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槍聲,在清晨止息
2024-10-08 12:55:31
作者: 田聞一
禮州是到河西的必經之地。中午,車在小廟停了一會,尹昌衡他們下車休息了一會。小廟是個驛站,也是胡宗南設置的一個輜重要地。尹昌衡一家下車休息時,正看到羊仁安、唐式遵帶著人在這裡領取胡宗南批給他們少得可憐的槍械。胡宗南、賀國光一逃,局勢就更亂了,到處呈現出無政府狀態。守庫的一個軍需官看都不看他們的批條,手一揮,大聲武氣地說:「隨便拿,隨便拿,最好拿乾淨,免得你們走後那些土共,還有土匪又來洗劫!」
於是,羊、唐帶著自己的鳥合之眾一涌而進,足有好幾百人,他們在倉庫里當場就全副武裝起來。這些鳥合之眾們將手中的破槍、舊槍扔了,衣服脫了,換上美式卡克黃嗶嘰軍服,肩上挎了好幾枝卡賓槍還嫌不夠,連頸子上都掛滿了槍和子彈。鳥合之眾們直到將軍需庫里所有的軍械軍服盤完,所帶的四部軍用大卡車裝得滿滿的,才罷了手。這兩支鳥槍換大炮的「游擊隊」,分別由羊仁安,唐式遵率領,簇擁著他們的軍車,蹣蹣跚跚地從相反的方向上了蜿蜒蛇行的山路。幸好羊、唐二人沒有發現尹家,不然又會來咶噪。
到禮州時,天已黑淨。尹昌衡一家三口還有兩個僕人,張營長已經給他們安排好了住處,是給他們包的一家小旅館。剛剛吃過晚飯,街上忽然像垮山似地來了許多人,原來胡宗南的參謀長羅列,還有李猶龍帶著長官公署的官員、家眷,部分警衛團官兵和反共救國第一縱隊,總數約上千人也到了。另外,他們身後還跟著大批不明真相的難民,到處亂轟轟的,哭哭嚷嚷,簡直就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派慘然。
到了晚上約10時,街上才安靜下來。尹昌衡端坐在旅舍窗前,凝然不動地練功打坐,可是,他的心完全沉靜不下來。大概在晚上11時左右,忽聽天上飛機響,陪坐在側的尹宣晟說:「賀國光、胡宗南他們跑了。」從窗內望出去,這晚沒有月亮,鋼藍色的天幕上,金色的繁星閃閃。閃閃的繁星,像是從天幕的這一邊往天幕的另一邊流去的流星雨。很快,飛機出現了,兩三架飛機的尾巴上、翅膀上的的小紅燈一閃一閃的,隨即消失在西邊天際。
然後,夜深了,尹家人安睡了。大約是零星一點,萬籟俱寂中,忽聽有人驚呼:「西昌的電話線斷了!」「解放軍打過來了!」頓時,清靜的夜幕籠罩著的禮州一下炸了、亂子。只聽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伴和著難民們的呼兒喚女聲,哭聲,聲聲刺耳。不久,三點左右,禮州又安靜下來,靜得嚇人,顯然,人們基本上都跑光了。
四點左右,小旅館門外響起急促的敲門聲,尹宣晟年輕膽大,麻起膽子去開了門。曦微的月光下,站在門外的竟是羊仁安、唐式遵,還有張營長派的一個小軍官陪同在側。
一見面,唐式遵也不說他們是怎麼知道尹家人住在這裡,只是顯得很關切地問宣晟:「先生昨晚睡眠安穩嗎?」
「還可以。」宣晟說:「要不要我把父親喊醒?」
「不必了,不必了!」唐式遵說:「我們是來辭行的,我們這一走,恐怕就看不到你們了,好,就這樣,保重!」說完揮了揮手,轉身就走。羊仁安顯得心情沉重,一言不發,跟在唐式遵後面走。
宣晟送了他們幾步,問:「你們現在打算去哪裡?」 唐式遵說:「上山打游擊。」
羊仁安說:「我準備先回富林看看,把家安頓一下再說。」說時,見兩名全副武裝的家丁牽了兩匹牲口等在那裡。
說時走到了場口,羊仁安翻身上了一匹大黑騾子,徑直走了。唐式遵翻身上了一匹棗騮馬,剛走幾步,又勒住馬,調過頭對宣晟高聲說:「老弟,你轉去告訴先生,請他暫時委屈幾天。就說我唐某人說的,三個月內一定拿下成都,到時再來接你們回去!」說完只聽馬蹄聲嗒嗒,唐式遵帶著護兵,消失在了黑夜中。
天亮了。街上像被水衝過似的,見不到一個人,雞不叫狗不咬,靜得嚇人。上午九時左右,來了一隊彝兵,帶隊的軍官卻長得白白淨淨,舉動斯文,他直接走進小旅館,說是:「找尹昌衡老先生。」宣晟迎上,很客氣地問:「你是什麼人?」
「我名劉文洪,你們的老鄉,成都人,我是孫仿司令靖邊司令部的一個副官。」來人介紹:「孫司令知道你們來了,他受邱純川團長之託,準備先把你們一行接到他家去。」 孫仿是彝人。
於是宣晟帶劉副官去見了父親,待確信劉副官所講的一切是實後,尹昌衡已經明白,局勢已經亂得一團糟,解放軍正在快速跟進,看來賀國光留下的邱純川團已經相當危險。於是答應下來,他將情況給保護他們的張營長一講,張營長自然是喜不自禁,求之不得。早飯後,尹昌衡和原夫人坐上劉副官早已準備好的兩乘滑杆,宣晟走路,他們一行由劉副官率領的一隊彝兵保護,離開禮州去孫仿家。
禮州一帶是壩子。中午時分,前面出現了一個緩緩的淺坡,淺坡上赤褐色的土地上矗立著黑壓壓的一溜城堡似的彝寨,中間的寨子突兀而起,特別的莊嚴雄偉,寨子有巨大的圍牆,寨樓分為四層,很是輝煌。
