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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兵慌馬亂中,梁玉樓魂離阿屋山

2024-10-08 12:55:27 作者: 田聞一

  一隻蒼灰色的岩鷹,平展長長的雙翼,像枚黑色鐵釘,靜靜地釘在阿屋山白雲繚繞的晴空中。

  阿屋山距富林二十餘里地,中間隔了條白崖河,依山傍河間有道山崗,地形陡峭。羊茂成的家,應該叫公館或是莊院,就建在這裡的一塊斜坡路上,其規模、格式都類似成都的一座舊式公館。大門有高高的門檻,跨過門檻,在長長的甬道後是一堵照壁。照壁之後就堂奧洞深了,鐘樓、鼔樓、假山,三進的大院,大戶人家公館中應該有的都有。

  莊院因勢而造,出門不遠是一道往下的長長階梯。階梯之下的緩坡上,有座人工挖掘的大田,約有一畝,也可以說是一座水池,池中養魚,建有涼亭一座,曲折的水榭連岸,風景不僅很好,在呈現出一片赤褐色的涼山能有這樣一處地方,簡直就是人間仙境了。

  羊茂成是當地巨富土紳,曾經當過富林鎮的鎮長,當然是讀過一些書的,素仰「尹都督」威名,因此,日前當他去羊仁安家拜見尹昌衡時,尹昌衡向他表示想到他家住一段時間躲躲麻煩,他滿口答應,接著將尹昌衡一行迎來,將幽靜的後院全數劃給他們住。尹昌衡此行人不多,只帶著梁玉樓,北京夫人原鶯和他們的兒子,也是尹昌衡最小的兒子尹宣晟,還有幾個做事的下人。

  尹昌衡一行最先被羊仁安接到富林鎮他的家中住了下來。羊仁安為人還可以,可是他的太太和他的兩個兒子都是大菸鬼,被當地人不屑地稱為「大皇兄」和「二皇兄」。大皇兄早死,留有一根獨苗羊德清,在家嬌生慣養,在外無惡不作,羊仁安又不常家,尹昌衡早就不想在他家住了。

  更有一次,因羊德清與尹昌衡的麼兒尹宣晟年紀差不多,經常在一起玩。那天,他們相跟著上了街,富林鎮雖小但是嘉定(樂山)至西昌要道,過往旅人多,煙館茶館飯館旅舍多。小鎮兩邊街沿下都是擺地攤的,賣書的、賣雜貨的,林林總總,充滿了戰時驛道上的嘈雜和喧囂。

  「快看,快看!」羊德清用手拐碰了碰尹宣晟,尹宣晟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在富林旅舍門前,一盞吊著撲滿了灰的紅燈籠下面,有位漂亮姑娘在看街景。顯然她是過路的,這姑娘明眸皓齒,高高的個子,剪著齊耳短髮,鵝蛋臉,皮膚又白又紅又嫩,很年輕,不過20來歲。姣好的身材穿一件素潔的旗袍,外罩一件紅毛線衣,旗袍上襟別了一枝鋼筆。就像升起的一輪新鮮的太陽。她站在旅舍門外好奇地打量著這陌生的小鎮,一副又黑又長的眉毛下,一雙黑亮的眼睛撲閃撲閃。

  「尹老弟!」羊德清看神了,輕聲問:「你說,這女娃子是個啥子人?」

  「路過這裡的學生。」尹宣晟很肯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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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大學生還是中學生?」

  「那還用問,肯定是個大學生。」

  「哎呀!」羊德清口水滴噠地說:「真是個艷若桃李,萵筍似的水靈呀!」傢伙眼睛珠珠都不眨一下,冒出這一雅一俗兩句後,嘖嘖嘴:「安逸,安逸!滿街的女娃子,她算蓋面菜。」

  「我們走吧,老把人家看著做啥子?」尹宣晟推了推魂不守舍的羊德清,他才很不情願地挪步。哪知下午,宣晟如約去羊德清那裡拿他答應借的書《羅通掃北》時,遇上了難堪事。

  這是黃昏時分,羊家的大院是四進,平時人就很少,羊德清住在後面的一個偏院裡。這時,院子裡連鬼花花都沒有一個,蝙蝠在最初的一絲夜幕里穿梭來往,晃動著不祥的陰影。

  穿過花徑,上了台階,見羊德清的書房虛掩著門,卻又不見人。宣晟正在猶豫,是敲門還是高聲喊羊德清,這時只聽裡屋傳出乒桌球乓的搏鬥聲,還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他感到奇怪,輕手輕腳邁進門去,想看個究竟,一看心跳如鼔,又氣又急。原來羊德清不知用什麼辦法將他們上午看到過的那個姑娘騙到家中,欲行強姦。姑娘的雙手已被他用一根繩子反綁起了,嘴裡也塞進了毛巾,而且已經裹到了大花床上。可是姑娘堅決不肯就範。羊德清個子小,他像一隻慾火攻心的小騷羊,一次一次地撲上去。姑娘個子大,拼命掙扎,一次次閃開,並用腳把他蹬下去,讓他跌了個「餓狗搶屎」。可是,姑娘不知怎麼已經成了他的網中魚,羊德清站起來,獰笑著,抄起一根麻繩,從後面繞過去,將姑娘拴在床檔頭上,再用繩子將姑娘的兩隻腿固定。這就將姑娘的旗袍從開叉處唰地一聲撕開。頃刻間,姑娘就像一隻被剝了鱗的的魚,亮出一雙肥白而修長的大腿。

