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日暮途窮,殺戒大開
2024-10-08 12:55:13
作者: 田聞一
屋內燈光已然黯淡了。
成都北較場中央軍校黃埔樓上蔣介石的臥室一反以往地沒有開燈。其實,這個時候蔣介石並沒有睡,從整個下午到現在,他都將自己關在屋裡,嚴禁任何人打擾。現在,他很痛苦,絕望得近乎麻木,在辦公桌前正襟危坐的他,對著桌子上擺著的一瓶威士忌酒發呆。似乎那瓶來自美國的威士忌酒里有什麼可以救他於水火的靈丹妙藥。良久,從來滴酒不沾的他,把那瓶威士忌端起來仰頭咕嘟咕嘟狂喝一氣,砰地一聲砸在桌上,一聲巨響在屋裡發出空洞的回聲,然後漸漸歸於沉寂。
近日一系列的變化,嚴重地打擊了他的自尊心,讓向來自栩泰山崩於前而不瞬的他,因心情緊張,又羞又惱患了失眠症。開始,服用烈性安眠藥可以勉強睡幾個小時,最近連這種美國進口的烈性安眠藥也不管用了。他開始試著喝酒,喝酒真好!難怪曹孟德曰:「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喝多了,喝醉了,神經麻木,有一種飛升的飄飄感覺,真是舒服。什麼功名得失,戰爭勝負全都滾他媽的,全都可以置之於腦後。
今天,他從下午起就開始喝,比哪天都喝得多;他已不是喝酒,而是酗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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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實在是太難過了。
四川的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雲南的盧漢相繼「反叛」,甚至連他一向最為信任的、在川西決戰計劃中期以重任的「黃埔之花」郭汝瑰也背叛了。由此引發的眾叛親離接踵而至!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幾十年打拼,好不容易才精心構築起來的、打有蔣氏印記的宏偉大廈馬上就要轟然傾塌,大局已無可挽回了。也就是前些日子,經國和胡宗南一再苦苦勸他放棄成都,放棄川西決戰,保存有生力量,一舉解決劉文輝和他手中用以扼守川藏一線的24軍,徐徐撤退到康藏,以圖東山再起的錚錚真言猶在耳邊……然而,卻被自己給他們堅決打了回去。現在後悔了,想通了,但是已經遲了,事情無可挽回了。人的一生,尤其是像他這樣一個執掌國家權柄的人來說,每時每刻都在面臨著選擇。選擇,這兩個普普通通的字,字字千鈞,具有哲理。選擇對了,前面就是光明大道,選擇錯了,就是死路一條。三國時期,在成都建都,當過蜀漢皇帝的劉備,本身並沒有多大本事,但好在他在會用人,會選擇!他選擇了功名垂宇宙的諸葛亮孔明作相,選擇了趙雲、馬超等五虎上將,並搞了一個劉(備)關(羽)張(飛)桃園三結義,因此能成就一番事業。而自己,老是選擇錯誤,老是看錯人,這樣一來,焉能不敗?就在這個晚上,蔣介石在被酒精麻醉的腦海中思前慮後,竟有一些悔意,產生了一些富於哲學意味的反思。本來活活一盤棋,被自己活活下死了。連共產黨高層估計都要打四年的四川,卻因為自己的戰略錯誤而指日可下了。想到這些,悔恨和悲哀感嘆在他心中交織著油然而生。向來性格堅強的他,不禁苦從中來,兩行酸澀的淚水順著他憔悴消瘦的雙頰潸然而下。
「爹爹,你沒事吧?」房門輕輕推開,蔣經國進來了。
「沒事。」他趕緊揩去淚水解釋,遮掩一句:「我這是在考慮問題。」
兒子替他開了燈,開的是小燈,屋內光線黯淡。
「經國!」蔣介石想起了一樁事情,強打精神,吩咐兒子:「你通知盛文來一下。」
「好的,爹爹,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了。盛文來了,你立即告訴我。」說著揮了揮手:「你去辦吧,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
兒子發現父親喝多了酒,關切地說:「爹爹,你不要喝酒了。」看父親點頭,蔣經國出去了。
蔣經國去後,蔣介石這會兒感到自己很無助,覺得有很多話想向他最親近的夫人宋美齡說說。
1948年,因為連吃敗仗,他再次安排夫人訪美,期望得到美援。然而,作為「美國通」的夫人這次去美國卻與抗戰時期去判若兩人,她在美國受到了冷遇。雖然杜魯門總統應她的再三要求,在白宮約見了她,但只給她半個小時的時間陳述。杜魯門明確告訴她,不可能再給他們提供援助,夫人退而求其次,請求美國發表一篇支持蔣介石政權的正式宣言,在道義上提拱支援。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也被杜魯門拒絕了。杜魯門引用了一句中國古代哲語:「天助自助者!」言外之意是,美國無意再為蔣介石提供軍援,因為美國不願去扶助怎麼樣也扶助不起來的「阿斗」!
