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廈將傾,王陵基誓死不戴「紅帽子」
2024-10-08 12:55:16
作者: 田聞一
寒風瑟瑟,行人寥寥的成都市總府街上出現了一支遊行隊伍。他們約有三、四千人,好些人都是歪戴帽子斜穿衣。人人手執小旗,沿途呼喊口號:
「堅決擁護蔣委員長戡亂反共!」
「憤怒聲討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背叛黨國!」
「川西決戰必勝!」……
這是川康游擊挺進軍司令王旭夫受王陵基指使,帶領在北較場中央軍校中受訓的游干班人馬上等流行,想給一敗塗地一籌莫展的蔣介石壯壯聲威。
黑黑瘦瘦,身著少將軍服的王旭夫,神氣活現地騎在一匹黃驃馬上,跑上跑下不斷領著喊口號,已然聲嘶力竭。可是,他這支烏合之眾卻個個嘴裡像含著個胡蘿蔔,呼嚕呼嚕含混不清地亂叫亂吼,根本形不成陣勢。走得亂七八糟的隊伍中,有些癮君子的鴉片菸癮發了,一個勁打哈欠,流鼻涕,東倒西歪地中途退了下來,大出洋相。
王陵基對這支隊伍,對這支隊伍今天的遊行都寄於厚望。因此,他特別百忙中抽身,坐上他的那輛福特牌轎車裡,出了省府,跟在隊伍後面,觀察著這支隊伍的遊行情況。可是,越看越失望。最近,隨著局勢一天比一天吃緊,川康交界的洪雅、丹稜等地,解放軍還沒有打來,而那些地方上原先隱蔽著的中共游擊隊,在劉文輝的24軍支持配合下,活動得厲害。而駐紮在這些地方的胡宗南的李文部,為避免兩面作戰,兩面受敵,胡宗南正在李文部往西昌撤。這樣一來,川康交界的洪雅、丹稜等地局勢更為嚴峻。各地自衛隊紛紛向他這個總司令要人要槍,不斷告急。他哪裡還有人?王旭夫手中這支挺進軍就是他王陵基手中唯一可以調撥的力量了。他打算,待這支挺進軍在中央軍校短期訓練完畢,就拉到洪雅、丹稜一線去。原想臨行前讓他們上街遊行遊行,顯顯聲威,造造聲勢,給自己長長臉。可是,沒有想到這支隊伍這麼瘟牲,這麼不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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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暗暗嘆了口氣,要司機調轉車頭,去慈惠堂街的「醉漢餐廳」。
日前,王旭夫向他匯報游干班情況時,他想到游干班裡的人都不是什么正經貨色,大都是些袍哥、土匪。這些人別的聽不進去,也不懂什麼道理,但是講義氣。不如因勢引導,同他們搞一個結拜。他給王旭夫一說,事情當即就定了。時間就在今天中午。為此,向來吝嗇的他不惜大出「血」,遍請游干班的人。
轎車停在了醉漢餐廳門外,王陵基上到樓上雅間。王旭夫已經在這裡等著了。「總司令!」王旭夫請示:「108人都到齊了,結拜儀式是不是現在開始?」
王陵基這是挖空心思,欲仿照梁山泊一百單八將金蘭結拜,以拉攏這幫人。參加結拜的都是游干班中的骨幹分子,官職都是營長以上。考慮到梁山泊中有個孫二娘。王旭夫專門去找了個叫孫卓瑪的女人來湊數,孫卓瑪是康定的一個藏族土司。
王旭夫說都到齊了,而且香堂也布置好了,王陵基這就由王旭夫陪著去了隔壁。
