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炮打蔣介石,看來萬無一失
2024-10-08 12:54:41
作者: 田聞一
成都中央軍校城牆外,有一大片菜地。菜地上,拄著一個個低矮的不起眼的小窩棚。
這天黃昏,蝙蝠在菜地上空亂飛,四周一片闃寂。寒風陣陣,乾冷乾冷。枯樹上寒鴉聒噪,連野狗都陸續歸巢了。然而,這時,卻有個守菜的年輕人斜靠在一個窩棚上,神情專注地打量著高牆裡的黃埔樓。
這個年輕人只有二十來歲。儘管穿一身臃腫的油渣子棉衣,卻掩蓋不了他勃勃的青春。他不高不矮的個子,身材勻稱,清癯的臉上有雙靈動的眼睛。他叫王石頭,他在想一個星期前到這片鬼都不下蛋的地方來的情景。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那天也是這樣一個打麻子眼的時分。他跟著佝僂著身子,頭上纏著白帕子,雙手抄在袖籠里,嘴上銜根尺來長葉子煙杆的王二爸,沿著寒氣越發加重的田坎來到這片菜地。
王二爸走到幾個蘑菇似的窩棚中央的空地上站定,他是其中一個窩棚的主人。他慢慢地從嘴裡扯出葉子煙杆,很響亮地清出兩口痰吐在地上,啞著嗓子吼道:「各位拿耳朵聽著,我帶來了一個小伙子。人很可靠,他願意在這十冬臘月天幫大家看菜守棚子,白天黑夜都守,光吃飯不要錢。快過年了,有他頂,大家免得在這裡受罪。問一聲大家,干不干?大家都言語一聲。」
顯然,這樣廉價勞動力是受歡迎的。王二爸的話剛落音,黃昏朦朧的窩棚里伸出了一個個頭,像是一隻只長頸項的鵝。
「各位該曉得我隔壁的蘇打更匠哈?」王二爸拿著葉子煙杆指著來人介紹:「這小伙子就是蘇打更的親戚,叫王石頭。遭孽!石頭他們川北山鄉遭了災,他這是上省來尋碗飯吃。」
「各位老輩子多多看照。」 石頭很乖巧,王二爸的話剛落音,他趕緊說好話,並向各位棚主打拱作揖。
「對嘛。」一個嘴噴酒氣的紅鼻子中年漢子表示贊成:「反正田壩頭大宗菜都賣完了。石頭是蘇打更的親戚,又是你王二爸引來的,有啥說的?得行,我們就一家出一碗米。不過話要抖清,菜掉了要他賠!」
「保險得行,請各位老輩子放寬心。」 石頭有些川北口音。
「當真只吃飯不要錢?」一個矮子還不放心,倚著棚子問。
「哪個沒事跟你日白(說閒話)喲!」王二爸不屑地吐了泡口水。
「要得嘛。」「要得。」於是,幾個棚主異口同聲表示認可。
紅鼻子中年漢子巴不得回家抱著婆娘拉伸睡。他收拾鋪蓋時,流兮兮地調侃姜娃:「你娃娃不要弄些爛婆娘到這裡睡哈!不然,你二天屁股一拍走了,我們幾輩子都霉不醒!」
「咋個說得到這些?」王二爸趕緊給頂了回去:「他是個嫩水水娃娃,哪像你色迷心!」說著展了一句四川言子:「他王石頭是老母豬過門坎——肚兒要得緊,哪有心情說這些。」說著看了看石頭:「你說是不是?」精明的石頭會意,連連保證:「不會,不會,請老輩子們放心!」
「莫涮罈子(開玩笑)了!王二爸把煙竿在鞋底上拍得山響;再吹了吹,順手插在那頭上纏了三轉、形如頭箍的白帕子裡。
「石頭,我的鋪籠罩被就不拿回去了,你用。」王二爸這樣向王石頭作了交待後,抄著手,同幾個棚主趁最後一線天光慢慢往家走。他們邊走邊說:
「那娃娃是個瓜娃子。」
「憨痴悶棒。」
「珍珠掉進鹽罐里,寶得有鹽有味的」……這些漢子正話反說,看得出來,他們對石頭是放心的、滿喜歡的。棚主們說一陣笑一陣,然後消失在寒風蕭索的天地里。
其實,石頭是想方設法鑽到這裡來的。
王石頭是大巴山里人,烈士遺孤。他原來是華瑩山游擊隊的一個小隊長,有作戰技能和經驗。成都解放前夜,黨組織派他來的。
就這樣,他在這裡順利安下了身。現在,他是在等人,他要參與一個重大的軍事行動謀殺蔣介石。
