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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2:57:24
作者: 田聞一
1935年7月的這個晚上。一束雪亮的燈光,經綠色的燈罩一攏一罩,像一束雪白的睡蓮,照在已然翻開的厚厚一冊的線裝書《成都軍校簡史》上,說是簡史,其實記載得非常詳實具體生動有趣,蔣介石看得興致勃勃的。
中央軍校成都分校的前身,是清廷在川最大一座軍營兼演練部隊的北較場。在北較場上有兩次別開生面的閱兵。
第一次是辛亥(1911)年前夕,清宣統年間,四川總督趙爾巽搞的秋操大演練。
這天上午九時,一協(相當於過後部隊編制一師)足有萬人的新軍已在閱兵台下集結,排成一個個整齊的方隊。他們一律頭戴大蓋帽,手持上了剌刀的九子鋼槍,身穿黃嗶嘰軍服,打著綁腿,挺胸突肚,很精神。閱兵台離地五尺,由青磚紅石砌成,重檐大屋頂飛翠流丹,極是威武壯觀。閱兵台上,當中擺一張長方桌,桌子上鋪一面金線走邊,紅緞面上繡一隻雄獅圖案的案披。顯然,這是大帥趙爾巽的坐位,後面幾排長條凳,是為陪大帥來閱兵的將佐、幕僚、來賓們預備的。
三聲號炮過後,趙爾巽率一幫將佐、幕僚、來賓從閱兵台後的休息室里走上台來,依序坐了。身為川滇邊務大臣兼駐藏大臣的趙爾豐,是大帥的弟弟,專門從西藏趕來參加這次盛典,有幸恭逢其盛,他在台上看得興致勃勃的。
四川省總督趙爾巽和他的三弟趙爾豐,是清末清廷賴以信任、依重的「西天雙柱」。歷史上,趙家同朝廷關係很深,他們祖居關外鐵嶺,因先人忠於清,入了旗籍,從龍入關後,其父根據旗人習慣,去掉趙姓,只稱文穎,一八四五年進士,在山東任知府。一八五四年因抵抗太平軍,文穎死於陽穀縣任上。清廷特「優恤、立專祠、襲世職。」趙爾豐四兄弟。大哥爾震,字鐵珊;二哥爾巽,字次珊,大哥二哥同是同治十三年進士。弟爾萃是光緒十三年進士,爾豐行三,字季和。四兄弟中,獨爾豐以納捐走上仕途,先是分發山西,為他的頂頭上司按察史錫良發現看中。過後,錫良升任川督,他隨錫良入川,先是官授永寧道(現宜賓地區)。時任鄂督的二哥趙爾巽,以進士而御史,而總督,是封疆大吏中公認的能員。但在了解趙爾豐的錫良看來,趙家四兄弟中才幹數爾豐為最,他多次向朝廷密保爾豐,認為他「廉明沈毅,才識俱優,辦事認真,不辭勞怨,識量特出,精力過人」建議朝廷提拔重用。
先是在山西作巡撫的錫良,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為慈禧太后光緒皇帝看中升上來的。正謂:千里馬常有現伯樂不常有。那是八國聯軍攻進北京,在紫禁城中作威作福,自以為天下第一的慈禧太后慌忙中攜一點權也沒有的光緒皇帝、大太監李蓮英及一幫嬪妃,逃難途中路經山西錫良的管轄地,負責接駕的錫良為拿什麼好東西款待老佛爺光緒皇帝一籌莫展。這時,他手下幕僚,在治理黃河水患中表現出傑出才能的趙爾豐,想了一個辦法。說是當地盛產南瓜中,可以從中挑出最好的又面又甜的老南瓜接駕。
老南瓜?錫良一時有些發懵,思想轉不過彎來,他無論如何想不到能用當地老南瓜接待聖上。
將最大最好的老南瓜削皮。趙爾豐看來早有準備,胸有成竹,侃侃道來:那一截綠蔭蔭的瓜蔓是要留的。只是在瓜蔓下掏個洞,將我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都填進去。比如,甜棗、蜂蜜、雞肉等等。填好後放在蒸籠里用猛火蒸熟,肯定是道美味。錫良想想,也真是個辦法,晉北一帶是個窮地方,緩急之間只能如此。結果老佛爺慈禧太后一行吃下來個個都說好,說是人世間最好的、從未吃過的美味,問山西巡撫錫良,這是道什麼菜?
金瓜!錫良隨口就來,這是趙爾豐取的名。慈禧光緒龍顏大悅,特囑咐大管家李蓮英找來御廚詳細記錄了這道「獻金瓜」名菜的做法。
俗話說得好:拿人家的手軟,吃人家的嘴軟。慈禧太后吃舒服了,兩眼放光,再一問及,錫良是蒙古鑲藍旗人,同治十三年進士,仕途是從基層,一個知縣開始。再一查,錫良在山西任職二十年來,廉潔、仁愛、為官認真、作風樸實。因此,破格提升,一下提為四川省總督。錫良上任伊始,永寧地區(現四川宜賓地區)最為他頭痛。那裡臨貴州赤水河一帶,山高林密多匪,從來沒有治理好過,他授趙爾豐為永寧道。趙爾豐在任上表現了相當的才具,但是手段殘酷。下令:打開監牢,將所有犯人悉數牽出,不問青紅皂白,全部殺掉。各地團屯送來的「匪」,也在他「送來不誤,有名即殺」的指令下,不問是否有冤屈挾嫌,全部屠殺。趙爾豐的「屠戶」綽號即由此而來。以後,川康事急,他將趙爾豐改授建昌道。趙爾豐上任伊始,提出「平康三策」,很有見地。西藏叛變之際,趙爾豐更是受命於危難之時。在康藏,他經邊七年;破天荒地改土歸流(改世襲的土司制為中央集權上的流官制)功勳赫赫;他平息了西藏叛亂,維護了祖國的領土完整。而他之所以取得這麼大的成就,除了他個人的才具滿腔愛國之心而外,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是二哥趙爾巽對他的大力支持。當時清廷規定,每個省只能有一協(相當於一個師)軍隊,川督趙爾巽將這一協川軍全數給了三弟趙爾豐,自己再請准清廷,竭川省財力人力練成了一協新軍。趙爾豐怎能不感謝,怎麼能不趕來慶賀呢!