  羊德清獰笑著就要硬上時,宣晟氣不過,大吼一聲:「羊德清,你不是人!光天化日之下,你要做啥子?!」

  羊德清猛然一驚,渾身嚇得一抖,轉過身來見是尹宣晟,淫笑道:「尹哥子,你不要打幹呵嗨哈,等老子幹完,你接著來!」

  「不行!」尹宣晟堅決制止。

  羊德清這就猛然反臉:「滾開!富林姓羊不姓尹!哪個女娃子被老子看上,都跑不出老子的手板心,你們是來打濫仗的,少在這裡咸吃蘿蔔淡操心!實話告訴你,老子親自殺過6個人,老子還有國軍營長軍銜,調得動人。弄毛了,謹防老子對你不客氣!」

  看尹宣晟不退,羊德清自知交起手來他不是對手,就嘩地一聲拉開抽屜,拿出一支上了膛的可爾提手槍,紅眉毛綠眼睛地命令尹宣晟:「出去、出去!不然,老子謹防請你娃吃顆『花生米』!」

  說來也巧,就在這危急關頭,羊仁安回來了,正好來找孫子說事,看到這個場面,一來面子上下不去,二來還不知姑娘的家庭背景,怕出事,就把姑娘放了。

  事後,羊德清咬牙切齒,說是非要整死尹宣晟不可。他把事情給父親說了,尹昌衡說,我早就發現這家人不對,早就想走了。

  當尹昌衡向羊仁安告辭並道謝時,羊仁安客氣了一下,並不過多挽留。

  本來,體弱的梁玉樓――殷文鸞在前往涼山的途中就病了,到了羊茂成家病勢越發深沉,臥床不起。

  一縷亞熱帶的陽光,從窗前那叢肥大翡綠的芭蕉葉上移到屋中,在地板上閃灼著金色的斑點,編織出一個個夢幻般的圖案。當年名滿京華的良玉樓,今天明顯憔悴了,她才40多歲,可一則因為沿途艱辛顛簸,二則嚴重的水土不服,三則幾天前精神上受到強烈刺激,這些都是她生病且病勢加重的原因。到富林時,她已經病了,不過還不重。

  那天,羊茂成派他家的領頭家丁張老五帶人上富林接尹昌衡一行到阿屋山。張老五不敢去,說是他原來在「羊營長手下背過槍」。羊德清的營長,是他爺爺羊仁安給封的。

  「羊營長那人不講理得很,心胸狹窄。」張老五說起羊德清噤若寒蟬:「我去,他見了我,會說我反叛了他,要整我!」

  聽張老五這樣說,羊茂成並沒有引起特別的注意,不以為然地說:「你又沒有賣給他羊德清。再說,接尹爺爺他們到阿屋我家,也是他爺爺羊仁安答應了的,你放心去,他不敢把你咋個的!」

  「羊(仁安)司令倒還好說,可是他最近時間跑來跑去的,深怕劉文輝的24軍打過來,好些時候都不在家,家裡面羊德清在主事。」

  「沒事,你放心大膽去!」

  沒有辦法,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張老五隻好率人抬起滑杆下山去富林接尹昌衡一行。

  「尹爺爺!」是羊德清上樓通知尹昌衡一行的,他見到前幾天壞了他的事的尹宣晟,裝得全然沒事,他做出很親切的樣子說:「羊茂成派人抬滑杆接你們來了。」他親自攙扶著行動已經有些不便的尹昌衡下樓,迎頭撞見張老五。

  「啊,是你龜兒子嗦?!」羊德清頓時眼露凶光。

  「羊營長!」張老五低了頭:「我們來接尹大爺一行去阿屋。」

  「你個龜兒子!」羊德清指著張老五,跳起腳大罵:「我說你龜兒子跑到哪裡去了,原來是跳槽了。你肇老子的皮,老子今天就要對不起你,老子今天請你吃顆『花生米』!」說時手一揮。

  立刻撲上來兩個如狼似虎的家丁,將張老五五花大綁。那天羊仁安不在家,尹昌衡再三勸解,羊德清就是不聽。雖然見多識廣,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血腥野蠻場面的殷文鸞,嚇得花容失色,她趕緊去前院找到了羊德清的母親,要她勸勸兒子。

  羊太太懶得動,正在說「莫得事,莫得事!」羊德清已經帶著人將張老王拖到後面樹林中,砰砰兩槍打死了。本來就有病,身體虛弱的殷文鸞嚇得當場昏厥了過去。

  宣晟的母親原鶯原夫人也是北京人,這次也是來了的。她平素同殷文鸞很談得來,關係不錯,她來看過了殷文鸞,說了些安慰的話,看著因病躺在床上的她,心中傷悲。原夫人給殷文鸞說了些放寬心,好好休養之類的話後,灑淚而去。

  日近黃昏。屋裡只剩下一直守在她身邊的丈夫尹昌衡。殷文鸞臉色蒼白,氣息短促,但仍然顯得典雅、文靜。處於深度的昏迷中的她,突然睜開眼睛,她凝視著同樣處於病中的丈夫,美目中流露出一種異樣的光芒,這會兒的她,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中來的。她的目光是那樣精神、澄澈、發亮,完全不像一個病入膏肓的人。

  看著陪在身邊,躺在藤椅上的丈夫,她北音婉轉地輕聲說:「昌衡,我跟你到成都已經29年了吧?」

  尹昌衡傷感地點了點頭。

  「你還記得嗎?」殷文鸞忽然話多了起來,迴光返照似的。說時,嫣然一笑,思緒沉浸在幸福的回憶里:「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帶我去游頤和園的情景。那天的天氣也像涼山的天氣一樣睛朗,連空氣都是綠的。那時你真年輕,真帥,真調皮!