「尹先生!」劉文洪副官緊走幾步,來在躺在滑杆上的尹昌衡身邊,指著那很是輝煌的寨樓說:「這就是孫司令的家。」說著,派了一個彝兵先去報信。
尹昌衡的滑杆剛剛落地,孫太太走了上來表示歡迎。她看來只有30來歲,也不知是孫司令的第幾房太太,身著彝家百褶裙,皮膚很白,眉眼也俊,一副精明相,她漢話說得很好。招待尹家的午飯也很豐盛,彝家特有的杆酒,砣砣肉都上了。可是,令尹家人沒有想到的是,飯後孫太太說:「不巧得很,就在你們要來前,我得到子文(孫仿的字)來信,西昌現在形勢兇險,他已經離開西昌,去了依呷羅,那是我們家的另一個住處。
「我們現在就得去那裡,所有的僕人也都要帶走。尹先生,你們一家如果願意住在這裡,歡迎,但生活要自理。如果你們要去河西,我負責給你們找滑杆?」不用說,孫仿一家是不願意接他們這個「包袱」,要把他們甩出去。而劉文洪的責任也是只將他們送到這裡。
尹昌衡很硬氣,說:「那就麻煩孫太太幫我們找兩副滑杆,錢我們出。」
孫太太很高興,說:「也好,所幸這裡離熱水鎮不遠,不過兩三個小時的路程,今晚你們可以息在熱水。然後慢慢去邱團長指定的地方。」孫太太當即派人去找了兩副滑杆就告了辭。
「嘰嘎、嘰嘎!」滑杆同樣閃悠悠的,而且頭上還有白色的布幔遮著太陽,很舒服的。但躺在滑杆上的尹昌衡,心都揪緊了。身邊已經沒有了保護,心中懸吊吊的。走了兩三個小時後,到了處於山谷地帶中的熱水。所謂熱水,就是這一帶的溫泉很多。到了區公所,早已得到消息的區長余文成出來迎接他們,他是個彝人,漢話說得好。
區公所是一座關帝廟。鎮上只有破破爛爛的十幾間泥房,顯得偏僻而荒涼,然而這已經是涼山腹地的一處大鎮了。
余區長說:「我是三天前接到邱團長通知的,知道你們要經過這裡,要我們作好接待,但條件就是這個樣子,只能將就了。」說著親自下去指揮兩個彝人弄飯。尹昌衡一家三口住在一間四面通風漏氣的板壁房裡,喝的是粗茶,中午是土豆當飯,這已經不容易了。下午時分,余區長不見了人,也不作任何安排。黃昏時分,一家人正等得著急時,余區長來了,卻又並不進來,只招手要宣晟出去。
在外間屋子,人長得又黑又瘦,滿口黃板牙的余區長對宣晟說:「我要走了,特別來給你們說一聲。」
「你要走了?」宣晟大吃一驚:「未必把我們一家三口丟在這裡,你要去哪裡?」
「政府已經垮了,我嘛,這個區長也就不當了。我要回去做莊稼了。」
「你就不等人來辦個交待,說走就走嗎?」
「等哪個人來辦交待?」余區長苦笑了一下,露出滿口黃板牙:「如今上面當官的跑的跑,溜的溜,我一個小小的區長留在這裡等死嗎?共產黨就要來了,他們來了,如果叫我出來辦交待我就來,不叫,我就還是在家做我的莊稼。」
「那我們一家咋辦呢?」
「哎呀!」余區長兩手一攤:「我就管不到這麼多了。」
見留不著余區長,這個時候又沒有辦法去河西了,宣晟說:「那麼,看來,我們只能在你的區公所待一晚了,這裡安全嗎?」
「還安全呢!」余區長說:「危險到家了!」
「怎麼個不安全,解放軍還沒有打過來嘛!」
「真正解放軍還打過來反而還好了,你們住在這裡,謹防遭搶!」
「我們有啥好搶的?逃難在路上,不過命幾條,啥都沒有了!」
「那是你說的嘛!」余區長說:「這裡的彝人看你們可就不一樣了,你們在他們眼中肥得流油。你看,你們穿在身上的衣服光光生生,還帶有幾口箱子,身上想必還多少有幾個錢。說實話,我就是彝人,彝人窮得很。最多是一間破破爛爛的板壁房,家裡啥都沒有。見到漢人的東西樣樣稀奇,樣樣都愛,想又想不到手,只有搶了。他們一搶,就連奶娃娃的尿片子都要。」
尹宣晟聽到這裡,大駭,說:「余區長,你好歹是這裡的區長,我們好歹是你的客人,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余區長聽這一說,動了惻隱之心,思索著說:「這裡場背後有半里路,有個寨子叫『上寨』,寨子裡有五六戶人家,都是漢人,上寨有碉堡,總共有一二百人,十來條槍,平素無人敢去搶他們。你們最好今夜住到上寨去,明天再想辦法。」
宣晟當即將情況告訴了父母,尹昌衡說,那就只有這樣了,他讓宣晟跟著余區長先到上寨去聯繫。二人進到寨子,見到了寨主。其人名叫胡月風,曾經在川軍當過團長,聽說尹都督一家落難在此,胡月風當即將胸口一拍,說:「請來,歡迎!」
宣晟同餘區長一拍兩散後,折回熱水,這才發現街頭有家小酒館,想想諸事已經辦完,周身又乏,想喝一懷,剛進去坐下,板凳還沒有坐熱,只聽門外有人喊:「過軍隊了!」
宣晟趕緊看去,只見來了一隊彝兵,人數不多,很不整齊,就像霜打了似的莊稼。他們身上披著擦耳瓦,頭上打著英雄結,槍背得東倒西歪的,三三兩兩的過來,然而胸前都佩有一個「邸」字徽章。宣晟想,這些莫不是楊邸中的「游擊隊」吧?正想著,幾個彝族軍官簇擁著楊邸中走過來。尹宣晟像見了救星似,趕快出了小酒館迎上去。
「你怎麼在這裡?」 楊邸中見到尹宣晟一驚。
「楊司令,你不是帶部隊往緬甸方向去了嗎,怎麼也在這裡?」