蒙羞的夫人憤怒地離開了華盛頓,到紐約長島她大姐宋藹齡家隱居起來。
想到這裡,蔣介石情不自禁拉開抽屜,拿出一本裝幀精美的像冊。翻開來,赫然顯現眼前的是一張1927年12月1日他和宋美齡在上海的結婚照。他久久地端祥著這張照片回憶起來。
當時,上海《字林西報》的一篇報導,可謂淋漓盡致,惟妙惟肖地地展現出了當時的盛況:
「新娘穿一件漂亮的銀色旗袍,白色的喬旗紗用一小枝橙黃色的花別著,輕輕地斜披在身上,看上去非常迷人。她那美麗的挑花透孔面紗上,還戴著一個由橙黃色花蕾編成的小花冠;飾以銀線的白色軟緞拖裙從她的肩上垂下來,再配以那件長而飄垂的輕妙。她穿著銀白色的鞋和長襪,捧著一束用白色和銀色緞帶繫著的淡紅色麝香石竹花和棕櫚葉子……」
他又翻下去。那是一張宋美齡1943年去美國活動大獲成功的照片。照片生動地紀錄了抗戰期間宋美齡1943年2月18日在美國國會山上的講演。她穿一件黑色緊身,突出了成熟女性魅力的中國旗袍。一頭柔和捲曲的黑髮,鬆柔地從前額梳向後頸,並在那兒挽成一個光滑的髮髻。她身上惟一的裝飾品是胸前那枚鑲有寶石的空軍大扣花,那是她從事卓有成效的航空事業,擔任航空部長時得到的榮譽。她那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像熠熠生光的玉髓,白淨的瓜子臉像木蘭花瓣那樣白皙。
1943年3月1日,美國《時代》雜誌以顯著的版面報導她在國會的精采演講,文章這樣寫道:「她的演說不長。但她面面俱到地講到了她那正在遭受苦難的人民和他們的理想,她的丈夫及其獻身精神,甚至講到了她自己和認為她自己屬於中美這兩個偉大國家的事實……她的講話,引起全場起立,掌聲雷動。」
是什麼原因使夫人前後兩次去美國迥然有別呢?杜魯門是個蠢才,是個原因,他看不到中國一旦赤化,在遠東,甚至在世界上產生的嚴重後果。美國歷史上,凡是選舉出來的總統,都要睿智些,而總統去後繼任的,就要差得多,這是不爭的事實。杜魯門副總統就是羅斯福突然去世後繼任的。然而,他又轉而一想,也不能怪人家杜魯門,要怪還是要怪自己。「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歷史都是勝者寫的,何況其他。美國人是勢利的,誰叫自己一敗再敗,敗到如今的一敗塗地呢!
檢討起來,自己的失敗,還不僅是軍事上的,而是多方面的。其間,不重視宣傳,就是一個很大的失著,而共產黨則最看重,最善於宣傳。毛澤東說,筆桿子,槍桿子,革命勝利,全看這兩桿子。共產黨的筆桿子用得好,讓廣大的工農民眾,甚至連廣大知識份子、社會中間階層都跟著他們跑。
他記得,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在開羅參加了中、美、英、蘇四國首腦的「四巨頭」會議。事後,美國羅斯福總統這樣說,「在開羅,我無法形容對蔣中正的任何看法。後來我回想起這件事,我才意識到,我所知道的都是蔣夫人向我講的她丈夫如何如何,以及她是怎樣想的。她總是在那裡回答我的問題。我可以了解她,但對這位蔣先生,我卻根本看不透。」
抗戰勝利後,中共不僅在軍力上有了長足的發展,而且宣傳輿論上做得更加高明。然而,雖然他聽從了夫人建議,成立了一個專對西方進行宣傳的新聞宣傳處,讓畢業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普利茲新聞學院第一期的董顯光任處長。夫人期望他通過這個喉舌經常接見外國記者,闡述大政方針,改變他在國際上的形象。然而,他始終對此漫不經心,經常拒絕外國記者、撤消新聞發布會。久而久之,由於他長期放棄輿論宣傳、特別是放鬆了對西方的宣傳,他在國際上糟糕的形象始終得不到改善,這就從某種意義上導致了夫人宋美齡第二次訪美的失敗……
