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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波詭雲譎,他畢竟是翻雲覆雨的高手

2024-10-08 12:55:18 作者: 田聞一

  這個晚上,成都北較場中央軍校黃埔樓,蔣經國呆坐在他的臥室中的沙發上。

  沒有開燈。一絲黯淡的燈光從對面父親臥室里門縫裡泄出來,扭扭曲曲地瀉進屋來。夜已深。父親室內的燈光一直亮著,他知道父親沒有睡。他知道父親很哀傷,他很想過去安慰父親,可是,他沒有。他知道,這是沒有用的。蔣經國呆呆地看著從門縫裡泄進來的燈光,沉入過去時光的觀想中。

  一條清澈的河流在眼前滔滔流去。單調的汨汨聲像是在喁喁私語,沉重、混濁、無休無止,那是家鄉寧波奉化溪口鎮上的剡溪。小時候的生活是孤寂單調的。父親要麼在日本、要麼在上海,飄忽不定。家裡只有媽媽、奶奶。奶奶、媽媽整天念經,沉醉於飄飄然的佛的境界裡。讀小學的他,下了課常常到剡溪去揀石子玩,或是坐在碼頭上,心隨遠去的白帆而去。少年的他,多麼想走出溪口,去見父親,去見世面。

  1921年,11歲的他被父親接到上海讀書。1925年5月30日,上海發生「五三」慘案,他因積極投身反對帝國主義運動,被學校以「行為越軌」而除名。時值留蘇時髦,徵得父親同意,他先去北平,在吳稚輝辦的「海外補習學校」補習俄文。也就是在北平,他因為反對北洋政府上街遊行被拘禁過。北平空氣太沉悶。八月,他隻身南下廣州,到黃埔軍校探望作軍校校長的父親。時機正好,有一批國民黨高幹子弟去俄留學,父親讓他隨隊而去。他去了,那年他剛好15歲。

  冬天。他們乘坐的火車穿越西伯利亞。大雪紛飛中,從窗外一掠而去的大地、山巒、房屋、樹木全部披閃著銀輝。天和地連在一起,白茫茫無邊無際,情景非常壯觀。火車靠燒木柴提供動力,車廂里冷得要命。在半個月的旅途中,革命青年們談理想、唱歌……車廂里洋溢著歌聲和笑聲,驅走了漫漫旅途中的嚴寒和苦寂。

  到莫斯科時,夜幕已經降臨。路燈映著白雪,晃人眼睛。他們就讀的中山大學,座落在莫斯科河西岸的瓦爾芬柯大街上,主樓是一座規模很大、四面懷抱的四層樓房。他是和馮玉祥的兒子馮洪國、於右仁的女兒於秀芝等人是同學。同學中,數他年紀最小,也最頑皮活潑。他常穿一身工作服,皮膚曬得黑黑的,大家用俄語喊他「小工人」。在中山大學,他唯一的摯友是從湖南去的共產黨員徐君虎。

  從俄國回來後,在山青水秀的贛南,他先後任過江西省保安處少將處長兼省政治學院總隊長,贛州行政督察專員。在那裡,他提出「除暴安良」口號,雷厲風行地打擊地方惡霸,恢復地方秩序,懲治貪官污吏,深受當地人民讚賞;在贛南,他有「蔣青天」之稱。

  1939年夏天。贛南遍披青蔥,境內景象欣欣向榮。來了一個「王點驗」,這是國民黨中央軍委會派到江西點驗地方軍隊的「欽差大臣」,是個中將。「王點驗」每到一地都要錢要酒要女人,光景德鎮珍貴瓷器他就要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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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點驗」到了吉安後,專門給蔣經國蔣專員拍了一個電報,讓派人派車去接他。蔣經國卻把來電一扔,對他的「總管」徐君虎說,「別理他。」

  「王點驗」到贛州見沒有人理他,很不高興,只好自己去找了個旅館住下,讓自己的副官將路上一應經費送給蔣經國,要求報銷。

  蔣經國不予報銷。「王點驗」發現情況不妙,這就去專署朝見蔣專員。蔣經國不理他,他就同徐君虎套近乎,對蔣經國對徐君虎都竭力吹捧。

  蔣經國看不慣他那一套,虎著臉要「王點驗」談正事。公事談完了,他給「王點驗」約法三章:到各地後不准請客,不准收禮。違犯了,軍法論處。各地在規定時間將地方部隊集合好後,必須準時去點驗,若屆時點驗員不到,責任自負……蔣經國將這些交待完畢,轉身就走,把中將「王點驗」氣得差點昏了過去,卻又無可奈何。