楊邸中來不及回答,只是問尹昌衡:「伯伯現在哪裡?」
「在鎮上區公所里。」宣晟向楊邸中簡略地說了他們一行之所以在這裡的原因。
楊邸中叫來他的秘書長,這人名叫黃逸公,安徽人,是個國民黨少將,留學過蘇聯。為了掌握楊邸中這支彝民部隊,賀國光將他安置在楊邸中身邊當楊的秘書長。楊邸中讓黃逸公看顧一下部隊,他隨宣晟去了關帝廟看望尹昌衡。談起邱純川,楊邸中說,邱團長肯定出事了。「出事了」的意思是很明確的,尹昌衡問何以如此說。楊邸中說:「昨晚11點半,就在胡宗南、賀國光他們的飛機飛走之後,邱團長派人通知我趕緊走,不然就走不脫了。解放軍已經打來了。
「我把部隊拉出西昌時,走的是西門,邱團長正忙,我們還見了一面的。我率部出城後,不敢走大路,專走小路,快到小廟時,發現解放軍追上來了。我本想從鹽源去雲南,這一來就過不去了,只好把部隊藏在森林中。天亮了,見解放軍大部隊源源不斷朝西昌方向開去,你想,這樣一來,邱團長還出得來嗎?」
尹昌衡問楊邸中準備到哪裡去,他很狡猾地說:「就來保護尹伯伯吧!」這時尹家兩個僕人在區公所里湊合做了一頓晚飯,無非土豆、白菜。尹昌衡留楊邸中吃飯,他也沒有推辭。正吃著飯,發現板壁後有些一臉稀髒的彝人在窺視。身高力大臉黑,聲音洪亮的楊邸中用彝語大聲喝斥了一聲,在外窺視的彝人被嚇跑了。
「伯伯,你這裡不安全啊!」 楊邸中說。
「誰說不是呢!」尹昌衡這就告訴了楊邸中,他們準備今晚暫去上寨安身,然後第二天想法去河西的想法。
「一個小寨子抵得住什麼事啊?」楊邸中頭幾搖,勸尹昌衡一家跟他走,說:「我身邊現在雖然只有三百來條槍,戰鬥力不怎麼樣。可是這些跟著我的人很可靠,他們大都是黑彝(貴族)子弟。原先賀國光擔心彝人造反,在西昌辦了一個『彝族訓練班』,讓涼山每個家支都派一個子弟前去學習,其實就是當人質。這些人,別看人少,他們每一個人背後就是涼山一個有權有勢的大黑彝,傷了一個,就是傷了一個家支,可不得了!所以我這支部隊,在涼山無人敢惹!」
尹昌衡想想,也就同意了。楊邸中這就站起來說:「今夜你們一家就暫時在這區公所里委屈委屈吧,我得趕快去招呼我這支部隊。黃逸公怕不行,我只要不在,他們中一些人就要跑!」
宣晟提出讓人保護,楊邸中這就找來了一個叫沙馬的人,這是當地一個保長,長得又高又黑又瘦,竹杆似的,眼睛窩得很深,身上披件有些骯髒的擦耳瓦,頭上打個英雄結。楊邸中給沙馬作了交待,他一口一個的「是囉!」楊邸中讓他的警衛將一枝中正式步槍交給沙馬,又給了他10元錢,宣晟懂事,又給沙馬加了10元錢,又把自己晚上要穿的呢大衣給沙馬穿上。沙馬很高興,連說:「你們嘛,就放心囉,安全嘛,我負責囉!」
天很快黑了。沙馬是當地保長,負責守衛,他盡心盡職地在關帝廟持槍坐了整整一夜,總算太平無事。
第二天一早,尹昌衡一家跟著楊邸中去了熱毛柴大青處。
柴大青也是涼山一個顯貴,他家宮殿式的房子在大小涼山都是數一數二的,座落在一個陡坡上。之下是緩坡、層層梯田,背後隨著山勢的升高,是黑壓壓的森林。這樣,柴大青家不僅氣勢堂皇,而且具有戰略意義。
柴大青當年參加「彝族觀光團」由「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楊邸中帶隊,去南京晉見過蔣介石,後來又去杭州、上海等地參觀,是見過世面的,加上手頭闊綽,回來後,柴大青在成都聘請了一位留過洋的工程師到熱毛作了精心設計,所用建築材料,也都是從外面運進來的。修這座帶有一點西洋式的宅樓,他就花了八千兩白花花的銀子,更不要說,配套設施。柴大青的這套洋房,加上輔助建築,足有幾百間住房,住兩三百人都是很寬裕的。
就像去了孫仿家一樣,柴大青也不在家,負責接待他們的是柴大青的三太太和「四老少」,就是柴大青的第四個兒子。可是,接待,安排他們的住處後,三太太和四老少就不見了人。楊邸中反客為主,讓下人在當地買了一隻羊,殺了,晚上招待尹昌衡一家。
第二天早上,尹昌衡寢室里找來了一個牧師。此人姓洗,廣東人,還帶著妻子。他早就聞尹昌衡的大名,他動員尹宣晟、還有楊邸中接受洗禮,信仰基督教,他鼔吹在這動亂的年代,只有上帝才能撫慰他們不安的心靈;還請他們去他的禮拜堂做禮拜。宣晟和楊邸中對基督教毫無認識,表示不願信教,但先前看到過信徒做禮拜,感到有趣神秘,就跟著洗牧師去了他的禮拜堂,學著洗牧師的樣做了禮拜。這時,太陽升起來了,從屋頂上的大陽台看去,風光越發的好,於是,他們就坐在陽台上,邊喝茶邊聊天邊觀景。和他們一起聊天喝茶的還有楊邸中帶來的幾個軍官,他們是國民黨國防部派給他的上校情報科長林廷玉,國防部秘書萬一;原國民黨正規軍的副師長黃馗和、張家駒等人。
忽然,楊邸中指著山後那片黑森森的林子說:「你們看,那裡有一個人!」大家一驚,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風在樹梢上打滾,森林一片墨綠,幽深寧靜,哪裡有人!
