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金河邊上,有一段感人的愛情故事
2024-10-08 12:54:45
作者: 田聞一
成都少城公園是座歷史悠久的名園。裡面假山重疊,花卉盛開,清新幽靜,是成都人愛去遊玩的好去處。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園中有座「辛亥秋保路同志死事紀念碑」,像把利劍直指雲天。先總理孫中山曾經指出,辛亥革命成功,四川功不可沒。如果沒有四川的保路運動,革命黨人在武漢的大規模暴動,清廷的被推翻,民國的建立,最少得延遲一年半載;甚至很難保證成功。這碑四面的題辭,俱出自當代著名書法家、川人趙熙、吳之英等人之手。
公園與大街以一條碧波粼粼的金河為界。祠堂街臨河公園邊有座古色古香的飯館「晉園」。
這是一家最早由山西人開辦的飯館,時間百年以上,是家有名的飯館。晉園博採眾家之長,推出了一些很受歡迎的大眾菜,儘量給勞動人民以實惠。這家名飯館的主人姓原,名紀成,早年在川軍當過團長,後來接受了馬列主義,並秘密加入了共產黨。解甲以後,他將這家餐廳辦成了中共成都地下組織的一個秘密聯繫點。重慶解放前夕,原紀成的活動被國民黨特務偵破,過後被逮捕暗殺。現在這家餐廳由他的賢妻繼續經營著。原紀成夫婦有兩個女兒,大的原英大學畢業已經工作,小的原芳還在四川大學讀預科。
這天早晨10時,難得的冬陽冉冉升起。
晉園是前廳後院。居家的小院裡,紅梅怒放,散發著幽香。這時,一間臨院的閨房裡,一位明目皓齒,身材勻稱的姑娘坐在窗前,心不在焉地看著一本攤在桌上的英文版的大仲馬的《茶花女》。她是原芳,已經秘密參加了共產黨。這時,她明是在看書,其實是在等她的心上人,川康軍事小組組長董重。不知為什麼,她心下有些忐忑不安。
圓、董兩家是世交。
20世紀30年代,追求革命的原紀成從川軍團長職上掛冠而去,參加了共產黨,成了職業革命家。為躲避國民黨特務的追捕,他由成都輾轉經朝鮮去了日本。在那裡,他結識了在日本陸軍大學兵科學習的董子參,二人很談得來。
董子參畢業回到四川,在川軍中雖然當上了旅長,心裡卻一天也沒有輕鬆過。面對軍閥混戰、哀鴻遍野的神州大地,他常常唏噓自嘆。對比起共產黨及共產黨的所言所行,他切感國民黨自愧弗如;及至在後來的八年抗戰中,八路軍、新四軍浴血奮戰、表現卓越,使他對共產黨由同情轉為了敬佩。因此,當他的長子董重後來投向共產主義營壘,並逐漸成長為堅定的革命戰士,積極從事地下鬥爭時,已經在國民黨軍隊中升了官的他,對長子的活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原芳突然從書上抬起頭來,心跳如鼓。她聽見董重來了,在前邊屋子裡同母親、姐姐說話。
董重從小聰穎過人。本來,他父親早就給他安排好了一條通往錦衣玉食、封妻蔭子的坦途。可他剛剛在郭沫若、何其芳、李劼人等一大批名人就讀過的成都著名的石室中學初中畢業,就違逆父意,進了時稱「陝北公學」的成都協進中學上高中。
西安事變後,國共合作。董重在學校里從事革命工作鋒芒畢露,且展露了才華。當時他的同學原英也是學校革命骨幹,都加入了共產黨並主持學校黨總支工作,時有往來。因為這個原因,董重得以與原芳認識,以後因志同道合,彼此愛慕,燃起了熾熱的愛情火焰。
靜坐閨房中的原芳忍著心跳。她清晰地聽見了董重熟悉的腳步聲和年輕爽朗的笑聲。這年輕有力的腳步聲和爽朗的笑聲,在她聽來,猶如是一首別具韻味的青春進行曲。透過窗欞往外望去。不大的天井中,那一株臘梅開得正艷,她的臉頰上不禁飛起朝霞般的紅暈。她多想立即跨出門去看董重。可是這會兒她得呆在閨房裡等子重過來細細說說知心話。
恍然間,她記起了當年董重奔赴延安時的一幕。晃眼間,這一幕已經過去10年了。但是,她至今能清晰地記起董重當時在這兒給他父親寫「訣別」信的情景。
那時17的董重已長成一個英俊少年。高挑的個子,氣宇軒昂,滿懷抱負。
「爹爹同意我要走,不同意我也要走!」因為父親不同意他去延安,董重窩了一肚子火。
原芳理解董伯父不同意兒子去延安的原因,她勸董重好好給父親寫封信,說明自己之所以要堅決奔赴延安的原因。
董重被她說服了,伏在她閨房中臨窗桌前給父親寫信。那是一個朝霞滿天的早晨,他下筆疾書道:
「父親大人:
為了走的問題,那天清晨大早,就使你老人家大大的生氣……這裡我要向你老人家說明我走的原因。記得我最初很信服胡適博士。他曾在一本書上說過,中國人還不如美國的一隻狗一隻貓。這讓我很不理解,也很氣憤,認為胡博士言過其失。後來隨著年歲的增長知識面的擴大,我才知道,這是真的。這是因為中國太窮。但是事情就是這樣矛盾,這樣不合理:一方面是大量的普通老百姓的貧窮疾苦,一方面是達官貴人的驕奢淫怡……在極端的痛苦煩悶中,我看了瞿秋白先生的《餓鄉紀行》等書。這個時候,我才明白了為什麼世界上存在著人剝削人,人壓迫人的原因;為什麼中國人還不如美國的一隻狗一隻貓;明白了為什麼在號稱溫柔富貴之鄉的我的家鄉天府之國的首善之區成都,存在著這麼多的矛盾和不合理。這完全是因為一種制度的不合理!
