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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文雅的談心與陰謀的暗殺

2024-10-08 12:54:48 作者: 田聞一

  暮靄垂垂。

  一輛黑色雪佛萊小轎車從督院街四川省政府駛出後,一路穿街過巷,往柿子巷董子參的公館駛去。坐在車內的是省府秘書長孟廣澎。他是剛才得知董重被捕消息的。他與董子參私交很好,是多年的老關係,他得到消息立馬趕去報信。這會,他焦急地坐在車內,從車窗內隨目掠去。時近黃昏。街兩邊的芙蓉樹和掩映在樹後的店鋪民居已是黑影憧憧。東大街的綢緞莊、皮貨店也都在「啪、啪!」有聲地上門板、關鋪面、收幌子。沿街兩邊不多的公用電燈,稀稀落落地挑在電桿上,因為電壓低,紅懨懨的,像是沒有睡醒的眼睛。而以賣小吃著名的西御街一帶要熱鬧一些。那些燒臘鋪、湯圓店、麵館……已點燃了一盞盞油壺子燈、電石燈。麼師站在熱氣騰騰的堂前街沿上,扯起嗓子延客入內。

  拐過將軍衙門,霧截橫煙的柿子巷就在眼前了。這條小街兩邊對稱排列著一幢幢青堂瓦舍的公館。整潔的小街中段,一座門前蹲著一對栩栩如生、腳踩繡球漢白玉石獅的公館,就是四川省軍管區中將副司令董子參將軍的宅第。

  小車駛抵門口,輕輕鳴了兩聲笛,兩名站崗的警衛,認得孟秘書長的車,趕緊立正敬禮後,一個推開兩扇紅漆大門,讓小車徐徐開進,另一個打了電話進去。當孟秘書長的小車剛剛在韓將軍那幢中西合璧的小洋樓前停穩時,一身戎裝的董將軍已快步迎出,上前一步握著孟廣澎的手搖了搖,眉活眼笑地打趣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正說想到府上拜望的,哪陣仙風把你吹來了?」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秘書長氣急敗壞地說:「走,我們進屋說。」

  他們相跟著上了樓,進到客廳,董夫人聞訊也迎了出來,一邊說著孟秘書長稀客,一邊招呼丫環拿煙泡茶上點心。

  「不用泡茶,不用泡茶!」長得瘦高,滿臉精明,身著黑緞長袍黑褂,一身中式打扮的秘書長落坐在黑漆雕花太師椅上,手莽搖;心急火燎地將董重被捕的消息告訴了將軍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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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著水綠棉旗袍,皮膚白皙,象貌端莊,豐滿合度,雖上了些年紀,但看上去遠比實際年齡輕的董太太,聽到這個噩耗,當時淚如雨下。

  董子參畢竟是軍人,他還沉著。當他聽完孟廣澎送來的這個消息後,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抬起頭,用不無企求的眼光看著省府秘書長。然而,好友躲開了他的目光。這個案子犯大了,即使是好友、省府秘書長也是愛莫能助。

  「多謝秘書長趕來報信!」 董子參啞聲說道:「犬子不聽家訓,天馬行空,獨來獨往,這也是他咎由自取。」

  孟廣澎理解董將軍夫婦的心,勸道:「事已至此,你們也不要太急,我們大家一起想想辦法吧。」

  正在這時,擺在屋角茶几上的電話驟然響起,董子參上前一把抓起電話說了兩句就放了。

  「哪個打來的?」 董子參剛放下電話,臉青面白的太太急問。

  「盛文。」

  「啊!」孟廣澎不禁呀然失聲:「消息好快,傢伙這就追上來了,他說什麼?」

  頓時,屋裡的空氣都似乎凝結了。盛文是胡宗南的愛將,是代替嚴嘯虎剛上任的成都防衛總司令。

  問題嚴重了!

  董子參也不隱瞞,說是剛才盛文來電話,在電話中簡略地說了說董重被逮捕的原因:經保密局舉報,董重年前從共區接受任務,秘密潛回成都,是中共成都地下臨工委轄下的川康軍事小組組長,有謀殺蔣委員長的嫌疑。不過,電話中,盛文又這樣說,董重還年輕,走錯路不要緊。自家子弟嘛,只要能改正就好。他已囑咐有關方面,優待子重。盛文要他明天務必去他那裡一趟。

  「啊?」孟廣澎又是啊的一聲。

  「廣澎!」 董子參心事重重地問:「盛文這個人你了解嗎?」說時,表面上還是一副從從容容的樣子,其實心裡很沉。毫無疑問,這個案子已經通天了,從盛文話中聽來,這個案子已經通到蔣介石那裡去了。而蔣介石殺共產黨人從來是毫不手軟的,尤其是在這個非常時期。他竭力鎮定著,從煙盒裡取出一支他愛抽的哈瓦那大雪茄銜在嘴上,拿起火柴。