宣晟笑「楊代表是不是小心過份了?」
「不!」楊邸中神情凝然:「肯定有一個人。這裡不比外面,人本來就少,彝人更是無事不上山。況且這是柴大青的公館,那邊又是西昌方向,恐怕有情況。」他很警惕,馬上下令警戒,命幾個「學員」,指了指方向,要他們悄悄上去,將那人活捉回來,幾名「學員」提槍去了。大家將信將疑地注視著那片林子。
楊邸中果然眼力不錯,很快,一名學員上來報告,他們在林子裡抓到了一個沒有穿衣服的男人。
宣晟等人馬上跟著楊邸中下了樓,看到院壩中那個被抓回來的人,這個男人,幾乎全身赤祼,垂著頭,不知是怕還是冷,渾身發抖。雙手抄在胸前,身上披一件浸滿血污的破爛羊皮背心,下身只是在私處扣了一片芭蕉葉。
楊邸中大聲喝問:「你是什麼人?」
那漢子聞聲,抬起頭來,看了看楊邸中,蒼白瘦削骯髒的臉上,先是害怕,後是激動,顫抖著說:「你是楊代表麼?」
楊邸中上前細細看了看那個狼狽不堪,簡直是野人的漢子,覺得並不認識,他說:「是,我是楊代表,你是誰?」
那人已經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眼淚長淌。楊邸中很奇怪,再仔細看看,這才「哎喲!」一聲,說:「你是田團長麼?」
那人流著淚點點頭。
眾人見狀,趕緊讓漢子坐,又給他端來熱茶,漢子還是不說話,只是流淚。楊邸中給大家介紹,此人名叫田一川,湖南人,賀國光的部下。月前,人稱龍三公子的「雲南王」龍雲的三兒子龍繩曾因為投降了共產黨,立功心切,率領一萬人馬過金沙江,進入涼山,一路犯寧南,下會理,逼近了西昌。這時,胡宗南、賀國光手中不過只有兩個警衛團,加上一些國民黨軍殘兵敗將,總共也只有四千餘人。賀國光派田團長率兩營前去抵禦,再派邱純川隨後支援,雙方在馬鬃嶺大戰。龍三公子的部隊大都是保安部隊,三天激戰後,龍三公子留下200餘具屍體後敗退。介紹到這裡,該是田一川來講後事了,可是他仍然在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楊邸中說:「田團長太激動了,讓他休息一會。」又問他吃飯沒有?到這時,田團長才緩過氣來,說:「我已經三天沒有吃過飯了。」
楊邸中對隨侍在側的弁兵說:「趕緊帶田團長去吃飯,然後去溫泉洗個澡,弄套軍服換上,再讓他好好睡一覺。」 弁兵帶田一川去了。約摸一個小時後,田一川上樓來了,已經煥然一新,精神也上來了,大家讓坐,請他講講由來。
田一川滿臉的恐怖,懼怕,他隨即講了起來。
原來,就在他日前率部打退龍三公子之後,訓練有素,戰鬥勇猛的解放軍狂飈突進似地席捲而來,他哪裡抵擋得住,趕緊後撤,解放軍緊追。退進西昌,發現長官公署已是人去樓空,整座西昌簡直就是一座空城。他與邱純川商量後,接受柴大青的邀請,兩軍準備退到柴大青的家鄉熱毛打游擊。當天晚上12點,由柴大青親自作嚮導,在隆隆炮聲和激烈槍聲中,田、邱兩部摸黑出了西昌,進入了深山老林。天亮時,到了一個叫達遮呷的地方,這是一個山谷間的小盆地,原先達遮呷是個小集鎮,因為多年的戰亂和部落間的打家支,這裡早就破敗毀壞得不成個樣子了。倒是有條小街,可是了無人跡,一片殘磚敗瓦,根本就沒有一間像樣的房屋,而小鎮兩邊都是巉岩峭壁的高山,山上是綿綿的密林。可以看見山上有座小廟,也早已是殘破不堪,在山風的掃打下呈現得非常荒涼。他同邱純川商量了一下,認為這裡安全,就讓部隊作好警戒,然後埋鍋造飯。一時炊煙裊裊,在山谷間飄蕩。吃了飯,他和邱純川順著山路上山,進了小廟,這裡視線很好,他們想,這裡既可休息,也可以觀察周圍的情況,卻突然發現柴大青不在了。田一川說:「柴大青剛才都還在,他到哪裡去了呢?」邱純川很警惕,吩咐手下:「趕快找人!」
很快,部下來報,不僅柴大青不見了,他帶在身邊的幾個娃子也不見了。邱純川讓部下傳令:「準備戰鬥!」他們出了小廟,邱純川一步登上一塊大石頭,準備觀察周圍的情況。而就在這時,廟後草叢中「砰!」地一聲槍響,邱團長應聲裁倒在地,立斃。與此同時,兩部國民黨軍中了埋伏,槍聲驟響間,彈如飛蝗,田、邱兩部官兵約二千餘人,還沒有找到還擊的對手,就一片片裁倒在地。田一川趕緊彎腰不顧一切地朝後山跑去。到了一個安全地方,他借著草叢朝下一看,槍聲已經停息,山谷中一片死屍狼藉,身披擦耳瓦的柴大青帶著早就埋伏在這裡的大批彝兵在清理現場。
約兩個小時後,柴大青帶部隊走了,他才下山。這時,最後一抹夕陽照進峽谷,只見血染山谷,屍首成垛,十分恐怖。他又上了山,在小路上遇到幾個打獵的彝人,打獵的彝人一看他是國民黨軍官,二話不說,將他按倒在地,像剝羊皮一樣,將他身上的衣物全部剝淨,如果不是他再三求饒,命都沒有了。最後,他在山上看到一個死人,將死人身上的一件爛羊皮背心剝下穿上流落到此,直到被發現,這才坐到這裡。
田一川講完了,喝了口熱茶,臉上浮現出一分劫後餘生的欣喜。
而就在這時,樓梯一陣急響,上來了十幾個彝人,他們個個提刀拿槍,直取田一川。田連忙躲到楊邸中身後,楊邸中仗著自己在涼山有很高的地位和威望,喝著這十幾個彝人不准亂來!