一身朝服的二哥總督趙爾巽站在台前,矜持地輕咳一聲,示意閱兵式開始。
「噠嘀、噠嘀!」由身前披著紅色綬帶的軍樂隊吹著號,打著鼓作前導。一個接一個整齊的方隊,拉開一定距離,魚貫經過閱兵台。走在一個個方隊前的指揮官,領著自己的方隊經過閱兵台時,將手中的指揮刀從上往下一劈,行出漂亮的劈刀禮之時,亮開嗓門喊:「正步走――持槍――敬禮!
腳步聲嚓嚓,動作整齊劃一。一個個經過台前的方隊,就像是高明的木匠用線彈過似的,讓台上的大員們大開眼界,嘖嘖讚嘆。
趙爾豐注意到,二哥雖然身材材瘦小,但神態卻很威嚴。顯得滑稽的是,大帥的親兵――簇擁在大帥身後的兩個戈什哈卻長得熊腰虎背,與大帥形成鮮明的對照。戈什哈還是古代滿洲武士打扮,身著缺襟袍服,佩鯊魚皮鞘的長刀。這與台下的新軍裝束相較,簡直相距十萬八千里。
閱兵式完結後,一協萬人新軍又在台下站成整齊的方隊,聆聽總督大人訓示。
趙爾巽得意地理了理從上唇彎垂過口的相當長的鬍鬚,清了清喉嚨,緩聲道:「宣標統秦德林、史承民出列。」恭候一邊,胸前佩紅色綬帶,塊頭很大的傳官聞聲閃出,來在台前,將胸一挺,扯開大嗓門一聲喊:「宣標統秦德林、史承民出列。」
隊列中應聲走出標統秦德林、史承民。他們腆胸突肚,邁著鵝步來在台下,端端正正向著端坐檯上的趙爾巽,抽出洋刀,唰地一聲,行了一個漂亮的劈刀禮,大聲道:請大帥訓示!
大帥緩聲指示,下面將部隊分成兩軍對陣,由秦德林、史承民分別作兩軍的指揮。二人得令回列後,趙爾巽又是輕咳一聲,不由提高了聲音:「尹會辦!」
「有。」坐在以台上後排的一位個子很高的年青軍官應聲而起,大步而上,端端正正站在趙爾巽面前。這位年輕軍官的儀容很是引人注目。他的聲音特別洪亮,身量比任何在場的人都高,兩腿也比任何人長。如果不是按照清廷例律――軍人也得在背後拖一根辮子,還以為他是西洋哪國派駐的武官。他那張稜角分明的長條臉上,劍眉星目,一身嶄新筆挺的軍服上,佩新式陸軍少將軍銜,英姿勃勃
「你來作兩軍對陣的裁判!」趙爾巽的聲音更提高了些。細心的趙爾豐注意到,次帥這樣說話是有意儘可能讓在場的人都聽到。
「是。」被稱為尹會辦的青年軍官,「啪!」地叩響馬靴,朗聲應命。好傢夥,聲震瓦屋。
演習接著開始。兩邊隊伍分別由秦德林、史承志率領;分別擺出了長蛇陣、四面埋伏陣、五路進攻陣……忽而兩軍對壘,相互廝殺。喊殺聲震天動地。旌旗獵獵,槍剌閃閃,在爛漫的秋陽中,攪動起一片炫目的寒光――這支新式軍隊的新式演武,讓閱兵台上的文官武將們看得眼花繚亂。正目不暇接之際,只聽三聲炮響,兩軍各自收軍歸隊。
接著,兩軍又排成一個個方隊,由軍樂隊作前導,繞場一周,由遠而近,向閱兵台收擾。秦、史兩個標統大步走到台下,面對趙爾巽,「嗖!」地將手中洋刀一舉,在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孤線,行了一個劈刀禮,分別報告:「演習完畢,請大帥收令。」
「收令!」趙爾巽宣布演習結束,接著輕咳兩聲,用手拂著相當長的鬍鬚。看得出來,他對這場兩軍對抗演練相當滿意。坐在台上的文武官員們也都嘖嘖讚嘆,竊竊私語,說這兩位留過洋,又經北洋軍打磨過的標統,確實是不錯的。
總督大人這又喚,尹會辦!
「有。」剛才那位儀表堂堂的青年軍官又應聲而出,端端正正地站在趙爾巽面前。
「尹會辦,兩軍演練你覺得如何?」趙爾巽用一雙倒眯不眯的貓兒眼,瞟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青年軍官,言談舉止間有種冷嘲熱諷的意味。
「這種演習完全是花架子,形同兒戲。幸好是演習,若是這樣上戰場,是必敗之道……」嗨呀,真是語驚四座。趙爾豐吃驚地調過頭去,小聲問坐在旁邊一位頭戴瓜皮帽,眼睛上扣一副金邊眼鏡,二哥的師爺:說這話的人,是何其人?