  「嚓!」地一聲,因用勁過猛火柴斷了,他一連擦了五、六根火柴才將雪茄點燃。他的手有些微微顫抖。

  「盛文這個人的基本情況我是清楚的,不過沒有打過交道。」省府秘書長慢條斯理說時,不忍心去看表面強作鎮靜,實則憂心如焚的老友的慘然表情。既然老友問,他也只好直說:「我只知他是湖南長沙人,黃埔軍校第6期、陸軍大學第11期、中央訓練團第20期畢業生,胡宗南的愛將。胡宗南在西安作西北綏靖主任時,他是西北綏靖公署參謀長……」說完這些,看再坐下去也無益,又安慰了董子參夫婦幾句後便告辭了。

  送走孟廣澎,董子參對哭得淚人一般的妻說了一番安慰話,讓丫環送夫人進臥室去休息後,這就開始沉著應對。他先是在電話上通知,要他的親信、軍管區參謀長先凱立即趕來。很快,先凱夤夜趕來了他的密室。乳白色的顯得有些慘澹的燈光下,年紀約二十七、八歲,戎裝筆挺,英姿勃勃、佩少將軍銜的先凱發現,將自己一手提撥起來的上司,向來堅毅的將軍一下子就老了,萎了。

  董子參將兒子被捕,以及剛才盛文來的電話內容,一一告訴了先凱。

  聰明的參謀長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對將軍夤夜要他的原由也明白了。

  「事不宜遲,」先凱看著上司,撲閃著一雙見微知著的眼睛:「司令,我看連夜就得將子重安插在我們軍區的幾個人轉移。」

  「你看將他們轉移到哪裡,怎麼轉移合適?」董子參點點頭問。

  先凱沉思有頃後說:「俗話說燈下黑。我看最好乾脆將共產黨員曾雲飛、徐鳴錚、王萬堅幾個人轉移到司令你的家中。那些特務、憲兵,總不至於懷疑到司令你的家中去吧?」

  董子參霍地站起身來,背著雙手在紅豆木地板上緊走了幾步,轉身站定,目光霍霍,同意了先凱的意見。

  「好,就這樣辦。你立刻用我的車連夜去接他們轉移到我的家中。記住,千萬要秘密,不能透露出任何風聲!」

  「是。」先凱胸一挺,對將軍敬了一個軍禮,走了出去。

  董子參一直等到參謀長將曾雲飛等人接到他家中,並安置完畢,他才放了心。

  夜已深,臥室里還亮著燈,太太還沒有睡,一直在等他。他們夫婦又說了一會話,睡下剛模糊了不一會,天就亮了,晨曦透過窗簾灑進室內。

  上午九時。一輛福特牌黑色轎車徐徐開出柿子巷董公館,直奔盛文的成都防衛總司令部而去。坐在車內的董子參將軍表面神態冷峻,其實心裏面則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車抵戒備森嚴的成都防衛總司令部,坐在前排的副官出示了證件,一個守門的衛兵又去打了電話後,這才讓董子參乘坐的轎車緩緩開進。

  車開到主樓,人還未下來,只見戎裝筆挺,佩中將軍銜的盛文已經帶著他的副官等在那裡了。

  「久仰董將軍!」 董子參下車後,盛文迎上來,表面上很客氣,又是握手又是拱手,可臉上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冷漠神情。這是董子參第一次近距離地打量胡宗南的愛情盛文,他中等個子,30歲左右,軍服整潔,神情精明而矜持;動作沉穩,窄條臉上利目如錐。

  董子參以為盛文會請他到客廳談兒子的事,不意盛文卻說:「委員長聽說了貴公子的事後,急著要見你。」 董子參這才注意到,盛文那輛漂亮的棗紅色克拉克轎車早等在那裡了。盛文要董子參坐他的車去,而且很不尋常為他拉開了車門。

  這完全是始料不及的事!董子參一時有些暈眩,如一個提線木偶上了車。直到車開了,他才注意到,陪在身邊的不是他的副官,而是盛文派來的人,司機也是盛文的司機。

  被董將軍丟下的副官和司機正不知所以時,盛文身邊一個副官模樣的少校軍官走上前來,要董將軍的副官跟他走一趟,這就有一個弁兵上前帶走了董將軍的副官。盛文的副官這就對李山說:「走,我們有話問你。」

  完全摸不著頭緒的李山,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這樣一個開車的小司機,怎麼會被防衛司令部的長官叫去問話。問什麼?他不敢問、更不敢拒絕,只得乖乖地跟在那個疾顏厲色的軍官後面,往一間背靜的小屋走去。

  載著董子參將軍的那輛棗紅色克拉克轎車開得飛快。很快就出了東門,遙遙地,猛追灣錦江畔大富商南躍去那片占地廣宏,一衣帶水,建築華美精緻、中西合璧,用圍牆圍著的別墅群就在眼前。儘管是冬天,裡面仍然是處處花木扶蘇,小橋流水綠蔭,雕樑畫棟,雀鳥啁啾,不禁讓人眼睛一亮。

