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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滾過西南陰霾天空的一聲春雷

2024-10-08 12:55:09 作者: 田聞一

  彭縣隆興寺距成都直線只有六、七十里;座落在一面淺淺的山崗上,面對著川西平原無邊無際的田原綠疇。寺廟的紅牆大院裡,宮觀巍峨、竹木蔥蘢、廊檐迴環、殿宇重重。

  1949年12月7日,這裡成了川軍將領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的起義指揮部。

  那是一番何等壯觀的場景啊!聞風而至,跟隨劉、鄧、潘起義的川中軍政大員有:牛范九、邱翥雙、陳離、李鐵夫、經鵬翼、黃慕顏、嚴嘯虎等幾十人之多。來到這裡的還有中共成都「臨工委」負責人;解放軍二野劉伯承司令員、鄧小平政委派來的聯絡員;進步的各民主黨派負責人。起義指揮部成立了統一的辦事機構:綜合組,下設秘書、宣傳和策反三個小組。每天,這裡人員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加緊進行著起義易幟工作。

  起義指揮部剛剛成立那天,蔣介石派王纘緒趕到了隆興寺。鄧錫侯得報後,派一個副官去接他上山。

  抗戰期間曾先後就任四川省政府主席和29集團軍總司令,時任西南遊擊第一縱隊總司令的王纘緒是秀才出身,他雖身黃呢軍服,腳蹬一雙擦得發亮的黑皮鞋,舉手投腳間還是顯出一分儒雅。跟在鄧錫侯派去的接他的副官身後,他手中很有派頭地拄根拐杖,不,是舞動著拐杖,沿著兩邊大柏樹夾道的石板道緩步而上,左顧右看。

  他也是一個老資格的四川軍人,曾是劉湘手下大將。善於投機,先是投靠楊森,後是投靠劉湘,最後投靠蔣介石,在四川軍政界名聲臭。他就像一根善於攀緣而上的藤,縱然是被一陣大風颳倒在地,大樹都連根倒下死了、枯了,而他這根靠攀緣而生的藤卻不管不顧地又昂起頭來,選定新的更堅實的利用物,再攀緣而上。

  跟著副官翻過一個淺坡,只見一處濃密的樹蔭掩映間,露出幾片青瓦,一角飛檐。再沿著石板小路走近一看,門外的「隆興寺」三字赫然在目。矗立在川西平原淺丘地帶的「隆興寺」規模很大。山門外、密林中,隨處可見95軍荷槍實彈的95軍官兵在警戒。

  拾階進入大門,進了大殿。只見殿上站立著的泥塑四大天王栩栩如生,他們或手持赤練蛇,或腳踏小鬼,或捧著青羅傘,或手托尖頂塔,似乎在顯示某種超凡的本事。這是三進的大院。進了二門,迎面站著的是披甲掛劍,忠於職守的護法神韋陀。進了第三道門就是正殿了。

  

  正殿上就是起義指揮部。在原先供奉著如來佛的的神龕上,這時橫拉著一幅20萬分之一的軍用大地圖,旁邊臨時搭起的條桌上擺著幾部軍用電話……兩排身穿綠色軍裝,頭戴鋼盔,身持衝鋒鎗的警衛連士兵,沿著高高的台階,從上至下排成一條火巷子,虎視眈眈地盯著他這個不速之客。

  就在王纘緒竭力鎮靜著,拾階而上,進入正殿左顧右盼時,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等人魚貫而出。王纘緒故作親熱、故作輕鬆地將拐杖懷中一抱,對主人鄧錫侯調侃道:「喲,晉康兄,你這裡好熱鬧喲,簡直就是《水滸》里的108將在排座次嘛!」

  劉鄧潘不理他,臉一背,率先坐了下來,也不請他坐,只是冷眼打量著他。室內光線黯淡處,又有荷槍實彈的警衛,這就對他形成了一副審問架勢。弄得王纘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很有些尬尷。

  「是老蔣派你來當說客?」一陣難堪的沉默後,鄧錫侯火氣很沖地譏諷王纘緒:「治易兄,你這次可不要又出賣我們啊!」

  「這、這、這,從何談起!」王纘緒不好發作,呆站在那裡,手中拄著文明棍,臉唰地一下紅齊耳根。

  「坐,坐下說嘛。」劉文輝口氣緩和些。王纘緒坐在了他們對面的一把椅子上,就像在受審。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王纘緒乾巴巴的臉上努力擠出一點笑,開始了他的外交攻勢:「蔣先生派我來,要我代他向三位表白這樣的一些意思:過去,他與你們曾經有過的一切不愉快,都是誤會。蔣先生誠心誠意請你們回去。他說,有什麼事,什麼要求,都好商量。蔣先生是專門派我來的。」

  「不回去喃?他老蔣要咋個!」潘文華是劉湘忠實的部下,因此,他對賣主求榮的王纘緒特別憎恨。說時,冷笑一聲:「哼!哪個不曉得,他老蔣這是玩的先禮而後兵。我們不回去,下一步他就要派胡宗南的部隊來打我們是不是?」

  「哪裡,哪裡!」王纘緒又是擺手又是搖頭:「仲三兄說到哪裡去了?」為了緩和氣氛,他巧妙地轉換了概念,語氣也很平穩:「蔣先生還說,若是你們不相信他的誠意,怕是回去有什麼不測,他可以讓蔣經國來當人質。」

  「咋個我們三個四川土包子將軍這會兒在委員長眼睛中就這麼值錢了?這麼值得蔣委員長看得起?」鄧錫侯不無譏諷地說出這句時,劉文輝、潘文華不禁仰頭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似乎要把他們心中以往的怨氣、惡氣都傾吐出來,傾吐得乾乾淨淨。

  「明說吧!」鄧錫侯不想再同王纘緒磨牙齒,繞彎子了,他同劉文輝、潘文華交換了一下眼色,說:「我們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老蔣要我們回去,遲了!話就說到這裡,你可以走了。」

  王纘緒看了看高高在上的劉、鄧、潘三人,見他們一臉決絕神情,情知再勸無望;但還是懷著最後一線僥倖心情,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封信,站起來,走上前去,遞給鄧錫侯。

