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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冬已去,春回大地

2024-10-08 12:55:35 作者: 田聞一

  「爸爸,請你們跟我去重慶吧!」尹昌衡的二兒子專程從城都趕到到西昌看望父親來了,尹昌衡最近這段時間因為不擔驚受怕,精神和身體都好了許多。他躺在軟椅上,打量著很久不見面的紹堯,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劫後餘生。

  畢業於四川大學農學系的二兒子,倒是一個務實的人,他穿了身半舊的西服,沒有打領條。像他一樣,有頎長的身材,長條臉上五官很是清秀,皮膚像母親顏機,很白。動亂的年代在二兒子身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他的頭髮有些亂,一雙原先明亮的很黑的大眼睛裡,顯出疲憊和幾分恍惑迷離。他大學畢業後,差強人意地搞了些金融、油行方面的生意,起初頗順利。可是,當胡宗南的部隊到成都後,半買半賖地將他庫存的幾千噸汽油全部拿了去,而到手的金圓劵,轉眼間全部成了廢紙。在成都,他破產了。

  現在,成都的局勢基本平靜下來了,紹堯在重慶還有一部分資金,已經聯繫好了,他這是要去重慶辦一家酒精廠,考慮到成都一帶已經開始了土地改革,病中的父親回成都多有不便,他這就繞道來西昌接父親一行三人去重慶。

  「紹堯!」父親說:「你也不容易,難為你一片孝心,但我至於去不去重慶,你讓我考慮一下,你也累了,早些休息,我明天答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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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紹堯去了隔壁。尹昌衡在原夫人和麼兒的服伺下,吃了藥,早早睡了。這夜他想得很多,一更二更又三更,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四更五更剛合眼,親人故舊又恍若眼前。

  就在他重新回到西昌不長的時間裡,發生了許多事情,他都清楚:羊仁安被俘後,解放軍先是治好了他的腿傷,然後根據他的犯罪事實,押回老家富林公審後槍斃。羊仁安作惡多端的二太太也被人民政府鎮壓,羊仁安的孫子羊德清逃到山上,糾合一幫土匪稱王稱霸,羊德情不識事務地自稱「皇爺」,改年號為「清法元年」,不用說,也很快被抓捕鎮壓。羊仁安的新太太被判了重刑。羊仁安的乾兒子金河匪首李玉光,在沓坡山頑抗時,被解放軍當場擊斃。胡宗南的參謀長羅列、政治部主任李猶龍在沓坡山被活捉,其餘國民黨軍長胡長青等,因頑抗被擊斃。李猶龍被送到成都判了刑,而羅列被轉送重慶時卻伺機逃走了,最後經香港輾轉去了台灣。這時的尹昌衡,就知道這些。他當然不知道後來的事,李猶龍於1963年被人民政府特赦,最後病死於北京。羅列在60年代先後就任台灣國民黨陸軍總司令、三軍聯合大學校長,1978年病死於台北。

  而他的至親中,姨太太楊倩一直隱居大邑鄉下吃齋念佛,因終生沒有孩子,後來在當地抱養了一戶農家的女孩,女孩大後,她為女孩招了個上門女婿。接著當地搞土改,她被劃為地主,因怕被鬥爭,在一個月黑風高夜投河自盡。

  長子宣桓,成都解放前夕,率部起義,可是,由於性格懶散,解放後他不願出去工作,又不接受調遣去西南軍政大學學習,一生未婚,如野鶴閒雲。交往又過於複雜,後被公安廳強制收到政治訓練班學習去了。性格即命運。他對大兒子不僅完全灰心,而且擔心。還有,成都附近已經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土改,他買了上萬畝土地,回去必然要被當地農會押去鬥爭,要他交出多餘的土地,很可能還要被劃為地主……如此等等,與其回成都觸目傷神,頻添是非,不如就去重慶,換個環境,落得個耳根清靜。

  第二天,他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二兒子,也告訴了軍管會,軍管會請示了上級,決定尊重他的要求,給他們一行發了由涼山去重慶的護照、路條和路費。10月中旬,他們一行,乘的乘滑杆,走的走路,離開了西昌,去雅安,然後換水路,先坐竹筏後乘船到了樂山,再換乘大船順風順水地到了重慶,這是1950年的11月11日,已經到了冬季。