眼前,黃埔樓上的燈挨次亮了,在夜海里閃爍游移,像鬼眨眼似的。石頭的眼睛也亮了,忽聽腳步聲,他轉過頭,見是謝雲昌來了。他三十多歲,身材修長勻稱,舉手投足幹練機智。他原是解放軍二野的一個炮兵連長,現在是炮打蔣介石的三人戰鬥小組組長。
「哪盞燈是蔣介石的呢?」石頭向站在身旁的謝雲昌問。
老謝注意看去,只見三層樓所有的房間的燈都亮著;一絲警覺不禁掛上了他的劍眉。
「石頭,」老謝深思著問:「自你來後,黃埔樓上的燈光天天晚上都是這個樣子嗎?」
「不,前天晚上才開始的。」 石頭說時,老謝躬身進了窩棚。
「會不會是我們有什麼不注意的地方,或是疏忽的地方引起了裡面的警覺?」 石頭進去時,老謝沉思著自言自語的說。顯然,老謝一直在想著這個問題。
「不會。」 石頭說時,棚外響起起了一陣沉重的熟悉的腳步聲。
「馬不然來了。」話未落音,老馬已站在棚外。「接著!」隨著老馬的腰一躬,遞進來了一捆用棉絮裹著的東西,看樣子很沉。
石頭趕緊接過,放在草蓆上,解開,裡面是一門用油布裹著的嶄新的迫擊炮。
夜貓子一般梭進來的馬不然,影影綽綽中,看得出,他身量中等墩實,動作靈活,一看就知是個訓練有素的軍人。
「石頭,摸清老蔣住在哪間屋沒有?」 馬不然問時,隨手從棉衣里摸出一瓶滬州大麯酒、一包花生米、一包牛肉乾放在了草蓆上。
「老謝!」 馬不然大大咧咧的樣子,他對組長說:「不是吹,只要石頭摸清了老蔣住在哪間屋裡,我保險一炮就可以將老蔣送上西天。」說著,仰起頭來,嘴對酒瓶喉結一動,酒就下去了一大截。他原是劉湘部的一個炮兵排長,後來在戰場上被俘投降。他是一個神炮手,打迫擊炮有百發百中的本領。
馬不然喝了一大口酒後,把瓶口用手一抹,順手遞給了組長,「天冷!」他說:「干幾口熱和熱和!」
組長接過來,卻沒有喝,想了想說:「我看事情還不好打整。」
「咋個呢?」馬不然有些吃驚:「未必煮熟的鴨子都會飛?」
「你看那樓上的燈。」組長用手指著窩棚外漆黑的夜幕中高牆那邊大放光明的黃埔樓:「這樓上的燈,要亮一起亮,要熄一起熄。你曉得哪盞燈是蔣介石的?我覺得咋個有些不對勁。好象是專為對付我們似的,莫非老蔣聞到了啥風聲?」
「老蔣聞到了風聲?不會。」 馬不然的神情是不以為然的:「老蔣聞到了風聲還不早溜了,他的命那樣金貴!要不,也早出事了,還等得到這時候?老蔣犯得著和我們在這裡玩老鼠捉貓危險遊戲?」老馬說著又調頭問小王,「石頭,組長說的這現象有幾天了?」
「兩天。」
「我想,他老蔣未必就聞到了我們的風聲,只不過是老蔣平生性格多疑、詭詐!」馬不然的解釋,看起來也合情合理:「他龜兒老蔣這是心虛,故意布下一個迷魂陣,深怕有人害他。這就叫虛虛實實。我看老蔣肯定還是住在黃埔樓上。麻煩的是,我們現在不知道老蔣究竟住在哪間屋裡。不過,也不要急,只等我們內線的同志傳出準確的情報,我們就開打!」 馬不然那口氣,好像很有把握似的,好像他才是炮打蔣介石的三人戰鬥小組組長。說著,滿不在乎地又抓起酒瓶喝了一口,黑暗中,準確無誤地將幾顆五香花生米投進自己嘴裡;一看,就是一個酒鬼,言談舉止間,有種玩世不恭。
「我看!」組長老謝一時顯得有點拿不定主意,他徵求二人的意見,「現在情況有些蹊蹺。為了保險,我看老馬還是趁夜把迫擊炮扛回去穩當些。等弄清了老蔣的確切行蹤後,老馬再把迫擊炮扛回來,怎樣?」
「還是先把迫擊炮窖在這兒吧,扛來扛去的反而容易出問題。」馬不然固執己見。
「小王,你說呢?」組長徵求他的意見。
「先窖在這兒也好。」 石頭說。
「那也好。」謝唐覺得自己或許是過慮了些。他準備將情況反映給川康軍事小組組長董重後再說下文。