「毛桃子娃娃尹昌衡嘛。」師爺模樣的人小聲告訴他:「他是大名人顏緝祜的未婚女婿,大學士顏楷的妹丈……」原來這人就是在川軍中很有威望的尹昌衡。尹昌衡這個人物的來由他是知道的。尹昌衡是四川省彭縣人,光緒三十年(1904)年,因為他在就讀的四川第一屆武備學校成績優異,被選送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留學,與蔡鍔是先後同學。與閻錫山、李烈鈞、唐繼堯等是同班同學。回國後,因被清廷懷疑在日時,參加過孫中山領導的旨在推翻清朝的同盟會中的秘密軍事組織「鐵血丈夫團」而不被錄用。當時,廣西巡撫張鳴岐看他是個人才,認為他有「元龍之氣,伏波之才」,延聘去廣西桂林,同早他三期在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的蔡鍔一起創辦廣西陸軍學校。蔡鍔任校長,他任教務主任。第一期招生在即,蔡松坡(蔡鍔字松坡)因病,讓尹昌衡全權負責招生。首屆招生200名,前三名要帶去見巡撫張鳴岐。尹昌衡招生很特別,他坐在那裡,讓學生一個個來過堂,接受他的全面考試,他說誰考上了就考上了。學生招考過半,尚無一個滿意的,正在暗嘆廣西無人時,進來一個考生,儀表堂堂,有大將風度,再一考問,來人無不對答如流。
「你叫什麼名字?」
「白崇禧。」
尹昌衡當即吩咐錄員,將白崇禧收為第三名。以後的第一名葉琪和第二名韋旦明當然就勉強了些,因為沒有考生能過白崇禧者。
當天晚上,尹昌衡帶白崇禧、葉琪和韋旦明去面見巡撫張鳴岐。張鳴岐很高興,認為他為廣西發現了人才,設盛宴款待他們。宴罷,尹昌衡獨自騎上他的火焰駒歸營。月上中天,遠山近水,好一副八桂山水美景。正暗自讚嘆間,旁邊猛地竄出一青年,用手抓住他的馬嚼子。
「大膽,什麼人?」騎在馬上的尹昌衡大喝一聲。
「大人,請留步,小人是來考軍校的學生。」
「混帳東西,軍人以遵守時間為生命。本屆收生早已完畢,你這個時候才來,當什麼軍人?」尹昌衡本來就聲如洪鐘,騎在馬上,人特別高大威武,以為這樣一來,可以將這個年輕人轟退。不意那青年不驚不詫,沉著應對解釋:「小人因為家貧,在外幫人。得知消息已遲,路又遠,儘管快趕慢趕,還是來遲。請大人鑑諒。」
尹昌衡注意看了看來人,月光下的青年,衣著樸實,不高不矮的個子,篤實,高高的顴骨,闊嘴,身上流溢著一種英豪之氣。他不由問:「你叫什麼名字?」
「李――宗――仁!」
「好,你錄取了。」
回到駐地,副官趕忙去找梯子,準備在錄取榜上添上李宗仁的名字。騎在馬上的尹昌衡,從副官手上接過墨筆,在榜上龍飛鳳舞,添上了「李宗仁」的名字。
廣西桂林,一時成了四川人才薈萃地。曾作過清廷翰林,有名的道學家顏緝祜、顏楷父子在那裡。清朝四川惟一的一名狀元駱成驤也在桂林。顏楷和駱成驤分任廣西法政學堂的監督和總辦。還有新軍協統胡景伊也是四川人……顏家看上了才貌雙全的尹昌衡,托駱成驤給顏楷的妹妹顏機說媒。顏機有才有貌,大家出身,自然一說就成,並訂了婚約。
尹昌衡終是不改脾性,他在廣西桂林鋒芒畢露,同當地同盟會關係密切;同覃鎏鑫、呂公望、趙正辛等人主辦了《指南月刊》,因言辭激烈,隨時抨擊朝政,被張鳴岐勒令停刊。隨後,張鳴岐發現尹昌衡「傲慢不羈」,「好飲酒賦詩談革命」,「以有志須填海,無權欲陷天」自詡,大為不滿。
「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尹昌衡是個紅臉漢子,主動辭職了。照顧大名士顏楷父子的臉面,張鳴岐為尹昌衡設宴餞行。酒席宴上,張鳴岐告誡尹昌衡「不傲不狂不嗜飲,則為長城」。尹昌衡則針鋒相對:「亦文亦武亦仁明,終必大用。」
宴會後,顏楷代表父親找尹昌衡懇談。著長袍馬褂,衣著整潔,面白貌端的顏楷略為躊躇,神情甚至有些扭怩,他看著未來的妹夫尹昌衡,緩聲問:「你今年二十有五了吧?」尹昌衡說是。
「你回成都,家父與川督趙爾巽有交情,與你修書一封,想來川督會善待於你。」顏楷說:「令妹年齡幾近小你一半。依說,你是該完婚了,但一是令妹現在還小,二是現在完婚也不合適。家父的意思是,你回成都後,如果感到衣食起居須人照顧,可以先娶一房側室。」經學大師說完這番話,白皙的臉上湧起一陣潮紅,心中頗不平靜。顯然,他並不希望尹昌衡回成都後,先娶一房側室。不由注意打量尹昌衡的神情。
不意尹昌衡卻回答得很乾脆,他說:「要得!」果然,尹昌衡回到成都,在娶顏機之前,很快娶了一房側室。
回川前夕,尹昌衡走馬獨秀峰下,賦詩抒發胸中塊壘:
局脊摧心目,崎嶇慨始終。
驥心愁狹地,雁過戀長空。
世亂誰憂國,城孤不御戎。
臨崖撫忠孝,雙淚落秋風。
尹昌衡回到成都,川督趙爾巽因顏緝祜的推薦,尹昌衡本人也確實有才,一時卻又無適當位置安置,暫時委尹昌衡為川省督練公所編繹局總辦。軍衡很高,相當於以後新軍旅長級,在留日同學中,這個級別,可謂鳳木鱗角了。可是,尹昌衡是一個有大志的人,他認為自己被埋沒,對川督趙爾巽在軍隊中不重視川人,非常不滿。
有一次,趙爾巽請一干人去督署坐談,內中有尹昌衡。總督大人高坐堂上,清了清喉嚨,姿態矜持地嗟嘆:「近聞外間對本督頗有微言,說是本督瞧不起川人,新軍中的官都被外省人當完了。並非本督瞧不起川人,而是四川軍事人才奇缺,本督借重外省人是逼不得已……」就在這時,坐在後面的尹昌衡突然站起,喊操似地說:「報告大帥,四川有的是軍事人才。」好傢夥,聲震瓦屋。
大家為之震驚,調頭看去,原來是新毛猴尹昌衡。倒是總督大人沉著,他看著這個新毛猴,一雙倒睜不睜的貓眼,射出兩道令人莫測的光,同時用手理了理彎垂過口的相當長的鬍鬚,略帶笑意,緩聲問:「那你說,哪個是四川的軍事人才?」