隔壁大廳被布置成了香堂。正中間掛著紅臉虬須臥蠶眉的關聖帝君相,下面一張橫貼的大紅紙寫有「關聖帝君」字樣。
關聖帝君神位前擺有香案,上排香燭。香菸繚繞中,王旭夫指揮著游干班108人先填金蘭譜,每個人都開具了生辰八字、祖宗三代。然後分批在香菸繚繞中,齊跪在關聖帝君相前叩了四個響頭。
之間,每批人都是由王旭夫領著,誦讀一番具有濃郁袍哥意味的誓詞:「上是關聖帝君,下跪弟子王旭夫……今與眾家兄弟,願效桃園結義結為兄弟。雖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從今結拜以後,誓願效忠黨國,團結弟兄,共挽危局。如有不忠不孝,上不認兄,下不認弟情事,有如此香!」說著,用手將一枝香折為兩段。然後端起地上一碗雞血酒,仰起頭一飲而盡。
跪在他身後的人齊聲應道,「轉禍成祥。」至此,第一批人的盟誓就算完結了。接著是第二批、第三批。
清煙繚繞中,王陵基端坐在旁邊一把黑漆太師椅上,觀看著王旭夫帶著大家舉行儀式。盟誓完結以後,王陵基給108將講了袍哥的源革,由來。
他說,袍哥起源於三國。當時,關羽被逼降曹後,曹操賜關公若干金銀財帛美女。然而,關二爺一概不收不要。因為天氣已涼,只收了件錦袍,但很少穿。即使穿,也要把身上的舊袍穿在外面。曹操問他這是為什麼?他說,「舊袍是我大哥劉玄德送我的。現我雖受了丞相這件新袍,但我不敢忘了大哥的舊袍。故後來有袍哥一說。」
袍哥後來發展為會道門組織。到明末清初,顧炎武、王船山、曾耀祖等反清復明人士更是將袍哥發揚光大到了極至。及至到辛亥革命期間,在發動同志會暴動,最後推翻清廷的鬥爭中,袍哥,尤其四川的袍哥發揮了重要作用……
說到這裡,王陵基話鋒一轉,「現在!」他開始因勢引導:「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了。旭夫是盟主,大家都要尊重他,服從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加重了語氣,「明天,大家就要到反共勘亂第一線去建功立業了。希望大家牢記總裁『有我無匪,有匪無我』之教誨,奮勇作戰……」
王陵基訓完話後,接著便是盛大的宴會。挺進軍的骨幹108將,這才顯出真正的興奮,酒菜也上齊後,王陵基知道,這些傢伙在酒桌上要猜拳行令,不鬧到半夜不會下桌子。他沒有心思在這樣的地方久呆下去,因此,象徵性地舉了舉杯,要大家努力,不日重創共軍,取得川西決戰勝利後,再與同桌的王旭夫等人碰了杯,舉起手中的牛眼睛酒杯,向四周照了照,示意大家隨意。然後對坐在身邊王旭夫說了一句,委員長找我有事,先告了辭。
王陵基到中央軍校黃埔樓時,天已黑盡。
蔣介石立刻在書房裡接見了他,蔣經國也在場。
黯淡的燈光下,蔣介石枯坐在沙發上,看見他,慘然一笑,手一比,說,「坐。就等你來。」說著,看看坐在旁邊的兒子,說:「嗯,你就給王主席講吧!」
蔣經國帶著商量的口氣對王陵基說:「王主席,你對領袖向來忠心耿耿,這,我們心中有數。其情可感,其功可嘉。今天請你來,是委員長要專門向你通個氣。你知道,成都已經危在旦夕。在大家催促下,委員長準備近日飛去台灣主持草山革命實踐研究院開學;同時反思黨國在大陸失敗原因,擬定黨國新生方針,這關係到黨國能否振興,能否最後實現戡亂救國的大事。