「這時,我的眼前亮起了一盞明燈。這就是共產黨在西北、延安開闢建立起來的紅色政權。生活在這個紅色政權中的人民,同占世界上六分之一面積的蘇聯是沒有區別的。
「那是我的聖地,理想的燈塔,它們在召喚我。我要投身去到那裡。為最終消滅人剝削人,人欺侮人的制度,我願獻出自己的一切。父親,你不是從小就教導我們,要做一個正直的人,有良知的人嗎?我記得父親也曾經說過,西北,那個毛澤東領導的赤色政權,是中國的楷模。我想,既然如此,父親就不會阻擋孩兒去那裡為理想而奮鬥,甚至獻身!」
董子參是從郵局接到兒子寫給他的信的。他知道,這是兒子的「陳情表」。讀了兒子的信,他深受感動。但是,董將軍知道,兒子這一走,就意味著流血、犧牲。這一走,也就意味著他有可能就此失去兒子,他也清楚愛情的力量。於是,他趕緊叫來了原芳。在韓家寬敞典雅的中式客廳里,體態魁梧勻稱、年屆不惑的國民黨將軍董子參,手裡拿著兒子的信,要原芳勸勸兒子不要走。那麼一個將軍,這時在一個小姑娘面前,竟是一副可憐巴巴的神情。
「小芳!」面對著亭亭玉立的少女原芳,國民黨將軍董子參曉之以情。他說:「你知道嗎,董重現在奔赴延安意味著什麼?」停了停,看原芳不吭聲,他加重了語氣:「現在奔赴延安,就意味著流血犧牲,意味著有可能與我們永別!」看著原芳,韓將軍面露乞求神情:「憑你們的關係,請你勸勸董重好嗎?我的話他不聽,你的話我想他會聽的。」
「董伯伯,董重是為追求光明去延安,延安那是一塊淨土!」15歲的少女說這些話時,一雙清澈的眼睛裡充滿了深情的憧憬:「別的什麼事,董伯伯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但這事我不能勸他,這事我辦不成!」
一切都明白了,眼前的原芳與兒子是「同謀」。董將軍頹然坐在太師椅上,喟然一聲長嘆:「人各有志,那就由著他去吧!」
董重於1939年衝破國民黨軍隊的重重封鎖,去到了延安,在戰火中成長為一名優秀的軍事幹部,在成都解放前夕,他接受組織派遣,輾轉潛回成都,住在家裡;不僅藉助時任四川省軍管區中將副司令的父親的掩護,而且說服了父親,將自己帶回來的同志,共產黨員曾雲飛、徐鳴錚、王萬堅等人安插在了父親的部隊裡。
前段時間,身為中共川康軍事小組組長的董重,到大邑縣游擊縱隊去作了軍事布置,日前剛回來,今天一早就過來看她們了。
說好了的,董重今天過來吃午飯,原伯母要為未過門的女婿接風。
「小芳!」這時,上房傳來母親的聲音:「董重來了,你快過來吧!」
還是大姐明白妹妹的心事。「媽!」只聽姐姐笑嘻嘻地打趣道:「快讓人家董重過去吧。人家兩個心裡都毛焦火辣的,人家兩個要說悄悄話。」
「啊,你看我,老糊塗了!」母親大笑起來,看不見母親的動作,肯定母親推著滿臉通紅的董重,「快去、快去,快去談你們兩個人的悄悄話。」
一陣久待的腳步聲急促地響起來。董重興沖沖地過了天井,一腳跨進原芳的閨房。她滿臉通紅,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迎接久違了的愛人。
一時,他們都沒有說話,互相默默打量起對方。董重雖然還是那副樣子,但明顯成熟了。他穿身合體的黑呢學生服,1.78的個子,身材勻稱昂藏挺撥,隆準黑髮亮眼,英氣逼人。恍然一看,象個英俊的大學生,但只有她才能從他身上能找到非同往日的、只有經過訓練的軍人特有的氣質。
原芳今天身著一件翠綠色貼身棉旗袍,外罩一件大紅毛衣,剪著齊耳短髮,頸上圍一根鵝黃色手織毛線圍巾。圍巾的一端伏在背上,一端拄到微微隆起的胸乳上;配上亮亮的眼睛,白白的皮膚,眉似遠山含情,那麼的苗條清新豐滿合度;那麼的青春勃勃光彩照人。整個看去,她如新月如春筍,如山間一泓汨汨流淌的泉水。
「坐。」原芳看著董重,一雙明如秋水的大眼睛脈脈含情,她用蔥指指了對面的凳子。董重坐下後,她又趕緊給他上了熱茶和早就準備好的點心。
「特別忙吧?這次回來,可要多住一些時日?」原芳一邊關切地看著自己的愛人,一邊問。她知道,最近一段時間是非常時期。作為中共地下黨領導的一支地下武裝力量負責人的董重,為破壞蔣介石的川西決戰,迎接解放最近特別的忙碌。
「是的,我最近特別忙。」董重小聲而興奮地說:「我最近正在策劃並準備組織實施一個驚天動地的軍事行動,組織上已經同意了!」
「啊!」作為從小在一起長大,在革命事業中結為戀人、同志,並經受了時間考驗的原芳,不用董重說明,已經大體估計到了他說的「驚天動地的軍事行動」是什麼意思。她仔細地打量著英姿勃勃的心上人,一雙明澈的眼睛裡流露出的是支持、鼓勵和不無擔心。
「最近敵人可猖狂了。」按照黨的按定,原芳當然沒有多問,她感到掁奮,同時也感到擔心。她含蓄地提醒董重:「昨夜十二橋又在殺人,蔣介石可是殺紅了眼的!」
聽了愛人的話,董重略為沉思著說:「是的,我們要提高警惕。看來,這段時間你這裡我也得少來了。」
原芳默默地點了點頭,她知道,董重在敵人那裡是掛了「號」的。
原芳的提醒,讓董重瞬間想起即將炮打蔣介石的事情。昨天,在約定時間,炮打蔣介石三人小組組長謝雲昌如約而來,將情況向他作了匯報,並談了他的看法。老謝認為,黃埔樓上出現的反常現象,說明我們很可能在什麼地方不小心引起了裡面的懷疑;建議炮打蔣介石暫時中止。董重考慮了一下。認為情況不至於,因為他剛從內線得到情報,蔣介石最近確實住在黃埔樓。如果老蔣發現了問題,決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冒險,肯定早就動手了。至於黃埔樓的燈,為什麼要亮一起亮,要熄一起熄?很可能是蔣介石故意布下的疑陣。如此而已!讓他擔心的倒是老馬,他覺得這個從舊軍隊反正過來的神炮手,有些吊二郎當的。他讓老謝在如約去同小王、老馬見面後傳達他的命令:繼續觀察黃埔樓上的動靜,作好炮打蔣介石的準備。並讓老謝通知老馬今天午後按時到春熙路的悅來茶館同他見面,他要摸摸老馬的思想,關鍵時刻,可不能出任何問題!