  「好好好,隨在你們!」 王纘緒說:「我算是將委員長的話帶到了,這是顧(祝同)長官要我帶給你們的信。」

  鄧錫侯不屑地接過信來,展開,用很誇張的語氣念下去:「……劉、鄧、潘三兄今不辭而別。我想,多有誤會,委員長請你們回來,一切都好商量。委員長對三兄將有借重」云云。

  「多寶道人」劉文輝發現王纘緒心懷僥倖,決定來個將計就計。

  鄧錫侯念完了顧祝同的信,劉文輝對王纘緒說:「治易兄,你不曉得。在委員長看來,我們三個人與中央離心離德,要投共,要造反。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們之所以離開成都,躲到一邊去,是因為王陵基「王靈官」利用委員長對他的信任整我們,將我們朝死里整!還有一個原因,你我都是川人。我們不同意在成都與共軍決戰。像太原、天津那樣,明曉得打不過人家,卻硬要同人家共產黨打大仗。結果呢,仗打敗了,城市也打爛了,你我咋個向鄉人交待?!在成都,委員長天天逼著我們參加啥子『川西決戰指揮部』,胡宗南這人又橫。沒有辦法,我們惹不起,只好躲到一邊去。」

  鄧錫侯、潘文華對「多寶道人」臨場發揮的用意一下領會了,心中佩服的同時,紛紛附議。

  王纘緒老奸巨滑,對劉文輝的這一套,心知肚明。他卻不揭底,來個順杆爬,連連點頭表示理解、贊成。他說:「話不說不明,火不撥不旺。自乾兄這一番話說的是實情,我回去在委員長面前好好說說。話明氣散。委員長這個人也不是不明理,委員長可能與三位仁兄接觸少了些,構通少,對王陵基偏聽偏信,讓你們受了委屈。我想,話說清楚了,一切就好辦了。怎麼樣?」 王纘緒望著三人。

  潘文華做出一副氣鼓氣脹的樣子:「委員長要我們回去是要有條件的!」

  「請講,我負責帶到。」

  「三條。一,撤王靈官的職,撤盛文的職。」 潘文華說:「二、撤銷盛文公布的『十殺令』!三、治胡蠻蠻(宗南)的罪,他竟敢派軍隊來打我們!

  「搞的啥名堂嘛?」 潘文華越說越氣憤:「現成都滿街遍地都是胡宗南的軍隊,盛文的『十殺令』簡直就是亂殺一氣!」 潘文華數著指頭一條條背誦起盛文的「十殺令」:

  「背叛黨國者,殺!窩藏通匪者,殺!造謠惑眾者,殺!為匪作倀者,殺……結果殺來殺去,殺的都是我們四川人。盛文的軍警憲特橫行霸道,看哪個不順眼就可以隨便逮了,不經審訊輕而易舉地殺。盛文的一紙告示貼出去,不到三天就殺了三、四十人,成都簡直成殺場了!」

  王纘緒眨巴著眼。劉文輝看出來,這個見利忘義,官迷心竅的傢伙,這個時候竟敢獨闖隆興寺,顯然是想在蔣介石面前立大功,於是,他想將這個傢伙進一步引進迷魂陣。

  「治易兄!」劉文輝說:「你看這個樣子對不對?蔣先生若是聽從我們的建議,答應我們提出的三條,果真撤了王陵基和盛文的職,那麼,四川省政府主席由你來做,我和晉康、仲三兄聯合保舉你。你來主持川政我們放心,你唱主角,我們三個給你敲邊鼓!」

  真是官迷心竅嗎?王纘緒好像真是信了,陡然來了精神。

  「當真?」 王纘緒笑逐顏開地看著面前的三人,「也要得。」他說:「但空說無憑。如果你們現在不回去,而是要蔣先生將你們的意見落實了才肯回成都,那也可以。那你們就給蔣先生寫封信,白紙黑字,我也好帶回去給蔣先生!」

  鄧錫侯當即讓秘書陳懋鯤以他們三人的名義給蔣介石復了信。信中提出,要他們回去的條件是:撤王陵基四川省政府主席職,遺職由王纘緒接任。還要撤盛文的職……按鄧錫侯意思,陳秘書在信的末尾將語氣表現得很強硬。強調,若是以上條件不答應,他們就決心率部與之周旋到底!

  「治易兄,就等你的消息了。」當王纘緒離開隆興寺時,劉文輝特意將他送出山門,客客氣氣的樣子,並再三囑咐。好像他們三人出走,完全是意氣用事,和共產黨沒有一點關係,也並不想造反。

  成都北較場中央軍校黃埔樓小會議廳。

  蔣介石專門召集有關人員,聽取王纘緒去隆興寺後的匯報。這是一個小型會義,出席會議的僅有蔣經國、閻錫山、顧祝同、胡宗南、王陵基和盛文。

  王纘緒如實報告後,全場啞然。不用說,劉鄧潘三人已經公開「反叛」黨國!他們在王纘緒面前的種種言行,不過是一種表演。借一句四川人的話來說,劉鄧潘是矮子過河――淹(安)心了!

  「我早就說過,劉文輝這些人腦袋瓜上長有反骨,早該把他們抓起來,部隊也該解決,可是,有人就是反對!」 胡宗南坐不著了,但礙於「校長」的面子,他並沒有把話講下去講明,只是氣呼呼地看著坐在對面的王陵基。

  臉紅筋漲的王陵基正要說什麼,侍衛長俞濟時急步走了進來,走到委員長身邊,附身輕聲說了幾句什麼後,將一紙急電放在委員長面前,然後輕步退了出去,給他們掩上門。

  蔣介石看了侍衛長送來的急電,臉色慘白,手在桌上猛地一拍,大罵:「娘希匹的,反了,都反了!四川的劉鄧潘反了;連雲南的盧漢也跟著反了!」蔣介石氣得渾身哆嗦,但仍然正襟危坐,保持著職業軍人的姿態。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瘖啞,話說得一字一頓:「我們,嗯,不是敗在共產黨手裡,嗯!而是敗在我們自己手裡。像劉文輝、盧漢這樣的人,都是黨國的高級幹部,他們要將我蔣某人捉了,去向共產黨獻功?那就讓他們去捉去獻吧!我蔣某人無愧於孫總理,無愧於黨國!」