「報告大帥,尹昌就是軍事人才。周道剛也是軍事人才。」都知道,周道剛是雙流縣人,也是留學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生,在新軍中是個中級軍官。
新毛猴的突然發難,讓總督大人差點下了台。好在總督手下揮科打諢的油子多的是,事情終於過去了。但現在看來,趙爾巽記住了這個尹昌衡,有意讓他今天當兩軍對練的裁判,但這個尹昌衡不賣總督大人的面子,當著成千上萬人,將兩位帶軍的標統批得體無完膚,讓總督大人下了台!閱兵台上的文武官員們,不由得小聲議論開了,而被尹昌衡批得一榻糊塗的秦、史兩位標統滿面羞色,如果地上有個洞都想鑽下去。台上台下都拿眼看著端坐檯上的總督大人,看他如何收場。
趙爾豐注意到,雖然二哥臉上有些掛不住,還是相當有肚量的。總督大人含糊不清地笑笑,然後就吩咐大擺宴席,犒賞三軍。
趙爾巽當然坐首席首位,趙爾豐在側相陪。按規矩,尹昌衡應該坐得離總督大人近一些。可是他氣鼓氣漲的,故意坐得離總督大人離山離水的。開始上席了,菜餚豐盛,川酒也好。不僅上齊了有名的種種川菜,還上了駝唇等上八參,琳琅滿目,備極講究,真可謂「破費一席酒,可解九世冤」了。
在眾人仰慕中,總督大人站起來講話了。大家趕緊全都舉懷站起。趙爾巽手端酒懷致詞:「爾巽來川有年,迄無建樹。而當今天下很不太平,可謂內憂外患。西方洋人依仗其船堅炮利,對我大清壓迫日甚一日。英人垂涎我西藏,頻頻犯我西部邊陲,烽煙再起。國內亂黨勢增,省內不少地區土匪橫行。古聖人有言,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後治。今固我四川,就是固我大清西部邊陲,就是固我大清江山。」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所幸的是,爾巽來年殫精竭慮,八方操持,得諸君幫襯,今日終於練成這協新軍。爾巽特為四川喜,為四川賀,來,大家幹了這杯!」
在眾聲盈耳,賀聲一片中,總督大人和大家一起飲了滿懷,並照了懷底。
「好。隨意,隨意!」總督大人向大家揮揮手,坐下了。
「尹會辦!」不意總督大人坐下就喚尹昌衡。
「有。」坐得離山離水的尹昌衡應聲而起。
「尹會辦的酒量向來很好,以善飲出名。」趙爾巽用一雙倒眯不眯的貓眼看著尹昌衡:「剛才大家都高高興興站起來,同本督共飲滿懷,獨你坐在那裡不飲,不知你有何心事?」
趙爾豐心想,原來二哥一直沒有放過尹昌衡,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心事倒沒有。」尹昌衡說:「不過部下生性愚鈍,對大帥剛才講的一些話不懂,正在思量,所以沒有站起舉懷,失禮之處,請大帥鑑諒。」看得出來,尹昌衡想敷衍過去。可趙爾巽不依,他說:「本督剛才講的話,句句通俗易懂。有哪句你不懂,你說出來。」
看來是說不過去了,尹昌衡乾脆來個竹筒倒豆子:「剛才大帥說因為練成了這協新軍,為四川喜,為四川賀。部下不懂,有何事值得喜,值得賀?」
「還不明白嗎?」趙爾巽一聲冷笑:「這一協新軍對內可治匪,對外可禦敵。」
「對內可治匪,對外可禦敵?」尹昌衡將總督大人說的話重複了一遍,抬眼望望台上台下,頗有些桀驁不馴的意味:「恕昌衡直言,說到治匪,四川哪有那麼多匪要治?至於說到對外禦敵,此軍根本就不可用。」
啊呀,尹昌衡怎麼能這樣同總督大人叫板抬槓?台上台下一片譁然。
「此軍不可用?」向來遇事沉著的趙爾巽勃然變色,喝問尹昌衡:「此話怎講?」
台上台下鴉雀無聲,千人萬眾洗耳靜聽,都注視著因為人高,在軍長被叫作「尹長子」的尹昌衡。
尹昌衡略略沉吟,似乎又想敷衍了事。他說:「因為這一協新軍的槍械裝備落後了些。」
「槍械落後,這好辦。待省財政狀況好轉,繼續更新。」說到這裡,趙爾巽又是冷笑一聲揭尹昌衡的底:「不過,這不是尹會辦的真心話吧?」
看來是躲不過去了。尹昌衡也就將心中的話攤明:「竊以為千金易得,一將難求。漢朝晁錯說過,『將不知兵,以其兵與敵也。主不擇將,以其國與敵也。』大帥只知練兵不知選將,所以我說你的這支新軍不能用。」
「好,這才是你的真心,這才是你的真話。」趙爾巽以手拂髯,微微一笑:「那依你說,誰才是將才呢?」
「既然大帥問到這裡,部下不敢不據實回答――部下尹昌衡就是將才。」
「好,你是將才。」趙爾巽又是一聲冷笑:「還有誰是將才?」
「還有周道剛是將才。」
「你們都是將才,都要重用。除了你二人,還有誰是將才?」
「報告大帥,沒有了。」尹昌衡此話一出,場上又是一陣大嘩。新軍中川人占絕大多數,聽了這話,面呈喜色,外省軍官則面露怒容。
「你是何等學歷?」總督大人慾擒故縱地問。
「最終學歷是日本士官學校步科第六期畢業的高才生。」
「周道剛呢?」
「與蔡松坡同學,早我三期在日本士官學校畢業。」
「那他們呢――!」趙爾巽用手指指在坐的秦德林、史承民。
「他們也是留學日本的軍校畢業生。」
「都是留學日本軍校的畢業生,為何就你和周道剛才是將才,他們就不是將才?」趙爾巽的言語些有些咄咄逼人。
「請問大帥!」思維敏捷的尹昌衡反擊:「宋朝的李綱是何出身?」
「狀元出身。」博學多識的總督張口就來。說時,他瞪大一雙貓眼看著尹昌衡,不明白他為什麼一下子將話題宕得多遠。
「秦檜呢?」尹昌衡又問,連連反擊,趙爾巽恍然大悟,明白中了尹長子的計了,頓時語塞。
「文天祥和留夢炎呢?」尹昌衡得理不讓人,開始點醒主題:「他們都是狀元出身。可留夢炎最後投降元朝;秦檜更是有名的奸臣。文天祥卻至死不降,留下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絕唱。大帥僅以資格取人,豈是求才之道?」