  蔣經國知道這事沒完,知道官場兇險,他採取先發制人的辦法。「王點驗」還在回去的路途上,他就已經將「王點驗」的種種劣跡寫信詳細告訴了父親的侍衛長王世和。

  徐君虎不解,問他為什麼不一桿子捅到父親那裡,卻捨近求遠,走侍衛長王世和那裡轉上一圈?

  蔣經國笑了,「如果這樣,老頭子會懷疑我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由王世和出面說,比我好多了。」他是把父親蔣介石的脾氣琢磨透了。果然,「王點驗」回去沒有幾天,就被國民黨中央軍委撤職查辦了。

  「芳娘,芳娘,君虎來了。他這個湖南人愛吃辣椒,你給他炒幾盤菜,不要少了辣椒,再燙壺酒。」徐君虎沒帶家屬,他常請君虎在家吃飯。

  長得高大魁梧,性情直爽的老朋友徐君虎樂得哈哈大笑,說,「你這傢伙不像話呀!我們中國哪有管自己老婆叫娘的?芳娘,這名字是怎麼取的?」

  芳娘是他根據她俄文原名諧音給取的。他也哈哈大笑,兩手抱在胸前,側著頭問朋友:「依你說,不叫芳娘那該叫什麼?」

  徐君虎在地上來回踱了幾步後,說:「有了。就把『娘』字的女旁去掉,改名『方良』,你看如何?」

  他從善如流,拍手叫好。當即將在廚下忙活的俄國太太叫來,告訴她,以後她的名字叫方良。

  蔣經國生活儉樸,即使招待客人,徐君虎在一碗飯里就挑出了18顆稗子……

  1939年夏天,他奉命去陪都重慶受訓。父親見到他滿面秋霜,將面前厚厚的一疊檔案一拍,怒喝:「你是怎麼搞的,你那裡搞成了共產黨的窩!」

  他不明究里地看著父親。

  「徐君虎是什麼人?」父親霍然轉過身來,看定他:「徐君虎是共產黨,你不知道嗎?」

  他真是對他這個朋友不甚了解。徐君虎在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了兩年,後受組織派遣秘密回國,先是當革命軍第二軍教導師任師長陳嘉佑的秘書。「四·一二」事變後,教導師改編為革命軍第13軍,陳嘉佑升任軍長,徐君虎任該軍政治部少將主任。「寧漢合流」後,國民黨開始清黨,徐君虎和著名共產黨人李富春、譚平山等都被「請」出了部隊。

  徐君虎奉命去南昌參加擬定中的1927年「八·一」起義,行致途中接到命令轉赴上海進行地下鬥爭。不意有次在上海南京路上遇到了莫斯科中山大學時的同學、時已叛變,成了「藍衣社」特務頭上的康澤。於是,被捕入獄。兩年後出獄積極參加了上海抗戰。上海淪陷後,失去了組織聯繫的徐君虎仿徨、苦悶。病中的他舉家遷往桂林。在那裡,所幸有行醫看病本領的他行醫度日,同時當了廣西省參議員。

  蔣經國回國後,尋訪到了徐君虎,將他接到任上幫助工作,深受器重。

  蔣介石在加緊對兒子悉心栽培的同時,加緊了對兒子的管束、教育。

  蔣經國在重慶受訓完畢歸去時,帶去了幾個陌生人,徐君虎感覺到了什麼。

  「經國,」 徐君虎試探他,「我想安排幾個人?」以往,蔣經國對他總是言聽計從的。然而,這次蔣經國卻以「研究研究再說」以搪塞。

  於是,徐君虎當即將蔣經國託付他保管使用的私人印信、公家印信和電報密碼交還蔣經國,說,「我明天就走。」

  蔣經國不由一驚,「你真要走?」

  「真的要走。」

  蔣經國沒有挽留,垂下頭,坐在那兒什麼都沒有說。

  徐君虎走了。從此以後,蔣經國同共產黨徹底決裂了。

  蔣經國對父親的感情也在逐漸發生變化。原先他對父親的不解、甚至仇恨慢慢變成了理解、同情直至敬仰。1949年1月,父親被迫引退時,他懷著沉痛的心情,在日記中寫下了這樣一筆:「21日。今天是父親引退的一天,也是中華民族數千年歷史又遭逢了一次厄運,幾乎是斷送國脈的一天。」