「委員長同時決定,從即日起,中央大員陸續飛台接受輪訓。閻(錫山)院長他們明天下午四點飛台。委員長想徵求你的意見,你是上了共黨『戰犯』名單的人。是明天同閻院長他們一起飛台?還是同胡宗南一起留在成都,由他主軍,你主政,再撐持一個時期?這個時期不會長,局勢將很快出現轉機。日前,我駐美大使顧維鈞有消息來,告美國政府正洽告有關各國,在我於大陸繼續作有組織抵抗期間,美國帶頭不會承認中共政權……」
王陵基聽得出來,蔣氏父子明說是徵求他的意見,其實是希望他能在大陸再堅持一段時間;對他期望、倚重甚深。他很感動。因此,聽完蔣經國的話,王陵基當即將胸脯一挺,慷慨激昂地表示:「我生是委員長的人,死是委員長的鬼。值此艱危時期,我願留下來,與胡長官捐棄前嫌,同共黨共軍鬥爭到底!即使最後到了萬不得已!」說到這裡,他喉頭有些哽咽:「陵基願殺身成仁,效忠黨國。我王陵基誓死不戴紅帽子!」
「方舟兄!」聽到這裡,蔣介石似乎也動了感情。他站起身來,走上前,用手親熱地拍了拍王陵基瘦骨嶙峋的肩胛,心情沉重地說:「如果黨國的幹部都能像你這樣,我們何懼共產黨啊,我們又如何會走到這一步!」說著沉思有頃:「原來,我是下定決心,與成都共存亡的。可我最近反覆思量,慮及當政二十多年,對其社會改造與民眾福利毫未著手。而我黨政軍事人員,只重做官,而未注意三民主義之實行。今後對於一切教育,皆應以民生為基礎。亡羊補牢,未始為晚。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今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方舟兄,委屈你了!」
「委員長,是我們對不起你啊!」王陵基一把抓著蔣介石的手,痛哭流涕。蔣介石勸慰了他一番後,開始給他布置任務了,卻又不直說,而是一副不無憂慮的樣子:「目前,洪雅、丹稜、峨眉、夾江一帶中共地下武裝活動猖獗,拖了胡宗南部隊的後腿……那一帶你熟悉。王主席,你能不能最近親自到那些地方去一下,組織自衛隊遏制一下那一帶的中共地下武裝?」
「情況我知道,我已經作了布置。」王陵基當即把他最近的活動,特別是關於今天游干班的情況向委員長作了報告。末了,慷慨激昂地表示:「我正準備明天一早到洪雅、丹稜一線去,組織自衛隊打擊那一帶中共地下武裝的氣焰。」
「好,方舟兄,祝你旗開得勝,我等候聽你的好消息。」蔣介石憔悴瘦削的臉上擠出了一點笑。
當王陵基向蔣介石告辭時,蔣介石說:「方舟兄,你請等一下。」說著,疾步走到寫字桌前,伸手從筆架上取下一支中楷狼毫毛筆,在盛飽墨汁的端硯上飽蘸墨汁。隨即筆走龍蛇,「唰、唰、唰!」,蔣介石在一張鋪開的夾江宣紙上寫下了幾個字:「疾風知勁草。」
蔣介石拿起寫了「疾風知勁草」的夾江宣紙,很鄭重地對王陵基說:「送給你!」
王陵基接過手來,端在眼前看了又看,感激零涕。
王陵基原本想從喬曾希那裡調點精銳自衛隊去洪雅、丹稜一線增援的。他去到成都自衛總隊隊部,見到喬曾希,直截了當地說:「喬總隊長,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現在洪雅、丹稜一線情況越來越緊。劉文輝背叛以後,扼踞成雅公路劉文輝24軍137師和他的四個直轄團,在劉元宣和劉元琮指揮下,向我不斷出擊,拖著了胡宗南主力,而委座讓胡宗南速將他布防在那一線的318師、319師調到西昌,準備決戰,洪雅、丹稜一線兵力相當空虛。我準備把你的人馬調一部份過去堵缺口。這,你是答應過我的!」