時間已經計劃好了,在原芳家吃了飯,在去春熙路悅來茶館前,他還要見一個同志:錢敏軍。
這時,大姐隔著花木扶蘇的小天井,脆生生地喊:「小芳,你們的悄悄話說完沒有?說完了,媽喊你們過來吃飯。」二人這才恍然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不知不覺已到中午。
「走吧!」原芳率先站起身來。
他們相跟著過了天井,進到堂屋。
堂屋寬敞明亮。難得的冬陽透過窗前那叢肥大翠綠的蕉葉,從雕花玻璃的窗欞上探進屋來,堂屋裡顯得格外明亮。屋裡,一色的楠木家具古色古香,壁上掛的一架中式自鳴鐘的鐘擺走得嘀嘀噠噠輕響,氣氛溫馨寧靜安祥。
一張漆黑鋥亮的八仙桌,安在了堂屋正中。董伯母是長輩,自然坐了上方,董重與伯母對坐;原英、原芳姐妹打橫對坐作陪。
他們剛剛坐定,堂倌開始上菜。
這是一次高質量的家宴,富有晉園的特色。首先上的是下酒的四個冷盤,裡面分別裝的是椒麻牛肉、鹵肝、樟茶鴨子、纏絲兔等。
「小芳,」車伯母笑嗬嗬地吩咐自己的小女兒:「給董重斟酒。」原芳這就站起身來,笑微微地掂起一瓶滬州大曲,左手放在右手上,先給母親,後給董重,再給姐姐面前的小白瓷酒杯里挨次斟上酒,最後給自己的酒杯里斟。卻又並不斟滿,只有八分,所謂「茶七酒八」。
原伯母這就舉起酒杯,滿臉漾笑:「都來,為董重的歸來,請酒!」
「謝謝伯母!」董重趕緊舉杯站起,同伯母,原英、原芳姐妹碰杯;「咣!」地一聲,濺起四朵酒花,然後四人一飲而盡,並都亮了杯底,是為報。
接著,董重又挨次給伯母、原芳姐妹一一敬酒,四人再飲,是為酬。
如是兩杯後,原芳酒力不支,滿臉腓紅,豐滿的胸脯起伏。
「媽,上熱菜了吧?」她說時明眸含波,看著董重,意思是要他不要喝得太多。
「喲,就管起來了?」善解人意的姐姐打趣地看著董重:「董重,你再喝兩杯吧!」
董重本是有酒量的。
「好,再喝兩杯就吃飯。」他高興地看著對自己關懷有加的原芳。只見飲了兩小杯酒的她,不勝酒力,桃花上臉,越發動人。
「也好。」董伯母這就喊堂倌上熱菜。她注意打量了一下未來女婿,關切地囑咐道:「我也不知道你的酒量,反正這兒就是你的家,不要拘禮。能喝就喝,不能喝就吃飯,隨便些。」
董重看了一下掛在牆上的鐘,又看了看原芳說:「我陪伯母喝完這杯酒就吃飯。」
「要得。」伯母同子重「咣」地一聲碰了最後一杯。
堂倌依次送來熱菜。先上的是豆瓣魚,再上清蒸全雞……菜一道道上來,美味佳肴擺滿了一桌子。訓練有素的堂倌上菜時很有講究,出手不能高過享用者肩頭,更不能高過人頭。盤中盛著的全雞、全鴨的尾巴都一律向著下方。最後上的是一海碗豌豆尖雞蛋湯,湯一上,表示菜已經上完了。
原伯母和董重都放下了酒杯。
端上飯碗,原伯母拈起牙骨筷子對董重點了點,「請菜」。說時把一條肥墩墩的雞腿挾到了董重碗裡。
「好久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菜了。」董重吃得津津有味。
「人說吃遍天下,川菜最好。」 原伯母說:「董重,你見多知廣,這句話是不是有些誇張?」
「不誇張,千真萬確。」博學多才的董重引今據古,「唐代大詩人杜甫流寓四川時,就曾為川的魅力所吸引,有詩描繪讚嘆道,『蜀酒濃無敵,江魚美可求』……」
「董重的記憶還是這樣好!」原伯母發出真誠的讚嘆。董重只顧說,只顧吃。當他抬起頭來,見眾人都放下了筷子,自嘲地笑道:「我背桌子了。」
原伯母趕緊打園場,說:「哪裡,還有我哩。」
這頓家宴讓董重吃得很舒服。他放下碗,掏出手帕揩了揩頭上的汗,一看手錶,驚訝一聲:「哎呀,我該走了。」
原伯母也不留他,說:「那你忙去吧。」
董重站起來時,原芳脈脈含情地看了看他,輕言一句:「你跟我來一趟。」
他們相跟著過了小天井,進了閨房。只見原芳變魔術似地從衣屜里拿出來一件剛織好的咖啡色男式毛衣。毛衣織得很精巧,一針一線勾出了一幅象徵勝利的V形圖案。
「給你織的,喜歡嗎?」原芳抖開毛衣,在董重身上比了比,正合身。
「你是什麼時候織的?」董重接過毛衣,愛不釋手。
「穿上吧。」原芳避而不答,含情脈脈地看著戀人脫下衣服,穿上了V型毛衣,顯得更精神更英俊。
「我穿上了。」董重萬分珍愛地摸挲著身上的毛衣。他不是怕冷,他要把飽含愛人綿綿深情的信物永遠帶在身上,揣在心裡。
原芳把子重送到門口。怕引人注意,沒有再送,只是倚著門輕聲囑咐道:「辦完事快回家。」
「放心。」董重點點頭,轉身大步而去。
望著上了街,匯入了人群的董重,不知為什麼,原芳忽然覺得若有所失,一種莫名的惆悵頓時湧上心頭。
一間黑暗、陰森的地下刑訊室里,個子高大的馬不然被吊成了「鴨兒浮水」。劊子手們很惡毒,將馬不然兩手兩腳反綁成「四馬攢蹄」,粗繩一拉,將他高懸在半空。
前天晚上,他們「三人炮打蔣介石戰鬥小組」在黃埔樓下王石頭的小窩棚里聚會後,他和老謝離去不久,特務摸來逮捕了小王,並找到了窖在地下的迫擊炮。