  他們先在重慶南岸租了間半山腰上的一間吊腳樓住了下來。尹昌衡讓麼兒宣晟給年來跟在他們身邊的兩個僕人給足盤纏,打發他們各自回成都的家,主僕之間已經很有感情,分手之時,雙方流淚。山城居,大不易。這時,所有的工廠企業已經全部收歸國有,這樣一來,紹堯原先企望的酒精廠已經無從談起。就在他宭迫無計時,恰東北招聘團到重慶招收大學生,紹堯在父親的支持下,趕緊寫信讓與他同時大學畢業尚在成都的妻子趕來,雙雙去應聘,都被招收。年輕的夫妻二人與老父和宣晟母子灑淚而別,回成都告別母親顏機,攜子女去了長春。

  供養父母的重擔一下子落在了從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麼兒宣晟身上了。他經人介紹,去海棠溪一家牛奶場擠奶。身量酷似其父,個子高高的他,換上一件對門襟粗布短褂,鑽到母牛肚子下擠奶,開始不會,可他學得很快。很快,他擠牛奶的量和質在全場都是第一。他從早到晚,拼命幹活,一月下來也就掙人民幣二十來元。雖然當時的二十來元不算少,但這麼點錢要負責一家三口人的吃、穿還要給父親看病買藥,交房租,生活十分困窘。

  朝夕相處,患難與共的父子情深。常常看著日益消瘦,手上生滿了凍瘡,眼神里噙著一絲悽然的麼兒子,病在床上的尹昌衡感到很心疼。而兒子卻常常說對不起父親母親。因為他沒有能力給父母提供好的生活條件。

  重慶的冬天多霧,又陰又濕的霧雪白雪白,像一個神奇的老婆婆,不斷從從紡車上綿綿不絕拉出的線,絲絲縷縷地在山城升起,看不見了天,看不見了地,連大江上的船帆也像是一些剪紙,影影綽綽的。讓人特別難受的冬霧,從稀牙漏縫的吊腳樓中鑽進來,鬼魂似地遊蕩。看著因為冷,躺在床上,將薄薄的一床被子裹緊又裹緊的瘦骨嶙峋的父親,麼兒實在不忍,說是要去買一個爐子和熬火的槓炭來給父母親取暖。看著家陡四壁的木板房,看著被生活的重擔壓得直不起腰身的小兒子。他們都故意說笑話。母親說,她本是北京城裡的一戶窮困人家的女,從小就是受了苦的,這點苦不算什麼,這點冷更不算什麼。重慶這個冷,簡直就是北京的小陽春。父親更是說:「這很好,我本來就出身貧窮,現在不過是恢復了我的本色生活而己!」

  不久,成都七個縣的農會聯合會派人到重慶南岸找到了尹宣晟,對他說:「你家是地主,地主就應該退押。你父親重病在身,回不去就算了,你兩個哥,一個在強制學習,一個去了東北,沒法找。我們只有找你回去,協助你大哥退押!」

  尹宣晟知道,他不回去不行,可是他一走,父母就無法生存,考慮再三,他第一次瞞了從不麻煩人的父親,悄悄去求了劉文輝,鄧錫侯。

  因為起義有功,時在重慶西南軍政委員會擔任了副主席的劉文輝,聽了尹宣晟的述說後,嘆了口氣:「你父親這個人啦,就是!」接下來的話,他沒有說下去,意思是很明白的,太清高太傲。他告訴尹宣晟:「賀龍司令員去年就問過我,說是尹昌衡到重慶來了,你知不知道,找沒有找過你?我說不曉得,你怎麼這個時候才來?劉伯承司令員、賀龍司令員,還有鄧小平政委都說起過你父親,說是你父親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共產黨的事,而且歷史上是有功的。現在情況既然已經如此,我開會時向主持工作的鄧(小平)政委反映一下,你就等我的消息。」正說著,同樣也是因為起義有功,擔任西南行政委員會副主席的鄧錫侯進來了,他對宣晟說的話,與劉文輝大體一致。