趙爾巽進士出身,放過翰林,現是朝廷封疆大吏,號稱幹員,當眾栽在這個新毛猴手裡,簡直氣昏了。場上大員們趕緊上去敷衍,說尹長子酒吃多了,打胡亂說;大人不記小人過云云。周道剛也趕緊上前,將尹昌衡拉去了一邊。一場風波總算平息了。但趙爾豐看得出來,總督大人的內心很受傷。也就從這一刻起,尹昌衡這個名字刀劈斧砍地留在了後來當上四川省總督,並被尹昌衡殺了的趙爾豐記憶里。
趙爾豐離別回藏之前,再去看二哥趙爾巽。
室內,置放在金色枝子形燈罩上的一枝大紅蠟燭忽幽忽閃,滴著燭淚。幽幽的光線中,二哥有氣無力地斜倚在一把太師椅上,身著綢緞便服,腳擱在矮腳几上,病懨懨的,書房中靠壁的書櫃等等全都影影綽綽的。二哥要他坐,茶早就給他泡好了,一碗茉莉花蓋碗茶置放高腳茶几上,噴香。屋裡沒有多餘的人,連使女也沒有出現。他知道,這是二哥不想在這樣的場合有外人。
「二哥,你人不舒服麼?」他問。
「不妨事。不過是今天酒飲過量了些,頭有些痛。」想起早晨二哥閱兵時勁頭十足,現在則是這樣一副霜打了似的,知道都是尹昌衡氣的。但他不想提起這事,免得引起二哥傷心。他有意轉移二哥的情緒,送了瓶專門帶來的蛇頭香給二哥。
「蛇頭香?」二哥問,「這名字咋怪頭怪腦的?」他給二哥講起來:康藏多獐麝。這,人所共知,不足為奇。奇的是取麝之法,特別是這蛇頭香。當春夏之交,那是康藏最好的時節。陽光灑滿山林,深山密林中,那些獐子特別活躍輕靈。獐,類似鹿而無角,毛呈灰褐色。這個時節,那些雄健之鹿,往往選一株虬枝盤雜的大樹,來在樹蔭下睡。它們伸開四肢,側著身子,這樣肚臍張開,滿林子蕩漾起腥臭味。便有蟲蟻聞臭緣附而去,紛紛鑽進獐之肚臍。殊不知獐那肚臍里滿是劇毒,蟲蟻一經鑽進去,獐便收緊肚臍,蟲蟻立死。於是,獐又張開肚臍,又有蟲蟻聞臭緣附而去。就這樣周而復始,久之獐的肚臍內滿,一些時日過後,獐肚臍內那些蟲蟻遂成麝。」見二哥完全被自己吸引了,他繼續繪聲繪色講下去:
這還不算稀罕。奇的是林中蛇,也被獐張開的肚臍所散發的奇臭所吸引,將頭探了進去。
「哎呀!」二哥一驚坐起,急切地問:「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活蛇鑽進了獐子肚臍,獐子的肚臍立刻關閉?」
見二哥的胃口被自己吊得足足的,趙爾豐卻又不講了。他端起茶來,揭開蓋子,輕推茶湯,輕輕呷了一口,放下茶碗,才又不慌不忙地說:那雄獐待活蛇全部鑽進肚裡,獐子立刻將肚臍夾緊,站起來,飛奔而去。不多時,蛇在獐體內活活閉死。輾轉月余,蛇身從獐體內脫落,蛇頭卻含臍中,久而成麝。一頭獐子中能取的蛇頭香,重的不過一兩以上,輕的僅昨三、五錢而己。看二哥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說:精采的還有後頭。當地藏民估計是取蛇頭香的時候了,這就邀三喝五上山打獵。在密林中,獐子行動極為敏捷,槍打不中,犬追不上。但獐有個毛病,性多疑。跑不多遠就要停下來,頻頻調頭回顧。往往就這時候,獵人開槍。獐子中彈後,獵犬猛撲上去。藏人得獐,立取臍懸其室,數日後臍干;先掘土將其窖置,再以生葉裹之。覆以薄土,徐徐火炕,去其腥味,便成芬芳之麝。
「妙!」二哥輕拍兩掌,興致很高地問:「我現時頭有些痛,能不能服些這種麝?」
「行。」
二哥這就接過他送上的那個精巧的翡翠色小扁瓶子,撥開瓶塞,在鼻子上一聞「啊――嘀!」連著打了兩個噴嚏。
「哎,是不一樣,是舒服,舒服。通了、通了!」二哥又擠眼睛又揉鼻子,神情快活,像個小孩子。
辛亥革命前夕,形勢突變。清廷將趙爾巽趙爾豐兄弟看作救火隊員似地,火速將趙爾巽調去奉天(現瀋陽)任東三省總督,遣職由趙爾豐繼任。
面對四川人民如火如荼的保路運動,一開始趙爾豐就看出了背後有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煽動,支使;立刻上書朝廷,要求朝廷「准許川人修路」,指出,「如果不然,變生頃刻!」然而、腐朽短視的清廷不准,要求他嚴加鎮壓,不然,拿他是問。而且,一心想頂替他的端方帶著一標湖北新軍已經入川,伺機接他的四川總督職。百般機變中,為保著自己頭上的頂子,他將四川保路會的主要負責人蒲殿俊、羅綸、顏楷、張瀾、彭蘭芬和鄭孝可、江三嵊、葉茂林、王銘新等九個老爺請到督署軟硬兼施,希望他們配合。他先把朝廷的批示給他們看,希望他們下令讓各地保路會撤消,他們不聽,於是,他下令將、張瀾,羅綸等九人在督署中軟禁。他原想殺雞給猴子看,將這帶頭鬧事的九位老爺殺了。但清廷規定,要殺蒲殿俊、羅綸、顏楷、張瀾等這樣有功名的人得請示朝廷批准,而且得有成都將軍玉昆聯合簽名。玉昆不簽,說是:「朝廷尚慎重。我們怎能隨便抓人、殺人?要知道,人頭不是韭菜,割了又會長起來,須慎重。我看,還是待請示後再說吧。」說完拂袖而去。
這天,從七月十五日午前十時起,成都成千上萬的男女老少,手拈香,頭頂光緒牌位,從四面八方牽群打浪湧向位於督院街的督署衙門;憤怒的人們沿街比戶,號泣呼冤,要求釋放蒲、羅諸君。趙爾豐性格暴烈,在請願者們衝擊督署時,他下令開槍,製造了聞名全國的成都血案。
一時,槍聲大作,流彈如雨,慘叫聲聲。瞬時,督署內伏屍累累。光緒皇帝的牌位和鞋子、衣物等散落滿地。衝進督署的人群驚惶失措,紛紛從督署內又涌了出來。可是,早就埋伏好的巡防軍又奉命扎著了街口,開槍亂擊。馬隊馳出,衝撞踐踏……這時,老天垂淚,下起了傾盆大雨。
巡防軍當場打死和平請願民眾三十多人,受傷數百人。趙爾豐下令:「三天不准收屍!」數具屍體被大雨沖刷浸泡後,腹脹如鼓。先皇牌位,多系紙寫,雨水一衝,一片狼藉,有幼屍僅十三歲,其狀令人慘不忍睹。消息傳到城外,四鄉八鄰的農民在袍哥或同盟會組織下,成千上萬趕進城來聲援。他們一律身穿白色孝服,一路哭哭嚷嚷而來,有好些還是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和十二、三歲的少年。趙爾豐命令守城的巡防軍開槍,擊斃了一群又一群。一時,哭聲遍野,愁雲慘霧籠罩了九里三分的成都城。有《竹枝詞》控訴這樁駭人聽聞的慘案: 「手抱神牌有罪無,任他持械妄相誅。 署中喊殺連開槍,我是良民,官才是匪徒。」