喬曾希故作焦慮地扣了扣腦殼說:「王主席這是笑言嘛?」他柔中有剛地婉言拒絕:「王主席你手中有那麼多人馬,不是說全省保安部隊有20多萬嗎?現在成都局勢這樣緊張,我自己都感到扯手,咋個調得動?況且自衛隊官兵都是些本地人,不像正規軍,不好調!」
王陵基發怒了,他惡恨恨地看著喬曾希吼了一句:「現在,到處都緊張,都調不動,那還得了?」他的口氣很有些橫蠻:「我是四川省政府主席兼省自衛軍總司令,我有權調動你的自衛軍。」
「那就請王主席隨便調!」喬曾希說時兩手一攤:「並不是我不服從命令,而是自衛隊都是由不脫產的市民組成的,要他們保衛桑梓,還有一說。要他們去外地打仗,肯定不行,也調不動!」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王陵基勃然震怒,「你怎麼還在推三阻四?」
「好好,我說過,」 喬曾希打起了「太極拳」:「哪個有本事,隨便調就是。我喬曾希沒有這個本事調。若是王主席看我不順眼,撤了我就是,我正想擱下這個爛攤子。」
對喬曾希將這一軍,王陵基沒有思想準備,他怔了一下,氣得看著喬曾希呼呼喘粗氣。最後,莫名其妙甩下一句:「好嘛!」一衝出了門,上了他的轎車。
王陵基悶悶不樂地徑直驅車回了公館。氣呼呼往裡走,回到廳堂不見太太,丫環小玉迎了上來,看他秋風黑臉坐在當中一把太師椅上,小玉趕緊給他泡蓋碗茶。
「太太呢?」王陵基悶聲悶氣地問。
小玉將蓋碗茶放在他身邊的茶几上,怯怯地說:「打麻將去了。」
「天垮下來了也不管,就曉得打麻將!」王陵基說著站起來,氣呼呼地徑直進到臥室,把門一甩,吩咐小玉:「我要睡,任隨哪個都不要來打擾我!」這就將自己扔在大花床上,擰著一副剪刀眉對著天花板發呆。往事不斷閃回。
作為被共產黨通緝的戰犯,王陵基知道自己犯下的罪孽。早在1933年,他就是紅軍的死敵。同年10月,作為「四川王」劉湘攻打紅軍的主將,他是第五路軍總指揮,向據川東北通(江)南(江)巴(中)的紅四方面軍發起兇猛進攻。本來,他率領的基幹師相當於兩個師,裝備都是「來路貨」,部隊訓練有素,戰鬥力強,連連得手。遠在南京的蔣介石聞訊大喜過望,傳令劉湘對他嘉獎。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在蔣介石心中有了不一般的份量。
王陵基興高采烈。以為自己可以全殲川陝紅軍主力,立得大功,忽忽之中,新年到了。這時,一紙濃得化不開的艷書,從萬縣飛到正在大巴山下指揮部隊圍剿紅軍的他的手上。他新近討得的年輕貌美的姨太太紅芙蓉,要他回萬縣駐地過年。於是,不愛武裝愛紅妝的他,竟讓參謀長代行他的全權指揮部隊,他卻秘密潛回了萬縣。
在萬縣新築的愛巢里,他頓頓美酒,夜夜笙歌,美人作陪,顛鸞倒鳳,不亦樂乎。但王陵基畢竟是機詐小心之人,他還是放心不下戰事,每每用密電同前線參謀長聯繫。不意,這些來往密電都被紅軍破譯了。