  她說的這一段是,民國初年,從孫中山手上竊取了民國大總統職的陰謀家袁世凱,要想皇袍加身,當皇帝。而要當皇帝就要得到西方列強的支持,他最不放心的是三個都督。這就是四川的尹昌衡、雲南的蔡鍔、湖北的黎元洪。他將此三人誘騙到北京軟禁,長得胖胖的黎元洪行韜光養晦之計,整天貓在家裡不出一步門,這就轉移了袁世凱對他的注意,以至以後還當過幾天的民國大總統。而尹昌衡同蔡鍔性情使然,同時也是對袁世凱示威,整天泡在八大胡同里。人們只知道蔡鍔與小鳳仙的故事,很少有人知道尹昌衡與同樣是八大胡同名妓梁玉樓――殷文鸞的故事。蔡鍔因小鳳仙的掩護回到雲南高舉反袁義旗而雙雙出名,殊不知蔡鍔一走,袁世凱惱羞成怒,將尹昌衡打進監牢,過後還是因為閻錫山的幫助,他才帶上在北京相繼娶的殷文鸞和原夫人,經千辛萬苦回到成都。

  殷文鸞北音婉轉地說:「你說你最喜歡我那天的樣子,那天,你要用你帶來的那架德國蔡斯相機給我照相,可是等我擺好姿勢,你卻趁我不備,往湖裡扔了一顆石子,濺了我一身的水,整個旗袍濕了半截,很難受。你要我脫了曬曬,說那裡偏僻,四周都是盧葦,太陽也大。我上了你的當,剛把旗袍脫去,你『咔嗒』一聲,把人家照了進去……」

  殷文鸞這番話,像個歡快的簾鉤,輕輕鉤開了塵封的記憶,尹昌衡笑了。這是他這麼多年第一次開的笑臉,他問:「那張照片你還有嗎?」

  「有,幾十年了,我一直珍藏著,走到哪裡帶到哪裡。」說時,彎過手去,吃力地從枕頭下摸出那張照片,又看了看,再遞給丈夫,一雙長睫毛下的大眼睛裡早已是淚水漣漣。

  尹昌衡將照片接在手中,手有些抖,再急急從衣服里摸出老光眼鏡戴上看照片。已經有些發黃的老照片上,背景是頤和園中波光粼粼的昆明湖,在湖畔一片茂密的花草樹木和蘆葦掩映中,她剛剛脫了旗袍,側著姣好的身子,一雙好看的長睫毛大眼睛凝神微露嬌嗔,好像在說什麼,露出滿口珠貝似的雪白的細牙。她在笑,那笑像銀鈴落在玉盤裡叮叮咚咚的脆響,似乎現在清晰可聞。因為是側面,她那帶著乳罩的高高顫動的乳房,還有嬌羞的神態展現得淋漓盡致。

  「文鸞!」尹昌衡從心裡發出顫音,發出召喚:「你要挺著!人的生命的存在還是流失,好些時候取決於意志。等這場動亂過去,我帶著你就立刻回成都,甚至回北京,啊!」

  「昌衡!」她已經說了過多的話,過多的興奮,已經明顯地疲憊,聲音很低,但意蘊很甜:「我本是窮苦人家出生的女子,後來家道不幸,流落風塵。我能遇上你,而且跟了你,跟了你這麼多年,我感到幸福。唯一遺憾的是我沒有能給你留有子嗣。如今我就要走了,永遠地走了,不能照顧你了,就讓這張照片代替我伴陪你左右吧!」

  暮色已經在屋子中濃重地蕩漾,見丈夫還想勸她些什麼,她說:「我已經很疲倦了,睡吧!」當丈夫站起,蹣跚出門時,她想掙扎著坐起,卻沒有能起來,只是慘然一笑:「保重!」

  夜色籠罩了阿屋山。

  遼遠而悠長的白崖河,在濃稠漆黑的夜幕中,在阿屋山永恆、闊大的懷抱中奔流,於黑夜的寂靜中,將嘩嘩的水聲無限地放大,放大。

  殷文鸞的生命已經處於彌留之際。

  那是京郊故鄉熟悉的低緩的平原盡頭的小山崗,她家就在平原盡頭與小山崗之間。那時,娘常帶她上山,到松林里拾松子。頭上扎著根翹毛根的她拾累了,躺在綠草茵茵的草地上,仰望著樹林中那一方圓鏡子似的睛空。睛空總是藍幽幽的。一隻雲雀好像要同她做朋友,從藍天白雲間倏然閃現,對準她,鳴唱著俯衝而下。就在它的翅尖調皮地掃了一下她的臉頰時,又騰上藍天,將一路的歡歌撒在天地間。倏忽間,她覺得自己的心被牽引到了藍天白雲之上,於是,她向著藍天白雲引吭歡唱:

  「我可愛的雲雀

  你從哪裡飛來?