「楊委員啊!」這些人都是柴大青家的家丁,他們用漢話結結巴巴地說:「這個漢人,身上嘛,有血囉!鬼嘛,他帶來囉!我們嘛,要殺他囉!楊代表嘛,不要擋囉!」
楊邸中像母雞護小雞似的堅決不准他們帶走田一川,說是「要殺,也得等你們柴(大青)指揮回來再說。你們的柴指揮不在,我不准你們亂來!」
見楊邸中態度強硬,沒有辦法,帶頭的只好說了聲「啞(走)!」帶上他的人下樓去了。
大家這就安慰嚇得打抖的田一川,說楊代表在涼山是鎮得住堂子的,保險沒事。田一川心稍安,又坐了下來。很快,樓梯又是一陣急響,上來一個柴家家丁,他對楊邸中說:「柴指揮回來了,請楊委員嘛,下樓去囉,有事情嘛,請楊委員商量囉!」
楊邸中多了一個心眼,對家丁說:「請你們指揮上來說嘛,這是他的家啊!」
家丁說:「指揮官不過來囉,因為嘛,這裡人多囉!」見這家丁堅持,想想他同柴大青關係不淺,諒他走一會也不會怎樣,楊邸中交待田一川不要亂走,他去去就來,這就跟著家丁下樓去了。
楊邸中中計了。他剛走,剛才那個家丁小頭目余木呷帶著人上來,像老鷹抓小雞似的將田團長按倒在地,脫光衣服,看看就要要他的命。宣晟不忍,上前對當家娃子余木呷說:「既然是他(指田一川)把鬼帶來了,何不叫他打殺一頭牛,再請畢摩(巫師)來做道場?買牛錢我們出。」
當家娃子余木呷偏著頭,斜著眼睛,露出一絲凶光,手一揮,大起聲:「你不要管!」隨即命令家丁們將嚇癱了的田團長撕擄下樓,拉到山上,幾刀砍死,扔進山谷餵野獸了。
剛才還是活鮮鮮一個的田一川田團長,頃刻間就慘死在眼前,大家傷感極了,也恐怖極了。一時,大家沉默無言,洗牧師為田一川做起了禱告。這時,楊邸中回來了,大家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他,他頹然坐下,連說上當了,上當了。原來柴大青並沒有回來,是他的家人採取調虎離山計,殺了田一川。他說:「我們真是為躲鬼,躲到城隍廟來了!」大家清楚,柴大青肯定已經反正,危險已經降臨。於是楊邸中命令自己的三百多名「學員」加強戒備,占領羅家制高點,準備戰鬥,並把羅家人全部趕了出去。柴大青的公館,成了他們的臨時堡壘。
1950年10月1日早晨,一輪新鮮明麗的太陽像往常一樣升起,在柴家很是輝煌的宮殿式建築上閃耀。楊邸中派出他的幾名學員下山去熱水鎮上買糧食。不久,他們回來了,不僅糧食沒有買到,連他們帶去的錢、準備買糧的口袋甚至連背的槍都被搶了。正說話間,忽然一陣鼓譟,從樓上看去,後面的高山,前面的緩坡上,到處都是荷槍執刀的彝人,柴大青的三太太和四老少在其中指揮,他們被柴家人包圍了。
楊邸中讓所有的學員作好戰鬥準備。他心中有數,柴家人不敢進攻,他們不過是虛張聲勢。因為彝人迷信,認為在屋子裡殺人,留下血跡就留下了鬼魂,而他們一進攻必然死人。
到了下午,楊邸中們因為缺糧沒有飯吃。「人是鐵,鐵是鋼,一頓不吃心發慌!」這樣下去,「學員」們必然要跑,楊邸中著急,沒有了主意,特別去找尹昌衡問計。
因病躺在床上的尹昌衡無可奈何地說:「我還是一句話,對我個人而言聽天由命。不過,你還年輕,來日方長,你就帶著宣晟,還有你的那批學員衝出去吧!」
「那伯伯怎麼辦呢?」
「我已經是老朽一個,無所謂了。」楊邸中聽了這話,眼中流淚,正想說什麼,一個提槍學員興沖衝來報告,說是無意間在樓上一處角落搜到一些蕎麥、土豆,足夠吃幾天。楊邸中聽了這話有了底氣,轉憂為喜,說:「好,立刻把這個好消息通知大家,讓大家不要慌,立刻傳令做飯,讓大家吃飽,加強警戒,隨時準備戰鬥!」並讓傳令官立刻去傳達了他的這些話。
楊邸中這就安慰躺在床上,又病又衰的尹昌衡,說:「糧食有了,水也不缺,我們所占的地盤內,樓下就有股泉水。如果柴大青回來了,對我們有什麼轉念也說不定,我們與他畢竟是多年的老朋友。如果情況繼續這樣惡化,也不怕,我一定不會丟下伯伯你們一家,我會讓學員們用滑杆抬上你和尹伯母一起衝出去。如果實在沖不出去,就點一把大火把房子燒了,與他們同歸於盡!」
僵持到第四天上午,柴家一個傳話家丁上樓來傳話,說是柴大青這次真的回來了,住在山下的老房子裡,請楊委員前去會面。這次楊邸中堅決不肯去,要家丁請柴大青上來。
家丁下樓去復命。
一會兒,柴小青上樓來了,他是柴大青的弟弟,是原先賀國光屢次下令要抓的共產黨人。他的身材、長相都與其兄酷似,身披擦耳瓦,黑黑壯壯的身材,一雙顯得些窩的眼睛很有穿透力。一見面,他就對楊邸中聲明,他是解放軍前敵指揮部派來的,宣布了敵對武裝只要「放下武器,停止抵抗從寬,抗拒從嚴」和對涼山上層人物,只要站到人民陣線上來就優待的政策。