1934年2月14日清晨,徐向前指揮紅軍,突然向王陵基部發起猛烈進攻。群龍無首,王師大敗。坐鎮成都的「四川王」劉湘聞訊甚為震怒。又經旁人點醒,冷靜一想,覺得這王陵基賣命打紅軍其實是為了討好蔣介石,變相消耗他劉湘的實力;王方舟有取代他的野心。立刻,王陵基就由原先的紅人變成了罪人,劉湘不僅撤了他的職,而且還關押了一段時期。而這樣一來,他越發受到蔣介石的賞識、青睞。
1948年,他被蔣介石從江西省政府主席職上急調回川後主政後,更是不負使命。理所當然地,他成了共產黨的戰犯,想到目前的險境,展望未來,不寒而慄。他何嘗不想儘快去台灣?但是,他想,我王陵基不是別人,我是總裁的紅人,是總裁的忠臣!為黨國活著乾死了算,他決心一意孤行。
「喲,回來就使悶氣?」隨著一陣脂粉香,年輕貌美的愛妾紅芙蓉進來了,穿一身紅旗袍的她,裊裊婷婷走到他身邊坐下,伸出纖纖玉手,溫存地摸了摸他的額頭。
王陵基睜開眼睛,看見坐在身邊的紅芙蓉對自己體貼有加,心裡溫暖了些。
「方舟!」紅芙蓉鶯聲燕語地說:「快起來吃飯,我聽說你回來了,特別讓廚下做了你愛吃的菜。」
「那就快!」王陵基猛地一下坐起來,「我吃了飯還要走。」
「你還去哪裡?」紅芙蓉關切地說,「你看你最近白天黑夜連軸轉,人都瘦得不成樣子了。」
「去洪雅、丹稜一線。」
剛剛吃了午飯,只聽門外「嘀、嘀!」兩聲汽車喇叭響。按照預定的時間,民政廳長宋相成接他來了。
王陵基只帶了一個弁兵,出了門,上了車。大功率的美式越野吉普車很快出了城,沿著成雅公路向洪雅方向急馳。
宋相成因為在雙流有錢糧方面的事,在雙流下了車。約一個多小時後,王陵基到了丹稜縣城,他要司機直接驅車去縣自衛隊。王旭夫就坐鎮在那裡負責這一帶的戰事,他準備先到王旭夫那裡了解一下情況。可是,哪裡有王旭夫的影子?縣自衛隊中一個看家人報告說,王旭夫這幾天都不見,也不知哪裡去了。
心急火燎的王陵基一邊罵著王旭夫擅離職守,不像話,以後要處分!這就要司機驅車離開縣城,去了最近與中共游擊隊隨時有戰事發生的姚家渡視察。下了車,只見面前是條大河。冬天,水不深河面寬。河那邊就是中共游擊隊控制區了。河這邊,有一個營的自衛隊據壕而守。河面上有一座用竹杆、木條搭起的臨時橋。水瘦山寒,曠野枯寂,滿眼瀟索。這邊河岸上,有一座自衛隊的碉堡。
得知總司令來到,一位自衛隊大隊長從碉堡里鑽出來迎接。大隊長個子瘦小,動作快說話快,眼睛眨得也快,看起來簡直像個耗子。瘦小的身上偏偏又披了件胡宗南部隊裡長官才有的大號軍大衣,這就像是耗子拖筍殼。
王陵基問了這位大隊長的情況。大隊長自我介紹說他是「挺進軍」司令王旭夫的把兄弟,也是游干班畢業的。當大隊長向王陵基匯報到中共游擊隊如何凶時,頗有些談虎色變的樣子。
明明眼前是一派和平景象,蕩蕩乾坤嘛!王陵基對眼前這位大隊長的話產生了懷疑,懷疑他是不是在誇大軍情,想達到什麼目的。
大隊長賭咒發誓地說,他向王主席、王總司令匯報的敵情千真萬確。中共游擊隊原先都是晝伏夜出,而現在,有時白天也出擊。
王陵基還是不信。他從大隊長手中接過望遠鏡看去。河對面是川西平原上的一片綠色,儘管在冬天顯得枯寂,一直推往遙遙的地平線。遠遠地,竹林綠樹掩映中的幾間農舍,竹籬茅頂,炊煙裊裊,一派安靜和平。
而就在這時,在他的望眼鏡中,河對面蘆葦叢中突然竄出兩個頭戴氈窩帽,手提漢陽造步槍,長袍扎在腰帶的自衛隊員,滿臉驚惶,飛叉叉地邊向這邊跑來,邊跑邊嚷:「來了,來了!」
「這是咋回事?」王陵基問大隊長。