  與會的大員們看到委員長如此,情知不好,都不敢吭聲。坐在蔣介石身邊的蔣經國順手從父親身邊拿過急電,看完,也不說話,悶著頭傳給了坐在他身邊的閻錫山……急電挨個傳了下去。原來,就在王纘緒在這裡報告隆興寺劉鄧潘造反之時,遠在千里之外的雲南省政府主席盧漢拘留了張群一行。與此同時,保密局電訊處破譯了盧漢發給隆興寺劉鄧潘的密電。密電要求劉、鄧、潘就近相機活捉蔣介石,說是:「千秋功業在此一舉!」

  最初的憤怒、期怨發泄過後,蔣介石很快恢復了鎮靜。但在坐的親信大員們都看出,委員長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形容憔悴,兩頰塌陷,兩眼無神,這就暴露出了委員長內心的擔憂和絕望。

  靜默了好一會,蔣介石這又期期艾艾地數落道:「四川雲南的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盧漢這些人,本來就是些鼠竊狗盜之輩,長期與中央離心離德、陽奉陰違。為挽救他們,政府盡了最大努力。然而,值此黨國命運千秋存亡之際,他們的所作所為令我痛心!」說時,他的目光掃視全場,「如何處置這些人,我想聽聽諸位意見。」

  「我早就說過劉、鄧、潘不是好人!」王陵基似乎要把胡宗南剛才搶去的風頭搶過來:「治易(王纘緒的號)兄到隆興寺去,見到了陳離、潘大逵等等那麼多戴紅帽子的人,可見劉自乾這些人,早就同共產黨有勾扯,是有預謀的。現在算是真相大白了。我以往說了不知多少次,可是我們中,就有人包庇他們。」他這話,顯然是將矛頭指向「華陽相國」張群的。可是,張群在雲南已經被盧漢逮起來了,生死未卜,再說沒有意思。再說,就可能投鼠忌器,因此,王陵基的牢騷沒有再發下去。

  王陵基吞了口口水,看著蔣介石建議:「我的意見是決不能再養癰為患。趁隆興寺劉、鄧、潘勢單力薄,立腳未穩!」說時,咬著牙,握起拳頭砸下去:「我們唯有派兵鎮壓,堅決鎮壓!」

  胡宗南知道,如果鎮壓,必然動用他的軍隊,他問王纘緒鄧錫侯的95軍布防情況。

  「過了郫縣犀浦,都是鄧錫侯的部隊95軍。」王纘緒畢竟是軍人出身,回答得相當專業:「他們在成灌公路上分段設置了路障、沙包和掩體。進入彭縣境內,更是大部隊密集防守。但是,我看出來,他們統共不過幾個團的兵力。」

  「那就打,堅決打!」胡宗南這回和王陵基想到一塊去了,他說得咬牙切齒,斬釘截鐵:「不要多了,我只出盛文的部隊就可以打垮鄧錫侯的95軍,我看我們得儘快撥掉這顆安家門口的釘子!」說時,目光炯炯地望著蔣介石。

  「墨三的意思呢?」蔣介石牙疼似地掉頭看了看顧祝同。

  「可以打!」顧祝同贊同胡宗南的意見。

  與會者都同意打。

  蔣介石這就開始點將。

  「盛軍長!」

  「到!」盛文雙手緊貼褲縫,應聲起立。

  「你以兩師兵力立即作好進攻隆興寺準備!」這會兒,蔣介石鷹眼閃光,殺氣騰騰,「至於什麼時候發起攻擊,聽我的命令!」

  「是。」

  於是,蔣介石把手一揮,宣布散會。蔣氏父子回到了黃埔樓上。

  在蔣介石那間小巧、雅致,舒服,一應俱全的中式書房裡。這會,身心接連遭受重創,極度疲憊沮喪的蔣介石,癱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沉思有頃對兒子說:「但願郭汝瑰不要再出什麼問題。」說著抬起頭,睜開眼睛,幽幽地看著兒子,「經國,你對郭汝瑰這個人印象如何,你覺得他靠得住嗎?他鎮守的宜賓一線可是成都最後的屏障了!」兒子驚異了。父親性格他再清楚不過了,父親是向來非常要強,非常自信。像這樣的時候,徵求他對用人的意見、看法,可是很少有的。

  蔣經國想了想,剛要說什麼,父親卻又搖了搖頭,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說下去。

  兒子知趣地輕步退出屋去。臨去時,替閉著眼睛在沙發上假寐的父親拉上窗簾,再給父親身上蓋上一床薄薄的美國毛毯,並輕輕拉上房門。

  周圍很靜。閉著眼睛沉思的蔣介石腦海中閃現出一個熟悉的形象:郭汝瑰。

  現年45歲的郭汝瑰是四川人,看起來遠比實際年齡輕。個子不高,挺精神。一生不嗜煙、酒,不嫖不賭。臉色白淨細膩,一副又黑又濃的眉毛如兩把關大刀,襯著一雙很亮的眼睛,英氣逼人。他是黃埔軍校第五期、陸軍大學第一期畢業生。抗戰初期,身任旅長,率部在淞滬前線英勇作戰,身先士卒。因為表現出卓越的才華膽識,引起善於延攬人才的陳誠注意。以後招至麾下,節節高升。他曾出任過國民政府駐外使館武官。1946年9月,因為戰事日緊,陳誠特意將他招回國內,委以重任,擔任國防部主管部隊編制的第五廳副廳長。同年被大權在握的新任軍政部長陳誠撥擢為總參辦公廳主任、接著為國防部第五廳廳長。1947年為國防部要害部門作戰廳廳長。

  郭汝瑰的飛速晉升,引起軍隊中不少將領的忌恨。1947年,有300多名被陳誠栽減的高級軍官,因極度不滿他們的待遇,對照郭汝瑰的飛升,集中在南京中山陵哭陵,有這樣一段哭陵文字見諸報端,在社會上引起長久的多方面反響:

  「爵以賞功,職人授能。有郭汝瑰者,僅因為陳誠親信,為其十三太保之一,『干城社干將』,竟致一年三遷,紅得發紫。試問當朝諸公,天理何在?」……

  其實,郭汝瑰之所以平步輕雲,是因為他既是陳誠愛將,也得到蔣介石的賞識。在大局日漸糜爛之時,郭汝瑰主動請纓,他蔣介石作特委任郭汝瑰為22兵團中將總司令兼72軍軍長,再兼川南敘滬警備司令,負責滬州、宜賓、樂山、自貢、資中,計四個專區一市43縣廣大地區的防務。

  現在,郭汝瑰手中掌握著四個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師,形沿長江、沱江設防。東可策應楊森部威脅已被共軍占領了的重慶,西則是成都的可靠屏障。戰略地位極為重要,他對郭汝瑰寄予很高期望!