這一下事情鬧大了。四川一百多州縣紛紛宣布獨立,各地的同志會改為同志軍。首先是離成都很近的,有南部咽喉之地水城新津捕頭,深孚眾望的川西一片的袍哥大爺侯寶齋,領同盟會命,帶數萬人的民間武裝打上成都。沿途連戰連捷,最後包圍了成都。各地同志軍迅速趕來,將成都圍成了一座死城。在消息不通,聞清廷已經退位的情況下,為自身計,趙爾豐向以蒲殿俊為首的資產階級立憲派領導人和平交權,換得非常優厚的待遇。
然而,交了權後大局平靜,趙爾豐又後悔了,他這才知道,清廷並沒有退位。他的對手端方到了資中被起義的鄂軍誅殺,他的威脅解除了,他謀劃反攻奪權。這時,新生的大漢四川軍政府內也充滿矛盾和危機。這主要表現在首任都督蒲殿俊和軍方的衝突上。軍方代表人物彭光烈等堅持要讓尹昌衡作至關重要的軍政部長,而蒲殿俊不肯。最後軍方幾乎暴動,他才勉強同意。毫不知兵的蒲殿俊為擺威風,上任伊始,要在北較機場閱兵。尹昌衡再三勸止,他不聽。
辛亥年陰曆十二月七日夜,寒風砭骨,陰冷陰冷。
成都皇城,軍政府內燈火輝煌。剛上任的軍政部部長尹昌衡研究完第二天的閱兵諸項事宜後,已是深夜。散會了,尹昌衡獨自出門,騎上馬,帶弁兵馬忠,緩緩往家走去。
萬籟俱寂,大街小巷都在寒夜中沉沉入睡。
「嘀噠!嘀噠!」馬蹄在石板路上撞擊出輕微的火花,在空曠的街市發出清脆的回聲。騎在馬上的尹昌衡悶悶不樂。明天,蒲殿俊堅持閱兵,最知道軍隊情況的他是反對的,又不好反對太烈。他不願意一上台就給人家提供一種不好合作共事的口實……
「部長,到家了!」及至跟在身後的弁兵馬忠提醒,他才從沉思中醒來。翻身下馬,一手把馬韁繩扔給馬忠,
二人相跟著進了尹府。馬忠牽著馬去馬房時,軍政部長喊著他,囑咐他明天一早去辦一事:「這匹川馬雖說個小能負重,打得粗,好養,但上不得大台盤。 明天我首次亮相,務必要威風些,得騎匹高頭大馬。你明天一早去彭光烈處給我借匹雄糾糾的大馬回來!」
「沒得問題!」馬忠點頭:「彭爺勸過部長多少次,讓你從他那裡挑匹高頭大馬回來,你總說,川馬打得粗。你借馬,彭爺還有啥子說的!」
「話就說到這!」軍政部長笑著打斷了馬忠好意的羅嗦,囑咐:「這事,你務必一早準備好。我們九點鐘準時去東較場閱兵。」看馬忠連連點頭,軍政部長才放心跨進了後院。
東方剛現出魚肚白,尹昌衡就起床了。他在院裡先練了會劍,洗漱完畢,吃過早飯,整完裝,室內的自鳴鐘「當——當!」敲響九下。當他準時來在後院時,馬忠早已從彭光烈處借回一匹棗紅色赳赳駿馬,並備好了鞍在等他了。軍政部長甚喜,從馬忠手中接過馬韁,翻身上馬。有「長子」之稱、相貌英俊、二十七歲的新任軍政部長尹昌衡騎在雄駿上,越發顯得英姿勃勃,威風凜凜。他帶著馬忠出門去了東較場。
一進較場就發現氣氛不對。演武廳下,已經列隊,準備接受檢閱的新軍、舊軍都軍容不整,好些官兵都在在交頭接耳,神色很有些詭秘。軍政部長一驚下馬,問一個將步槍當拐杖拄在地上,頭上包一個黑紗大包頭的巡防兵在議論些啥子?見是軍政部長,巡防軍們圍了上來;一個個牢騷大得驚人:
「三個月沒領餉了,這兵有球當頭!」
「當官的倒弄肥了,我們這些當兵的肚兒都箍球不圓!」……特別令軍政部長吃驚的是,連向來紀律較好,擁護革命的一些新軍也跟著起鬨。「要拐事!」他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見事不妙,立刻翻身上馬,朗聲宣布:「弟兄們!軍政府決定,檢閱下來,立即發給兄弟們一個月的餉。剩下的餉,一個星期內補發。」軍政部長的嗓門再大,他說的話,在這方圓十來里的校場上,能聽到的兵們畢竟有限。偌大的校場上,到處嘈嘈雜雜,怨氣衝天的兵們火氣越來越大。尹昌衡直覺得這些星星火苗,正呼呼作響,馬上就要「蓬——!」地一聲燃起沖天大火。軍政部長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和急迫性——這些就要鬧事兵們後面,有一隻黑手在操縱,在煽風點火。但形勢已間不容髮,此時此刻,他只能騎在馬上,反覆馳驅,大聲宣布「軍政府決定」……直到嗓子都吼啞了,場內秩序才安定了一些。
這時,天光大亮。一輪冬陽艱難地撥開滿天陰霾,照得較場壩里四下亮堂堂的。看得越發分明,較場正中的演武廳好氣派!由青磚紅石砌成,離地足有五尺高,飛翠流丹的重檐大屋頂,雄偉壯觀。台後木屏風上,彩繪有一虎四彪,象徵著即將實行的四川軍制的一軍四鎮。場內兵山一座。受檢閱的有九營巡防軍,一營新軍,還有幾個大隊的同志軍。軍官們開始喊口令,部隊已經持槍列隊。
軍樂隊出來了,開始奏樂——他們是特別從鳳凰山新式陸軍處調來的,軍容齊整,一律戴大蓋帽,腳蹬黑亮的馬靴,穿黃嗶嘰新式軍裝,挺精神。在雄壯的軍樂聲中,新任都督蒲殿俊率軍政大員們魚貫上台入位。蒲都督是新派,西裝革履。他在演武廳上一站,雙手按著鋪著潔白桌布的桌子,一縷陽光照在他別在胸前的大紅花上,越發顯得容光煥發。
「在下各位革命軍人!」就在蒲殿俊剛剛開始演講之時,「砰!」地一聲槍響,就像是打了一發信號槍,立刻場上到處響起了槍聲。蒲都督吃驚地往下看時,場上已是槍聲大作,秩序大亂,兵們豕突狼奔。有人在煽動:「軍餉根本沒搞,尹昌衡是哄我們的,只圖娃娃不哭了事。」
又有人舉手煽動:「走啊,大家都上街去打起發(搶劫)才是真的!」
「大家都散了,瓜娃子才在這裡!」
「還不快走,在這裡撈球?」……
頃刻間,形勢完全失去了控制,亂軍們一團團裹起,嘯聚、呼吼、亂放槍……像晴朗的天上忽然湧起的團團烏雲,往校場大門外涌去。
兵變發生了!
