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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故國西去,蒼茫雲海間

2024-10-08 12:55:21 作者: 田聞一

  「經國,明天我們就要離開成都,就要離開大陸了!」蔣介石的語氣不無惆悵、惋惜。黃埔樓上,他站在窗前,長時間凝望著在夜幕和微雨籠罩中現在尚在手中的大陸最後一個大城市成都。

  視線中,幾星燈火在夜幕中閃爍游移,磷火般明明滅滅。冷雨打窗,極目望去一派淒迷。

  「爹爹!」站在他身邊的蔣經國關切地說,「我們明天一早就走,什麼都安排好了,你就放心,早點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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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情緒從來沒有今晚這樣消沉、惆悵的蔣介石說:「經國,我想去最後看看成都。」

  「爹爹!」蔣經國驚訝了:「這麼冷的天,外面又在下雨,再過幾個小時我們就要去機場了,就不必出去了吧!」

  「不,我要去。」蔣介石出去的意志很固定,很堅決。此時此刻,他有一種無盡的眷戀需要排遣。蔣經國只好去趕緊作了安排,並陪著固執的父親步出了溫暖如春的屋子。

  下了黃埔樓的台階,在蔣介石和蔣經國上車以前,侍衛室主任陳希曾將那領黑色的防彈斗篷披在蔣介石的身上。

  蔣介石、蔣經國父子一同上了那輛高級防彈轎車。接著,三輛一模一樣,讓外人無法辯認真偽的三輛轎車首尾銜接,悄悄梭出北較場後門,向城內駛去。

  蔣介石靠近車窗,用手拽開一點窗簾,目光竭力透過眼前迷迷朦朦的夜雨帷幕,將這座飽經憂患、九里三分的歷史名城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轎車駛過了青龍街、東城根街,進了少城。他讓司機將車開得慢了些。街道上,有些路段淌著一灘灘的水,在黯淡的街燈照耀下,泛著昏黃的魚鱗似的光波;車輾過,水向兩邊濺起。夜還不是很深。但大街上已闃無人跡。街道兩邊,在一排排整齊的梧桐樹、芙蓉樹後,鱗次櫛比大都一樓一底青磚灰瓦的小樓房都睡過去了。這之中,有戲院、茶樓、酒肆,但更多的是書店、報館。這條充滿了文化氣息,流露出這座城市豐厚文化底蘊的長街,著名的祠堂街已經在沉沉的夜幕中沉睡,所有的店鋪都關上門,顯得格外幽靜。而在祠堂街一邊,隔著一條波光粼粼的金河,就是頗為有名的少城公園。黑漆漆的園中,曦微的天光中,「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利劍般插入雲天,散發著一種悠久而滄桑的歷史韻味。還有街上那座有名的晉園餐館,這時,全都無言地瑟縮在寒夜裡。視線中出現了一個打更匠。他已然蒼老,披著蓑衣,佝僂著身軀,邁著蹣跚的步子;一手挽著更繩,一手揚起更錘敲了下去:

  「當!當!當!」

  「各家各戶――小心――火燭――!」

  更夫蒼老的聲音和著金屬的顫音,水波紋地悠悠遠去,餘音淒涼。

  「爹爹!」經國在身邊提醒一句:「少城已經過了,我們回去了吧?」

  「不!」蔣介石吩咐司機和坐在前面的侍衛主任陳希曾:「將車開到棗子巷,我要去憑弔戴公,戴季陶先生。」聲音里充滿了依依惜別之情。

  一行轎車,首尾銜接,頂著成都冬夜的淒風冷雨向西,向西。

  蔣經國不再說什麼了。他知道爹爹對戴季陶那份特殊的感情。憑著依稀的記憶,一位身材單薄,面容清秀,舉止儒雅,博學多識,談吐詼諧,穿一身淺灰色長袍,腳蹬一雙淺口布鞋,操一口四川成都話,頗有學者風度的中年人似乎飄然而來,恍如眼前。