  然而,俗話說,將在外,君有命臣所不受!在手下大將分崩離析、紛紛投共的今天,郭汝瑰這枚自己賴以進行川西決戰而投下的重要棋子,這朵「黃埔之花」,靠得住嗎?

  哲言說得好,要知道這個人的今天,就要看看他的昨天。郭汝瑰這個人昨天是可靠的,信得過的,那麼,今天他也會是可靠的,信得過的。應該這樣,想到這裡,蔣介石放了心。是的,只要郭汝瑰不出問題,大局尚有可為……

  就在蔣介石凝神靜想之時,侍衛長俞濟時又在門外一聲報告。蔣介石一驚,悚然從沙發上坐起。他預感到,又有什麼大事發生了。不然,侍衛長斷斷不會在他休息的時候來打擾他的。最近一段時間,流年不利。真是應了俗話一句,牆倒眾人推,什麼倒霉事都湊到一塊來了。

  「進來!」

  侍衛長進來了。看著站在面前的俞濟時滿臉惆悵,委員長一顆心直往下沉。最近一段時間,侍衛長簡直就是一尊瘟神,送來的儘是壞消息。

  「啥事?」蔣介石繃著臉問。

  「瀘州急電!」 俞濟時送上一份急電。

  蔣介石接過急電看完,頓時只覺得天昏地轉,倒在了沙發上。

  「爹爹,你怎麼啦?」聞訊趕來的蔣經國,上前扶起父親。他從父親手中接過急電看過,手也發起抖來。

  消息是如此令人魂驚魄散!

  剛才,就是剛才他們在會上決定討伐劉、鄧、潘時,郭汝瑰在瀘州宣布率部起義。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蔣介石焦燥地在屋裡踱來踱去。他的精神完全垮了,額頭髮青,雙頰潮紅。

  兒子安慰著他,勸他坐在了沙發上,給他倒了杯開水遞上去。

  蔣介石接過杯子,喝了點水,鎮定了些,他緊張地整理著紛繁的思緒;從而反思、閃回、抉擇、應對。

  如果說,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盧漢這些人反叛,對他來說,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事。郭汝瑰這個時候的反叛,卻是他無論如何想不到,也想不通的。

  更為可怕可恨的是,剛才,就是剛才,老是當事後「諸葛亮」的保密局接踵而致送來的報告中稱:「……年前,郭汝瑰就將劉伯承派去的共軍軍事幹部趙立鈞安插身邊,伺機反叛……」

  真是人心難測,真是太可怕了!那麼,他待之不薄的郭汝瑰,是什麼時候起了反心?什麼時候同共產黨有了聯繫的呢?郭汝瑰在國防部要害部門工作那麼多年,參與了那麼多重要的軍事機密,他給共產黨提供了多少重要機密?而這一切,又給黨國造成了多大危害?他不敢深想下去。他感到不寒而慄。

  蔣介石當然不知道,就是郭汝瑰這朵被他欣賞的「黃埔之花」,早在1945年抗戰勝利後,就暗中倒向了共產黨。

  抗戰勝利後,在陪都重慶,郭汝瑰曾數次私下秘密去紅岩村的八路軍辦事處,找到周恩來、董必武傾述自己反對內戰,贊成、擁護共產黨各項主張,願意加入民主陣營,為推翻舊中國,建立新中國作出自己的貢獻的願望,受到中共高層的熱烈歡迎。

  郭汝瑰由此頻頻暗中向中共秘密傳遞重大、絕密軍事情報。當國民黨軍隊向山東展開重點進攻前夕,他已將國民黨軍隊參戰人數,部隊番號,開進路線等等詳盡地傳遞給了中共;使國民黨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編74師在孟良崮遭到一舉全殲……

  1948年,淮海大戰中,國共兩軍陳兵百萬,在徐州一線進行戰略決戰。郭汝瑰將每天的戰況及國防部制定的近期、遠期「作戰計劃」,找人寫成工整的大楷字送給委員長看。郭汝瑰手下人才濟濟,要顏有顏,要柳有柳,要楷有楷。當郭汝瑰將那份用工整中楷字寫成的戰況及種種絕密送到蔣介石桌上時,複印件同時也送到了毛澤東和解放軍淮海大戰總指揮鄧小平的辦公桌上。結果可想而知。

  激戰正酣。而處處碰壁,損兵折將的「常勝將軍」杜聿明感到某種不對勁,他冒著槍林彈雨乘飛機回到南京,向蔣介石陳述戰場嚴重局勢,要求批准他的「緊急撤退方案」。

  蔣介石立即召開了緊急軍事會議。參加這個軍事會議的有陳誠、白崇禧、李宗仁、顧祝同等軍事大員。郭汝瑰列席。杜聿明已經注意、懷疑到了郭汝瑰,會上,杜聿明請求總裁給他一個單獨談話的機會。

  當杜聿明同蔣介石到一邊單獨談的時候,郭汝瑰大施離奸計。說是杜聿明眼中只有總裁,根本不把參會的諸公放在眼裡。李宗仁、何應欽、顧祝同、白崇禧在歷史上與蔣介石就有介蒂。結果,郭汝瑰的離奸計果然奏效,讓不明究里的李宗仁、何應欽、顧祝同、白崇禧等對杜聿明的撤退計劃群起而攻之。在這些軍事大員們的一致反對中,本來已經同意了杜聿明撤退計劃的蔣介石被說懵了,改變了主意。