他想起了一樁往事。
1948年初春的一個黎明時分,不到六點鐘他就醒了起身開了燈。柔和的燈光下,他坐在床邊用手輕輕捶著腰身,自1936年的「西安事變」後,他傷了腰,雖百般醫治,卻一直沒有痊癒。他準備去念聖經,做禱告了。受夫人的影響,他也成了一個基督教陡。
夫人起床了。她坐在屋角那架精緻的義大利梳妝鏡前,一邊梳妝一邊從鏡子裡看著丈夫,笑著說:「我不是早對你說過,美國人是一定會肯幫忙的。」
「忙是幫了。」他點點頭說,「不過數目太少了些!」夫人說的是,年初,他指使孫科在中外大報上發表了那篇指責蘇聯在東北幫助中國共產黨的文章後,引起了美國朝野的重視,緊急調撥一批軍用物資援華,計:2700萬美元的救濟款,子彈一億三千多萬發,隨後又派特使魏德邁到中國。
他們這是要到機場迎接美國特使。
聽出丈夫口氣的不滿,夫人勸道:「慢慢來嘛,美國人以後對我們一定會有更大的援助。」
蔣介石牙疼似地吁了一口氣:「這批援助名義上也不好聽。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用『中美救濟協定』這樣的字眼?」
宋美齡笑笑寬慰丈夫:「我們中國抗戰八年,受了很大損害。我們接受救濟也是名正言順的。」
「夫人說的很對。」宋美齡這一說,讓作為「四大國領袖」之一的他心理趨於平衡。他站了起來,頗有興致地說,「這個美國特使早年在重慶時,就和我們合作得不錯。況且,他在政治上是很反共的,我想我們以後會得到魏德邁特使的大力支持。」
宋美齡梳妝完畢了,他們手挽手地進隔壁教堂作了禱告。
為了迎接尊貴客人,蔣介石特意穿上了民國大禮服,頭戴博士帽,身著藍袍黑馬褂。夫人打扮得格外漂亮:一身玫瑰色的絲絨旗袍,貼著她婀娜有致的身軀一直垂及腳面。露出白胖手臂。手上戴一副翡翠鐲子,左手無名指上戴的一枚鑽石戒指光芒四射。耳朵上戴的一副嘀溜溜的翡翠耳環與之相互映襯;左鬢還插上一朵紅花,身上灑了不少香水。
為了巴結美國特使魏德邁,他們夫婦將計劃好的上廬山休假都放棄了。
魏德邁是在去東北視察後到的南京。雖然特使夫人沒有來,宋美齡還是向特使送了一套凡是女人都十分珍愛的寶物,一副明朝碧玉箋,魏德邁接在手中笑逐顏開。
他們夫婦為特使專門舉行了的盛大歡迎宴會,邀請在京各方面有關人士出席。他們滿懷信心地請特使作去東北考察後的報告。他們認為美國特使的報告中一定是充滿了對共產黨仇恨的。
魏德邁首先說:「我這次是以老朋友的身份再次來中國的。所以我此行的目的,是想怎樣以最為切實有效的辦法來幫助中國克服目前的困難。」這番話讓蔣介石感到滿心歡喜,帶頭鼓掌。場上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不過。」魏德邁話鋒一轉,引用了中國一句著名的成語「天助自助者」。又是「天助自助者」?蔣介石心頭一驚,只聽魏德邁繼續說下去,「最能幫助中國的還是中國人自己。坦白地說,我認為到目前為止,中國政府的努力是不夠的。」
全場譁然。
蔣介石的臉色有點不太自然了,但仍強裝笑臉。別的人見狀都緊張起來,連咳一聲嗽都不敢。魏德邁卻不依不饒地接著說,「這些天來,根據我和各方面的人士接觸來看,我發現中國政府有許多根深蒂固的毛病。比如,貪污、工作缺乏效率,辦事因循敷衍。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怎麼能夠打敗共產黨……」美國特使的話,讓蔣介石坐定不安,不斷用手摸臉。在座的人相顧失色,都不敢朝他看。
「我的話也許說得過於率直。」魏德邁看著蔣介石一臉的尷尬,說,「我是一個職業軍人,不習慣使用外交語言。但我可以向在座諸位保證,我這番話是完全出於真心和好意……」