  爹爹早年留學日本時,與戴季陶既是同學,又是無話不談的朋友。蔣經國不知從哪裡聽來的一樁傳聞軼事,說那時爹爹與戴季陶在日本合租一間房子並同一個日本使女睡。使女肚子裡就有了他們的孩子,生下來一看就知是戴季陶的。但戴季陶不敢要這個孩子,因為戴先生是有家室的,而且夫人是個「河東吼獅」,戴先生懼內。

  這個孩子只好爹爹要了,這個孩子就是以後長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像貌英俊,去德國學過軍事的弟弟蔣緯國。

  對這事,他既信又不信,當然不敢去問爹爹。但戴季陶,的確是黨國數一數二的理論家,且對爹爹耿耿忠心,這是沒有懷疑的。

  深受爹爹器重、賞識的陳布雷、戴季陶眼看大勢已去,無力補天,他們二人竟雙雙自殺以明心跡。

  1948年11月12日,終身跟隨爹爹的,有「天下第一筆」稱譽的陳布雷,服下大劑量的安眠藥自盡。而戴季陶還在為黨國百般奔走,他先是應邀去印度講學,然後輾轉去康藏,竭力拉攏各地土司為爹爹賣命,遭到這些土司的拒絕後,三個月後,極度絕望的戴季陶在成都棗子巷家中,採取了與陳布雷同樣的方式自盡。

  「經國!」坐在旁邊爹爹的話打斷他的回憶和沉思。調過頭來,卻只見爹爹調頭凝望著窗外一派瀟索的夜景,聲調哀傷低沉,似在自語:「成都這個地方物寶天華,青山綠水,文化積澱極為豐厚,人文薈萃。歷代大文豪中,好些都是成都人,例如司馬相如、楊雄、李白、蘇東坡父子……縱然不是成都人,凡大文豪也大都到過這裡。」說著又一一例舉:如流寓成都多年的唐代大詩人杜甫、還有我們浙江的陸游……他甚至提到了近代四川出的戴季陶、張群、郭沫若……認為他們也都是名人。特別是他提到家鄉詩人陸游在不少詩中,對成都贊誦備致。說著,爹爹竟背誦了陸游寫青羊宮花會什麼的詩:「一路之上香如泥」云云。

  蔣經國注意到,父親著意提到了戴季陶。說戴季陶其實一開始篤信馬列主義,是中共創始人之一。1819年出生於成都附近廣漢縣的戴季陶,名傳賢,字季陶,號天仇,原籍浙江吳興,在清初「湖廣填四川」中,戴家移居四川廣漢。他早年留學日本,參加了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追隨孫中山進行革命,1917年被孫中山任命為「大元帥府秘書長」。戴季陶從日本明治大學法科畢業後回國,最初長期從事新聞出版工作。五四運動時,在上海主編過《星期評論》周刊,1924年任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兼中央宣傳部長。

  1920年至1921年夏,戴季陶對共產主義學說很有興趣,與陳獨秀等人往來密切,參加過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籌備活動。但是,當中國共產黨成立時,他卻拒絕參加。後來,他與共產黨走得愈來愈遠,竟致成了國民黨的理論權威。

  戴季陶擔任過國民黨法制委員會委員長、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等要職。1924年11月,孫中山離粵北上,他是隨行要員之一。翌年3月11日,孫中山病危時,他是孫中山遺囑九個簽證人之一。他最終反對國共合作,鼓吹「純正三民主義」,並在上海設立「季陶辦事處」,那是一個專門的反共寫作班子。1925年6月,他寫成《孫文主義之哲學基礎》,7月完成《國民革命與中國國民黨》……他著述甚多,形成了一套全面系統的反共的「戴季陶主義」,是國民黨中為數不多的理論家。