  「為父老矣,經國,以後就看你們的了。」想到父親近來時常對自己說的這句話,父親流露出明顯的「交班」之意,想到自己即將登上的政治峰巔,一種混合著使命感和榮譽感的豪情油然而生。凝神屏息中,他細思父親的種種失策,對於建立未來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政治宮殿,充滿了信心。

  凝神細想中的蔣經國,看了看戴在腕上的夜光表,時針已指向了第二天凌晨一點。父親屋內的燈光還未熄,父親還未睡。他想,父親在作什麼呢?

  蔣介石這時站在臨時掛在屋內那張20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前沉思。地圖上,紅色箭頭從上而下,密密簇簇,已將西南和南方幾塊小小的地盤逼得緊緊。這是一盤殘棋。作為兵將損失得幾乎淨靜的一方棋手,儘管絞盡腦汁,敗棋還是沒有改了。蔣介石不得不承認,這盤棋他是下輸了,沒法再下去了。

  自1911年民國建立以來,40餘年間,遇到過多少風險,都過來了。難道這次就真的過不去了?「天無絕人之路」這句飽含哲理的名言,今天究竟還靈不靈?蔣介石下意識地想著。

  窗外下起了霏霏的冬雨。風吹落葉,雨打芭蕉,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涼意味。蔣介石頹然坐在了沙發上,但仍然保持著職業軍人坐姿,正襟危坐,他好像在用心地諦聽著什麼,又好似老僧入定。

  自怨自艾中,蔣介石想到了張學良。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在1930年歷史上那場有名的『蔣、馮、閻大戰』中,因張學良易幟助戰,成就了我的事業,打敗了馮玉祥和李宗仁等人的聯盟,我曾經誇你是千古功臣。年紀輕輕的,我就讓你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全國海陸軍副總司令。後來,紅軍全數被我圍在陝北那樣一個彈丸之地,人不過三萬,平均只有五顆子彈。為了還你張學良的恩,我讓你帶你的東北軍並楊虎城的西北軍,去一舉解決共產黨,然而,你少不更事,竟中了周恩來『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之計,竟然與共產黨人楊虎城聯合實行兵諫。如果沒有你張學良發動的西安事變,何至於有今天我蔣某人的敗走麥城?張學良呀張學良,你這一來,又成了黨國千古罪人!

  想到這裡,蔣介石恨得牙痒痒的,往事不堪回首。帶著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眷戀,他打開抽屜,拿出一本照片薄,翻開,一張照片讓他感慨萬千。照片上的他,穿一身黃呢軍服,高領上綴特級上將金星。手上戴著雪白手套。左手執一頂綴有國民黨青天白日徽記的軍帽,挺拔、從容、鎮定。旁邊羅斯福總統身著一套黑色西服,神經專注地側面向著他,臉上露著會意的微笑,似乎在向他說著什麼,神態很是親熱。羅斯福旁邊的是英國首相邱吉爾,穿一套考究的白西服,腳蹬一雙白色皮鞋,樣子傲慢,標準的英國紳士派頭。靠在自己身邊的就是「大令「宋美齡了。在兩個「洋人」面前,她好像是在時時呵護他,又像是在偎依他。而連他在內的三大國元首當中,她顯得特別耀眼儀態高雅,身著黑緞旗袍,外罩一件白色繡花外套,腳上的白色皮鞋上飾著蝴蝶結。這是1943年他攜「大令」去參加開羅會議時的一張留影。

  然而,韶華、榮耀都成了過去。剩下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這時,兒子蔣經國輕輕推門進來了,關切地說:「爹爹,夜已深了,休息吧。」