  第二天,西南軍政委員會、行政委員會開會,會議由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書記,西南軍政委員會副主席,西南軍區政治委員鄧小平主持。鄧小平時年48歲,看上去很年輕很精幹很灑脫,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軍服,沒有戴帽子,頭上剪的是短髮。他主持會議,處理政務舉重若輕,有一種從紛繁的事件中抓住本質,然後用快刀斬亂麻予以解決的本領。會議開得不長,卻解決了好些棘手的問題。

  「同志們還有沒有事,有事請提出來,沒有事,會議就開到這裡!」鄧錫侯這就提出了尹昌衡的問題,劉文輝附議。

  會上,劉伯承和賀龍司令員都認為:尹昌衡對四川,對國家對民族是有貢獻的,應該給予照顧。

  「同意劉司令員和賀司令意見!」鄧小平說:「對尹昌衡,我們要管!」見大家再無其他問題,也沒有不同意見,鄧小平宣布散會。

  很快,經西南局統戰部派人到成都與有關方面溝通,很快達成了一致意見,尹昌衡家的退押被豁免了,而且成都方面派人到重慶看望了尹昌衡;重慶主面按月送去生活費人民幣100元。那時,物價便宜得讓今天的人看來難以理解,難以相信:豬肉四角錢一斤,雞蛋兩分錢一個……解放初期,人民幣100元,那可是個大數字。這就讓尹昌衡一家三口生活不錯,綽綽有餘。

  西南局統戰部給尹昌衡及他的家人找了套好房子,在重慶大井巷新昌里三號。是一個精巧的小院,房間是明三暗五式,兩間寢室,一間書房,房間開間都不小,地板,玻窗,三口之家住在裡面,相當的闊綽舒適。此外,配套的儲藏室、柴房、廚房等等也是應有盡有。這是山城鬧中取靜的最好居所之一,也是推窗望景的最好觀景台。人在屋中,足不出戶,只要推開那鑲嵌著紅綠玻璃的雕龍刻鳳的木質窗欞往下一看,山山水水,迴旋起伏的山城美景以及兩條玉帶般繞城而過的大江――嘉陵江和揚子江,江上的百舸爭流盡收眼底。重慶統戰部的人在將所需的鋪籠罩被、鍋瓢碗盞等等一應用品家具購買安置好後,這就將尹家三口從南岸接了過去。

  從此,尹宣晟不需在外打工掙錢了,只是每天在家照料父母的飲食起居。

  生活好了,思想壓力輕了,尹昌衡的身體漸漸好起來了。他又是每天上午打坐練功,他坐在床鋪上,左腿在內,右腿在外,閉上眼睛,雙手合什。那張尚帶病容顯出蒼老的臉上,神情平靜而安詳,像一尊奇石,經過了風吹雨打,驚濤駭浪的撞擊,更加沉穩挺立。這個期間,他在佛學的領域又進了一層,練起禪功。

  佛教、佛學本身是從印度傳過來的,而禪卻帶有中國特色,是對原來佛教的深化和補充。佛學雖然博大精深,但哲學體系似乎過於繁瑣複雜龐大。梁武帝時,號稱中國佛學第一代師的達摩初創禪宗。而對禪宗貢獻最大的是唐代的慧能法師。他本是一樵夫,又是一文盲,但他入教以後,佛心獨慧且精研執著,從而激濁揚清,系統地完善了禪宗學,以至以後直接影響到我國的佛學、文化、藝術、建築等多方面和民情風俗。李白、杜甫、蘇軾等歷代許多大文豪、大詩人、大學者也都精研過禪宗,比如《紅樓夢》里,專門研究家就指出書中浸滿了禪學。

  在悠思冥冥,思緒載沉載浮中,尹昌衡總結了自己的一生,不時喃喃自語:「孔子曰:『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患難行乎患難,素夷狄行乎夷狄。』孔子想居九夷沒有辦到,我卻做到了!」