  你從我的家鄉飛來,

  你從我的童年飛來,

  你從我的心靈深處飛來,

  我相親相愛的丈夫啊,

  請把我的歌聲留下來……」

  後來娘去世了,她跟著舅舅,而好吃懶做的舅舅將他賣到了八大胡同。再後來他遇到了心儀上的尹昌衡,雖然以後的日子顛沛流離,她不後悔,他感到幸福。

  帶著這樣的回憶,這樣的嚮往,她去了,永運地去了。

  當新一輪明麗鮮亮的朝陽重新從夜幕中升起,重新磅礡到大涼山的阿屋山;這顆宇宙中對人類最慨慨,恩最重的星球把它金色溫暖的光芒灑向奔騰的白崖河,灑向羊茂成家時,美麗、溫情、俠義的殷文鸞已閉上眼睛,神情一派安祥,儼然是睡著了,永遠地睡著了。

  尹昌衡極為傷感。在羊茂成的幫助下,殷文鸞當天下葬在阿屋山上。尹昌衡不准任何人打擾他,在殷文鸞那一丘墳墓前枯坐半日。一下子,他的病情加重了。而這時,已逃到西昌的胡宗南消息靈通,他得知了尹昌衡在阿屋山後,覺得其人還有用,立刻派秘書趙龍文用汽車去「接」尹昌衡一家。尹昌衡一家被趙文龍接到了西昌郊外,邛海邊上,瀘山腳下他住的別墅見面。是羊仁安陪著一起去的。

  西昌是涼山的一塊大壩子,風景很好。出市區恍然一看,簡直與成都附近的農村沒有什麼區別,一片碧綠,良田沃野。所不同的是陽光特別強烈,天空又高又藍。這裡的氣候是四季無寒暑,下雨便成冬。西昌市又稱建昌,在涼山,是最大的一座城市,扼川滇咽喉,戰略地位極為重要。蔣介石一直在西昌設有行營。

  西昌每晚都有月亮,而且因為這裡空氣品質好,月亮特別圓,特別大,因此,建昌月是出名的。西昌,又叫月城。而城郊的邛海,更像是一顆落在涼山大壩子上的翡翠,浩浩淼淼的湖泊,水質清冽,旁邊不遠有座鬱鬱蔥蔥的盧山,山頂上,在稀薄的白雲繚繞與桂冠般戴在頭上的松柏簇擁中,有座金碧輝煌,香火很盛的廟宇。

  到了晚上,盧山上的暮鼔幽幽傳來,湖上倒映著一輪明鏡似的圓月,還有打魚的小船,船上人家的歌聲,真有點范仲淹在名篇《岳陽樓記》描寫的樣子:「漁歌互答」「靜影沉璧」「岸苫汀藍郁郁青青」的詩情畫意。

  可是,在戰火暫時不到的涼山,在風景依然很美的邛海之濱,主人和客人都沒有《岳陽樓記》中透露中的「登斯樓也,把酒歸風,其喜洋洋者也」的興致。

  趙龍文直接把他們送進了胡宗南在邛海邊設下的總司令部對面的「勤園」,這是原西昌行營主任張篤倫住的地方,臨海,是幢有圍牆的法式小樓,院中樹木很多,百花芳菲,環境很好。住下後吃了飯,稍事休息,老相識,時任西昌行營主任的賀國光來對尹昌衡作了禮節性的拜訪。

  然後,賀國光,趙龍文陪著尹昌衡父子去見了胡宗南。胡宗南住的別墅,原來是為蔣介石準備的,整體格式與張篤倫的宅第相似,相隔不遠。門口站崗的衛兵見到他們,趕緊行持槍禮。庭園裡,亞熱帶的花木長得高大茂盛,沿著花徑,進了底樓客廳。趙龍文代表主人招待客人,無非是請坐,請茶點等等。客廳很簡潔,充滿戰時氣氛,地板上沒有鋪地毯,正面壁上顯然掛著一幅碩大的軍用地圖,有一幅從上面垂及地面的黑色布幔遮著。

  剛剛坐下,只聽一陣皮靴響,從里而外響過來,胡宗南出來了。時屆中年的他,個子不高,很健壯,穿一身毛呢黃色軍服,佩上將軍銜,嶄新筆挺,肩墊得過寬。他的眉毛又粗又黑,像川戲舞台上的武生,動作機械,渾身是勁。他手裡握枝很粗的紅綠鉛筆,進來同尹昌衡、賀國光打了聲招呼,落坐後說:「你們不要怕,沒有值得怕的,這些土匪我見多了,沒有什麼可怕的!」

  見尹昌衡大惑不解,趙龍文解釋:「胡長官說的土匪,就是正在跟進的共黨共軍。」

  胡宗南看了看尹昌衡,問:「你今年多大歲數啦?」

  這樣的問話,這樣的姿態,讓尹昌衡很反感,他將頭一調,裝著沒有聽見,不理。見胡宗南有些尷尬,「賀婆婆」賀國光輕言細語地對坐在父親身邊的尹宣晟說:「胡長官在問你父親的話,他耳朵有些背,沒有聽見,你代父親回答吧!」

  尹宣晟說:「66歲。」

  「你很年輕。」胡宗南轉而問尹宣晟:「你幾兄弟?」

  「三兄弟。」

  「你是老幾?」

  「老么。」

  「上有幾個哥?」

  「兩個。」

  「他們都在做什麼?」

  「二哥大學畢業,在家待業。大哥就在長官屬下。」

  「好得很!」胡宗南高興起來:「你大哥叫什麼名字,現是什麼職務?」

  「尹紹援,是新編第11軍副軍長。」

  「是嗎?」胡宗南似乎想不起有這支部隊,自己屬下有這個副軍長,便叫勤務兵去把參謀長羅列叫來。羅列來了,胡宗南向他問起這事,羅列在胡宗南耳邊低語兩句。胡宗南恍然大悟,翹起大拇指,連說:「好得很,好得很!」這時一個副官模樣的軍官給他送來一張紙條,胡宗南看後,高興地站起來宣布:「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金河口收復了。」怕大家不明白,他上前霍地一下拉開遮在軍用地圖上的黑布幔,用手中的那枝紅綠鉛筆,在地圖上指點著金河口。