  他卻抬起頭來問兒子,飛台之事準備好了沒有。

  兒子的回答總是讓他放心的。

  「對了。」電光石火般,他思想上有了一個主意。他對兒子說:「你通知一下有關方面,明天我要在成都勵志社召開一個新聞發布會,我要親自赴會,並宣布我赴台的消息。嗯?」他看著兒子強調,「來參會的報館和新聞記者越多越好,嗯?」

  兒子先是狐疑地看了看父親,庚即明白了父親暗藏的玄機,答應了下來。

  第二天上午十時。成都商業街勵志社會議廳里,應邀參加新聞發布會的記者們已經到齊了。只見主席台正中懸掛著一幅巨大的蔣介石戎裝像,兩邊是一副標語:「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那是先總理孫中山的名言。兩邊斜掛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民黨黨旗和國旗。

  主席台邊沿一字排開盆盆油綠的冬青和鮮花。

  主角還未出場,場上一片嗡嗡聲。 參加今天這個重要新聞發布會的,左中右的記者都有,總之,在蓉的大小報紙都來了記者。200多名記者交頭接耳,無不對今天這個新聞發布會感到很有興趣。

  向來深居簡出,對媒體不感興趣,到蓉後更是從不露面,神秘莫測的委員長,今天竟要親自來發布新聞?這是真的嗎?就在一片嘈雜聲中,只聽門外站崗的衛兵扯著嗓子一個勁喊立正!

  記者們調頭去看時,只見在侍衛們的簇擁中,蔣介石由蔣經國、俞濟時、曹聖芬、王陵基陪著快步進來了。蔣介石今天著一身玄色長袍,身姿一如既往地筆挺,腳蹬朝元黑直貢呢鞋,右手提根拐杖,左手輕提長袍下擺。上了主席台,坐在一張鋪著雪白桌布的長方形桌前,面對著麥克風,向台下眾多的記者微微頷首一笑。

  新聞發布會開得很簡潔。待委員長坐定,侍衛長兼軍務局長俞濟時宣布新聞發布會開始。蔣介石其實並沒有發布希麼新聞,而是要在坐的記者們有什麼問題,儘管提。

  才思敏捷的「無冕皇帝」們,這就爭先恐後向委員長連珠炮似地發問:

  「請問委員長,共軍已分南北兩路對成都形成了夾擊之勢,而且日漸迫近。而據傳胡宗南部正向西昌轉移。這是否意味著政府制定的『川西決戰』已經放棄或說是失敗?」

  「兵臨城下的共軍為何忽然停止了前進?國共間是否達成了什麼協議?成都是否有重演北平和平解決之可能?」

  「處此非常時刻,不知委員長如何面對?」

  「劉、鄧、潘為何陣前倒戈?」……

  面對記者們連珠炮似的,有些甚至是「過份」的提問,蔣介石充耳不聞不答。他只是在台上用一雙鷹眼掃視著台下形態各異的記者們。他要這些記者來,可不是來回答什麼提問的。他是要借這些記者的筆,達到自己的目的。

  即使到了山窮水淨,蔣介石仍然是唯我獨尊。在他看來,座下記者們不過是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工具,是一群芸芸眾生。他信奉尼采哲學:「群眾、百姓,不過是一片瓦礫堆,不過是多餘的廢墟……」縱然坐下的都是記者們,還是得他蔣介石耳提面命。

  看記者們不再提問了,蔣介石輕輕咳了一聲,會場上頓時清風雅靜。

  「諸位!」蔣介石宣布了一個重大新聞:「中正將於今晚離蓉飛台,去主持草山革命實踐學院的開學典禮。在此,我鄭重宣布,並借諸報端昭告全國人民……」

  事情如此重大,又來得如此突兀!縱然是見多識廣的記者們也是一個個目瞪口呆。只聽委員長用他那口帶著濃重寧波味的官話往下說去:「我早就說過,打,共產黨是打不過我們的。打垮我們的是我們自己。1936年,是張學良發動『西安事變』讓共產黨起死回生。八年抗戰,日本人更是幫了共產黨大忙。當時,政府領導全國人民浴血奮戰,而共產黨在後方游而不擊,加緊擴充實力。他們搶占地盤,養精蓄銳。抗戰勝利後, 在八年抗戰中坐大的共產黨已是今非昔比。他們置民族利益於不顧,悍然發動全面的武裝叛亂。而在這四年的反共戡亂中,黨國陣營里屑小之陡,見利忘義者、背叛黨國者層出不窮。遠的不說,四川的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雲南的盧漢,還有郭汝瑰……」說到這裡,他表情十分痛苦,聲音也尖銳起來:「是他們的背叛,使政府精心策劃的『川西決戰』流產了。」說到這裡,他漲紅了臉,頭上青筋暴綻,「我之所以要飛台主持草山學院,就是要儘快建立起一支不為做官不為錢,而願畢生從事先總理孫中山制定的『三民主義』奮鬥終生的幹部隊伍。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打敗共產黨!」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