「這是我派過去偵察共軍的。」大隊長邊說邊指著那個方向解釋。王陵基細看時,不禁大吃一驚。像突然間從地下冒出來似的,一群中共武裝人員提著槍,彎著腰,成散兵線正急速地向這邊運動;裡面有一半是身著便裝的中共武隊員,另一半是還穿著國民黨軍服,卻摘了帽徽領微的劉文輝的24軍正規部隊。
「戰鬥準備!」矮子大隊長一聲大喝,順勢將王陵基拉進了碉堡。
瞬時間,槍聲大作。
「噠噠噠!」 碉堡里的機槍向隔岸的中共武裝進行掃射。
架在碉堡里的槍槍和伏在戰壕里的自衛隊員們的步槍、機槍的火力交織起來,結成一張扇面的網,帶著森然死氣向對岸撒去。
但是,對岸用迫擊炮還擊,自衛隊的火力完全被對岸壓倒了。戰壕里的自衛隊員們四處亂竄,開始逃命。
「嘀、嘀、嘀!」對岸吹起了雄壯的衝鋒號。隨即,中共武裝一躍而起,密密麻麻的他們,端著上著亮晃晃刺刀的步槍,在機槍、迫擊炮的強大火力掩護下,衝進了冰冷的河水,向這邊撲來。儘管有幾個被邊槍彈打中,撲倒在河中,血染紅了河水,但絲毫阻擋不了他們猛烈的進攻。
游擊隊員已吶喊著衝上了灘頭陣地。
「繳槍不殺!」
「活捉王陵基!」口號聲驚天動地。
自衛隊頂不住了。
「總司令,請你快撤!」矮子大隊長揮著手槍,有些驚惶失措了。
「頂著,你讓弟兄們頂著,頂著有賞!」王陵基一邊氣急敗壞地對大隊長下達命令。一邊在自己衛兵的攙扶下竄出碉堡,鑽進早就發動了的大功率越野美吉普,一溜煙逃出了險境。
下午,驚魂不定的王陵基到了洪雅,他讓司機將車直接開到了縣自衛隊長戴躍家。
戴躍是洪雅的一個大地主,家住城邊的一個大林盤裡。戴躍聞訊迎了出來,他五短身材,白白胖胖,戴頂獺皮帽,團花馬褂上斜挎著一支盒子槍。他見了王陵基像是見了救命菩薩,打拱作揖,尊崇備致。
「主席駕到,篷蓽生輝,戴某不勝榮幸。」他把王陵基迎進了堂屋。
坐在戴家雕龍刻鳳的大客廳里,王陵基當然沒有談及他在丹稜縣被中共游擊隊打得屁滾尿流、狼狽逃竄的情形。而是端起架子,例行公事地詢問起縣自衛隊的情況。戴躍連連嘆氣,說是,「也不曉得最近中共游擊隊咋個那麼凶?昨天在山上同我們遭遇,火力好猛!一下子就丟翻了我們幾個弟兄……」他談虎色變地說了半天后,這才歸結到主題:「王主席,你這趟來不容易,能不能再拔給我們些好槍?」戴躍說了個數目。
「那好。」王陵基說,「洪雅的安全那就全靠戴隊長你維持了,我回成都就給你拔來。」
離開洪雅,王陵基又要司機驅車去了夾江。這些地方,一處比一處的情況糟,他心情沉重,要司機將車順青衣江往他的家鄉嘉定(樂山)方向開。他準備趁現在蔣介石還未離開成都,回到成都就去找委員長。請委員長下令,無論如何得派一些胡宗南的精銳部隊去洪雅、丹稜一線清剿一下。不然,局勢會越發不可收拾。
行了一程,汽車翻過一個小小的山頭,雄偉的嘉定(樂山)城陡然出現在江對面。 一種複雜悲涼的思緒湧上心間,他讓司機停車,他下了車,隔江細細打量嘉定城。
大渡河從茫茫天際奔騰而下,三江交匯處便是影影綽綽的故鄉城。視線向左,那綿綿相依相伏的山上,臨江矗立著的世界第一大佛:嘉定大佛。這尊山是一座佛,佛是一座山的的宏偉工程,從南朝動工修鑿,99年後才得以完成。大佛之大,腳背上可以坐一個排,而只要江水漲到大佛腳指,江對面的嘉定城也就到了被洪水所淹的臨界線。只見逶迤起伏的山脊上,濃濃的翠綠中掩映著飛檐翹角、建築精美的大佛寺……一代名城啊!多年來,功名利祿纏身,自己已把祖先的廬墓忘得一乾二淨。而以後,恐怕更別想光宗耀祖榮歸故里了。