  1953年的冬天對山城來說奇冷,這個冬天好容易熬過了。可是到了5月中旬,天氣已經明顯轉暖,卻又突然大寒,已經脫了厚棉衣的尹昌衡本來體虛,猝不及防中得了感冒。起初,他並沒有注意,宣晟給他請了中醫看,撿了幾服中藥,不僅沒有好,反而病勢越發沉重。尹昌衡素來相信中醫,他堅持看中醫,宣晟這就為他請來名醫文仲宣。把脈後,文醫生對宣晟說:「你父親身體太虛弱,中藥藥效慢,而你父親的病不能再拖,得趕緊請西醫看,打針!」宣晟這就違抗父意去請了西醫來家就診,尹昌衡吃了西藥,打了針後仍不見好。

  尹昌衡自知難好。他對麼兒宣晟說:「不用請醫生給我看病了。」他指著小院中一枝觀賞性的虬枝盤雜的小松樹說:「服藥是藉助外來的力量,而病能不能好,首先取決於事物的本身。比如這棵小松樹,你在它身上砍一刀,它最終癒合還是靠它本身滲出的汁液,而非其它!」

  其間天氣轉暖,尹昌衡的病情似有好轉。這天下午,他坐在躺椅上,讓小兒子宣晟給他推開窗戶,他從窗內眺望嘉陵江。陽光穿過雲隙,灑在江上,那些在江上來往穿梭的船帆,就像藍天上不慎落下的白雲,倏又緩緩而去。他漸漸抬起頭來,注意看去,山山谷谷,迴旋起伏的吊腳樓中,不知不覺間,已經參雜了不少才建起來的很氣魄的高樓。而天上,原先一朵碩大的烏雲已經散去,亮出了一碧萬頃的藍天。藍天上,朵朵白雲追逐著,在趕自己的路。

  這才是山城真正的春天,春天是多麼美好的季節。他情動於衷,低聲哼起了他喜愛的川劇《鎖五龍》。在裡間屋子的原夫人聽到丈夫在哼川劇,放下手中活計,提著暖瓶出來給他的蓋碗茶續水,輕聲囑咐:「昌衡,你病了這麼久,身體很虛,剛好一點,不要傷神,更不要吹著了。」說著,讓兒子宣晟給他關上了窗。

  尹昌衡也就不再哼《鎖五龍》,只是睡在躺椅上,很深情很留戀對原夫人和麼兒看了又看。

  晚間睡前,見父親並無異常,宣晟也就回到自己的房間睡了。

  這晚,宣晟夢中覺得自己走到了一處風景絕佳地,江對面,山巒起伏展開,景色秀麗,陽光明亮。這是什麼地方?似乎從來沒有到過,正疑惑間,山凹間升起一縷白雲,白雲隨即翻滾、擴大,然後是一片模糊。天籟上忽然響起父親一聲微弱的嘆息:「萬事雲煙已過!」夢到這裡,尹宣晟猛然驚醒,一陣心跳,感到事情不好。

  他趕緊下床,披衣去到父親房裡,母親也已經醒了。挑燈看時,父親雖然睡得很安靜,但在發高燒,臉腓紅,而且已燒得顯昏迷了過去,鼻息微弱。母子大驚,趕緊分頭出門去請醫生,無奈醫生夜間都不出診。母子回來,束手無策,對著一盞孤燈,他們只得將濕帕子搭在尹昌衡頭上,輕輕呼喚親人,暗暗哭泣,等待天明。

  午夜時分,時年68歲,處於深度昏迷中的尹昌衡突然睜開了眼睛,眼神異常清亮,他看了看守望在他身邊,已經哭紅了眼睛的宣晟母子輕言道:「我自信一生大節無虧,死後沒有遺憾。至於身後是非,留待後人去評說吧,我無須計較。」說完,安詳地閉上眼睛,永遠地去了。

  得知尹昌衡去世,西南局統戰部派人來表示悼念,慰問,並送上300元安葬費。宣晟母子將他們的父親、丈夫安葬在了南岸區黃桷渡上的山谷內。當宣晟受母親囑咐,過江到南岸選址時,發現那地方就是他那晚上做夢夢見過的。