楊邸中是個聰明人,他向柴小青問了關於如果他一反正,共產黨對尹昌衡父子以及他手下的幾個國民黨軍官又如何處置的幾個問題,都得到了圓滿的回答。於是他決定投降。下午,解放軍派了約一個連的部隊上來,指導員陳安戈宣布了上級的一系列指示:尹昌衡一家三口和洗牧師暫住柴家,接受優待;其他人全排跟解放軍下山。
楊邸中與尹家父子灑淚而別。
第二天,柴大青帶著家人上樓拜見了尹昌衡,並告了得罪,專門殺了一頭豬盛情款待尹家三口、洗牧師和解放軍留下的人。
兩天後,陳安戈再次上山,他告訴尹昌衡,涼山戰事已基本平息,奉上級命令,接尹昌衡一家三口仍回西昌。尹昌衡問及楊邸中等人情況,陳指導員說,楊邸中作為少數民族上層起義人員安置對待,另外幾名國民黨國防部派到楊邸中身邊工作的軍官,正在進行斟別。所有「學員」,如果不是帶有血債的,全部進入學習班,他們會得到妥善安置。聽到這些,尹昌衡感到欣慰。當天下午,尹昌衡和宣晟的母親原夫人坐上了滑杆,由宣晟陪著,在一班解放軍的保護下,走上了回西昌的山路。
回到西昌,尹昌衡一家得到很好的安置,他們仍住在邛海邊的勤園。第二天,解放軍駐西昌地區最高指揮員「獨」三軍政委兼軍管會主任梁文英,西昌地區司令員兼軍管會副主任林彬到勸園看望尹昌衡,並帶來了賀龍司令員的問候,說:「如有困難,可以隨時提出!」這讓尹昌衡很感動,他表示了感謝,希望回成都去。
梁政委想了想,很和藹地說:「你老身體不好,又在病中,如果現在回成都,路途遙遠,山地顛簸,無論坐滑杆還是坐汽車,你老都受不了。是不是靜養一段時間,看看病,待身體情況好些後,有了來往成都至西昌的飛機,你們一家再乘飛機回去?」陪坐在側的原夫人和尹宣晟,都說這樣最好。
就在尹昌衡一家被解放軍送回西昌之時,在大涼山深山中一條兩邊懸崖陡峭的峽谷中,走來一隊衣衫不整,神情疲憊而緊張的武裝人員。他們中,有的身穿國民黨軍的軍服,有的著便衣,槍有的背在肩上,有的橫挎,有的倒背,顯然,他們是被解放軍追擊的國民黨留下的「游擊隊」。領頭的兩個人中,一個老頭穿了身袖口撕破的黃呢軍服,佩國民黨上將軍銜,他的步履有些蹣跚,旁邊簇擁著一群軍官,衛兵。老頭走得累了,息了息,一手撩開上衣,裡面是一件骯髒得能颳得出油的白襯衣,白襯衣已經看不出白了。腰皮帶上挎支左輪手槍。他骨骼很大,因為突然消瘦,臉上的淚囊下垂,一走一嘟嚕。他左手拄根用竹拐棍。緊跟在他身邊的也是位老漢,一看就是彝人,臉很瘦很黑,臉上的皺紋之多之曲曲彎彎,猶如涼山數不清的溝壑。他身上披件擦耳瓦,滿頭白髮,身上背枝駁殼槍,看來年齡也是很大了,可是身板硬朗,步履矯健,一看就是個久居山林,慣走山路的人。
手中拄根竹拐棍的是唐式遵,走在他身邊的老者是羊仁安。就在他們停息一下時,部隊後面出現了呼兒喚女的難民好幾百人,這些人都是受到他們盅惑,跟著跑的。
唐式遵,羊仁安同尹昌衡一家三口在禮州分別之時,是1950年3月28日深夜。之後,他們被解放軍圍追堵截,損失慘重,最後他們不約而同地逃到了冕寧縣瀘沽鎮。在無路可去,無路可逃中,羊仁安打了個爛條,說是「此去20里就是現任解放軍西康省軍管會主任廖志高的家。他老漢廖雲高歷史上曾經同我拜過結拜兄弟。我們不如去找廖雲高出面,或乾脆把廖雲高作為人質,讓廖志高保證我們一行人的生命安全,給我們一條出路。如果這樣,我們就放下武器。如其不然,我們就殺他廖志高家滿門,你看如何?」
唐式遵說:「羊大哥,你曾經同廖雲高拜過把子,關係不一樣,你又是涼山上層人士,你這樣一來,或者可以保條性命。我不同,我去就得當俘虜。再說我是國軍的上將,去當俘虜也太難堪。如果我要走這條道路,早走了。這樣吧,不如我成全你,你把我綁了,拿去送給廖志高,作個見面禮,保證共產黨不會虧待你!」
土匪出身,很講義氣的羊仁安被唐式遵這番話激怒了,他把胸脯一拍,高聲說:「唐長官,話不能這樣說!我羊仁安豈是一個賣友求榮的小人?承你唐長官看得起,我們交了朋友,現在是患難期間,你我生死都要在一起。你在我在,你亡我亡!」
唐式遵顯得很感動,又看羊仁安身邊的人雖眼鼔鼔地看著他,但又不好參言,他就說:「羊大哥,本來你是有出路的,我與你不同,我不該連累你。你家還有妻室兒女!」說著嘆了一口氣:「不過,我現在確實一時沒有辦法,在你們的西康省,在你們涼山,我無親無故,連路都找不到。我想,只要我能回去四川,就可以組織相當多的人馬同共產黨干。這樣好不好?請你們再幫我們一個忙,只要你們把我們送到四川的地界,我們就此分別,不再連累你了。」
羊仁安滿口答應,他的手下也沒有人敢說什麼。可是,通往四川的大路,都被解放軍封死了,羊仁安只好帶著唐式遵一行冒險走這條荊棘叢生,野獸出沒,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情況的險路出去。