特務刁鑽。他們在帶走小王的同時,不聲不響設下埋伏。昨晚,按照預先的約定,他和老謝先後去到那間窩棚時,遭到特務圍捕。結果他被捕,機警的老謝僥倖帶傷逃脫了。
被綁成「四馬攢蹄」,懸吊在半空的馬不然很痛苦,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滴。他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劊子手們在折磨他的同時折磨小王。陰深的黑暗中,靠邊一張寬大的審訊桌上亮著一盞檯燈。在檯燈灑出的一縷寒霜似的燈光照耀中,攤開在桌上的筆記本還是一片空白。特務頭子、保密局局長毛人鳳親臨現場,躲在審訊桌稍後的一團陰影里,指揮著這場重大的帶有突破性質的審訊。
案發後,蔣介石聞訊驚嚇得出了身冷汗,深為自己的機警敏銳暗暗得意。他拍著剃得光光的頭,暗自慶幸,若不是自己動手快,後果難以想像。他當即給四川省警察局局長何龍慶和毛人鳳下了死命令:無論如何要敲開俘虜的嘴;他期望順藤摸瓜,就此將中共成都地下組織一舉摧毀。
前台坐鎮指揮的是何龍慶。他不高不矮的個子,軍帽揭來放在桌上,紫醬色臉上橫肉飽綻,一副眉毛又黑又短又粗,象是爬滿了的黑螞蟻,一雙鼓棱有力的眼睛充血,透出對共產黨人一種天然的仇恨。這是一個有「鐵血殺手」惡名的傢伙。喝過些酒的何龍慶,袖子挽起多高,被酒精燒紅的眼睛裡流露出嗜血的快慰。
「小伙子,你還年輕,犯不著拿命給共產黨墊背!」坐在桌後的何龍慶,看著被捆綁在老虎凳上受刑的小王,語氣中流露出明顯的威脅利誘,「說!誰是你們的主謀,交待你們的組織和上級。」說時身子向前探了探,似乎想把痛苦中的小王的情狀看得更清楚一些。其時雙手被反綁在柱子上的小王,身子和頭都仰靠在柱子上,似乎想藉以減輕一些痛苦。他周身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特別是,一雙被多粗的棕繩子象纏麻花一樣纏緊的腳杆,被碼得多高的火磚頂得戛戛響,就要折斷了。
然而,回答鐵血殺手何龍慶的是王石頭不屑一顧的沉默。
「好,你不說。」何龍慶將腮幫咬緊:「那就再加一塊磚!」何龍慶說時將身子更加往前探了探。劊子手們,這就將一塊塊磚往王石頭那繃得就要斷了的腳杆下頂上去、頂上去!
雖是寒冬臘月天,劊子手們已是熱氣騰騰。七、八個彪形大漢揭了軍帽,敞衣露懷。他們欺負小王是個「嫩水水娃娃」,決定殺雞給猴看,無論如何要先撬開他的嘴。可是,小王卻是想像不到的堅強,半夜過了,他就是咬緊牙關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
就在何龍慶喝叫「再加一塊」、「再加一塊磚」時,被磚頂得腳高得快要齊下巴的小王的一隻腿「咔嚓!」一聲斷了,他將身子用勁往後一仰,痛得昏死了過去。
躲在陰暗角落裡的毛人鳳終於按捺不住,霍地站起,指著痛得昏死了過去的王石頭,吩咐手下:「把他給我弄醒再問!」
「唰、唰、唰!」 劊子手們拎起三桶冰冷的水,從王石頭頭上直淋下去,痛得昏死過去的小王清醒了過來。一直堅不開口、閉著眼睛、周身血跡斑斑的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呀,那雙眼睛是那麼鋒利,充滿了憤怒和仇恨,如錐如劍般剌向劊子手們。
「說,你說不說!」 劊子手們在小王的怒視下不由得打了個冷噤,後退一步,同時歇斯底里地吼道。
「你們要我說什麼?」 王石頭臉上露出明顯的嘲諷意味。
「說出你們的行動計劃,說出誰是你的上級……」
王石頭的嘴中迸出「不知道」三個字。
何龍慶站起來喝道:「說,是誰支使你謀殺蔣委員長?」
「是老子們自己。」
「好,你不說,你蝦子嘴硬!」站在近前的絡腮鬍打手氣極:「看老子咋個收拾你!」說著瞪起一雙牛眼睛,將袖子再往上挽,舉起了手中的鋼絲鞭。
「慢!」毛人鳳從陰影中走了出來,站在王石頭面前,用很溫和的口吻進行誘導:「小伙子,你還很年輕,你說出來,要啥子有啥子。想做官,可以。想錢,要多少給多少。」
剛才還是一副凶神惡煞樣子的何龍慶,這就換了一副臉面,趕緊走上前來,不無謅媚地用大拇指比了比毛人鳳,給小王介紹:「這是我們的毛局長,是位將軍。毛局長說話算話。只要你照實說,他保證你要啥有啥。」說時,一身戎裝,佩少將軍銜,武裝帶上系中正劍、個子矮矮篤篤的毛人鳳不由將身板一挺,顯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
「說話當真?」 王石頭做出一副很天真,就要坦白的樣子。
「當然,當然。」毛人鳳以為有希望了,大喜,連連點頭保證:「只要你照實說了。你要錢,給錢。要當官,也可以。」
不意王石頭勃然大怒,大喝一聲:「我要你們抵命!」若不是他的手腳被牢牢捆腳綁在老虎凳上,他會像一頭髮怒的獅子撲向毛人鳳、何龍慶。
「你要幹什麼?」毛人鳳一驚,嚇得往後一退。