  當重返戰場的杜聿明率部好不容易殺開一條血路,突出重圍,率領僅存的15萬精銳部隊,乘坐美式十輪卡車,一路絕塵而去時。杜聿明暗暗得意,靠兩條追來的解放軍,是怎麼也追不上他們的!然而,就在這時,杜聿明接到了蔣介石「停止突圍,就地待命」的命令。絕望之餘,不得不執行命令的「常勝將軍」杜聿明仰天長嘆:「罷罷罷,反正天下是你蔣介石的。戰機已失。我現在進也是死,退也是死,聽天由命罷!」結果,已經突圍而出的15萬國民黨精銳部隊,重新陷入重圍,最終邱清泉陣亡,杜聿明被俘,黃維被俘,黃伯韜自殺……具有決定性的淮海大戰以國民黨慘敗,以共產黨大勝而告終。

  蔣介石當然也不知道。月前,他器重並委以重任的、他的黃埔一期畢業生,有「鷹犬將軍」之稱的宋希濂率敗軍,被解放軍二野18兵團張國華部緊緊追趕逃到川南郭汝瑰防區時,宋希濂要求進入郭部防區避難。郭汝瑰不准。萬般無奈中,宋希濂派人向郭汝瑰送上自己最後一份拿得出的厚禮:一部電影放映機,請求准其率殘部進入宜賓,以避解放軍鋒芒,可再次遭到郭汝瑰堅拒。

  宋希濂只好率殘部慌忙繞城而去,向西昌方向倉惶逃竄。而郭汝瑰卻讓解放軍張國華部通過自己防區,抄近路在峨眉山附近金河口,打了宋希濂殘部一個出其不意的伏擊。激戰下來,宋希濂被俘,所部全殲……

  現在,愁腸百轉、捉肘見襟的蔣介石不能不對面對這樣一個嚴峻的現實:郭汝瑰反了,防衛成都的屏障沒有了。成都已經完全暴露在劉伯承、鄧小平大部隊的攻擊之下。也就在這時,一陣令人驚心的電話鈴聲驟響。他伸手拿起電話。胡宗南在電話中向他報告:數倍於我的解放軍大軍分南北兩路,以狂飈突進之勢正迅速向成都逼來。前鋒部隊已抵達成都附近的邛崍、新津、簡陽、丹陵一帶,對成都的包圍圈業已形成……

  蔣介石只覺頭嗡地一聲轟響,不知所云地對胡宗南說了些什麼。

  放下電話,蔣介石從沙發上站起身來,走到辦公桌前,坐下,從抽屜中拿出筆記本,攤在桌上,翻開,用顫抖的手,在日記上記上了這樣一筆:

  「……在戡亂時期,政府參謀部次長劉斐與國防部作戰廳廳長郭汝瑰為潛伏共諜。其危害之大,有非局外人所能想像者……」

  就在蔣介石喪魂落魄的這個寒夜,彭縣隆興寺內。劉、鄧、潘正展集部下開一個重要的軍事會議:討論是否立即起義通電。

  大殿上,若干根粗大的蠟燭和美孚油燈交相輝映,把殿堂內照得一片通明。劉、鄧、潘坐在上首;坐在下面的幾十個軍長、師長、參謀長、旅長、團長和高級幕僚們將大殿坐得滿滿蕩蕩的。

  會議是從晚飯後暮靄四合時分開始的,到現在已經整整進行了三、四個小時。會上,意見不一致,分成了兩派:「元老派」和「少壯派」,意見尖銳對立。

  「元老派」立場穩妥,不同意現在發出起義通電。理由是:如果這時發出起義通電,肯定遭到敵人攻擊,而且周邊敵人很強。他們羅列出,左有孫元良部和楊森的第20軍;右有羅廣文兵團和陳克非部。而隆興寺距成都還不到40公里,盛文部隨時可能由成東灌公路而來,對我進行正面的攻擊。敵人之所以按兵不動,是因為我們沒有動作,蔣介石可能對我們還有幻想。敵人太強大了。我們現在雖說有95軍,其實滿打滿算不過只有三團人。因此,他們建議,起義通電暫緩。

  「少壯派」則認為,起義了不發通電,這樣「既觸犯了蔣介石,又得罪了共產黨」、「非丈夫所為」……

  會上,兩派各執一詞,各有各的道理,各不相讓。激烈的爭辯中,空氣中氤氳著濃烈的茶味、煙氣。有的軍官甚至爭得啞了嗓子。

  看看差不多了,鄧錫侯、潘文華同劉文輝交換了一下眼色。

  胸有成竹的「多寶道人」劉文輝這就從衣服口袋裡摸出一個燙金煙盒,「啪!」地一聲彈開。

  「來,晉康,仲三」他挨次給鄧、潘兩位將軍遞煙,說,「把煙點起!」

  昨天,在一次少數高級軍官參加的非正式會議上,因為鄧錫侯的首先價倡議,劉文輝被大家推舉為領銜起義的首腦人物。他接受了,並在會上含蓄地表示了現在就通電起義的意思。但當時就受到了95軍一些軍官的反對,審勢度勢,他當即轉移了話題。過後,他和鄧錫侯、潘文華統一了思想:作出了事不宜遲,現在就通電起義的決定。

  「晉公!」看著吸上煙的鄧錫侯,劉文輝說:「大家的意見都攤出來了。兩派意見尖銳對立,是不是請你來拍這個板?如其不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個會開到天明也開不出個明堂來!」

  「是該有個定論的時候了。」潘文華說。

  鄧錫侯當然明白劉文輝說這番話的意思。於是,他站了起來,清了一下喉嚨,會場上頓時清風雅靜。

  「諸位,我們是不是現在就發出起義通電?」他自問自答,態度鮮明:「我、潘主任和劉主席的意見是一致的,現在就發。現在請劉主席給大家詳細講講原因!」

  會場上所有的人眼睛唰地一下看定劉文輝。

  「好吧,恭敬不如從命。」劉文輝笑笑,站了起來,環視了一下里三層外三層,一屋子坐得滿滿蕩蕩的軍官們。他侃侃而言,條分縷析:「有的弟兄對現在發起義通電有所擔心。道理,已經講明,這是可以理解的。這些弟兄怕現在發出起義通電,胡宗南打過來,我們挨不起,是不是?」說到這裡,劉文輝目光灼灼地打量了一下全場,場上頓時又發出嗡嗡的議論聲。