雖然蔣介石心中一百個不高興,但是,他不願,也不敢得罪美國特使。抗戰期間與他交惡前駐華美軍總司令兼中國戰區總參謀長史迪威將軍,已令他吃夠了苦頭。
特使的話剛一完,他連忙站起來表態:「魏德邁特使剛才的一番話可謂語重心長。對於老朋友的好意勸告,我們當然全部接受。我現在代表大家,向我們忠實的老朋友致謝!」隨即帶頭鼓掌,大家亦跟著鼓掌。
這樣,特使一直繃著的面孔露出了笑意,而對於蔣介石從來沒有過的好脾氣,更是滿座皆驚。
「美國人也他媽娘希匹的!」想到這些, 蔣介石霍地站起身來,焦燥不安地在屋內來回踱步。往事一去不可追,教訓可謂深矣。現在一切努力都付之東流了!懊悔、委屈、憤懣、仇恨種種交織而成的一股幽幽怒火油然而生,在心中瘋狂地咬噬著他、撕扯著他。蔣介石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他咬著牙,「呀!」地怪叫一聲,將辦公桌上那尊惟妙惟肖鼓起一身犍子肉、揚頭奮蹄的鎮紙金牛舉在手中,狠勁砸在桌上。只聽「啪!」地一聲,那張鋥亮光滑的辦公桌上頓時留下了一個凹凹。
那些等在門外,很是警惕,隨時準備聽從委員長召喚的侍衛、幕僚們聽得膽戰心驚,隨著那砰的一聲,都屏住了呼吸。
他們去叫來了蔣經國。
蔣經國輕輕咳嗽一聲,推開了門。
看著父親坐在沙發上,抱著頭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蔣經國喊了一聲「爹爹,」問,「你沒有事吧?」
「沒有事。」蔣介石抬起了頭,看著兒子問,盛文來沒有?」
「來了,在外面等著了。」
「好。」蔣介石說,「你讓盛文進來。」
「報告!」胡宗南的愛將、第三軍軍長兼成都防衛總司令盛文進來了,他戎裝筆挺,在委員長面前站得端端正正,畢恭畢敬。
蔣介石對盛文下達了搜查劉文輝公館財物並摧毀劉公館的命令,而且交待得很細。這一刻,剛才身上的沮喪、頹廢氣一掃而盡,瘦削憔悴的臉上殺氣騰騰。
子夜時分。
靜謐的成都玉沙街驟然響起了由遠而近的急促汽車聲響。緊接著,15輛蓋著黃色篷布的軍用十輪大卡車魚貫開到了劉文輝的公館門前。車還未停穩,篷布揭開,從車上下餃子似地跳下黑壓壓一群國民黨中央軍。他們個個頭戴鋼盔,手持美式衝鋒鎗、卡賓槍;還有的扛著捷克式輕機槍、無后座力炮、迫擊炮。大約有兩個連的兵力。他們行動迅速,訓練有素,爬牆的爬牆,上房的上房,很快占據了一切制高點,從四面八方對庭院深深的劉公館形成了攻擊態勢。
被漆黑夜幕裹緊了的劉公館寂然無聲。負責指揮這支部隊的是師長陳崗陵,蔣介石用牛刀殺雞,解決一個小小的沒有武裝的劉文輝公館,竟讓一個師長親自指揮兩個連的精兵攻擊。陳崗陵下達了向劉公館作試探性攻擊的命令。於是,一陣清脆的機槍聲響了起來,紅紅綠綠的曳光彈劃破黑夜,射向劉公館各個地方。然而,偌大的劉公館裡仍是無聲無息,沒有一點回應。原來,就在劉文輝離開成都的當天,精明的三姨太不僅自己轉移,而且走前,將公館裡所有的雜役、女傭和警衛排的三十餘人召集在一起,將危險正在迫近的實情告訴了他們。何去何從,徵求他們的意見。表示:凡要回家的、或離開劉公館到外面親戚朋友處躲的,一律發給盤纏路費。
雜役、女傭們都去了,然而警衛排的人都不願離去,他們都是劉文輝平時賴以信任的軍人,他們認為這個時候保衛公館是他們的責任。於是,楊蘊光對他們深表感謝,把這約40人的隊伍交給了隊長湯國華指揮。這時,湯國華帶領弟兄們隱伏在公館深處,準備對來犯的盛文部隊打一個伏擊。
夜幕沉沉。一陣試探性的攻擊過後,劉公館仍然沉默著,似乎隱藏著數不盡的陷阱和兇險的殺機。
陳崗陵不敢貿然要部隊進攻,他下令:砲火轟擊後,部隊再衝進去!