「我老實告訴你們,我爹媽都是死在你們手中的共產黨人。我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你們。哼!想從老子口中挖出秘密,做夢……」在王石頭一頓臭罵中,兩個特務頭子這才明白,在他們看來,眼前這個「嫩水水娃娃」,其實是個與國民黨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堅強的共產黨人。
毛人鳳失望了,他對何龍慶說:「何局長,你看著辦吧!」說著轉身回到那團陰影里,很像一團幽靈。何龍慶則暴跳如雷,指著王石頭,吩咐打手們「給他娃娃吃『紅燒肉』!」
敞衣露懷的絡腮鬍和一個黑塔似的凶神,這就用火鉗從火爐里挾出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伸過來,嗖嗖生風地在王石頭眼前晃了晃。
「說不說?」絡腮鬍鼓起眼睛,聲嘶力竭。
王石頭將頭一調,年輕的臉上滿是不屑的神情。
「嗤!」「嗤!」劊子手下毒手了。燒紅的烙鐵一下一下地烙到王石頭胸上、背上……發出陣陣令人噁心的焦臭味。
「呀!」堅強的王石頭終於忍受不住,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聲,隨即破口大罵:「蔣(介石)光頭,你個狗東西!我王石頭這輩子報不到仇,二輩子也不會放過你們……」
酷刑在升級。
被五花大綁在老虎凳上的王石頭,雙腿被折斷了。通紅的烙鐵一次又一次地烙到他皮開肉綻的身上。一直喊著罵著的王石頭漸漸聲音低微,高昂著的頭漸漸垂了下來……
「他死了!」絡腮鬍走上前去,伸出手探了探王石頭的鼻子,向陰影中的主子報告。
「把這傢伙的屍首拉下去,將吊起的傢伙放下來整!」何龍慶象個輸紅了眼,急於翻本的賭徒,樣子格外兇狠。
渾身直打哆嗦的馬不然被放下地來時,一下癱了,結結巴巴地說:「我說,我說。」
「好!」坐在陰影中的毛人鳳立刻來了精神,吩咐道:「做好記錄。」
沒有費什麼神,毛人鳳們得到了馬不然的口供。
董重出了晉園,一邊走一邊瀏覽久違了的這座家鄉城。成都是座典型的消費城市,歷史上有名的溫柔寶貴之鄉。大戰在即,街上照樣有幾分繁榮景象。雖然比不上百業興隆,歌舞昇平的太平年月,但大街小巷裡照樣傳出賣擔擔麵的竹梆聲、打鍋魁的敲擊聲;車夫躬著腰拉著黃包車在街上飛跑,黃包車上坐的不是達官貴人,就是珠光寶氣的官太太、嬌小姐。黃包車的叮叮噹噹聲,混和著街上少有的汽車喇叭聲……雜聲盈耳,構成了這座在蔣家王朝最後控制下的內陸大城市光怪陸離的風景。
當董重走到市中心的皇城壩時,不由四顧頻頻,心生無限感慨。這就是經過歲月洗禮的、曾一度輝煌過的皇城!牆體斑駁的紅牆內,在一派蓊茂的百年蒼松、楠木的青翠背景上,一排排錯落有致的宮觀式建築物色無不紅柱綠瓦、巍峨壯觀、飛檐斗拱、層層疊疊,排列有序,顯出一種過去的帝王氣。皇城之前,是彩虹臥波般橫跨在金水河上的三座漢白玉拱背橋。橋下,就是極開闊的皇城壩了。在羽翼似張開的皇城壩兩邊,是鱗次櫛比的回民館子,賣牛肉麵的、賣牛雜碎的熱氣騰騰。偌大的廣場中,賣雜耍的、耍把戲的在呼么喝六,招徠買主,哄哄聲不絕於耳。
他折步向西,沿錦江而去。沿途,只見大大小小的公館門口車來嚷往,管家指揮著民夫們,將大箱小籠從公館裡抬出來上車,忙碌得工峰似的。顯然,達官貴人們在準備逃命。而一般市民,知識分子、工人,總而言之,窮人,卻絲毫沒有那種惶惶不可終日的表情和世界末日的反映,他們的眉宇間反而有種掩飾不住的興奮。顯然,成都即將解放,各種階層的人有不同的心境。
他到了錦江,沿江逶迤而去。這裡,江樹依依,清靜少人。他要到南門大橋的飲濤茶樓去會錢毓軍。
他從小就愛錦江。久違了,夢中流過的江。注意看去,穿城而過的錦江,原是一條碧波遴遴的大河,是成都的驕傲。如果從九眼橋畔的望江樓乘船順江而下,可以直達兩三百里外由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交匯處的名城嘉定(樂山);然後乘船可以一直出川。現因戰亂頻頻,年久失修,市區居民日增,河道逐漸堵塞,河道已不能暢行舟船。
記得小時候,在農曆二月初二,俗稱「踏青節」那天,他常常挽著母親的手去郊外龍泉山遊玩;但最喜歡的還是春遊錦江。那天有彩船數十艘,在一艘樂隊船的帶領下,從九眼橋出發,順江而下。江上彩旗招展,鼓樂不斷,兩岸萬人空巷,人們集聚圍觀。成都的春遊錦江活動歷史悠久,規模盛大。五代時,太守公張詠就作詩描述過春遊錦江的盛況:「春遊千萬家,美人顏如花。三三兩兩映花立,飄飄似欲乘煙霞。」
記事以來,春遊錦江的活動雖不及史書上記載的那樣盛大,但仍很紅火。到那天,從杜甫草堂、丞相祠到望江樓薛濤井、濯錦樓等多處名勝古蹟,都是春遊錦江的人們必去的地方。有首竹枝詞專門描寫此間盛況:「濯錦江邊放彩船,半篙流水渡嬋娟,媽娘悄問姑娘道,好個今年四月天。」……