他們當即將草蓆揭起,撥開穀草,用鐵鍬挖了一個坑,將迫擊炮窖好後,依次復原。
謝雲昌和老馬這就要走了。臨走,老謝再三囑咐小王,這幾天要特別謹慎,不要在窩棚外東張西望的,儘量不招人眼睛。並約定,明天晚上12點三人再到這裡會合,聽他傳達上級的指示。隨後,老謝和老馬如同來時一樣,狸貓般敏捷地閃出窩棚,乘著夜幕,影子似地各自東西了。
蔣介石最近行蹤不定。他大部份時間住在城裡勵志社,而今夜恰恰住在黃埔樓,經驗告訴他,老住在一個地方是危險的,特別是在這樣一個非常時期。
夜已深。古城成都已經安睡,而蔣介石卻長久地呆坐在沙發上,保持著職業軍人才具有的正襟危坐姿勢。他在冥思苦想。久久,他的眼前似有光明的火花閃現。
剛才,就是剛才,他同現在大洋彼岸美國的夫人宋美齡,他的「大令」通了電話。自1948年11月28日宋美齡為爭取美援再度赴美以來,幾乎每晚,無論時間多麼緊、情況多麼危急,他們都要通話。與其說是政事需要,不如說是感情需要。當「大令」那熟悉的、暖人的,說話時不自覺地夾雜著英語的北平官話從萬里迢迢的大洋彼岸傳來時,他感到無比的安慰和欣慰。
從小在美國長大,畢業於美國一所名牌大學的宋美齡,不僅風姿綽約,而且精通英語,卓有才幹。特別是在聯絡美國人方面,更是他不可或缺的好幫手。抗戰最艱苦的時候,夫人赴美增取美援,取得了極大的成功,並被美國總統羅斯福邀請上國會山演說。宋美齡的風采曾令全中國全美國,不,令整個世界都為之一震、為之傾倒。然而,美國人是勢利的,也是功利的。隨著他的國民黨政權在大陸的迅即糜爛、崩潰,夫人這次去美國卻受到了冷淡。特別是美國繼任總統杜魯門竟當著夫人的面,引用中國古代一句哲言「天助自助者」予以譏諷;暗含他蔣介石政權是「扶不起來的阿斗」。杜魯門真是欺人過甚,真是太沒有眼光了。他覺得,在美國,凡是民選的總統都要強一些,而一旦總統去世,副總統繼任的總統,都是些草包,用四川人的話說,就是些「瘟豬子」。但是,杜魯門再瘟,但他畢竟是自由世界的領袖。美國無論如何不願看到在東方地平線上,誕生了一個橫垮歐亞的強大的紅色帝國蘇聯之後,再出現一個向蘇聯「一邊倒」的紅色中國。他的估計是不錯的。最近以來,杜魯門似乎對待他的態度有了一些變化。剛才、就是剛才,「大令」宋美齡在電話中告訴他,「白宮方面的意思是,只要國民黨政權在大陸再能堅持半年,哪怕是在很小的一塊地盤上再堅持這樣一段時間,白宮就不會承認中共政權;而且這樣一來,國府也就用事實捍衛了自由世界,國府用存在的本身事實證明,它得到美國的援助是理所當然,受之無愧的……」
夫人這番話是「及時雨」。他想起他於11月20日在重慶林園接見美國共和黨議員諾蘭時,很有背景諾蘭向他作的保證與夫人說是一致的。這說明,夫人傳來的「最新消息」,確是美國朝野的聲音。
「半年!」他想,在成都堅持半年是決無問題的!而且最近他得到一個密件,密件透露:中共高層考慮到川康的複雜性,估計這場國共決戰打四年。時局既然有了一線轉機,他心中平添信心。壓抑不著心中的激動,他霍地站起身來,快步走到寫字桌前,坐到真皮轉椅上,擰亮那盞自由女神檯燈。乳白色的光罩中,有三個待他核准的密件擺在桌上,一一映入眼帘。一是《行政院關於「政府遷設台北的決議」》;二是《行政院任免事項》;三是《密裁共產黨人楊伯愷、王干青、毛英才等30餘人案》。前兩個「密件」,已是公開的秘密,最後一個密件才是真正的密件,也是他最關心的。這是毛人鳳遵照他的意思,日前擬呈上來的。對這份密件,他看得很仔細。看完後,又對照著馬上就要密裁的共產黨人名單數了一遍,確係名單上是30人後,這才從筆架上取下一支中楷狼毫,蘸上朱墨批了「照准」。然後按了桌上暗鈴,喚來兒子和秘書曹聖芬,將三份密件交秘書即辦後,留下了兒子。