「主席!」這時,他的弁兵拿著一件軍大衣,走上前來,給他披在身上,說:「江風太大、太冷,請上車吧!」
王陵基收著神思,戀戀不捨地上了車。他要司機將車開上成雅公路,經新津回成都。回成都之前,他要去新津機場送送閻錫山等人。
車過新津城,展現在眼前的是一道滔滔大江。碼頭上,等著過渡的汽車排成了長隊。「走遍天下路,難過新津渡」,這話一點不假。新津渡,有三道大江大河,中間次第有些小島。而在三江下游,則是一派汪洋,氣勢蔚為壯觀。古詩「烽煙望五津」就是指的這個地方。汪洋之際,遙遙可見一座臨江矗立、極為秀麗青蔥的寶資山,山頂上矗立著一座飛檐斗翹的六角亭。現在是冬天。倘若夏天新津漲大水,寶資山六角亭上升起一串紅燈籠,表示封渡,舟楫不行時,兩岸車輛行人完全為之堵塞。三江對面,就是五津鎮,那是一座傍江的古鎮。五津機場,就在古鎮之後,綿延縱橫百里,是二戰時期,遠東最大的機場。當時,美軍的大型轟炸機「空中堡壘」轟炸日本東京,就是從這個機場起飛的。現在,大批物資,大批軍政人員去台,也都是從這個機場起飛。
江邊的情景混亂,他的轎車被堵住了。從邛崍一線調回成都的胡宗南部隊,還有躲難的老百姓,戰馬、汽車等等擠滿了渡口、河灘、人山人海,吵吵嚷嚷。其間,軍用卡車、炮車,裝甲車橫衝直撞爭先恐後搶上渡船。天上飄起了細細的冷雨,河上颳起貶人肌骨的寒風。胡宗南官兵們的喝罵聲、船工呼喊聲、官太太和她們小孩的哭泣聲……在空曠的河灘上迴蕩,簡直就像到了世界末日。
眼前整車整車準備過渡的胡宗南軍隊,大概有一個團左右,十輪卡車首尾銜接,隊伍從渡口綿延到川藏公路上。他們的裝備很好,坐在車上準備過江的官兵,一律配備一長一短兩支槍,個個年輕力壯;頭上鋼盔鋥亮,身著漂亮威風的美式制服……王陵基簡直不明白,為什麼這樣精銳的部隊在共產黨面前就老是打敗仗?真是兵敗如山倒啊!局勢還有什麼希望呢?想到這裡,王陵基的心中一陣冰涼。
他看了看表,像這樣等下去,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他要副官下車去辦交涉。副官下了車,向在渡口維持秩序,安排車輛上船的兩名軍官出示了王陵基的「派司」,這就獲准優先上船過河。
王陵基的小車過了三個渡口,到了五津鎮。當經過層層關卡開進機場時,已是暮色蒼茫了。只見一架C53型大型運輸機停靠在空曠的跑道盡頭,幾個身穿皮卡克的機械師正在對飛機作最後的檢查。
「啊,是王主席!」一聲很土的山西五台山腔在叫他。王陵基剛下車,循聲調頭一看,只見飛機跑道邊上,行政院長閻錫山、副院長朱家驊、政務委員陳立夫、萬鴻圖、教育部長杭立武、財政部長關吉玉,還有總統府秘書長邱昌渭、參軍劉士毅都在等在那裡了,他們在寒風中跺著腳。
「閻院長,我是來送你們的。」
「別說送。」閻錫山迎上一步,握著王陵基的手,看了看他,似乎心有不忍,說,「方舟,你乾脆同我們一起走吧!」閻老西還是那身不變的穿著,身著黑長袍,腳蹬山西牛鼻子棉幫鞋,頭戴博士呢帽。
周圍的大員們也都上前來同他寒暄,紛紛勸他走。說是,在這批去台灣的大員名單中,有他王陵基。
王陵基卻說他不走,他說:「我是在委員長面前表了態的,不走。我這是去洪雅、丹稜一線檢查了自衛隊的作戰情況後,專門趕來送你們的。」
閻錫山等人趕緊問,那一帶的情形怎樣?