董重一路感慨著來到了南門大橋邊的飲濤茶樓。這是一座仿古建築,倚江傍岸。此處是成都去康藏道的必經道。因此,即使在這非常時期,百業簫條,這茶樓上的生意依然很好。
董重進了飲濤,上到二樓。鼎沸的人聲立刻湧進耳鼓。茶樓上座無虛席。各式形態的茶客們都坐在一把把川西特有的青竹椅上,有的邊喝茶擺龍門陣;有的在交頭接耳,悄悄交談著什麼;還有身著寬袍大袖棉袍的商人,談價錢時不說話卻在袖子中捏手指,不時伸出手來討價還價……
董重個子高,老遠就看見錢毓軍坐在靠欄杆的一個不引人注意的旮旯頭,獨居一席正向他招手。
「勞駕、勞駕!」 董重撥開人群,走了過去。錢毓軍一邊將竹椅替他擺正,一邊喊「泡茶!」
「來了!」正穿梭往來的堂倌這就挑聲夭矢高應一聲,右手執一把碩大的銅質茶壺,左手耍雜技一般托著泡蓋碗茶的三件頭,風一般來在眼前。
「噹啷!」一聲,散花一般,頃刻間,一個銅質茶船端端擺在了子重面前,堂倌在茶船上面騎上一個青花茶碗,這就輕輕抬起右手,身子微微後仰。一股鮮開水隨著茶壺的尖嘴噴出,端端注入茶碗。茶碗裡面的茉莉花茶被鮮開水衝激得跳起舞來,散發出清香時,堂倌麼指拇輕輕一扣,只聽「叭嗒!」一聲,茶蓋合在了茶碗上,整個動作,一氣呵成。不要說喝茶,看著就很是賞心悅目。
錢毓軍隨手將一張大票子拍在桌上,對堂倌大方地說:「錢就不要找了。」
喜笑顏開的堂倌起眼一看,兩位茶客儀表堂堂,頗有大家風度,特別是錢毓軍出手如此大方,便彎腰謝過,說揚琴大師李德才等人馬上要來了。李德才要彈唱《活捉三郎》,還有賈瞎子的《琵琶行》,請兩位先生賞光。說完,將大票卡在耳上,銅壺手中一挽,一陣風似地去了。
董重口渴了。這就用左手托起茶船,再用右手兩指輕輕拈起茶蓋,用茶蓋在滾燙的茶水上彈去兩朵未發開的茉莉花;嘬起嘴喝了兩口茶,品了品味,不由讚嘆道:「不錯,真資格的蒙山頂上茶,用的水也是錦江江心裡的水,好香!」
錢毓軍打趣道:「重兄離川多年,還是不丟我川人習慣。」
「走遍天下,要說品茶和飲食文化,我看還是數我們四川最好。」兩個人以這樣很輕鬆的語氣開了個頭。中國是茶的故鄉。但說起品茶,在四川,尤其是在成都,極為講究。有「揚子江中水,蒙山頂上茶」一說。蒙山頂上茶就產在離成都不過幾十里路的名山縣蒙山。四川蓋碗茶不僅講究用茶,而且更講究用水和美器,所謂茶好不如水好,水好不如器好。泡茶的水以泉水為上,河水次之,井水為下。成都是一馬平川的大平原,並無泉水,故一般茶館門口都掛個「河水香茶」的粉牌以招徠主顧。這飲濤茶樓則是每天一早就僱人用膠輪大車載著一隻大木桶,到錦江的江心取回水來,用幾隻大水缸層層過濾後供飲茶用。
錢毓軍笑道:「董重,我看你同我一樣,無論離家多久,都是一副川人本色。」
「是呀。」董重深情地誦詩般地說:「這麼多年在外地,錦江卻常在我夢中流過……」說時,只聽背後竹椅一陣亂響。他們不禁調頭望去,只見揚琴大師李德才來了,茶客們都在紛紛往四周挪椅子,讓開一個面積不大約摸兩尺高的台子。身著青布棉長袍的李德才來在台中坐定,一邊操琴一邊唱起《活捉三郎》。他一板一眼,輕吟低唱,琴聲和唱腔都很悠揚。茶客們聽得俯首瞑目,如醉如痴。
接著,上場來的是瞎子賈樹三,他是竹琴泰斗。老舍先生曾經說過,「不聽賈瞎子的的竹琴,就不知什麼是四川茶館。」賈樹三已到知天命之年,青布長衫,面容清癯。他坐在台上,邊擊打竹琴邊演唱《琵琶行》:「……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唱得淒涼悲切,讓在坐的無論是市井小民,還是文人騷客,商家大賈,無不聽得黯然神傷。
就在茶客們紛紛被賈瞎子吸引時,董重和錢毓軍開始了小聲的正經談話。
「董重,你看。」毓軍將一張剛買的當日的《新民報》輕輕拍在董重面前,頭往前湊,壓低聲音說:「你看龜兒老蔣橫徵暴斂,王靈官又給他扎勁,我們四川人遭孽啊!」
「噓!」 董重豎起一根指頭,放在嘴邊,再指了指壁頭上貼著的「莫談國事」的告示。這就從毓軍手中接過報紙細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則有關四川旱情報導,「……今全省遭災縣份占全省縣份的百分之六、七十。水旱災襲擊108縣,2000萬人面臨饑饉……
「據統計,四川現生活指數超過450倍,而公教人員待遇只及35倍……一個中學教員的收入只等於銀元一元六角錢……」
再看下去,是成都警備司令部的命令,「新聞報館對於戒嚴期間所發之新聞記載或言論,當在軍事第一,不違背中央國策及影響社會秩序、煽惑人心的原則上披露或評論,軍事消息總希以中央社為準……」
「狗屁!」 董重憤憤地說:「紙還能包得住火!」說著用手指著報紙上一段文,「你看到了這段省政府下的告示了嗎?」說著,念了起來:「因本年春荒形成,饑民成群結隊,四處吃大戶,所謂『借糧為生』。各縣田糧處徵收之糧食,大多散存各鄉鎮侖庫,缺乏武力保護,極易被饑民滋擾。特令各縣轉飭各鄉鎮妥為保護倉庫。如有意外,必課以重責!」