  陪坐在旁邊的羊仁安問胡宗南:「請問胡長官,這是哪支部隊收復的?」

  胡宗南回答不出來,羅列說:「是支地方部隊。」

  胡宗南問指揮官的名字。羅列說是李光玉。羊仁安插話,說是李玉光,羅列趕快更正:「是,是李玉光。」

  羊仁安不無得意地說:「李玉光是我的乾兒子。」

  胡宗南又翹起大拇指,連說:「好得很,好得很。」

  第一次的接見就這樣結束了。回到住處,羊仁安告訴尹昌衡,剛才胡宗南說的所謂收復,其實是件很小的事情。李玉光是金口河一帶的一個土豪,手上有幾百條槍幾百號人,胡宗南到西昌後到處招兵買馬,委李玉光作了個師長。解放軍並沒有派正規部隊攻打金河口,只是派了一支很小的偵察部隊去偵察,李玉光聞訊帶大部隊大動干戈地去截擊,解放軍的偵察部隊退了回去,如此而己。

  第二天一早,事情來了。趙龍文奉胡宗南的命令來找尹昌衡「商量」一件要事,說是委員長臨走時,將軍事委任給了胡長官,將川局行政事務交給給了王陵基,然而現在王陵基「失蹤」了,看來凶多吉少,四川政務無人主持,胡長官的意思是請尹老先生出來主持!

  「我怎麼能幹這種事?」尹昌衡很生氣:「我要做官還等得到這個時候?自孫中山先生去世以後,我就發誓不做官,而且在報上發表了《歸隱宣言》,這一點,任人皆知。李德鄰(李宗仁的字)是我的學生,閻百川(閻錫山的字)是我40年的至交,他們請我出山,我都沒有答應。我就是為躲他們到這大山溝里來的,我怎麼會出來主持川政?」

  一席話問得趙龍文回不起話,只好怏怏而去。

  緊接著,趙龍文通知尹宣晟去司令部談話,他代表胡宗南對尹宣晟說:「你父親年老體衰,不願意出來做事情,情有可原,可世兄正是英年,應該為黨國效力。胡長官的意思是請你去西昌幹部訓練團作教官!」

  尹宣晟趕緊推辭,他說:「我連小說文憑都沒有一張,咋敢去訓練團作教官,使不得!」

  「這不要緊嘛!」 趙龍文糾著他,不依不繞:「雖然你沒有當過教官,上課前我教你,然後你再去叫他們,保證沒有問題。」

  「我人年輕,腦筋又特別笨,我肯定記不住,教不來。秘書長一定要找教官,據我曉得的就有好些,這裡我給你推薦幾個!」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趙龍文的臉一下黑起,恨聲說:「能當教官的人多得很。我們就是要看你們尹家父子是不是同我們一條心,走一條路,嗯,你們怎麼這樣?!」

  平時裝得很斯文的趙龍文瞪起眼睛,滿臉殺氣,很嚇人。尹宣晟知道,這個趙龍文原是蔣介石的一個親信,也是個殺手,槍法很準,1936年他在漢口奉命殺過大名鼎鼎的楊永泰。尹宣晟不敢硬頂,他推:「秘書長,你讓我考慮考慮吧!」

  「那就限你三天答覆!」趙龍文的態度相當蠻橫。

  回到住處,尹宣晟將事情告訴了父親,尹昌衡想了想說:「現在是這些人橫行霸道的時候,我們惹不起躲得起,你快去西昌找賀國光,就說我請他想想辦法。」

  在西昌,西昌行營主任兼警備總司令賀國光聽了尹宣晟對此事述說後,給了尹家父子一個面子,他說:「胡宗南這個人疑心重,他要你父親出山,老先生不肯,再找你,你又不肯,他很可能會給你栽一頂共產黨的帽子,如果這樣,就麻煩了。這樣吧,你到我這裡來掛個名,我再去對趙龍文說,你這個人我用了,事情就解決了。」

  以後,果然趙龍文就不來找尹家父子的麻煩了。

  掛最後一任「四川省政府主席」虛銜的國民黨陸軍上將唐式遵,專程到邛海看尹昌衡來了。說起來,唐應該算是尹昌衡的晚輩,雖然他們是差不多的年紀。因為唐原是劉湘21軍第一師的師長,是劉湘下屬。而尹昌衡比劉湘資格老得多,是長輩。

  唐式遵與日前在隆興寺起義的潘文華,都是仁壽縣人,原都是劉湘手下的師長,是劉湘的左膀右臂,但在抗戰期間,劉湘在在武漢萬國醫院病逝以後,幾十萬川軍頓失重心,被蔣介石乘機肢解,四分五裂。而時任23集團軍副總司令兼21、23軍軍長的唐、潘二人就此徹底地分道揚鑣。唐式遵因為堅決投靠了蔣介石,節節上升,先是作了第23集團軍總令,繼後升為戰區副長官,潘文華因同老蔣存有二心,被一貶再貶,最後回到成都,手中失去了兵權,僅僅掛了一個西南長官公署副長官的虛銜。