在台下監視秩序的軍政部長見狀大驚,趕緊朝演武廳急奔,他想跳上台去鎮住堂子。
一雙鷹隼似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尹昌衡——在演武廳右側,有個混入亂兵中的大漢,身材魁梧,滿臉絡腮鬍子,他一邊注視著場內的情況,一邊不時舉起手槍「砰!砰!」地向天射擊――他是這場兵變的現場指揮。他叫張德魁,是個山東大漢,趙爾豐的貼心衛士。在今天這場精心策劃的兵變中,他奉趙爾豐命令進行現場指揮。
「各部聽從我的指揮!」軍政部長跳上台,放開洪鐘似的嗓門大喊,希圖維持秩序。這時,台上原先春風得意的軍政府大員們都像駕了地遁,逃得無影無蹤。都督蒲殿俊噤若寒蟬,同副都督朱慶瀾正往台後躲。
「萬萬躲不得!」尹昌衡急切地對蒲殿俊喊道:「現在最要緊的是鎮定,越躲亂子越不可收拾!」而這時,原陸軍學堂總監、新任軍政府參謀長姜登選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把站在台中的尹昌衡一掀,橫眉道:「你要去彈壓,你自己去!曉得你們這些四川人今天在搞些啥子鬼名堂!」尹昌衡來不及同他理論,台下新軍教官趙康時挺身而上,對涌到台前的巡防軍們大聲吼喝:「回去、回去!遵守秩序,不要上壞人的當!」
「那你就把欠我們的軍餉發給我們!」亂兵們不聽,吼著往前涌。
「我說話算數!」軍政部長在台上向亂兵們保證。趙康時在台下彈壓,這樣一來,已經涌到台前的亂兵們像被一堵堤岸堵截的波浪,停止了向前衝擊,聲勢也漸漸緩了下來。躲在人群後的張德魁好不著急,眼看就要燃起來的怒火就要熄滅!趙爾豐的貼心衛士氣把一口大牙咬得喀喀響,順勢把盤在腦後的那根油浸浸的大辮子一甩,盤在頸上,暗暗一聲冷笑,他那隻鐵骨錚錚的右手舉起德造二十響手槍,連連開槍指揮……
散布在各角落的心腹們得到了信號,又開始裹哄著巡防軍們驚呼吶喊往前涌。趙康時勇敢地迎上前去,舉起手槍,剛喊一聲「不准沖!」話未落音,「叭!叭!」一陣亂槍打來,趙教官頓時倒在血泊中。
台上的蒲都督見狀,嚇得臉色煞白,全身像篩糠,趕緊從後台溜下去,由護兵扶著上了較場邊城牆,縋城逃了。瞬間,變戲法似的,台上的大員們跑得一個也不剩,台上的軍政部長見紅了眼的亂兵們正向自己逼來,趕緊一個箭步從台上縱下,帶著馬忠和一個弁兵跑出後門;再划動長腿朝玉隍觀方向飛奔。
「吱——吱!」後面有追兵趕著,槍子追著。馬忠和跟在尹昌衡身後的弁兵已受傷倒地。軍政部長人長腳快,可惜穿著馬靴,始終同追兵拉不開距離。神了!剛跑到東株市街,一匹白色的川馬如離弦之箭向他迎面而來。這不是家中那匹川馬是什麼?這馬之所以適時而來,是因為他家離東株市街不遠。槍聲爆響時,家中養的那匹川馬因久經戰陣,聞之興奮不已,掙脫韁繩跑出門來,往槍響之處飛奔,正好救了主人的急。
身逢絕境的軍政部長見狀大喜,用手指在嘴上打出一個響亮的忽哨,止住川馬,兩步竄到跟前,翻身上馬,打馬朝鳳凰山方向飛奔,他要去鳳凰山調新軍鎮壓叛亂。
在這場兵變中,聞名於世的錦城成都,一天中就被毀損得成個樣子,面目全非。首先遭殃的是市內的大清銀行、浚川源銀行、通商惠工銀行、鐵道銀行——這是當時成都幾家略有規模的新式金融機構。接著,天順祥、寶豐隆、百川通、金盛元、日升昌、新泰厚、天成亨、協同慶等三十七家銀行、捐號、票號都遭到浩劫,連同軍人自監自盜的藩庫、鹽庫等,共計損失現金二百萬元大洋,尚未計十餘家金號的損失。只有四川造幣廠例外。它僻處城牆東南隅,是個死角,沒有引起亂兵們注意,這就為軍政府僥倖地保存了白銀十餘萬兩、鑄造好的大清龍紋銀元數萬枚。
成都東大街、勸業街、大什字、小什字、暑襪街、總府街、湖廣街、棉花街等十多條素稱繁華的街上的所有商號也被亂兵們洗劫一空。情況往往是,官兵們滿足欲壑走後,再讓那些等在門外,看得眼睛出火,直淌垂涎的差役們搶。最後湧入的是那些遊手好閒、掌紅吃黑,整天茶坊進,酒館出,打條騙人,專撿便宜的地痞流氓。他們一邊高聲大喊:「上山打獵,見者有份」,一邊不由分說,開始細細搜刮殘餘。
有些商號、華宅被洗劫一空了。後到的亂兵什麼也沒撈著,惱羞成怒。他們砸穿衣鏡,用馬刀砍門窗、家具……往往連掛在壁上的時賢字畫,也被抓下來撕得粉碎。錦繡成都到處都是燭天的火光和叫聲,「溫柔富貴之鄉」已被蹂躪得不成樣子。
最後,是軍政部長尹昌衡鎮定自若,帶兵平息了叛亂,年僅27歲的他,被推舉成成大漢四川軍政都督,代替了當了十二天都督的蒲殿俊。在那一屆政府中,大文豪郭沫若的大哥郭開文任交通部長,同盟會會員占了百分之六十。