「經國,這兒能聽到十二橋的槍聲嗎?」蔣介石問時露出一種痴迷意味。兒子莫名其妙地看著父親,他連十二橋在哪裡都不知道。
蔣介石用一隻手輕輕叩打著桌子,對兒子解釋:「剛才我批准了毛人鳳擬呈的密裁共產黨人的文件。今晚上馬上就有槍聲在十二橋響起,有20名共產黨人要在成都十二橋被槍殺,我很想聽到槍殺這批共產黨人的槍聲。」他說番話時目光灼灼,上唇一撮鬍髭神經質地微顫。
接著,他又喜孜孜地將宋美齡從大洋彼岸帶給他的喜訊告訴了兒子。果然,兒子分享了他的愉快。蔣介石的心態平衡了,這就讓兒子走了。
然後他靜坐沙發上,凝神靜聽從十二橋方向傳來的槍聲。
夜已深了。靜坐沙發上,睡意朦朧中的蔣介石還沒有聽到從十二橋方向傳來的槍聲,敏銳的直覺卻讓他恍然看到了一幅極為恐怖的場面:有人企圖謀殺他,向他開槍……倏然驚醒過來,不禁冷汗淋淋。他睜大驚恐的眼睛,回憶著剛才血淋淋的恐怖場面。不!他想,這決非空穴來風。他猛然想起,下午,就是今天下午,他站在落地大玻窗前的一幕。落地深紫金絲絨大窗簾僅僅稀開一條縫;他站在窗前,順著這條縫往外看去。大牆外兩百餘米處是片蕭索的菜地;地里兀立著幾個低矮的、竹架支撐穀草蓋頂的,像是兩片相互支撐著的瓦似的發黑的窩棚。其中有個衣衫襤褸神情卻是精明的小伙子佇立棚外,目不轉睛地朝黃埔樓上打量。當時,他沒有太注意,因為他思想上正走馬燈似地運籌著下一步計劃。可是,訓練有素的職業軍人的一種潛意識浸透腦髓,讓他在夢中將業已開始的事情演繹下去。現在看來,出現在腦海中的噩夢並非夢境,而是完全可能成為的現實,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即攫緊了他,他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險。
他趕緊伸手往桌上的暗鈴捺去。
兒子趕緊帶著衛士長俞濟時來了。
「爹爹,有什麼事嗎?」蔣經國站在父親面前,看著神情不無緊張的蔣介石問。
「外面窩棚里一定藏有共產黨人。」蔣介石霍地站了起來,用手指著窗外,談虎色變地說:「他們想謀殺我!」
「爹爹,你一定是多心了。」兒子卻不以為然,他給父親倒了杯開水遞過去,想讓他安靜清醒一下。最近他發現父親不時有些神經質。這時可以理解的,戰局瞬息萬變,太緊張了,也太危急了。爹爹縱然身經百戰,意志堅定,也有堅持不了的時候。
「不!」父親生氣地將兒子遞過來的水杯推回去,急切地將這番話的來由告訴了蔣經國、俞濟時。
兩個人聽完,不由也緊張起來了。侍衛長請命,說立刻由他帶一幫侍衛官去窩棚巡視、抓人,蔣經國卻建議由軍校的糾察隊去辦。
「不!」蔣介石這會已經鎮定下來,清醒過來,他斬釘截鐵地將手一揮:「無論是我的侍衛官們,還是軍校的糾察隊都沒有對付共產黨的經驗。共產黨的地下組織是很狡猾的。經國,你立刻傳我的命令,要毛人鳳即刻派保密局的幹員來連夜執行。除此而外,不必驚動別人,千萬不要打草驚蛇,嗯!」
「是,爹爹!」兒子親自到隔壁機要室,給毛人鳳打電話去了。蔣介石這就要侍衛長俞濟時立刻備車,他要連夜從中央軍校轉移去市內的勵志社。
很快,四輛小轎車前後保護著蔣介石的流線型防彈車,悄悄駛離北較場後門,風馳電掣駛向市區,駛向勵志社。與此同時,毛人鳳派出的一批精幹特務從市區向北較場趕來了。暗夜中,北較場高牆外菜地上的那座孤零零的窩棚沒有一點動靜,讓特務們懷疑窩棚里究竟還有沒有人。但是,一群鬼魅似的職業特務,還是將那座窩棚包圍得水泄不通;然後悄悄摸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