  「中正去台後,西南反共戡亂之重擔,軍事上借重胡宗南將軍;行政上則仰仗於王陵基主席。諸位!」在坐下記者們的走筆沙沙中,蔣介石從來沒有這樣慷慨激昂,語言流暢:「現在雖然形勢危艱,但政府並非毫無辦法。請諸君記住我在抗戰時就說過的話:犧牲未到最後關頭,決不輕言犧牲;失敗未到最後關頭,決不輕言失敗。成都萬一不保,我們還有西昌反共基地,幾十萬國軍精銳之師將在那裡同共軍周旋到底。」說著,他舉起拳頭,「只要我們在大陸再堅持三個月,必然出現歷史性轉機。而堅持三個月,於我們是決無問題的。黨國歷史上不乏雖經百厥九死一生,而最終挽狂瀾於既倒之事實。中正深信,一個經數千年中華民族傳統文化歷史浸潤的國家,在與蘇俄支使的中共鬥爭中必將取得最後勝利!」

  下面的記者們對蔣介石這番內容空泛、提虛勁的話早就聽煩了,見他又來這一套,紛紛交頭接耳。會場上又不安靜了。蔣介石給俞濟時示了個意。俞濟時這就趕緊宣布:「今天的新聞發布會,到此結束,散會!」

  夜幕又籠罩了成都。

  黑夜有兩副面孔,一面是溫馨,一面是猙獰。1949年底的成都之夜,卻總是同陰謀、血腥、鬼祟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和事情緊密地聯繫一起。

  在成都南郊,夜幕籠罩下的紅牆斑駁、古柏森森的諸葛亮武侯祠一反以往的幽靜。天黑後不久,高牆裡就響起了急促的跑步聲、槍托磕擊聲和低聲吆喝聲……駐紮在武侯祠里的劉文輝的董旭坤團,剛才接到中共「臨工委」情報:敵人今夜有行動,蔣介石今夜要去新津機場乘專機飛台。大隊敵人正在北較場中央軍校內集結,敵人經過武侯祠時,很有可能來個「順手牽羊」對董團進行攻擊!

  劉文輝24軍董團很快完成了戰鬥準備。他們占領了制高點,憑藉紅牆作掩體,一支支伸出牆洞的槍槍、步機……在黑夜中警惕地向外瞄準。竹梢風動,外松內緊武侯祠中的董團已進入臨戰狀態,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上半夜無事。整座九里三分的成都市,死了般冷寂。

  子夜剛過,北較場中央軍校前門兩扇大鐵門突然洞開,隨即一隊鋼鐵長隊魚貫而出。昂著炮筒的15輛坦克車在前開路,跟在後面,載滿胡宗南部隊的美制十輪大卡車,首尾銜接,長約兩里許。鋼鐵巨龍中間,保護著幾輛高級豪華轎車,其中一輛流線型高級防彈車,一看就是蔣介石的坐車。鋼鐵巨龍的末端由15輛裝甲車押陣。好大的氣派!蔣介石由胡宗南派出的整整6個團警衛保護,向城南疾馳而去。

  鋼鐵巨龍隆隆地卷過了東城根街,卷過了南大街,來到武侯祠。不出董旭坤團長所料,借著夜幕掩護,準備從新津機場逃走的蔣介石,指揮部隊對董團實施了打擊。

  「咚咚咚!」道道長長的火舌,從多輛排開的坦克車炮筒里吐出,在夜幕中竄去,紅紅的,像是從多根毒蛇嘴裡吐出的須,兇猛地舔倒了片片山牆。董團官兵英勇還擊,2000名官兵用火力構成了一片火網;然而,胡宗南6個整團的火力構成的是一片火海。火海將火網壓制、吞噬了。