他非常關注尹昌衡。他繼續看下去。有則趣事,說的是尹昌衡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留學時,閻錫山、李烈鈞、唐繼堯等都是他的同班同學。閻錫山睡他的上鋪,他根本沒有把閻錫山看在眼裡。尹昌衡人長得漂亮,風流倜儻,各科成績好,志向很高。在他眼中,來自山西五台山的閻錫山長得苕眉苕眼,三腳踹不出個屁來,之間很少往來。畢業後,他們分到北海道一個日本聯隊實習,閻錫山又睡尹昌衡的上鋪。閻錫山長了一身疳瘡子,隨時都坐在鋪上扣,扣得皮屑滿天飛。尹昌衡毛了,罵閻錫山是「癩皮狗」,大家就笑,跟著喊癩皮狗。閻錫山脾氣特別好,笑著反駁,「人吃五穀生百病,咦!咋個『癩皮狗』都喊出來了?」尹昌衡說,「我看你比『癩皮狗』都不如。」
閻錫山一有空,就一個人躺在鋪上偷偷地往一個日記上記什麼。記完了,再將日記悄悄鎖在一個小箱子裡放好。有天,閻錫山站崗去了,尹昌衡好生疑惑,對同寢室的唐繼堯、李烈鈞說:「這個『癩皮狗』不會是朝廷安在我們身邊的『雷子』(特務)吧?整天偷偷地記呀記的,會不會是在搞我們的黑材料?」當時,尹昌衡同唐繼堯、李烈鈞等人已經秘密加入了孫中山在日本東京秘密組織的反清軍事組織「鐵血丈夫團」。
唐繼堯、李烈鈞想想說真有可能。三人合計後,把閻錫山那個上了鎖的小木箱拿下來,用刺刀撬開,裡面有一本日記。日記上並沒有黑材料,只有對班上所有同學的評語。第一個評的就是尹昌衡:「牛頓(尹昌衡愛坐在樹上看書,當年發明萬有引力定律的大科學家牛頓就是因為坐在樹下看書,被從樹上掉下來的蘋果打中受到啟發發明了萬有引力定律的。同學們給了尹昌衡一個牛頓的綽號。)確實英雄,然鋒芒太露,終虞挫折,危哉惜哉。」對其他同學的評論也都極中肯,可謂一個個入木三分,箴言似的字字珠璣。看完後,尹昌衡這才發現閻錫山不簡單,深信「水深必靜」,從此改變了對閻錫山的看法,二人成了好朋友,以後結拜為兄弟。不意,這個「癩皮狗」幫了尹昌衡的大忙。
尹昌衡當上四川軍政府都督後,因西藏再次叛亂,他請准民國大總統袁世凱,率軍平叛。鑑於趙爾豐在西藏有很高的威望,小兒夜哭,只要說趙屠戶來了,嚇得小兒立刻不哭。尹昌衡將辛亥年在成都皇城壩上,當著萬人大眾斬殺趙爾豐後,他手提白髮蒼蒼的趙爾豐頭的照片複印若干張,所過之處廣為散發。這就從精神上極大地震懾了叛軍,連戰連捷,馬上一呼山鳴谷應,讓叛軍聞風喪膽。這時,在北京,英國公使朱爾典向袁世凱提出抗議。一心期望皇帝皇袍回身的竊國大盜袁世凱,必得到西方列強的支持才能一償美夢,得罪不起英國。這就一天多道命令勒令尹昌衡停止進攻。不僅如此,袁世凱將他在全國最為忌憚的三個大都督:四川的尹昌衡、雲南的蔡鍔、湖北的黎元洪哄騙北京軟禁。黎元洪在北京韜光養晦,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逃過了袁世凱的加害,以至後來還當過幾天民國大總統。尹昌衡與蔡鍔,半是性格使然,半是出於對袁世凱的抗議,天天去逛八大胡同。人們只知道蔡鍔同名妓小鳳仙的故事,不知道尹昌衡與名妓良玉樓的故事。蔡鍔因小鳳仙的幫助掩護潛出北京城,回到雲南起兵討伐袁世凱而天下聞名。殊不知蔡鍔一去,袁世凱惱羞成怒,將軟硬不吃的尹昌衡關進大牢達數年之久。以後,僅管民國政壇人物不斷變幻,但是都不肯放尹昌衡回川,縱然與尹關係不一般的段祺瑞、馮國璋當政時間。在他們看來,縛虎容易縱虎難。尹昌衡就是一隻虎,他們決不能放虎歸山。最後還是在閻錫山的幫助下,費盡千辛萬苦,輾轉反側,尹昌衡才回到四川。
然而回到四川後,他的後輩學生,川中新貴劉湘、但懋辛不放心他。在酒席宴上逼他在報端發表《歸隱宣言》!這時,尹昌衡心中唯一一盞政治明燈孫中山因勤於國是在北京病逝,萬念俱灰的尹昌衡在報端發表《歸隱宣言》,謂:「……昌衡從此不黨南以謀北,亦不黨北以謀南。不厚蜀而擠滇,亦不厚滇而棄蜀,公議私情兩不敢背,勛名利祿一意長辭……
「丈夫赤膽,永無陰霾之私,貞婦白頭,寧蒙失節之恥……」尹昌衡這篇《歸隱宣言》很快被成都及省內多家報紙轉載,人們奔走相告,議論紛紛。大家不難從中看出,其字裡行間蘊含著好不容易歸來的尹昌衡尹都督的無可奈何的失望和失落。
尹昌衡就此沉淪成都。
有意思!人們常說成都是藏龍臥虎之地,還真是。尤其是這個北較場故事多多!蔣介石看到這些連連感嘆,我這次到成都,一定要會會這個尹昌衡。而且,下野後的尹昌衡,一直是威望很高的成都五老七賢的頭,拉攏這個人,對自己很有好處。想到這裡,他會尹昌衡的心越發迫切了。
這天晚上,黃埔樓上蔣介石那盞燈,幾乎亮了一個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