  1948年,鑑於國民黨政權搖搖欲墜,一介書生的戴季陶為了排擠劉文輝的勢力,為蔣介石掃清退路,不避艱辛,千里迢迢,到達甘孜,收當地最有勢力的女土司向德欽姆為義女,又牽紅線,讓自己的義女與班禪行轅的衛隊長益西多吉結婚,最終釀成了地方武裝力量與劉文輝的爭戰。激戰半月後,益西多吉夫婦聯合的武裝力量被擊敗,退往青海玉樹。西康省省長兼24軍軍長劉文輝進一步加強了對甘孜、巴塘一帶的控制。

  見失敗無可避免,戴季陶失望之極,於1949年2月11日夜自殺於成都棗子巷家中。

  就在蔣介石喋喋不休談論戴季陶、讚揚戴季陶中,坐在前面的侍衛室主任陳希曾轉過頭來,輕聲報告:「委員長,戴公墓到了。」

  車停下來了。借著車前燈射出的一束雪亮的燈光,蔣介石看清了,「戴公墓」就座落在城市與鄉村接壤的一處荒寂的墳瑩里。高高的一處土丘上,纏結的枯樹與野藤在寒風中抖索。土丘前面有個紅砂石碑,上面鐫刻著「戴公季陶之墓」一行篆體大字。淒風苦雨曳打下的戴公墓好不慘澹淒涼。

  蔣介石堅決拒絕了兒子和侍衛室主任的勸阻堅持下了車。在黑暗中,他走進荒墳,站在戴公墓前揭了軍帽,低頭致哀。他喃喃地地說:「季陶,中正看你來了。中正對不起你。你好好安息,我來向你道別……」說著竟哽咽有聲。

  「爹爹,不要太悲哀了。」兒子蔣經國走上前來,附在父親耳邊輕輕說:「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去機場了。」

  蔣介石這才點點頭,躬下腰去掬起一捧成都平原的沃土揣進荷包里。這才轉身向座車走去。他走得很緩慢、很沉重,走得戀戀不捨。

  一行三輛轎車調頭往回開去,開得很快。蔣經國注意到,父親似乎突然之間衰老了許多,疲憊不堪,頹然地坐在車沙發上,頭往後抬起,靠在沙發高背上,再也無話,閉上了眼睛。

  一行三輛轎車拐上了去鳳凰山機場的公路。委員長的司機和侍衛們這才注意到,委員長的防彈轎車前後左右都有好多輛車在暗中保衛跟隨。顯然,這是蔣經國暗中作的布置。

  這是黎明前的黑暗時分。串串雪亮的車燈迅速撕破厚重的夜幕,像是一串掠過夜空的星群,急速地向隱約可見燈光的鳳凰山機場流去、流去。

  在座車平穩的引擎聲中,蔣介石睡著了。蔣經國從侍衛室主任陳希曾手裡接過一件軍呢大衣,輕輕蓋在父親身上。兒子明白,年邁的父親連日來心機費盡,加上憂傷,到現在實在是熬不住了。

  就在蔣介石離開成都的這個晚上,夜幕剛剛降臨,玉沙街劉文輝公館門前的警衛解除了。

  夜正黑,雨正緊。昏黃的路燈下,猛地竄出來一個黑影。他影子似地竄到公館門外,隱身於一個大石獅子身後警惕地東瞅西看。確信公館的警衛解除了,心中大喜。

  他叫李大成,劉公館的衛士。那天晚上,陳崗陵指揮部隊攻打劉公館時,他一個人最不地道,惜身逃命。陳崗陵指揮部隊打下劉公館並對劉公館進行了挖地三尺的洗劫撤走後,他仗著情況熟悉,三番五次趁夜潛回公館想打點啟發。他心中有數,知道公館裡還有些旮旮旯旯藏有金銀珠寶,不信胡宗南的那些兵就搜羅盡淨了。但一直沒有下手的好機會。今夜,他可以放放心心地在公館裡搜索那些打剩的錢財了。

  他想進去,可是一時又有些狐疑。正猶豫間,雨淋淋的小巷口現出一個人影。近了,看清了,是個很上了些年紀的打更匠。他很怕冷,儘管一身穿得鼓包氣漲的,還是雙手揣在袖子裡,佝僂著身子,走得蹣蹣跚跚的。一面圓圓的銅更,用一根細繩吊起,斜掛在插在腰帶上的更棒上,一邊走一邊晃蕩。