  「但是,我要問,我們就這樣在這裡悶起,蔣介石,胡宗南是不是就會放過我們?有兩種可能!」劉文輝提高了聲音,「如其我們就這樣悶起,捉肘見襟的老蔣當然可以不必開軍隊來打我們?但他可以趁機混淆視聽,可以搞離奸計。現在而今眼目下,全國有多少人在看著我們?比如前天來的王纘緒,他就悄悄把我拉到一邊,代表老將給我許願,要我出賣晉康和仲三將軍。我會作這樣的事麼?笑話!但是,王纘緒被我們哄走了,斷不定明天又來一個李瓚緒,後天來個張纘緒挑撥離間?時間一長,百病叢生!因此,權銜利蔽,我和晉公、仲公將軍的意見一致:立即通電起義!

  「我們發出通電起義後,從老蔣目前的情況看,他不一定能騰出手來打我們。即便他來打,我們也可以打一下。打不贏,我們就撤,從海窩子那邊退到山裡去等解放軍。這樣,我們就在世人面前,同蔣介石徹底劃清了界線……」劉文輝思維清晰,分析得頭頭是道,很有說服力;讓好些反對立即通電起義,怕這樣怕那樣的軍官們如夢方醒。他們紛紛表示放棄原來意見,贊成立即通電起義。這時,會場上又是議論紛紛,一片嘈雜。

  「安靜!」鄧錫侯又站起來,雙手作出一個向下壓的姿勢,「聽劉主席把話說完。」會場又安靜下來。

  「我們的方針是。」劉文輝繼續說下去:「文武兼唱,兩線出擊。控制著彭縣、灌縣的95軍兄弟們不動,來個武戲文唱。而我西康的24軍文戲武唱,配合解放軍關門打狗,活捉蔣介石!」劉文輝的話講完了,神態自若地坐了下去。在座的軍官文員們莫不嘆服劉文輝思慮之周密、精細;「多寶道人」真是名符其實。

  「話,劉主席都講清楚了。」鄧錫侯站起來作總結性發言。他的話生動風趣:

  「王二拐子挑擔子也要像個挑的樣子。哪有說,既起義又不發通電的道理?話就到此閘板!」 鄧錫侯一句話打住,虎威威地掃視全場,「還有沒有哪個人有不同意見?」

  「沒有了。」大家一致表態。

  「那好。」鄧錫侯環視全場,話說得落地有聲,「我鄧某人把醜話說在前頭。既然大家都是當眾表了態的,下去後如是還有人搞小動作,那麼,不管何人,不要怪我鄧錫侯翻臉不認人!」

  鄧錫侯徵求潘文華還有沒有什麼話要說的,潘文華說,你們二人說的就是我的話。這樣,鄧錫侯宣布散會,他要求部下們:各人該幹啥就去幹啥。

  會後,劉文輝、鄧錫侯和潘文華又連夜商定了通電口徑,鄧錫侯指定秘書李靜軒在天亮前擬出通電起義草稿。看百事處理、安排完畢,三人這才各自回房睡了。

  劉文輝很疲倦,在禪房裡睡下後,卻怎麼也睡不著,思想上走馬燈似地轉個不停。他是一個慮事周密的人,此時他有擔不完的心:此次起義事還有沒有考慮不周的地方?三姨太楊蘊光是否安然離開成都,回了雅安?最後,他的思緒在要從成都撤出的電台問題上縈繞著久久不去。

  在潛離成都前夜,他專門找來設在成都的電台台長程睿賢,給他布置了電台撤離到隆興寺的一應有關事宜。而且,他告訴程睿賢,屆時中共成都「臨工委」會相機策應……按說,這個時候,程睿賢是該攜電台來了,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該不會出啥問題?他就這樣,在床上折騰過來,折騰過去,直到四更時,才朦朦朧朧地睡了過去。

  迷濛的夜色水似地籠罩了一切。成都寬巷子11號劉文輝小公館裡,程睿賢站在主樓二樓的一間小屋子裡,憑欄遠眺。他似乎在觀景,又似乎在沉思,樣子顯得很沉靜。其實,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這時他心中有多麼緊張。

  不要看現在院子裡,一切都氤氳著靜默的詩意。樓側的那株虬枝盤雜的老榕樹,像是張在夜幕中一幅漂亮的剪影。花徑兩邊整齊油亮的冬青……顯現著一種素常的寧靜。

  然而,這一切全都是假象。門外就是「狗」,狗們正嚴密監視著裡面的一切。而且,說不定什麼時候,「狗」們就會打將進來,逮人、挖地三尺搜查電台……

  程睿賢是一個年屆三十的精幹漢子,屬於劉文輝的「貼心」類。他早年畢業於重慶一所美國人辦的「求精」中學。他不是共產黨人,卻思想進步,傾向革命;參加過大革命,鬧過學潮。以後受特務通緝,從重慶跑到成都,投筆從戎考進劉文輝在成都辦的24軍無線電學校學習。因成績優秀,畢業後,被劉文輝看中留在身邊並漸漸為劉文輝了解、賞識,倚為心腹。

  月前,劉文輝去北較場赴蔣介石的「鴻門宴」回來,給雅安的24軍代軍長劉元宣和在涼山西昌的西康省代省長張為炯的兩封電報,都是經他親手發的。那讓毛人鳳的破譯科也看不懂的密電碼,也是他一手編制的。

  隨後,劉文輝要他停止發報,注意隱藏,但他已為保密局特務發現並受到嚴密監視。劉文輝在成都的小公館寬巷子11號,處在國民黨中央核心地帶:左有商業街的勵志社、保密局;右有省政府特別委員會和憲兵行營……地勢上很不利。

  為擺脫、轉移特務對自己的注意,為迷惑特務。從來言行謹慎的他,開始頻繁出沒於歌廳舞廳,跳舞洶酒。常常半夜才醉薰薰地歸來,一副放浪形骸的樣子,並時時放出話,表現得對前途喪失信心。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按照劉文輝的指示,今夜,就是今夜,他要攜電台去到白果林,在中成都臨工委接應人員接應、幫助下去彭縣隆興寺。