  他們要回家了。

  他們在親人墳前久久下跪,站起來,再獻上一簇他們從山間采來的沾滿了露水的鮮艷的野花,再在那簇野花上灑上一些從山澗捧來的非常清冽甘甜的清水。

  宣晟攙扶著頭髮斑白,非常哀傷的母親,久久地注視著父親的長眠之地。這裡風景很好,而且幽靜,四周都是花草樹木,花香鳥語,又很是幽深。只是父親的墓地顯得未必簡陋了些,小小的一方圓丘,墓前的墓碑是宣晟寫好後,請石匠鐫刻其上的一方紅砂石,墓碑只有這樣一行字:「尹昌衡之墓」,字是隸書,沉雄有力。小時他不上學父親不勉強,但字是必須練的,而且父親要他務必練好隸書。父親說,隸書這種字體練好了,最有男人氣質,因此,尹宣晟一筆隸書字寫得相當不錯。

  這就是父親的長眠之地!

  宣晟覺得,生前學佛信佛,因而深信人死後靈魂不滅的父親,這時一定在他的理想王國里,深情地默默地凝視著他們母子。而山下隱隱傳來的嘉陵江日夜奔騰不息的濤聲,則是他們母子獻給他們的親人尹昌衡的拳拳之心,一腔深情。

  與此同時,在晨霧籠罩的川西平原盡頭,名山縣之側的一個山坳里,王陵基在夜幕掩護下,逃過一劫,只聽遠遠的鎮上傳來了雞啼。他確信解放軍押送著俘虜確實離去,這才出山。他最後警惕地慢慢踱進附近一座剛剛醒來的小鎮。場頭,煙霧氤氳中,一個開飯館的老頭,頭上包著四川鄉間老百姓愛包的白帕子,弓著背,在飯館鋪面外發火升爐子。

  「老闆,這麼早就開張了呀?」王陵基幾十年不改的口音幫了他的忙,他的嘉定(樂山)口音與雅安、名山口音如出一轍。

  「老闆」循聲抬起頭來。王陵基注意看去,「老闆」是個滿頭銀髮,一臉皺紋,神情忠厚的老人。王陵基一眼就看出,這是個鄉下好心的老實人。

  老頭問:「客官你是來吃飯嗎?吃飯還早了點。」

  王陵基說:「老闆,我可不可以在你這裡幫幾天忙,打個下手什麼的,光吃飯,不要錢?」

  「客官貴姓?」老頭手中停止了煽扇子,抬起打不直,已然佝僂的腰,再次用一雙昏花老眼打量著眼前這個說話和氣、多早出現在面前的陌生人。

  「姓戴,叫戴正明。」

  「嗨,巧了。一筆寫不出兩個戴。」老頭高興地說,「我也姓戴。」

  「我們是一家人。」王陵基乘機套近乎。他說他是成都一家藥房的夥計,現在成都很亂,生意做不下去了,藥房關了門,他只好出來找事做……結果,經王陵基一番花言巧語,加苦苦哀求,開飯館的戴老頭真的是將他留了下來當夥計,讓他涮個碗,擇個菜什麼的。

  王陵基哪會涮碗、擇菜,混了兩天,養了養身子,「辭」別了飯館的戴老闆,又開始流竄。絕境中,他獨自來在洪雅縣一個逶迤的山坡上,目視著滔滔東流的嘉陵江,他想到過死。但是,想到台北方面的不仁不義,他恨得牙痒痒的。「不,我不能死!」他在心中發著狠暗想,我要活著到台灣去,質問俞濟時,為什麼出爾反爾,捉弄我王陵基?我要在委員長面前揭露俞濟時!黨國就是被俞濟時這類欺上瞞下、損人利己、專門禍害同志的小人搞垮了的。這時,到這時,他還是相信蔣介石的。

  江對面是一派典型的川西平原的和平景致:平疇千里,茅竹農舍……然而,景色依舊,卻已是江山易人。看著滔滔東流的嘉陵江,走投無路的他心中豁地一亮,啊對了!沿江而下,可以由宜賓而重慶;由重慶而南京、廣州……只要設法到了香港,那就像是關在籠中的鳥兒撲向了自由的山林,到台灣便是水到渠成的事。而沿江直下,他還有許多關係。