毓軍沉思著說:「我這次上成都,一路上都在鬧糧荒。王陵基大拍老蔣的馬屁,把川人口中的糧都擠出來,調去充作軍糧。省府要人們趁機囤積居奇,大發國難財。前天東市街發生搶米事件後,王陵基半夜吃柿子――按粑的捏,他要省政府秘書長孟廣澎去壓劉湘的遺孀劉周書把囤積的糧拿到市上去平賣。」
董重很感興趣地問:「未必那個母老虎就是好惹的嗎?」
毓軍很幽默地一笑,繪聲繪色描述道:「哪肯!劉周書拍著屁股跳起八丈高,指著孟廣澎的鼻子大罵,你去給王方舟(王陵基的號)說,不要以為甫澄(劉湘的號)死了,我孤兒寡母就是好欺負的。要叫我拿米出來賣,你們就得先拿出來賣。你們這些人發國難財了好多,老娘心中一清二楚,逼毛了,謹防老娘全給抖出來……」
「結果呢?」 董重聽得很有興味。
「還是不了了之。」毓軍臉上露出諷剌意味:「我三弟是華西大學畢業生,現在是省府建設廳的一個科長。待遇應該說是不錯了吧,但是現在若不是家裡老太爺不時叫人給他送些米去,他一家老小還不是只得餓肚子。這世道啊!」說著一聲長嘆,面容憂戚。
「你們家鄉的情形如何?」 董重問。錢毓軍家鄉新津縣,是成都平原最富庶的地區之一,縣內水渠縱橫,土地肥沃,勞動力充足,旱澇保收。
毓軍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鄉里壯勞力都被王陵基抓了壯丁。縣裡的水利樞紐童子堰年久失修,泥沙淤塞。今年夏天南河發大水縣城被淹,接著又值春旱,好些地方顆粒無收,而王陵基的賦稅又是格外的重。現今不要說鄉下,就是縣城裡也是乞丐成群。每天都有不少農民破衣襤衫,攜妻帶子,來到縣政府請願,要求減免稅收。還有不少人前去城隍廟前燒香,他們手持香帛,跪在神相前禱告道,『玉皇大天尊,下雨救眾生。今日下大雨,明日變黃金。』、『蒼天蒼天,百姓可憐。求天落雨,救活秧田』……真是其聲也愴,其狀也慘。」
董重聽後,心情很是沉重。錢毓軍把頭湊向韓子重,壓低聲音請示:「你看我們是不是可以抓住時機,組織民眾來個反對荷捐雜稅的示威?」
董重搖了搖頭,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定戰友說:「毓軍,組織上準備交給你一個任務?」
「沒有問題。什麼任務,說!」
董重告訴他,新津位於川藏線上,離成都很近;九條大河縱橫其間,戰略地位十分重要,是以後敵我必爭之地。最近,蔣介石把駐守新津郭汝瑰的一個師調走,換上了胡宗南的27軍,足見老蔣對這個地方的重視。經組織研究,決定趁兩軍換防之際,將大邑縣唐王壩的游擊隊秘密拉出來,突襲新津機場。新津機場是抗戰中,中美兩國出於戰略需要費時經年修建起來的遠東最大的機場。當年美軍空中堡壘,重型轟炸機轟炸日本東京時,就是由新津機場起飛的。現在新津機場成了蔣政權在大陸最後最重要的一個機場。
「好呀!」錢敏軍聽後兩眼放光,「新津機場現在是老蔣的命根子,來這麼一下,特別是這個突襲打好了,等於是在老蔣的心窩子上捅了一刀。」
董重這就給錢毓軍詳細交待了任務。他講得很細、很周到,連突襲什麼時候開始,由哪裡進,哪裡出都考慮到了。錢毓軍默默地打量著眼前這位年僅27歲的上級,心中很是欽佩。覺得董重不愧是一個從前方回來的、有作戰驗的軍事幹部,思維敏銳,考慮問題思維象水銀瀉地般嚴密。
「好,我得立馬趕回去。」錢毓軍看了看腕上手錶,已是上午十一時,他問董重還有沒有什麼要交待的。
「就這樣吧,等待你們勝利的消息。」 董重端祥著這位從北京大學畢業,模樣酷似中共領袖人物之一的周恩來的好同志。
錢家是新津的望族。
毓軍的父親錢毓蘇是留日學生,學成回國後,曾作過一段時間的成都市警察局長。因生性淡泊,厭惡官場醜惡,幾個月後就解甲歸田。
老太爺有三個兒子。毓軍是老大,在北大讀書時,秘密加入了共產黨。畢業後,為便於開展活動,他推掉了好些美差,回到家鄉,屈尊當了一個鄉長。老二讀書成績很好,但因不滿包辦婚姻,思想沉淪,大學畢業後,一身本事也不去做事,而是回到家裡,整天於冥冥中與神佛打交道,久而久之,竟成了一個帶髮修行的、很虔誠的佛教徒。老三是名牌大學華大學生,大學畢業後留在省上進了政府業務部門工作。錢老太爺生性淡泊,對兒子們何去何從也不太管,年前,錢老太爺去世,三兄弟更是各奔前程。毓軍成了一個職業革命家。老二乾脆丟下妻兒,雲遊四海去了,老三奉公守法地當他的小官吏,養活家人。
「毓軍!」與戰友一起往樓下走時,看著與周恩來長相簡直一模一樣的錢家大公子,見身邊只他們兩人,董重很有興致地問:「天就快亮了。解放以後,你準備幹什麼?作個大學教授如何?」
錢毓軍搖了搖頭,臉上現出一種神往的表情。
「那就當個特型演員。演我們的周恩來副主席,你上台根本就不用化妝。」