「轟!轟!」無后座力炮發射了,兩團通紅的火球炸開了劉公緊閉著的兩扇沉重的黑漆大門。就在陳崗陵指揮部隊往裡沖時,大院裡開始還擊。
立刻,有兩個沖在前面的兵撲倒地上。
陳崗陵發現劉公館裡有武裝抵抗,並且死了兩個士兵,大怒。命令部隊停止進攻,輕重武器一齊開火,以地毯似的猛烈火力,將裡面的火力打啞、消滅。
不一會,大院內的抵抗逐漸低微,隨後歸於停息。陳崗陵這才要部隊放膽衝進去。
誰都知道,劉自乾將軍富甲連城。不用說,劉自乾在成都的這座最大最闊氣的玉沙公館,必然是一座藏金窟。公館既然已經打啞,所有官兵深怕慢了一步進去搶不到好東西,聽到這個命令,官兵都頗著命往裡沖。
而這時,裡面槍聲又起。瞬時,槍聲、吶喊聲、還有肉博聲響成一氣,讓住在玉沙街,平素靜謐慣了的和平居民們聽來簡直就是驚天動地。苦了這些老百姓。十冬臘月的天氣。為躲避不認人的槍子,他們呼天搶地,紛紛驚惶地從床上爬起來,呼兒喚女,或是躲在床下,或是就爬在冰涼的地上……儘管如此,還是有幾個老百姓中了流彈,成了冤死鬼。
離劉公館好一段距離,躲在一輛裝甲里指揮戰鬥的師長陳崗陵,這會兒,他最關心的不是死了幾個「兄弟」,而是衝進公館去的部隊搜出了些什麼?衝進劉公館的兩連官兵如狼似虎,爭先恐後對劉公館進行了地毯似的搜索。偌大的劉公館殘垣殘壁間,躺著六具屍體,其餘的武裝人員了無蹤跡。原來,劉公館裡的武裝人員已由湯國華帶領,穿牆越壁,向福德街方向撤離了。
陳崗陵抓獲的俘虜計有:門房徐金山、伙夫王俊書。另有洗衣傭工2人,私包車夫2人,體面人物只有一個,那就是穿長袍的參議員范仲甫。
對劉公館的洗劫開始了。 放下心來搶劫的官兵們翻箱倒櫃,逐屋搜索,終於發現了一座金庫。那是後院中一處不起眼的花草坪旁上的一座小平房。被炸得坑坑涯涯的小平房的一處粉壁上現出鋼板。得知消息的一位連長趕來,用手電筒反覆照看。照到一處鋼板上鐫刻有「成都協成銀箱廠監製」字樣,知道這是一座金庫。連長不敢自專,報告了陳崗陵。陳師長先是要官兵們用槍托、巨石砸。砸不開,又找來利斧和凡是可以找得到的硬物、重物、利器砸、砍。可是,都不行。陳崗陵這就要他的衛兵連夜驅車去華興街,找來一名技工,這才打開了金庫的鋼門。
哎呀!金庫里滿是金條、銀元、珠寶、翡翠、鴉片、名人字畫、古董……黃燦燦,金閃閃,亮晃晃勾人心魄,晃人眼睛。
紅了眼的官兵見狀完全不聽招呼,一個個衝進庫中你搶我奪。有的在荷包里塞滿了金條,再抱上一箱銀元。有的不知從哪兒弄來了口袋,把珍寶大把往裡捧。即使手腳慢點的、後來的也撈到了古玩玉器、珍貴藥材……在一陣五搶六奪中,好些沒有鑄成條子的沙金,黃燦燦地灑滿一地;撕爛了的名人字畫一片狼籍。有些狡猾的士兵怕天亮後遭上司理抹,乾脆趁夜腳板上擦清油――溜了。
這一切,盛文先是聞訊大喜,繼則大怒。他在電話上將陳崗陵大罵一通,責令陳崗陵立即成立一個以他盛文為首的「清查委員會」,並且立即趕到了現場;親自指揮部隊對劉公館再次進行挖地三尺的搜查,竟又得保險柜七個。打開來發現,內有黃金400條,玉器古玩多件;皮箱20口,裡面裝滿了高等呢、 皮、毛料衣服及上等進口衣料。此外,還有各種疋頭上千件,外國聽裝香菸一卡車;大小汽車三輛外加新輪胎一卡車……
收穫頗豐的盛文也不敢自專,他在有保留地向他的頂頭上司胡宗南在電話上作了報告,並親自送去所統繳財物清單。看過盛文送上的清單後,胡宗南提筆批道:「金銀財寶上交國庫,酌量獎勵官兵。鴉片就地派人監督焚毀……」並責令盛文督促辦理後情況上報。
盛文辦理的結果是,在一批金銀財寶上交國庫之餘,士兵每人得銀元三元……從帳面上看,盛文得黃金70條。這份上報帳單,胡宗南明知不實多有隱瞞,但也睜隻眼閉隻眼。因為他的桌上已堆滿了盛文孝敬的東西:金牛、金馬、金狗、翡翠等等,數不勝數。這些東西,既是價值連城,又可以作單獨的藝術品欣賞。