一行人終於走到了喜德甘相營,羊仁安出面去找原先有「涼山霸主」之稱的鄧秀廷的遣孀呂仙幫助。因為羊與鄧原先是多年的好朋友,呂仙滿口答應,留他們吃過飯,找來七個大黑彝,為首一人叫阿魯黑子。呂仙給阿魯黑子交待任務,要他們將羊仁安,唐式遵一行帶出涼山,一直帶到四川境內。具體路線是過普雄,經甘洛到峨邊的金口河……羊仁安的乾兒子李玉光一聽大喜,說金口河是他的老窩子,只要到了那裡就有辦法。
彝人迷信。唐式遵為保險,慫恿羊仁安出面,提出同阿魯黑子喝血酒起盟誓,阿魯黑子二話不說就同意了。第二天,他們一行在阿魯黑子等人的帶領下出喜德時,正遇胡宗南的殘兵敗將,由李猶龍率領的一批被解放軍打得丟盔甲的約一百人的國民黨軍隊。這就匯合在一起,以後,國民黨殘部王伯驊、胡長青也率殘部跟上,還有不明真相,跟著跑的老百姓。這時,軍民達二、三千人,浩浩蕩蕩,前後拖了幾十里。
陡峭狹窄的山路走到下午,前面發現了路障,而且兩邊山上伏有彝兵。羊仁安認為,這肯定是哪個家支不明究里。他讓阿魯黑子前去說明原因,請求讓路,然而攔路的就是不理。羊仁安不勝其煩,下令衝過去,可是遭到彝人分段攔截。這樣打打談談,談談打打,總是弄不歸一,好容易走了10餘里才衝出阻截,這時夜來了,部隊進入深山老林。
羊仁安、唐式遵在下令讓部隊就地露營休息,各部派出哨兵警戒的同時,羊仁安找來阿魯黑子詢問,這一路走來怎麼這樣艱難?阿魯黑子說,這是一段叉路,我們管不到,明天走到我們的地盤就沒有事了,就順當了。唐式遵總覺得不放心,總覺得事情不對。他將羊仁安找到一邊,提議羊仁安與黑彝阿魯黑子鑽牛皮,如果阿魯黑子敢鑽牛皮,那就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
原來在涼山,鑽牛皮是彝人一種最嚴肅的盟誓。方法是,將一頭牛殺死剝皮,再將整張牛皮掛起來,發誓的兩人手牽手從牛頭前面鑽進去,從後面鑽出來,邊鑽邊發誓:「如做虧心事,不得好死,天誅地滅!」對於彝人,如果鑽了牛皮,決不會反悔弄假,也不敢反悔弄假。
可是,阿魯黑子一聽,連連搖手,用不流利的漢話說:「我們嗎,送你們過去就是囉!牛皮嘛,就不鑽囉!」羊、唐二人一聽就知上當了,呂仙派人哪是真心實意把他們送出去?分明是要把他們往陷阱里送,今下午遇到了阻截,分明是呂仙有意為之。他們也不說破,只是暗中派人去阿魯黑子身邊竅聽。半夜,披著擦耳瓦的阿魯黑子等七個黑彝睡在一起,只聽阿魯黑子正在小聲對身邊的人交待:「明天過瓦基莫梁子,我們的人已經埋伏在那裡了。你們看我的手勢跟我朝山上跑。我們的人要把他們堵住,宰老綿羊!」
羊、唐得報,又吃驚又後悔,他們哪裡知道,解放軍一拿下西昌,呂仙就派人給解放軍送了信,表示願意歸附,而且尋機對國民黨的游擊隊進行打擊,爭取立功。
羊、唐二人大怒,立刻叫人把阿魯黑子等七個黑彝全部綁了。天明後,羊仁安要李玉光帶人押著阿魯黑子等七個黑彝走在前面開路。走上了一個陡坡時,只見被綁的阿魯黑子就地一滾,滾下崖跑了,動作之敏捷,讓押他的李玉光等人眼花繚亂,雖然持槍在手,卻根本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見其餘六個黑彝全部躍躍欲試,羊仁安盛怒之下,命令將這幾個人全部槍斃。只見李玉光手一揮,他和他的手下人揮槍「砰、砰!」,六個被綁了手的黑彝立斃。而就在他們槍響之時,前面的路已被堵死,埋伏在兩邊山上的彝人一哄而起,他們或是端起手中的砂槍、獵槍開火,或是將山上的巨石往下堆。在一片混亂中,羊、唐二人的「游擊隊」中有多人傷亡。羊仁安仗著有打山地仗的經驗,和唐式遵簡單商議後,揮兵三路戰鬥。一路由李玉光率領,從兩邊向山上突進;唐式遵不動,率部穩定形勢;羊仁安率一路精兵,用猛烈的火力往前衝擊。而彝人仗著人多地形熟悉,前面又多處設阻,羊、唐的部隊始終突不出去。在一片哄哄鬧鬧,槍聲爆響中,最可笑的是羊仁安的主任秘書,年過50的饒代華,大菸癮發作了,呵欠連天,涕淚橫流,躺在地上,竟被一股從山上衝下來的彝民像拉死豬似的拉上了山去。
饒秘書回過頭來,大叫羊仁安:「羊司令救命,我被他們拉上山去,決沒有好的!」可是,饒代華已經被拉上了山,而羊仁安、唐式遵他們已經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中自顧不睱,羊仁安見狀雖急得直跺腳,卻已經是毫無辦法了。到處都是喊殺聲,一片混亂中,兩個彝族婦女好生了得,從山上飛身而下,抓著富林區長彭浩若,往山上拖。好在這彭浩若年齡不大,又練過武,有把子力氣,好容易掙脫……一天下來,好容易逃脫了堵截,跟在他們的身後的難民隊伍卻不見了,羊、唐兩支隊伍也只剩下了四五百人,很是慘然。