  一切都順利,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半夜時分。他對所剩不多的小公館中的人員作最後的疏散。他只帶一名報務員在身邊,囑咐另外兩個「兄弟」帶著他的妻小從公館後門撤離。

  但是,靜靜的夜幕中,不知哪一處藏有殺著?這樣的夜是最兇險的。分別在即,孩子還小;妻子牽著孩子的手,對他千叮嚀萬囑咐,戀戀不捨。朦朧的微光中,只見孩子滿面惶恐和依戀,妻子滿臉都是淚。

  程睿賢默默地把手中的左輪手槍頂上了膛,看了看妻兒;再示意帶著妻兒撤離的兩個「兄弟」和他走到一邊去。

  核桃樹下,他悄聲囑咐兩個「兄弟」:「倘若我遭不幸,請你們念及我們共事多年的情份上,照顧我的太太和孩子!」

  兩個「兄弟」很義氣,連連點頭,輕輕說,台長,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這夜很奇怪,小公館的前後門都沒有特務監視。程睿賢交待完畢,看著他的兩個「兄弟」出了後門,消逝在黑夜中平安無事。一會,他這才轉過身去,把大門打開。大門外還真是沒有「狗」監視,他和報務員上了一輛早就放好了電台的美式中吉普車,他親自開著車,出了大門,朝白果林方向急駛。

  也真是天公作美。這天夜裡,毛人鳳的「手下」出一個疏忽。毛人鳳派他的「手下」去搜查劉文輝在文廟后街的大公館,「手下」因人手不夠,將幾個看守、監視劉文輝小公錧的特務也拉了去,從而讓程睿賢攜電台和家人從容撤離。當毛人鳳在電話上得知此事,大發雷霆,趕緊請求盛文支援。盛文聞訊,不敢怠慢,派出一個連憲兵、會同毛人鳳派出的一幫特務乘車迅速趕到。

  可是,遲了一步。

  毛人鳳在電話上得知寬巷子11號劉文輝的小公館,已是人去屋空,程睿賢攜電台逃離的消息,大驚,會同盛文命令軍、警、憲、特在全城大搜捕。

  一場爭分奪秒的戰鬥開始了。

  當程睿賢驅車趕到白果林時,中共成都「臨工委」派去的五名武工隊員已經等在那裡。他們個個窄衣箭袖,身手利索,一看就是打夜戰、近戰的好手。車未停穩,五名武工隊員飛身跳了上來,一位身穿黑色棉襖的武工隊員從程睿賢手中接過方向盤說:「程台長,情況緊急,我來開車,你注意隱蔽。」說著,一踩油門。美式敞篷吉普車頓時如脫韁野馬飛馳而去。

  過騾馬市、穿簸箕街,吉普車出城上了川陝公路。程睿賢一行剛過天回鎮,後面,憲兵和特務們追上來了。尤其是幾輛德國造三輪摩托車速度快,閃電般越追越近。

  悽厲的警笛長鳴,後面特務們開槍示警,喝令停車!

  前面,川陝公路劃出一個大大的孤形。程睿賢們的吉普車倏然間一個急拐。趁著車後一個小山包遮掩,駕車的武工隊員將方向盤一打,進入旁邊一片樹木濃密蓊蔽的墳場地。

  「程台長,請你快跳車!」

  就在程睿賢跳車的同時,他身後的兩名武工隊員提著電台跳了下來。而與此同時,「轟!」地一聲,美式吉普車猛然加快車速,上了公路。「砰、砰、砰!」車上的兩名武工隊員轉過身去,將手中的二十響駁殼手槍一甩,朝追上來的特務們開槍了。

  追上來的憲兵、特務們開著槍,流星般拼命向前追去。

  程睿賢和他的報務員,還有兩名護送他們的武工隊員,剛剛在墳地里換好老般姓的衣服。「啪、啪!」前面野地里傳來兩聲清脆的擊掌聲。

  「程台長!」旁邊一位武工隊員對他說:「接我們的人來了。」

  程睿賢和他的報務員跟著兩名武工隊員,在夜幕中沿著逶迤的田坎小道向前走去。到了墳場另一邊的黃土路上,有兩輛黃包車已經等在那裡了,四個武裝便衣警惕地等著他們。

  「啊,程台長,請快上車。」一位身手敏捷的武裝便衣,要程睿賢上了一部黃包車;另一部黃包車裝上電台。兩名身手矯健的便衣抄起車槓,拉起黃包車,掀起一雙大腳板,沿鄉間土路,向彭縣方向飛跑;他的報務員和保衛他們的武工隊員,前後相隨,注意保衛。

  剛才在公路上猛然間爆發出的炒豆般的槍聲,忽然間完全消失了。天上下起了冷雨。冷雨下了一陣停了。一彎冰冷的下弦月在厚重的墨似的雲中時隱時現。他們沿著鄉間土路跌跌絆絆,不知走了多久,已經半夜過了。

  終於,那位護在程睿賢車邊的武工隊員,以欣慰的語氣告訴他,這裡離隆興寺已不遠了。程睿賢剛剛鬆了一口氣,小土路右邊河灘蘆葦叢中撲拉拉驚飛起幾隻野鴨。

  「不好!」程睿賢說時,從車上一翻而下。

  「啪啪啪!」 蘆葦叢中掃出一串子彈。猝不及防中,護在程睿賢右邊的武工隊員當即往前一栽倒地,程睿賢也感到左臂一麻。

  一名武工隊員一下將程台長撲倒在地。與此同時,武工隊員們揚起手中20響駁殼手提機槍,開始猛烈地還擊。幾聲敵人的慘叫後,蘆葦叢中一陣沙沙響,想來是特務們在重新布防、調整。

  「程台長,對不起你們了。」伏在地上的武工隊長小聲對程睿賢說,「我們一位同志已經犧牲了,請你這位兄弟」他指著伏在程睿賢身邊的年輕的報務員說,「拉上電台和你先走一步。就沿著這條土路走,我們中,由一個武裝同志護送你們。我和剩下的同志負責把這群『狗』收拾後趕上來。半里路外就是彭縣崇義橋。『狗』們馬上就要撲上來,你們快走,我們掩護!」