盛部在現場焚燒鴉片,更是象徵性的。大多鴉片已被官兵們私自瓜分了。大兵們唯一瞧不起的是文物。好些價值連城的名人字畫,都被有眼無珠的官兵們焚毀。有據可查的計有:文徵明的山水一幅,唐伯虎的仕女畫一幅,王原祈的山水畫兩幅,董其昌的行書橫幅一件,鄭板橋的竹子畫屏一堂,劉石庵的單條、對聯各一副。特別可惜的是,有一件四米多長的大橫條,屬於珍品,上有松林中白鶴999隻,它們或飛或翔或棲,形象各異,栩栩如生。此外,還有張船山、張大千、齊白石、徐悲鴻等現代著名書畫家的珍品多件,盡皆葬身火海。
天亮了。午後時分,從劉公館裡俘獲的人,被押到了成都防衛司令部,由一個肥胖如豬的軍法處長審訊。
這天有太陽。午後,那輪雖不溫暖卻令人看著舒服的冬陽散發出的光照,絲絲縷縷地透過窗欞,拽進屋來。一副豬相,心中瞭亮的軍法處長,故作威嚴地看了看蜷縮在面前長凳上的俘虜們,坐在當中一張權作審判桌的油漆鋥亮的辦公桌後的他,開始對俘虜們一一點名問詢。這是些什麼俘虜啊?這些人中,不是劉公館的廚子,就是奶媽、車夫、女傭什麼的。
「把這些人抓來幹什麼?真是!監牢里的人關都關不下了,還把這些人抓進來,怕他沒有飯吃,還是湊數?」肥胖如豬的軍法處長皺著眉頭,惱怒萬分地一疊連聲吩咐下級:「把這些人沒有用的人都放了,放了!」最後只留下兩人。一個是劉文輝的食客,穿長袍馬褂戴金絲眼鏡,溫文儒雅的參議范仲甫,一是劉公館裡負責接客通報的門房徐金山。
肥胖如豬的軍法處長,這就饒有興味地先審問起徐金山。
他在桌上猛拍一掌,恨著范仲甫問徐金山:「這個人是哪個?」
「他是參議員范仲甫老先生。」
「沒有錯吧?」
「沒有錯。」
「這個人同劉文輝是啥關係?」
「這,這,我就說不清了。」門房徐金山看著范仲甫結結巴巴地說:「這位先生是劉(文輝)軍長的客人,我們這樣人,同他連邊都挨不上……」門房徐金山說的是實話,他對軍長這個清客,參議員范仲甫先生確實不知情。
「你要老實點,不然我要請你吃筍子熬肉!」 軍法處長開始恫嚇、威脅。門房徐金山聽這一說,嚇得三魂掉了兩魄。他知道,軍法處長口中的「筍子熬肉」,就是動刑。
「我老實,我曉得的肯定說。」門房一嚇這話更是抖不圓泛了。
「說!」軍法處長越發怒氣沖沖,「劉文輝在起事前,有哪些人去過你們公館,這些人現在哪裡?」
「我曉得的是,」徐金山捏起指頭報:「鄧晉康,潘仲三……」
「他們去後說了些什麼?」
「長官,這些我就不曉得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曉得。」徐金山一副百口莫辯的可憐相,「我一個跑腿的下人,根本就靠不攏這些人的邊。」
「好,你在我面前踩假水是不是?」軍法處長又開始威脅:「劉文輝起事前,中共哪些人去過?再不說實話,我立刻槍斃了你!」孤陋寡聞,從未出過遠門的一個小小門房,根本聽不懂軍法處長那一口江浙味很濃的官話。他把軍法處長說的「中共」聽成了「總共」,便非驢非馬地據實回答,「不算湯(國華)大爺帶來的兄弟伙,公館頭,警衛排加上我們這些人,總共四十多個人……」徐門房的答非所問,令人啼笑皆非。肥豬處長覺得,從這個土包子身上實在榨不出什麼油水,白費了這麼多口水,自認霉氣,命人將徐金山先押下去。
接著審問范仲甫也沒有審出個名堂。
連續審了幾天,肥豬處長絞盡腦汁,從在押的范仲甫、徐金山身上實在是榨不出油水,只好把徐金山釋放,把范仲甫丟監而收場。
盛文下令,讓所部在成都市內細細搜捕楊蘊光。他們知道楊蘊光就躲在成都,但具體在什麼地方不清楚。他們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特務網絡,在九里三分的成都市內進行拉網似的搜查。還在大街小巷遍貼告示,又登報、懸賞緝拿;派遣特務到劉文輝大邑縣安仁鎮老家明查暗訪,卻如大海撈針,終無所獲。