  當老打更匠走到跟前時,李大成從石獅子後閃身而出,擋在了打更匠前面。然而,打更匠既不怕也不吃驚。他緩緩地抬起頭,用一雙昏花老眼打量著眼前這個擋路的人。認定眼前這個人很可能是個「梆客(土匪)」,決非善類,身材高大,穿一身緊了袖口的黑衣黑褲。腰上繫著皮帶,皮帶上斜插著一把大張著機頭的20響駁殼機。一張馬臉配一隻大鼻子、鷂子眼。一副橫眉吊眼的樣子。

  老打更匠確實是沒有什麼可以值得怕的。他吃的在肚子裡,穿的在身上,一個人吃飽,全家人不餓。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他也不吭聲,他看這個「梆客」要咋的。

  原劉公館衛士李大成也打量著老打更匠,似乎在惦量這個老傢伙有無利用的價值:一頂絮絮翻翻的無檐棉帽下,一張古銅色的臉上,滿是刀刻的皺紋里記錄著歲月留下的酸辛和生活的不易。原劉公館衛士看出來了,這個老打更匠雖然動作有些遲鈍,但絕對是個有膽量的人。

  「老漢!」李大成用手指著隱在身後夜幕中黑森森的劉公館,粗聲莽氣地問:「劉公館裡的兵撤了?」

  「是撤了嘛!」打更匠說話的語氣很沖。

  「是不是喲?」

  「哪個在這裡同你涮罈子(開玩笑)嘛!」打更匠覺得面前這個持槍「梆客(土匪)」問得怪頭怪腦的。又說:「那些兵是今天天一黑撤的。你要想做啥子?未必想進去弄兩個?」老打更匠對這個「梆客」,之所以擋在自己面前,纏著問個不息的目的,猛然省悟到了什麼。

  「不瞞你說。」李大成誇張地比了一下手指:「老子原先是這公館裡的衛士,既然胡宗南兵都撤了。我們進去發財!老漢,你敢不敢跟我去?」

  「發財?」老打更匠癟了癟嘴,臉上滿是嘲諷:「撞到你媽個鬼喲,裡面早就被胡宗南那些丘八搶光了,還輪得到你我進去發財!」

  「老漢,跟我進去不得拐!」原劉公館衛士提勁:「我老實給你說,那晚盛文派兵來攻打劉公館時,老子怕槍子不長眼睛,來個腳板上擦清油――溜了。公館頭金銀財寶到處都窖得是,那些丘八兵能搜得淨?!你這個窮老漢運氣好,碰到了老子。乾脆點,一句話,去不去嘛?」

  老打更匠心動了,嘴也甜了些,他袍哥語言一句:「那就陪你大爺走一趟嘛。」

  李大成輕輕推開劉公館兩扇沉重的黑漆大門。他們前後相跟,躡手躡腳向公館深處走去。

  劉公館好大好深!大院套小院,石板甬道連過廳。遠處,仿九曲流杯池中水流得淙淙有聲。聳立在夜幕中的假山怪石,猛獸般崢嶸。風吹過,花草婆娑樹木蕭蕭。不知藏在何處的貓頭鷹發出「哇、哇!」的怪叫聲。還有點點綠色瑩光閃爍,不知是野狗還是野貓的眼睛,在野草枯蔓中時隱時現,很是嚇人。

  很冷的細雨已經停了,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吧嗒!吧嗒!」兩個人的腳踩在深深庭院中的甬道上,發出空洞的回聲。天幕上亮出了曦微的白光,隱約可見的院中景象觸目驚心:幾株被迫擊炮撕裂的百年古柏張著殘枝斷臂,像是重傷垂死的老者在哭泣。碎磚爛瓦到處都是。