王陵基嘆了口氣:「那一帶中共地下武裝,原先被我壓著打,現在因為有劉文輝的24軍撐腰,簡直是耗子反朝了……」
「難道胡宗南的部隊都拿這些土共都沒有辦法?」
「委員長把胡宗南的部隊有的撤回成都,有的調到西昌去了,那邊空了。」
「啊!」
「咦?」
大員們聽到川康交界處的洪雅、丹稜一線陡然「惡化」的情況,發出種種感嘆,議論紛紛時,機械師檢查飛機完畢,招呼大家上飛機了。
朱家驊等人,聽這一聲如蒙大赧,趕緊上飛機。閻錫山沒有急著上飛機,他看來動了惻隱之心,拍著王陵基瘦削的肩,不無擔憂地說:「方舟!我看,你還是跟我們走!我實話告訴你,這是飛台的最後一架飛機了!你這時同我們一起飛台灣,委座知道了,也不會怪罪你的。」
王陵基卻固執地搖了搖頭。
「板蕩識忠臣,家難顯孝子!」閻錫山似乎有些感動了,久久地看著王陵基,長嘆一聲,最後勸道:「方舟兄,你要知道,你我都是上了共產黨戰犯名單的。你若不走,共產黨來了,抓著你,他們是斷斷不會饒過你的!」
然而,王陵基卻聽而不聞,保持了沉默。
「你是捨不得家鄉、財產,還是太太?」閻錫山問。閻錫山外表老實憨厚,其實內心相當敏銳;他平素對人和氣,但那只不過是一種表象,很不容易動感情。頤海沉浮幾十年,槍里來刀里去的他,人間的生離生別,他見得多了。作為行政院長,自中央入川後,他對王陵基的竭盡努力,打心裡讚許。在他看來,像王陵基這樣對黨國忠心耿耿的大員,真是鳳毛麟角。
王陵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家鄉、財產更是身外之物,有什麼捨不得的!」
閻錫山本來還要勸勸王陵基,這時,飛機已經發動了。朱家驊探身舷窗外,向這邊招手,大聲喊:「閻院長,飛機就要起飛了。快上飛機,快上飛機!」
「好,好!」閻錫山連連答應:「我馬上上來。」又最後問了一句王陵基,「方舟兄,你真的堅持不走?」
王陵基不正面回答,他腮幫咬緊,手一比,從牙縫裡迸出一句:「閻院長,請你們先走一步。」
閻錫山長嘆一聲,這就轉身,大步向飛機走去。
王陵基呆呆地看著閻錫山最後一個上了飛機。舷梯撤去了。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越滑越快,越滑越遠。機頭四個巨大的螺旋漿扇起的勁風,將跑道兩邊枯黃的衰草吹得緊伏地上抖索不已。飛機猛然加速,突然,起飛。飛機從王陵基頭頂上飛過去了,巨大的轟鳴聲差點將他震昏。待他從麻木狀態中清醒過來時,巨大的飛機已在高空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倏然間,飛機消失了,消失在了陰霾低垂的天幕上。剛才一陣震天動地聲音消失了,偌大機場上一派沉寂,似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王陵基在心中喃喃地說:「他們走了,都走了,我完了!」他情不自禁仰起頭久久望著什麼都沒有了的天空,感到心頭空落落的。
然後,他低著頭,緩緩地向停在機場邊那輛等著他的美式越野吉普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