  劉、鄧、潘在彭縣隆寺起義前夕,潘文華念其唐式遵是家鄉人,又共事多年,娓婉地勸導他倒向人民陣營,不意被他堅決拒絕。他聲言他要作「現代的文天祥」拉起一支三千多人的「游陸隊」到大涼山來與解放軍打游擊。

  唐式遵其貌不揚,比較胖,上身長,下身短,五官不甚清楚,臉色焦黃,表面上看來很笨,有「唐瘟豬」之稱。其實早年與劉湘一起畢業於四川陸軍速成學堂他,相當會打仗,尤其擅長打防守,守如釘;人,其實相當精明,如俗話一句:「面帶豬相,心中暸亮。」

  穿一身皺巴巴的黃呢軍服,滿頭白髮的唐式遵,簡直就是個老人了,但精神很好,能吃能睡能說,身手也還敏捷。

  對尹昌衡,唐式遵有種特別的感情。當年尹昌衡主動請纓,率軍西征平叛之前,還是趙爾豐時代,1910年,小軍官一個的唐式遵就曾跟隨趙爾豐進藏平過叛。對年齡與他相差無幾的「尹大都督」,他有種高山仰止的崇敬之情。以後在多年的戰爭中,唐式遵總是能化險為夷,人長得胖,又被稱為「福將」。其時掛四川省政府主席虛銜的唐式遵,又是國民黨西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西南第二路游擊縱隊總司令。

  幾句寒暄,幾句問候後,尹昌衡主動提到了當前局勢。他認為,老蔣的八百萬部隊都打垮了,現在僅憑西昌這麼點地方,國民黨要想反攻圖存,要想復辟,根本不可能,想也不該想!唐式遵卻不以為然地說:西康省還在我們手中,從全區來看,除雅安、滎經兩地外,所有被共軍占了的地方,不久又會被我收回來!真是癩疙寶(蛤蟆)打呵欠――口氣大!

  尹昌衡沒有精神對他進行一一反駁,其實唐式遵自己也應該知道,他這是在自欺欺人,連蔣介石在1950年的元旦文告中也只談保衛台灣,連海南島這些地方都沒有提,更不要說已經陷入重圍的西昌了。他只是對唐這樣說:「子晉(唐式遵字子晉)你注意到這個事實沒有,以前台灣每天都會派兩架飛機來西昌,空投物資槍械,現在已經不來了。西昌機場唯一的兩架飛機,被胡宗南派軍隊嚴加控制,顯然胡宗南也是準備隨時飛走的!這樣,你還打什麼打?」

  唐式遵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對這些事實熟視無睹,而是再三要尹昌衡放寬心。他話題一轉,說是明天西昌的城隍廟會熱鬧得很,有時間請去耍,他得回西昌他的司令部去了。這就起身告辭了,臨了又說,如果尹家父子有什麼事,隨時都可以找他。

  第二天一早,尹宣晟去了西昌,一是想去看看熱鬧,二是父親要他去找一個人。可是,哪裡有唐式遵說的趕城隍廟會,哪裡有熱鬧?街上到處關門抵戶,冷清得很。西昌本來是個很熱鬧的,彝漢雜居的大地方,可是今天街上不要說沒有見到漢人,就是最常見到的風情:那些愛將披在身上的擦耳瓦一裹,三三兩兩坐在階沿上聊天,唱酒的彝人也沒有。他感到不對,但還是大起膽子朝西街口走去,他要去找李錫昌。這個人最先作過羊仁安的副官,後來棄武經商,在這裡開了一個鹽店。月前,他們父子到富林、一直輾轉到了邛海邊住下,李錫昌沒有少來看望他們。

  找到了李錫安家,也是關著鋪子,敲了敲門,一個小廝警惕地稀開一條門縫,問:「你找哪個?」

  「找李錫安。」

  「我們老闆不在家!」可躲在家中的李錫安聽出了是尹宣晟的聲音,讓小廝放他進去。

  一見到尹宣晟,李錫安一把抓著他說:「三少爺,這麼兵慌馬亂地,你進城來做啥子?」

  尹宣晟說了來找他的原因,又問街上這麼冷清,為啥子?李錫安說:「未必你們沒有聽說嗎?解放軍馬上就要打過來了!」尹宣晟聽說這話感到很吃驚,急著趕了回去。

  回去後看到胡宗南派來的長官公署政治部主任李猶龍,正在逼父親去台灣,他就坐在一邊聽他們談話。

  李猶龍說:「總統從台灣來電,說尹先生你是對國家有貢獻有影響的人物,總統請先生到台灣去。」

  「要我什麼時候去?」父親的話很冷,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

  「今天下午。」

  「你們準備給我幾張機票?」

  「機票很緊張,總統請你,還有唐式遵長官,民族委員楊邸中,就你們三個人去。你們一人一張機票。」

  「那就是說,我們這家子就我一個老頭子去?」

  「是。」

  「我眼又瞎,耳又聾,又是一身的病。」尹昌衡很起火,將手中的拐棍在地上拄了拄:「我離了我的家人就活不起來,讓我到台灣去,還不如讓我就死在這裡。」

  「那我再去向胡長官報告一下,請他再想想辦法!」 李猶龍訕訕地去了。

  李猶龍走後,宣晟正把上午去城裡找李錫安的情況,以及聽來的事告訴父親,楊邸中來了。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人,身著彝族服裝,頭上打著英雄結,皮膚黝黑,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話,他是國民黨的民族事務委員會委員,地位很高。他見面就問尹昌衡:「伯伯準備好了嗎?」