  轉過一道假山,連孽膽大李大成都嚇得差點叫出聲來。青堂瓦舍的四合大院裡,橫七豎八躺著六具屍體。這些在地上躺著的死人,他都熟悉,個個都叫得出名。而現在一個個凍得梆硬,蜷縮著,模樣著實嚇人。

  「老漢,跟上訕!麻糖粘著胯了嗎!」為了給自己壯膽,原劉公館衛士調過頭來吆喝。

  打更匠上來了。他領著打更匠徑直奔左廂那間普普通通,很像是一間柴房的小平房而去。原封不動的這間小平房是劉文輝的藏金窟,裡面地窖下窖有一罐翡翠。

  黃金有價玉無價。原劉公館衛士心中喜極,心想,我李大成發財就在今夜。

  他邁開大步,上了三級青石台階。打更匠緊隨在他身後。就在李大成一把推開門,一腳跨進去時,「轟!」地一聲巨響,天崩地裂中,劉公館原衛士李大成和可憐的打更匠立時被炸成了肉泥。

  這是蔣介石臨走時設下的毒計。他料想今夜,只要將劉公館的警衛前腳撤去,劉文輝及其家人,後腳就會跟進去。他要毛人鳳安排特務們,在劉公館的每間屋子內都埋下足夠的、高強度地雷。蔣介石的預想並沒有錯,可不諳劉公館原衛士李大成和想發一筆浮財的老打更匠太性急,去打前站,當了劉文輝及其家人的替死鬼,救了劉家人的命。

  晨光初露,鳳凰山機場戒備森嚴,胡宗南部隊的官兵里三層外三層,持槍警惕保衛。

  八時正。蔣介石在蔣經國、谷正倫、沈昌煥和高級幕僚陶希聖、秘書曹聖芬、侍衛長俞濟時等人簇擁下,步出機場休息室,向早就發動了的「中美」號專機走去。

  兩輛轎車駛進機場,向這邊駛來。

  「啊,他們來了?」蔣介石說時,大家轉過了身。從兩輛轎車上下來的是胡宗南、王陵基,他們趕來為委員長送行。

  「啊,陵基,宗南!」身著黃呢軍裝,身披黑色防彈斗篷的蔣介石,乾瘦的臉上擠出了一絲難得的笑容。他一邊大步迎上去,一邊從手上脫下白手套,率先向他的兩位股肱伸出手去。

  委員長主動同他們握手,令王陵基、胡宗南受寵若驚。

  蔣介石讓他的隨員們都上飛機,只留經國在身邊。他爺兒倆要單獨同王陵基、胡宗南告別。

  單獨告別是儀式性的。

  「拜託了、王主席!」

  「拜託了、胡長官!」在「中美」號專機的巨大機翼下,蔣介石再次同他留在大陸「堅持反共戡亂」、寄予厚望的一文一武兩位大員握手。王陵基、胡宗南分明感覺出,委員長的手在顫抖不已。

  「再堅持一段時間,嗯!」委員長的臨別贈言還是那句老話:「形勢很快就會發生變化的。黨國會銘記你們的勳業!」

  「委員長請放心!」胡宗南將皮靴一磕,「啪!」地一個立正,與以往一樣地精神。王陵基雖然也在說一些提勁的話,可眼淚在往肚裡流。他知道,他的處境無法同胡宗南比。胡宗南手握重兵,什麼時候抵擋不住時,說聲溜,是很容易的事。而他王陵基,現在是活脫脫一個光杆司令,要想逃脫共產黨的天羅地網談何容易!他是極可能要被共產黨活捉,要被押上絞刑架的!不期然想起新津機場那一幕,他心中暗自懊悔不迭。

  他從內心想對蔣介石說,「蔣委員長,我一輩子為你賣命,忠心耿耿,雙手沾滿了共產黨人的鮮血,共產黨來了是不會放過我的。我怕,帶我走吧!」但王陵基畢竟是王陵基,正如他每次在公開場合說的那樣,「陵基生前無陵基,陵基生後無陵基。」這時,還有一種聲音他心中轟響,「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國難顯忠臣,正當其時!」因此,從他嘴裡迸出來的話仍然錚錚有聲:「委員長放心,委員長保重!我生是黨國的人,死是黨國的鬼!」

