望他出面營救共產黨人。李明灝趕緊執行。他以招兵為名,將已經抓捕的近百名共產黨人轉移到自己名下。許克祥聽說後專門趕來過問,只見李明灝將這些抓來的人全部穿上國民黨軍隊軍裝正在操練,許克祥惹不起李明灝,只得作罷。

  那些天裡,何鍵殺害了革命工農群眾 4000餘人,長沙城裡一片血雨腥風。李明灝用瞞天過海的辦法,設法把這些共產黨人、武裝革命工農群眾轉移了出去。那天早晨,李明灝給喬裝成新兵的這些人每人發了一枝槍,謊稱拉到野外搞軍訓,騙出了城。他一直將這批革命武裝送到了毛澤東手裡,這批人,以後成了秋收起義的骨幹力量。

  又比如,毛澤東、朱德在井岡山開創革命根據地時,沒有一張像樣的軍用地圖。李明灝得知後,設法給他們送去若干張軍用地圖,解了燃眉之急……

  到了抗戰期間及之後的解放戰爭期間,李明灝給中共中央遞送的絕密情報更多,有的直接影響、決定了一些至關重要的戰局。李明灝在漫長而又艱苦的革命歲月里,鑄就了富有傳奇色彩的一生。新中國成立後,李明灝先後任湖北省副省長、湖北省政協副主席;湖南軍政委員會委員兼秘書長、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委員會委員、中南軍政委員會委員、中南行政委員會副主任等職。蔣介石及他的政權被逐出大陸,到了台灣之後,才得知李明灝的真實身分,而這時悔之晚矣,氣得蔣介石捶胸頓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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