  尹昌衡沒好氣地問:「準備啥子?」

  「伯伯不是要去台灣嗎?」

  「只有我一個人去,我不去。」

  「我讓出我的位子。」楊邸中說:「讓三公子或伯母去吧。」

  尹昌衡嘆了口氣:「感謝你的好意,我哪裡都不去。我同共產黨無怨無仇,我跑台灣去幹什麼?」他問楊邸中:「你怎麼不去了?」

  「胡長官改變了主意!」楊邸中無可奈何地說:「胡長官說我是地方人士,守土有責,應該留下來打游擊,沒有辦法,我只能留下來。」

  「那你準備怎樣與共產黨打游擊呢?」尹昌衡感到很好笑。

  「打啥子游擊啊?!」楊邸中將兩隻蒲扇似的大手一拍:「國民黨的幾百萬軍隊都打完了,打垮了,我拿啥子去打?我不會打,還不會跑嗎?此刻滇西還沒有共軍,我準備稍後帶著我的學員隊伍,從鹽邊過去。如果滇西也完了,我就走野人山去緬甸,那條路我熟悉。伯伯,你好好保重,我得準備去了。」

  楊邸中剛走,唐式遵又來了,說是他也可以把飛台灣的一張票讓給尹家。

  尹昌衡問他為什麼不去?他也說是胡宗南不要他去,說胡宗南說的:「你是游擊司令,你不留下來打游擊不行!」

  「這胡宗南難道說話比蔣介石還管用了嗎?」尹昌衡說:「台灣的蔣總統都要你飛過去,他卻要把你攔下來,你問問他,他不是口口聲聲說你是蔣委員長最忠實最聽話的學生嗎,這會怎麼不聽話了?」

  唐式遵垂頭喪氣地說:「這就叫『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且,蔣總統說不定經胡宗南一說,改變了主意也難說。」

  「那是,那是。」尹昌衡點點頭,他問唐式遵:「你那點兵,怎麼個打游擊?」其實他心中是想說烏合之眾的,唐式遵那幫烏合之從現在已經沒有了多少人。

  「是呀!」唐式遵深有同感地說:「我也是這樣問胡宗南的,他想了想說,我現在也沒有多的辦法,我這裡批給你一萬元錢,另外再批點槍械,別的,你自己去想辦法。」 唐式遵氣憤地說:「這不是打發叫化子(乞丐)嗎?我當即很硬氣地對他說,你那點寶貝,自己留著吧!憑我唐式遵這個名字,在四川,我就不相信招不到幾萬人!」說著罵了起來:「胡宗南這個傢伙混帳,到這時候了,他還仗著他手中有點正規軍專橫跋扈,仗勢欺人!」罵著罵著,竟哭了起來。這時地方「司令」羊仁安進來了,見狀趕緊勸唐式遵:「唐長官咧,這都啥時候了!不要慪氣了,商量要事要緊!」唐這才收住淚,收著罵,問羊仁安帶來了什麼消息。

  「同你一樣,剛才胡長官把我叫去,也要我帶部隊上山打游擊。」

  「人呢,槍呢?」唐式遵趕緊問。

  「胡長官還好,送了我10枝槍,一萬塊錢!」

  唐式遵抽了一口氣,手一揮:「不要他的!又不是打發討口子。」

  「唐長官喲!」羊仁安又勸:「有總比沒有好,我勸你還是拿到手好些。」

  唐式遵聽進去了,說:「我現在是光杆司令,一個人都沒有,你叫我咋個去拿?」

  「這樣吧!」羊仁安顯得很仁義:「我也就只帶了10來個人來,如果再叫他們幫你背槍,那就一人得背兩三枝槍,還走得動路嗎?我在西昌城裡還有些人,我們一起去想辦法吧?」

  「也好!」於是,唐式遵向尹昌衡告了辭,同羊仁安這個難兄難弟一起去了。

  他們前腳一走,賀國光來了,他坐下就問尹昌衡有啥子打算?

  尹昌衡還是說,他哪裡都不去,就留在這裡。「賀婆婆」恐嚇尹昌衡說:「你先生從不反共,同共產黨素無怨仇,共產黨的軍隊來了,確實不會把你怎樣。問題是我得到確切情報,首先打到西昌,打到邛海的不是共產黨的正規部隊,而是一批土共。你曉得,雲南的龍雲已經投共。要打來的是他的兒子龍繩率領的土共,這批土共其實就是土匪,紀律極壞,一路打來,難免燒殺姦淫,先生你們一家人如果到了這批土共手裡,話就難說了!」

  「賀婆婆」這番話把尹昌衡說動了,他問賀國光:「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請你們一家人隨我們走,避一避。」

  「避到哪裡去?」

  「我們之間不是一天兩天的關係了,我現在手中還有一個邱純川率領的警備團,我讓邱團長派人先將你們一家送到河西,找一家靠得住的上層頭人,在這樣的人家暫時住一段時間。不然兵荒馬亂的,你有又病。」

  「難道你不走?」

  「我走不成!」賀國光也是無可奈何地將手一拍:「這個胡宗南簡直歪騰了,你知道,我現在又掛了個西康省政府主席的牌子。胡宗南說,你這個西康省主席不能走,他要我留下來維持地方秩序,然後上山打游擊!」