  蔣介石為此感到欣慰。他向他的兩位忠臣、重臣再次點點頭,表示嘉慰、表示告別。然後和蔣經國一起轉過身去,大步上了舷梯。站在艙門口,向他們揮了揮手,往後一退,艙門關上了,舷梯撤去了。

  專門從新津機場調來的「中美」號專機,開始在長長的跑道上滑行。越滑越快,突然呼嘯著騰空而去,很快消逝在成都冬天難得的炫目陽光里。

  性能很好的「中美」號專機,在機長依復恩的嫻熟駕駛下,在萬米高空飛得很平穩。

  從高空看大地。在機翼下綿延起伏的高山、大河、田野、村莊、城市,很快一掠而去,急速地往後退。被中國共產黨占領了的廣袤的中國大陸,還有機翼下的歷史名城成都,很快就被雲遮霧障,看不見了。

  雲層在機翼底下翻滾。展現在視線中的藍天高遠,一碧如洗。在專機下面翻滾的白色雲團,像朵朵綻開的銀棉。高速前進,性能優越的專機,因為缺少參照物,這個時候好像完全靜止。

  蔣介石端坐在舷窗前,面無表情,口中無語,像老僧入定。

  良久,他對坐在身邊的兒子說:「經國,我們輸了,輸得太冤枉、太憋氣,我不服這口氣。到台灣後,待養精蓄銳,我要打回大陸去!」

  「爹爹!」蔣經國的語氣是不以為然的:「我以為,我們的兩隻眼睛不能只盯在大陸那邊。要緊的是,我們的眼睛應該盯著台灣,盯好台灣。盯著我們的鼻子尖!」

  蔣介石有些驚愕。這是經國第一次公開「反對」自己、頂撞自己,公開表明與自己不同的政見,甚至有些教訓的意味。他調過頭,仔細審視著自己的愛子。時年39歲的他蔣經國,一反以往剛從蘇聯留學回來時戴頂鴨舌帽,穿件卡克服時隨隨便便、瀟瀟灑灑的樣子,現在變得也像他蔣介石了:身著藍布長袍,顯得很老成。一張酷似生母毛氏略顯胖的臉上,卻有雙見微知著的眼睛。

  瞬時,蔣介石充分認識到,兒子已經成熟了。他喜悅地意識到,早年投身於共產黨營壘,加入共產黨,再從中殺出來的兒子,是黨國,是自己最理想的接班人。

  「有其父必有其子」,「青出於藍,更勝於藍」,這話很對。因為老祖宗留下來的這些話中飽含哲理。在未來的鬥爭中,有正反兩方面經驗教訓的兒子,其道行必然比自己高明。想到這些,心中剛才的一絲不快消失了。他放心了。他又調過頭去,望著舷窗外變幻無窮的浩瀚蒼穹,久久不動。

  這時,充溢於蔣介石心中的是對大陸無盡的眷戀。故國難捨,故土難離啊!從舷窗外射進來的陽光太強烈、太晃眼。他隨手將雪白的挑花窗簾往前拉了拉,身子隨勢靠在了舒適的高靠背軟椅上。

  高速前進、性能優越的「中美」號專機不斷地被雲層籠罩,又不斷地穿透雲層,往前飛去。而那些與飛機如影隨形的白雲則時聚時散,飄飄縷縷。雲隙間,無數被飛機切割開來的陽光,上下翻滾,像是點點碎金。

  這時,蔣介石進入了朦朦朧朧的睡鄉。一種巨大的失落感、空虛感和無法排遣的愁腸別緒在他的心中交替著升起、升起。他感到自己確實是疲倦了,他確實是老了。

  四個小時後,蔣介石乘坐的「中美」號專機飛出了茫茫的中國大陸。這一天是1949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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