其實,楊蘊光並沒有走遠,她就躲在盛文的鼻子底下。她藏在順城街王撲臣醫生家裡。王太醫一家與楊蘊光向來友好,危難之時,王太醫一家伸出救援之手,將她藏在家裡,並對她關懷備致,讓她躲過了盛文的追捕。
蔣介石恨透了劉文輝,然而,盛文對劉公館的查抄,突襲讓他並不解恨解氣。於是,他指使毛人鳳派特務到玉沙街劉公館,秘密地在每間屋內都埋下靈敏度很高、爆炸力和殺傷力都很強的炸藥。並要盛文派兵在劉公館大門外站崗,不准任何人進去;對公館裡被打死的六個人的屍體也不掩埋,就這樣擺起。
蔣介石狠毒。他想,屆時,他一旦從劉公館撤兵,或他離開了成都,劉文輝和他的家人,必然會立刻回公館去。那時,轟隆一聲巨響,就會炸死劉文輝或他的家人,這就泄了他心頭之恨於萬一。
就在盛文派兵查抄了劉公館這天一早,成都爆發了一場大的遊行示威。由四川大學、華西大學、成華大學和華西協合中學等33所大中學校上萬名師生組成的浩浩蕩蕩遊行隊伍,舉著「反飢餓、爭溫飽」,「反迫害、爭民主」等旗幟,喊著口號;從鹽市口、春熙路、老南門一路遊行而來,最後匯聚在督院街的四川省政府大門前,這是中共成都市「臨工委」為了迎接解放,組織的一次大遊行。
王陵基聞訊如臨大敵,在省政府門外布下防線。頭戴鋼盔的盛文部,伏在省政府大門前用沙袋臨時搭起的掩體內,架著機槍,虎視眈眈地對著對面黑壓壓一片而來的遊行師生。
師生們來在省政府門外,毫無畏懼,與敵人對峙。他們秩序井然,手挽著手,此起彼伏的口號聲響入雲霄。他們唱起《團結就是力量》、《跌倒算什麼》……唱了一首又一首。後來,他們唱起了即興編的戰鬥性很強的歌曲:
父兄們,姐妹們
告訴呀,你們
我們老師、同學們呀嗨
天天都在餓肚皮……
我們天天來請願
結果是欺騙
結果是拖延
我們大家團結一致
今天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上萬師生憤怒的口號,悲壯的歌聲,震撼了省政府,吸引了沿街市民。市民們紛紛給師生們送來草蓆,有的還將自家的門板拆下來,讓師生們坐下休息。中午又送來鍋魁、茶水,讓師生們吃,極盡支援。
僵持到下午,王陵基仍然拒不接見學生們派出的請願代表,反而往門前加派了軍隊警戒。氣氛越發緊張,大有一觸即發之勢。圍觀的市民紛紛議論:
「狗急了跳牆,王靈官這龜兒子東西該不會下毒手哇?」
「他敢,老蔣的天下都垮慌了,未必他王靈官就不給自己留條後路?」
「難說!未必你哥子記不得王靈官演出的『四·九慘案』?」
成都人民對過去了的「四·九慘案」,記憶猶新。緊跟蔣介石的王陵基歷史上鎮壓學生運動從不手軟,手段歹毒。
1947年底,國民黨財政瀕臨崩潰。縱然是在天府之國四川省,在素有溫柔富貴之鄉的成都市,1937年能買兩頭牛的錢,到這年就只能買三分之一盒火柴……物價直線上升六萬倍。不要說一般市民,就是一般公教人員也根本無法維持最低生活。小學教師每小時授課費4000元,而一碗茶錢就高達8000元。民不聊生,民怨沸騰。而這時,王陵基被蔣介石調回任四川任省政府主席,王陵基為了將四川打造成「反共戡亂基地」,很是賣力。
為了打擊王陵基的反動氣焰,中共成都「臨工委」組織了一場以大學師生為主的聲勢浩大的示威遊行。這一天,是1948年4月9日。上任伊始的反共老手王陵基,毫不手軟,他派軍隊對遊行師生大打出手,血腥鎮壓……
像演猴戲一樣,兩個身穿黑警服,被成都人嘲諷為「黑烏鴉」的警察,抬著一張方桌從省政府里走了出來,在大門外將桌子一搭。省政府秘書長孟廣澎站了上去講話。他是一個50來歲,身著長袍,服飾整潔,戴副眼鏡,神情精明的瘦高個子。
孟廣澎對在省府大門口對軍警緊張對峙的師生們說,王主席的意思是請大家各自回到學校去。有什麼事,你們派代表來,我們心平氣和地坐下好好談。現在是戡亂時期,希望大家遵照戡亂法令,不能集體請願,不能上街遊行;更不要被別有用心的個人或組織利用!