  「那怎麼行!」程睿賢感到十分過意不去。

  「快走!」富有作戰經驗的武工隊長急得上火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那好吧!」程睿賢讓他的報務員抄起黃包車,由一個武工隊員護送,他們跑步而去時,背後,槍聲驟然大作。

  劉文輝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衛士長楊德華卻把他從睡夢中喊醒。他十分惱火,剛要發作。衛士長俯在他身前,解釋說:「主席,你擔著心的程睿賢他們來了,程台長掛了花……」

  「在哪裡?」劉文輝眼睛一亮,睡意全消,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趕快穿上衣服,披上大衣,開門出來。

  衛士長邊走邊說:「人在大殿上。」

  劉文輝一腳邁進大殿,頓時驚住了。一星如豆燈光下,靠柱坐著一個血人。這是素來衣著整潔,神情精明的程睿賢嗎?他簡直變了一個人,眼窩深隱,衣衫襤褸,左臂上掛了花,用繃帶綁紮了後都還在往外浸血。

  「主席!」程睿賢抬起頭,用他那雙依然閃耀著清純剛毅光芒的眼睛看著劉文輝,用低微虛弱的聲音報告:「我把你要的電台和報務員都帶出來了……」不用說,程睿賢他們來隆興寺是九死一生。劉文輝感動地一把抱著程睿賢,連連說,「睿賢,你們來得正好,辛苦你們了!」

  二十分鐘後,軍醫給程睿賢包紮好了傷口,他和報務員都換了衣服吃了飯,精神好多了。在一間暖烘烘很舒適的禪房裡,劉文輝一邊看著程睿賢和報務員檢查電台,一邊聽他們述說路途上,中共的武工隊是如何護送他們及流血犧牲的情景,劉文輝十分感動。劉文輝告訴程睿賢,鄧軍長獲悉情況後,已派部隊支援去了。要他們放心。

  經檢查,電台完好無損。

  天光大亮時,程睿賢和他的報務員已經在大殿上架好了電台,調好了波長。劉、鄧、潘三位將軍都來了,他們將秘書熬了一個夜擬出的起義電文傳看一遍,改了兩個小地方,都沒有意見後;劉文輝將電文交給了程睿賢,讓他發。

  程睿賢親自發報。他熟練地敲擊著電鍵,只見他的十指上下翻飛間,看不見的串串電波,猶如一隻只報春的鳥兒,在這個早晨,從彭縣隆興寺起飛,驚乍乍地、歡快地飛越了巴山蜀水;瞬間掠過長江、黃河和茫茫中原大地,飛進了已住進北京中南海的毛澤東、朱德迎著東升旭日開啟的窗,落在他們的辦公桌上,給了他們無限的欣慰和驚喜。又像是串串炸響的春雷,在還沒有解放的成都、雲南……在神州各地上空,以至在世界各地轟響,引萬眾矚目。又像是把把飛去的利劍,剌中了近達咫尺的蔣介石,讓蔣介石痛不欲生,捶胸頓腳,呼天嗆地。

  北京毛主席、朱總司令並轉各野戰軍司令暨全國人民公鑒:

  蔣賊介石盜竊國柄二十載於茲,罪惡昭彰,國人共見。自抗戰勝利而還,措施亦形乖謬,如破壞政協決議各案,發動空前國內戰爭,紊亂金融財政,促使國民經濟破產,嗾使貪污僉壬橫行,貽笑鄰邦,降低國際地位,種種罪行,變本加厲,徒見國計民生枯萎,國家元氣漸絕。而蔣賊怙惡不悛,唯利是圖。在士無鬥志、人盡離心的今天,尚欲以一隅抗天下,把川康兩省八年抗戰所殘留生命財產,作孤注一擲。我兩省民眾,豈能容忍終古。文輝、錫侯、文華等於過去數年間,雖未能及時團結軍民,配合人民戰爭,然亡羊補牢,古有明訓,昨非今是,賢者所諒。茲為適應人民要求,決自即日起率領所屬宣布與蔣、李、閻、白反動集團斷絕關係,竭誠服從中央人民政府毛主席、朱德總司令,與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劉司令員、鄧政治委員之領導。所望川、康全體軍政人員,一律盡忠職守,保護社會秩序與公共財產,聽候人民解放軍與人民政府之接收,並努力配合人民解放軍消滅國民黨反動之殘餘,以期川、康全境早日獲解放。坦白陳詞,敬請維垂。

  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 叩

  起義電文剛剛發完,程睿賢虛脫了,一頭栽倒在電台上。鄧錫侯趕緊命令衛兵們把他攙扶到醫務室,醫官們又是輸血又是輸液。慢慢,程睿賢蒼白的臉上有了些血色。醫官說,他太疲倦,太虛弱了。

  在場的劉、鄧、潘三位將軍囑咐手下,讓程台長好好治療、休息。

  當天中午時分,劉、鄧、潘收到了來自北京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司令朱德代表中共中央對他們起義的復電:

  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諸將軍勛鑒:

  接讀12月9日通電。欣悉將軍等脫離國民黨反動集團,參加人民陣營,甚為佩慰。尚望通令所屬,遵守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部本年4月25日約法八章,與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本年11月21日四項號召,改善軍民關係與官兵關係,為協助人民解放軍與人民政府,肅清反動殘餘,建立革命秩序而奮鬥。

  朱德

  緊接著,有二十多起四川地方軍隊來電響應劉、鄧、潘起義;他們所轄地方政府也紛紛來電錶示擁護,宣布脫離國民黨政權。甚至連向來跟蔣介石很緊的楊森、董長安都派代表去了隆興寺,而國民黨第15兵團司令官羅廣文和陳克非更是受到強烈感召。他們通過劉、鄧、潘牽線搭橋,同中共上層取得聯繫並很快舉行了起義。

  近在咫尺的蔣介石集團感到了末日來臨,大恐慌了。

  蔣介石的川西決戰純屬一紙幻想,已經破滅。

  惱羞成怒的蔣介石雖然再也無力拔掉隆興寺這根釘子,但在逃離成都前夕,他要對劉文輝進行報復,大開殺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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