毓軍開朗地大笑起來:「我話都說不、不伸展,還當演員?董重,你、你取笑我了。」錢毓軍說話有些結,早先年間,他因是家中老大,父親又在日本留學,家裡很嬌貴他,要什麼給什麼。就差點將天上的星星摘下來了。等到錢老太爺從日本留學回來時,發現長子竟成了一個結巴。原來因為毓軍從小親近一個結巴長工,那時,小毓軍覺得結巴好玩,天天跟著長工學,最後學成了一個結巴。錢老太爺費了好大勁,好不容易才將長子的結巴糾正過來,但毓軍時不時說話,還是有些結巴。
「真的。」董重說:「你不僅與周副主席長得像,而且你們的經歷也很類似,都是背叛自己的家庭走上革命道路的。我想,你演周副主席,不僅形似,一定更是神似。」
「我哪能同周副主席相比。」毓軍笑笑自嘲道:「我是空有其表,哪有周副主席的風度才情?」說時,他們下了樓,就要分別了。
「我有點事要到我住在紅照壁的三弟家去一下,就此作別吧!」錢毓軍站在錦江畔,濃黑的眉翅抖動,伸出手來。
他們緊緊握了握手。
「董重,你常說我們家的白果燉雞好吃。」毓軍看著董重,說話詼諧起來:「忙過這陣子,你什麼時候帶上你的『大令』原芳到新津我家來吃白果燉雞?」
「我想,那一天會很快來到的!」
「好,到時候我一定打開中門迎接。」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一對戰友鬆開了手。
「你先走!」 董重揮子揮手。
「你先走,我看著你。」毓軍這樣堅持。河風吹過,刮亂了他梳得很整齊的頭髮。一對戰友都明白,天亮前夕是最黑暗的時分。他們知道,這一分別,各自都將進入一場嚴酷的戰鬥,這就意味著流血犧牲。意味著天亮時他們或許看不到久違的勝利和戰友。
他們最後決定,同時背過身去。董重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發現毓軍也轉過了身來,他們相視一笑,揮手作別。
董重看了看腕上手錶,按照他排得滿滿的日程表。他去了春熙路。
這是成都最熱鬧、最繁華也是最現代化的一條街。它是四川軍閥楊森當年任四川督理時留下的「善政」,於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開始修建的。街長几里,街道並不很廣闊,兩邊鱗次櫛比的鋪面大多是一樓一底的洋樓。商店裡賣的琳琅滿目的貨物,大都是帕來品,春熙路很有些上海南京路的意味。
春熙路的得名與錢毓軍的三弟錢毓文的岳父有關。錢毓文的岳父原籍福建,姓陳,名月舫。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歸來後,曾經在他的中學同學王纘緒當政時,做過一段時間的秘書長。「春熙路」就是他在任時給取的名。
董重進到悅來茶館,選了個比較背靜,不引人注目的坐位坐了,便於觀察周圍情況。他要了一碗茉莉花茶慢慢喝著。看腕上手錶,離馬不然來的時間還有一刻鐘,他買了份《中央日報》邊看報邊等。他先看報上刊登的一則花邊新聞,說是有位營長太太,因丈夫經常不在身邊感到孤寂,近知丈夫經常在外尋花問柳將她冷在一邊卻不准她接觸異性,倍感惆悵,竟在一天夜裡同自己馴養的大狼狗發生了性關係。結果狗傢伙太大扯不出來,人畜雙雙喪身……
「無聊、無恥!」 董重憤憤地將報紙擲於桌上,抬頭四望,怎麼還不見老馬的影子?再看腕上手錶,時間已經過了五分。喲!是怎麼回事呢?搞地下工作的人最怕不守時間。
這老馬不會沒有接到老唐的通知吧?不會的!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地下鬥爭是嚴峻的,黨的地下鬥爭紀律是非常嚴格的。思想間,時間又過去了兩分鐘!職業的敏感讓他一下覺得情況不好,站起身來。不好!他警覺地打量起四周,發現周圍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人在假裝喝茶,其實正狼一般窺視著自己。他情知有變,想趕緊抽身離去。可是,遲了,一群便衣特務從四面八方圍向了他。
「幹啥子?」董重很鎮靜地喝問:「你們是些什麼人,未必青天白日要搶人?」
便衣特務中應聲走出一位馬臉特務,他訕笑著向董重拱了拱手:「董大少爺久違了,警備司令部請你去走一趟。」
「我不姓董,你認錯人了。」董重說:「我不認識你。」
「你不認識我,認識他吧?」順著馬臉特務的手指方向看去,門外躲躲閃閃的一個人不是馬不然還是誰?!
「董重,我這也是迫不得已……」在特務們的逼視下,馬不然瑟瑟縮縮地走上前來,對董重勸降,期期艾艾地正要將開了頭的話說下去。
「叛陡!」 馬不然臉上早挨了董重一巴掌。
馬臉特務手一揮,幾個如狼似虎的便衣特務撲了上來,「咔嚓!」一聲給董重戴上了手銬。
董重被特務們推出悅來茶館,架上了候在門外的囚車。黑色的囚車像個見不得人的幽靈,迅速地竄去。當天,董重被秘密囚禁於成都娘娘廟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