  武候祠在被打得殘垣斷壁,裡面董團的抵抗幾近停止時,發泄夠了的鋼鐵巨龍這才停止了肆虐,耀武揚威地重新集結整隊,向新津方向一路呼嘯而去。

  一個小時後,五津鎮已遙遙在望。借著機場上亮如白晝的燈光,擔任護送任務的胡部官兵看見了古鎮中段那標誌性的高擎雲天的百年古榕,看見了機場中夜航起落的飛機,正暗自慶幸順利完成任務時,突然,黑暗中槍聲驟響,護送委員長的胡部官兵們猝不及防,有好些像被鐮刀突然割倒的稻穀,倒了下去。

  但這支護送委員長的隊伍,畢竟是久經戰陣的中央軍精銳部隊,小小的慌亂很快就過去了。他們迅即開始組織還擊。坦克車、裝甲車和機槍、衝鋒鎗、卡賓槍,一起向隱藏在黑黝黝的河邊樹叢中的偷襲者開火。六個團的火力像交織起來的火網,把河灘、蘆葦照得一清二楚;半邊天都被映紅了。河邊的蘆葦、樹枝被打得一排排齊唰唰斷下河去。可是,打了半天,哪裡有人?偷襲者們,倏忽間像是駕了地遁,無跡可循。護送委員長的車隊,這才停止射擊,鋼鐵巨龍這才又向機場蠕動,護送著委員長魚貫進了重兵把守的新津機場。

  機場中,原先雪亮的燈光忽然間黯淡下來。影影綽綽中,只見披著黑斗篷,一身軍服,軍帽壓得很低的委員長快步下了他的那輛高級防彈流線型轎車,在幾個侍衛陪同下,急急登上「中美」號專機。很快,艙門關上,收了舷梯。飛機開始滑行、起飛。漆黑的夜幕中,「中美」號專機飛上了高空,雙翼和尾巴上的幾盞小紅燈一閃一閃的,很快消逝在了夜幕中。

  與此同時,在偌大的機場深處,傳出一陣陣「轟!轟!」巨響,團團通紅的磨茹雲似的火光直衝入夜空,那是機場中的特務們奉委員長令,將5000噸無法運走的飛行器材炸毀。

  委員長飛台時中途遇襲,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傳了出去。但是,中共成都地下組織萬萬沒有想到,中了蔣介石的計。蔣介石這是聲東擊西,轉移了地下黨對他的注意力,這時他仍在成都。

  新的一天姍姍來遲。

  「號外、號外,看蔣委員長昨日飛台途中遇險!」

  「號外、號外,看中共游擊隊夜襲蔣委員長!」……

  在成都春熙路口、少城祠堂街……在九里三分的成都市600多條大街小巷內,人們都在搶購「號外」。

  其實,蔣介石並沒有走,昨夜走的是他的替身。

  這時,在猛追灣畔南躍去那戒備森嚴、高牆深院的公館裡。蔣介石正站在那幢濃蔭深處的法式小樓的二樓上,透過窗欞往外凝視。他那張清癯憔悴的臉上掛著一絲傲慢自得的冷笑。他身著戎裝,沒有戴帽子,身姿筆挺,始終保持著職業軍人的姿勢。從側面看,他的像貌特徵更為清晰。他那張臉給人印象很深,橄欖形的頭上剪平頭,高顴骨。那隆起的頭顱,似乎蘊藏了比常人多幾億倍機敏詭詐的細胞;鷹眼明亮有光,眉宇間隱含著一種陰沉肅殺之氣。

  這時的蔣介石暗暗得意,昨天,他接連導演的兩齣「鬧劇」,以及現正在成都大街小巷內熱銷的「號外」,起了一石二鳥、事半功倍的作用。他既打掉了劉文輝在武侯祠一個團,算是出了心中一口惡氣。更重要的是,將中共對自己的注意力引了開去。他確信,在成都期間,中共地下武裝一直沒有停止過對他的「謀殺」,殺機終於過去了。這下,他可以放放心心,從從容容地走了。

  轉過身來,看看牆上的掛鍾,客人馬上就要到了,他這時在等待美聯社著名記者沙克爾。這是他在大陸執政多年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單獨接受記者採訪。在離開大陸前,他要借美聯社記者的筆,將他的一番話作為政治宣言,公諸於國際社會。