  一切都明白了,看來,這賀國光還不是有意要誆他們,尹昌衡就同意了。賀國光臨去前對尹宣晟囑咐道:「你趕緊準備一下,下午三點出發。」

  賀國光去後,看還有時間,也沒有什麼東西要帶的,尹宣晟猛然想起應該再去西昌找一個人。這人叫袁品文,原來是父親的屬下,後來跟劉伯承在瀘州起義,打散後也流落到了西昌,在小北街做小生意,聽說其人一直同共產黨有聯繫,何不去找到其人問問。尹昌衡說對,宣晟就讓手下兩個僕役先收拾行李,他再次去了西昌。

  一反上午的清風雅靜,滿街都是背包拿傘,扶老攜幼,竟相湧向城外逃難的人們。他很順利在小北街找到了袁品文。初見又驚又喜,聽宣晟說了來找他的緣由,正在喝酒的袁品文說:「胡宗南的部隊等一會就要進城血洗西昌,你沒有看到我的家中就我一個人,其他的人早就走了。」

  宣晟一驚,問:「此話當真?解放軍還沒有打來,咋個胡宗南倒要血洗西昌?」

  「說是不給共產黨留一針一線。胡宗南軍隊的大標語貼得滿街都是,你沒有看到嗎,他們要所有的人都撤走,所有的黨政人員、參議員、地方紳士通通上山打游擊。他們下午六點鐘進城,凡是沒有走的,一律槍斃!」

  「那你怎麼不走?」

  「我好辦,一個人單腳俐手的。」這點,袁品文沒有多說。

  尹宣晟對袁品文說了他們的行蹤,說是下午他們準備隨賀國光派的部隊走。

  「你們不該走!」袁品文說:「你們上了賀國光的當,他哄你們的。即將來到是解放軍正規部隊,哪是他說的『土共』,他是要把你們挾起來!」

  「這對他有啥子好處?」尹宣晟不解地問:「於今我父親無職無權,病病哀哀的一個老人,賀國光把我們丟下不就完了,何苦要把我們挾起來?」

  「這就是『賀婆婆』的厲害,他日前派兵攻打過劉文輝在涼山的伍培英部,他怕伍培英報復,現在他的兵不多。而歷史上你父親同劉文輝有交情,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他可以把你父親抬出來當擋箭牌。這樣吧,現在時間還得及,我現在就帶你去找個地方,然後你回邛海去把你父親母親他們接來!」

  袁品文當下帶著尹宣晟出了西門,迎面遇到一個精神健旺的老人,這人叫王樹萱,宣晟認識,原來也在父親手下任過職,當過團長,本地人。

  不意王樹萱聽了袁品文的述說後,說:「巧了,我正在著急,正想來找你商量這事,我那裡很安全,當年紅軍經過這裡時,葉劍英就住在我家裡。」說時,他和袁品文分了手,由宣晟帶著他去邛海他家住的勤園見了尹昌衡。

  聽王樹萱說了詳情,尹昌衡決定,那就住到樹萱家去。因為時間很緊,要做些準備,兩下說好後,王樹萱先回去了。

  就在宣晟陪著父親說話,一個僕人正在做滑杆時,另一個僕人進來對宣晟說:「三少爺,賀主席請你到他的司令部說事。」 尹宣晟出了大門才發現,賀國光已經派兵把他們嚴密監視了起來,要想走已經走不了了。

  來在賀國光的客廳,胡宗南與賀國光正在說事。見他進來,胡宗南問:「你父親到台灣的決心下沒有?」

  宣晟頂了一句:「只走我父親一個人,他是無論如何不會去的。」

  「放心,放心!」胡宗南大包大攬地說:「我已經打電報給台灣,國府決定明天早晨八點派兩架飛機來。這樣,你們一家人都可以去了,你們現在就趕緊準備準備吧!」說完,站起身,急急出了門,上了汽車。

  「這胡宗南盡說假話!」賀國光看著胡宗南的背影,說:「龜兒子現在就是去上飛機的,哪有兩架飛機明天來西昌?不要聽他的鬼話。我叫你來,就是告訴你,也跟你們告個別,我也馬上要去飛機場去台灣了。」

  尹宣晟一驚:「賀主席上午不是說,胡宗南不讓你去台灣嗎,怎麼情況又變了?」

  「我把情況報告了蔣總統,是蔣總統親自下令,要我去台,他胡宗南想攔也攔不住了。我之所以沒有過去同你父親告別,是不忍心。不過,你放心,我說過的話會負責到底。我走後,我讓邱團長負責派人保護你們到安全地帶。邱團長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為人忠實可靠!」說著站起身來,主動伸出手同宣晟握了握,又把手一舉:「向你父親問好!」說著走了出去,上了小車,絕塵而去。

  邱團長派人接尹昌衡一家來了,是三輛大卡車,宣晟將父親扶上了當中一輛卡車的副駕駛坐坐好,讓母親坐在後一輛車的副駕駛上,自己側著身子擠坐在父親旁邊,以便隨時照顧。他們坐好後,一個姓張的營長將手槍一揮,喝令部隊上車,大約一個排頭戴鋼盔,手持美式卡賓槍,裝備得很好的部隊紛紛上車坐好,頂著像是在淌血的一輪夕陽,三輛美式軍車首尾銜接,沿著逶迤起伏的赤褐色的山路,向著蒼茫的遠方,向著綿延縱橫的大山深處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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