曙光撕破夜幕,陽光照進山谷,這是1950年的4月1日清晨。峽谷已經走出來了,羊仁安、唐式遵分別騎上他們的大黑騾和棗騮馬,率三百餘人的殘兵敗將走在前面,李光玉率部居中,讓王伯驊率他的國民黨軍斷後,一路而去。中午全隊到了沓坡山,涼山多丘陵,這一段是片緩坡,上面是一片稀疏的叢林。羊仁安見地形很好,旁邊又一條水質清亮的小溪,太陽很大,就讓部隊作好警戒後休息,埋鍋造飯。
飯後,在林子邊,羊仁安眯著眼睛,指著緩坡下丘陵起伏的遠方對唐式遵說:「你看,翻過那匹小山,就是四川境內了。可是路上有解放軍,我們不能去。我們就息在這裡,等到晚上再說。」說著手一比:「晚上,我帶你們從那小山的山腳朝右走,抄過去,就到了越西。中午時分到了板橋,那就是我的地界了。」他神往地說:「只要到了我的地界,我立馬可以召起萬把條槍,兩三萬人。要打游擊,我陪你拉隊伍上河道里去!」
唐式遵滿心歡喜地給羊仁安戴高帽子:「還是羊大哥有辦法,羊大哥了不起!」不過,他想了想,建議:「我們這麼多人在一起,目標是不是太大了些?應該作些分散!」
羊仁安說:「也好,那就請你先帶你的人馬先走一步!」他在亞熱帶特別強烈的陽光中眯起眼睛,指了指前面好像在陽光下抖動的淺山說:「你帶著隊先去那邊隱蔽起來,那邊的樹木比這邊還多。等天黑後行動。」接著,兩人又商量了行動的方式。
唐式遵帶著他不到兩百人的部隊,下了沓坡山,進入一條兩邊緩坡夾峙的山谷,山谷中有一道明亮的小溪,清亮的溪水在歡快地流向遠方。兩邊緩坡上有工筆畫似的樹林,草坡,不見鳥卻有鳥的鳴唱,鳥鳴山更幽。藍天,白雲,小溪,金陽,兩邊青翠的山崗。這一切離戰爭太遠,騎在馬上的唐式遵直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副畫中。
迤迤的路上,又出現了一道水很淺卻很寬的小溪。走在前面的唐式遵勒馬走進了小溪,金色的陽光灑在溪水上,像灑下了無數的碎金,晃得騎在馬上的他眯起了眼睛。
槍聲就是這時響起了的。
「噠噠噠!」對面一片小樹叢里突然響起了槍槍聲,頃刻間,就像在做夢的唐式遵被機槍子彈擊中,他哼都沒有來得及哼一聲,從馬上倒下來,像條沉重的麻袋,咚地栽倒在了小溪中。流水淙淙的溪水,毫不留情地立刻淹沒了他大半個身子,並將他不斷從槍眼中泅出的通紅的血液帶了走。如絲如縷的鮮血,在無盡的清亮溪水中,越漸淡薄,最後完全化為了溪水。
就在唐式遵被打中之時,雄壯的軍號聲響起,早就埋伏在這一圍到轉的至少有一個團的解放軍端起槍沖了出來,從四面八方圍上來,高聲喊道:「不准動,繳槍不殺!」
原來,羊仁安、唐式遵前天率部潛離喜德甘相營後,呂仙立刻將他們的行蹤報告了解放軍。因彝族地區情況複雜,解放軍對這兩支窮寇並不追擊,只是一邊監視,一邊在前面撒網靜候。今天,當羊、唐率部費盡周折達沓坡山後,向來作戰神出鬼沒的解放軍,已經發現並包圍了他們。羊仁安只是想到了在通往四川的那條大路上有解放軍,可沒有想到在這樣的地形下,解放軍埋伏了整整一個團的部隊,一點痕跡也不露。在他們看來,這是不可能的。
還在沓坡山上的羊仁安,一聽槍聲就知遇上了解放軍,但他沒有想到他們已經被包圍,他趕快跳上他那匹大黑騾,朝槍響之處看去。而這時,在他的四面八方,無數的解放軍好像從地下鑽出來似的,端著槍,吶喊著從四面八方像海潮一樣沖了上來。羊仁安的大腦里頓時一片空白,他平生打了若干次仗,遇過多次險,他不明白這麼多的解放軍是從哪裡來的?可是,這僅僅是極為短暫的一瞬,他很快清醒過來,發現他和唐式遵的殘部,抵抗的,立刻被飛蝗般的子彈打倒在地,更多的漫山遍野亂跑,被從四面八方圍上的解放軍趕羊似的。
騎在大黑騾子上的羊仁安,還想負隅頑抗,他將手槍一舉,喝一聲:「聽我的命令!」這時,「吱!」的一聲,一顆子彈飛來打中了大黑騾子的頸子,黑騾負痛,扭頭撒開碗大的四蹄狂奔。跑了約有一里地,因流血太多,一下栽倒在地,將羊仁安摔下並壓著了他的右腿。被龐大的黑騾壓在身下的羊仁安,情急之中,用力一拔,只聽「咔!」的一聲,他的腳腕骨脫臼了。而這時,月來一直追隨他左右的年輕的新太太飛馬趕到,跳下馬,將死騾一掀,扶起羊仁安。可是,當他們一抬頭,發現他們已經被解放軍團團包圍了。這些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的解放軍怒視著他們夫婦,端在他們手中的槍,槍上閃閃的槍刺都在陽光下發出炫目的光彩。羊仁安和他的新太太不得不乖乖地舉起了投降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