  牆上的掛鍾「當、當!」地敲響了十下。鐘聲剛落,蔣經國大步走進屋來。「爹爹!」他說,「沙克爾先生到了。」

  「美國人真準時。」蔣介石讚許地點點頭,「請他進來。」

  沙先生大步走了進來,坐在蔣介石對面的沙發上,攤開了採訪本,用他那雙天藍色的眼睛審視著蔣介石。蔣介石也第一次注意了這位西方的「無冕皇帝」,名記者沙克爾先生。

  美聯社記者身著一套銀灰色西服,打桃紅灑金領帶;身材高大勻稱,看人有種穿透力。中年人的成熟和職業記者的老練,在他身上融為一體,給蔣介石一種信賴感。

  令美聯社名記者感到特別吃驚的是,在蔣介石這間簡潔的、中西合璧的、舒適的臥房兼書房裡,那張靠窗的鋥亮寬大的辦公桌上,即使到現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仍然擺著一本翻開的線裝書《曾文正公全集》。顯然,《曾文正公全集》,是蔣介石須臾不可離的精神源泉和思想武器。

  採訪的時間長達兩個多小時。

  蔣介石沉痛地進行了反思。他認為他之所以一錯再錯,一敗再敗,最終丟失大陸,原因很多。不過,他也為自己的失敗進行了辯護,甚至不無委屈。他追根溯源地說,北伐勝利,中國名說是成為了一個統一的國家,但實際上是軍閥割踞。他搬起指頭一一算來,四川有二劉:先是劉文輝,後是劉湘;廣西有李宗仁、白崇禧;山西有誰也搬不動的土皇帝閻錫山……作為一個總統,他可憐得很,權力有限得很,其軍令政令只能在沿海江浙等五個省行得通……這也是他所以要裁軍,實行一個國家一個政黨一個領袖的原因。需知,軍閥割踞、四分五裂的中國,是不能真正強大起來,從而進入世界民族之林,更不能走向世界民族前列的。

  「……中正畢生從事國民革命,服膺三民主義。自(民國)十五年由廣州北伐,以至完成統一,無時不以保衛民族實行民主為職志。先後二十餘年,只有對日之戰堅持到底。此外,對內包括對共產黨乃迫不得已而為之。抗戰中共黨坐大,加之黨國有不少或為一已私利或政治軍事失措要人。他們一錯再錯辦了好些替共黨為淵驅魚之蠢事,致使共黨武力空前膨脹,竟致不可收拾……」

  蔣介石沉痛地回顧了歷史教訓後,又開始打美國人的板子。他歷數事實:1948年,國民黨據長江而守,尚有東南半壁時,大局尚有可為。然而,是杜魯門總統政治上短視,拒不給予經濟援助,這無異於釜底抽薪。甚至是年11月19日,他親自寫信給杜魯門總統,只是希望杜魯門總統發表一篇在口頭上支持國民政府的宣言:「支持國民政府作戰目標的美國政策,如能見諸一篇堅決的宣言,將可維持軍隊的士氣與人民的信心。因而加強中國政府的地位,以從事於正在北方與華中展開的大戰。」但是,就連這點微小的要求,也被杜魯門總統拒絕了。

  談到這裡,蔣介石激昂起來,「愈挫愈奮。面臨如此糜爛局面,中正實堪痛心。唯虛心接受大陸失敗之教訓,不惜犧牲感情與顏面,徹底改造國民黨。而個人一切均為國事鞠躬盡瘁,必能取得最後戡亂反共之勝利!」

  對以後的打算,他進一步具體闡述道:「吾人以有效之社會改革,特別是農民之改革。如台灣及西南各省之戰及政策,即為吾人改革運動之初步……吾人要努力在自由中國保障人民基本權利,實施政治社會改革……吾人必盡一切努力,增進人民政治經濟利益,並獲得自由之生活方式……」

  沙克爾走筆沙沙。當蔣介石將最後一句話說完之後,沙克爾也寫完了最後一個字。蔣介石對這篇談話很慎重,他讓秘書曹聖芬進來,翻成中文;再親自逐字逐句審定後,這才簽字,讓美聯社名記者沙克爾公諸報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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