遊行的上萬名師生商量一陣後,選出五名代表進去談判。
可是,五名學生代表進去後很快就出來了。他們滿臉激憤,其中,一名談判代表是川大學生,他身穿麻灰學生制服,胸前別著校徽,年輕俊朗的臉上滿是激憤。他站到桌上,義憤填膺地向大家報告談判過程。說是王陵基完全沒有誠意,在玩花招,根本不考慮我們提出的「反飢餓,要民主」的要求;而是指責我們上了共產黨的當,背後有共產黨在煽動……王靈官並威脅我們,再這樣胡鬧下去,他就要開除我們的學籍,將我們中有的人逮來關起……
「王靈官不講理!」隊伍中有人振臂高呼。
接著是更多人的呼應,「衝進去找王靈官講理!」於是,上萬人的遊行隊伍像決堤的洪水,向省政府席捲而去。
「噠噠噠!」敵人的機槍響了。沖在前頭的學生倒下了幾個,頓時隊伍大亂。與此同時,早有預謀,埋伏在周圍的軍警一涌而上。他們如狼似虎,見學生模樣的人就打,打倒在地就繩捆索綁。一時,皮鞭、槍托、剌刀、藤棍一齊上。遊行隊伍被衝散了。
躲在省府大院四樓上的王陵基見狀,那張青水臉上笑了一下。他抓起電話向北較場內一直關心著這裡進展情況的蔣介石報告:「總裁,遊行隊伍被我鎮壓下去了。」
「嗯,好!」電話中傳來蔣介石那一口寧波味很濃的官話:「可不要小看他們。要逮捕他們中的首要煽動鬧事份子。注意,那裡面有共產黨人,嗯!還有」蔣介石說著語氣越發嚴厲:「煽風點火的報紙也一併查封……」
「是是是。」雖然蔣介石沒有在面前,王陵基還是站得畢恭畢敬,一疊連聲應承。
放下電話,王陵基找來了何龍慶,他要大打出手,全面開花了。
夜幕又籠罩了九里三分的成都城。
大街上人跡寥寥。相隔很遠才有一根的電燈杆上的路燈因壓不足,紅懨懨的,像是人哭紅的眼睛。寒風陣陣,這就越發顯出一種悲涼意味。
「嗚――鳴!」大街小巷內,不時竄出一輛黑寡婦似的警車,瘋了似地從空曠的大街上刮過去,讓人悚然心驚。遵照王陵基的命令,向來有鐵血打手之稱的四川省警察局長何龍慶派出大批警車、警察分別包圍、查抄了《新民報》、《新新新聞》、《華西日報》等報社。
一群群黑烏鴉似的警察湧進報社,湧進印刷車間、排字房,揮起槍托胡亂砸去,「嘩――嘩!」將那些整整齊齊排列在木架上的字釘打翻在地。
《新民報》經理趙純繼站了出來,對這些暴徒大喝一聲:「你們不得胡作非為!」
「你是誰?」趙經理正碰上鼓筋暴綻的何龍慶。
「我是趙繼純。」趙經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何龍慶手一揮,一聲冷笑:「拿的就是你。」
兩個警察上前給趙經理戴上手銬,押上了囚車。接著,何龍慶又親自率警察上辦公樓,照黑名單一一逮捕了主筆周交章、總編輯張光時、副經理侯輔陶;骨幹編輯白君儀和記者朱正之。
其實,《新民報》不過是一張中間偏左的報紙而已。
王陵基派出政工處長雷清光等率領軍警查抄其它報紙的理由無一例外是:「迭次違反戒嚴法,著即查封整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入夜以後的川大校園更不平靜。
寬大的操場上,5000多名師生正在舉行一場別開生面的「活捉王靈官」。只見升旗台上,燈燭輝煌,靈幡招展。師生們在「王靈官」 的靈碑前點燃香燭,擺上瓜果、酒肉後,由一位法律系的四年級學生登台朗讀祭文:
「時維1949年12月8日之夜。四川大學全體同學,謹以瓜、果、酒、肉不典之禮,陳祭王公靈官之靈位前,而悼以文曰:嗚夫,靈官殺人如麻。『四·九』慘案罪惡昭彰,鎮壓學生,血染錦江。大劊子手,名存實亡。王朝末日,風雨飄搖。亦步亦趨,沒好下場。東北解放,華北拚光。百萬雄師,橫渡長江。川西決戰,泡影一場。長纓在手,蒼龍難逃……嗚夫哀哉,伏雄尚饗。」
突然,警笛長鳴,學校糾察隊發出了緊急信號。當何龍慶率領軍警氣急敗壞地趕到川大時,偌大的學校操場上已空無一人。氣急敗壞的何龍慶派人找來報信的學校中的三青團反共骨幹份子,讓他們帶領軍警去按冊抓人。他們逐屋搜查,鬧得雞飛狗跳。可是,哪裡還有他們要抓的人?唯見操場中,升旗台上,鬼火綽綽中那「活捉王靈官」牌位,幽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