  有了主意,也就打起了精神。王陵基一路乞討,終於在一個夜幕降臨時分,來在了宜賓城外南山腳下竹根灘一個姓楊的親戚家。這是一戶地主,曾得到過他的好處。其時,川南一帶剛剛解放,土地改革還未開始。有些地主對新生政權懷著刻骨的仇恨,王陵基的這個楊家親戚就是這樣的人。

  見到夤夜而來的前堂堂四川省政府主席、現在無異於討口子一個的王陵基;感受到新生政權威脅、而一籌莫展的楊地主又驚又喜,忙吩咐家中秦奶媽殺雞、擺酒投宴招待客人。

  秦奶媽徐娘半老,人很機靈。主人雖然沒有說來客是王陵基,但秦奶媽覺得來客形跡可疑,特別是,主人將客人接進小客廳後將門關緊。他們談話時頭挨著頭,小聲得像蚊子嗡嗡營營,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秦奶媽起了疑心,趁主人和客人關在小客廳里談話,她在灶下燒火煮飯時,問來廚房鋪排的女主人:「這是啥子顯客?」

  「喲,省府王主席嘛!」頭上梳著髮髻,臃鐘的身上穿著對襟衣服,手中捏著一柄黃銅水菸袋的女主人少見識。話一出口,發現不對,自己說漏了嘴。趕緊支吾:「秦奶媽你少問,做飯要得緊。」

  秦奶媽是有相當覺悟的,她知道了,來客肯定就是新生的人民政府正在各地懸賞緝拿的王靈官王陵基,這是個戰犯。趁下半夜,楊地主將王陵基送上停泊在江邊碼頭的合眾輪船公司的「永利」輪船時,秦奶媽溜出地主家,星夜去當地人民政府保了案。

  夜幕中,「永利」輪順風順水走得飛快。王陵基坐在舷窗前暗自慶幸,毫無睡意。 耳中滿是江水的汨汨濤聲,兩邊岸上影影綽綽的鄉村、遠山……飛快地往後退去。他想起了一首不知是何人的詩:「功名富貴若長在,江水亦應向西流。」這很吻合他此時此刻的心境,同時,內心重新充滿了希冀。

  當「永利」輪駛到江安碼頭時,天剛微明。興奮了一夜的王陵基躺到鋪上,正要合眼。覺得輪船停在了碼頭上,隨即是「瞿!瞿!」幾聲帶著鋼聲的哨子傳進耳鼓。隨即聽有人大聲招呼:「船上旅客都不要動!」他心中一緊,一個鯉魚打挺坐起。從窗內望出去,心頓時涼了半截,一隊解放軍已經上船,正挨次搜查過來。

  他想逃。但是,哪能逃得出去?輪船停泊在江心。朝陽已經升起,到處亮堂堂的,一片光明,連只蒼蠅也休想逃去。

  幾名挎著手槍的解放軍進了他住的艙,只見一個身穿長袍,頭戴博士帽,從體形看有些熟悉的人,正用手指著他的方向,對身邊的解放軍輕聲說著什麼。王陵基下意識地將身子縮起,但是,毫無用處。他們已經看見了他。幾名挎著手槍的解放軍官兵,在那個身姿有些熟悉的人帶領下,端端向他走來。他看著那個帶著解放軍來的人,心中連連叫苦:完了,完了!這個帶解放軍來抓他的人姓金,在他手下當過旅長。他的身後站著解放軍。

  「你看著我幹啥子?」王陵基看著姓金的臉色發青,身上虛汗長淌,他說:「我不認識你。」

  「真人貴人多忘事!」金旅長揭下戴在頭上的呢帽,很幽默地笑笑:「王主席,久違了!」說著,雙手抱拳作了一揖:「我已投降了人民解放軍,對不起了!」

  周圍幾名解放軍官兵拿出了手銬,手銬在清晨的霞光映照中鋥亮。

  王陵基只覺得山旋水轉,頭嗡地一響,癱倒在甲板上。這一天是1950年3月3日。

  窗外,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照亮了山照亮了水,照亮了天府之國錦繡大地。天府之國四川就此翻開了嶄新的一頁。(全文約34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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