  南躍去是新津人,經商發了大財。他長袖善舞,有了錢還想有名。他曾與本縣一位當過旅長,後來解甲歸田,回鄉當大地主的胡雨生競選國大代表時有過一場鬧劇。在鄉里,南胡二人互不服氣,各自使出十八般解數。南躍去有的是錢。他不僅敞開老家新津的公館,用酒池肉山賄賂選民,最後乾脆開上宣傳車上街,滿街灑鈔票。結果是當然的,南躍去擊敗了胡雨生,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國大代表。

  南躍去的公館很多,全國各地都有。不僅家鄉新津有,成都有,南京、上海也有……不過,規模最大,環境最好的還是數猛追灣這一處。南躍去的闊,令好些達官貴人艷羨不已,惟恐巴結不上。

  不過,見自己乘坐的轎車正在往南躍去公館駛去,董子參感到納悶。心想,不是說要去見蔣介石嗎,車怎麼開到這裡來了?胡思亂想間,克拉克轎車已經徐徐開進了有衛兵把守的南躍去公館的大門。

  從車窗里放眼看去,片片茂密的幽篁翠竹中,掩映著幢幢風格有異,色彩有別的小洋樓。曲徑通幽,景隨車移。不知彎了幾個拐後,車停在了一幢一樓一底,檐角飛翹的中西合璧的小樓前。

  「請!」盛文部陪他來的軍官先下了車,替董子參拉開車門。

  董子參下得車來,舉目四顧。只見別墅前、假山後、林蔭間,到處都遊動著中央警衛團荷槍實彈的官兵。

  一個蔣介石的侍衛官迎了上來,將他帶進底樓,見到了蔣介石的秘書曹聖芬。他人稍胖,頭微禿,笑嘻嘻地,顯得很和氣。俗話一句「笑官打死人!」他知道這種人的厲害。

  「董將軍請吧!」迎上來的曹聖芬將手一比。

  橐、橐、橐!董子參挺直軍人的腰肢,踏響馬靴,跟曹聖芬上樓去見蔣介石。

  成都防衛司令部。

  戎裝筆挺的盛文端坐在寬大鋥亮的寫字桌後,桌上擺著一架軍用載波電話機;身後牆壁上掛著一幅蔣介石的戎裝像。像兩邊們斜掛著國民黨的黨旗和青天白日滿地紅旗,這就給辦公室本來就顯得陰深肅殺的氣氛又平添了幾分冷酷。

  人本來瘦,一身藍布工裝、這時顯得更是瘦骨伶仃的司機李山,端端正在地站在成都防衛司令面前,嚇稀稀的,臉臘黃。他不知自己犯了何等大事,竟被弄來站在大名鼎鼎的盛司令面前?一雙小眼睛不時透過戴在頭上的鴨舌帽那長長的帽檐,偷偷打量著高踞其上的盛文神情。

  盛文用一雙虎威威的眼睛打量著這個抗戰時期從南京流落到這裡的「下江人」。良久,直到看得李山發虛,這才威嚴地輕咳一聲,手一指,聲色俱厲地說:「你坐下吧,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

  「一定,一定!我如果知道什麼,一定照直說。」李山嚇稀稀地坐下了,坐在盛文指定的一條小板凳上。

  這時,快步進來一位頭戴船形軍帽,身著黃嗶嘰美式卡克軍服,身姿婀娜,燙著捲髮的年輕漂亮的女軍人。她也不吭聲,輕車熟路地坐在旁邊一張桌後,攤開了記錄本。一副審訊的架勢擺起了。

  李山這下更慌了,手腳無措,東看西看,像一隻走投無路的耗子。

  「李山!」 盛文用釘子似的眼睛看著他,厲聲喝問:「你是下江人吧?」下江人,是當時川人對抗戰期間從南京、上海一帶長江下游流落來川人的統稱。

  「是。」李山點了點頭。他是抗戰初期從浙江寧波流亡到成都來的汽車司機,技術很好,後來經人介紹跟了董子參。

  「跟董司令有十來年了吧?」

  「有。」李司機點頭不諱。他沒有想到盛文竟將他的來龍去脈摸得這樣清楚。見盛文問到了董司令頭上,他猛然意識到了什麼,不由一驚一愣。

  「李山,我想給你一個發財的機會,就看你肯不肯!?」忽陰忽陽的盛文臉上是一副莫測高深的神情,看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的董子參的司機,盛文忽然一聲冷笑,厲聲喝問:「你知不知道董子參通共的事?」

  「不知道,我一個司機哪裡知道這些!」李山嚇得大驚失色,一下從板凳上彈起,復又坐下,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他驚恐萬狀地看著盛文。

  「不知道嗎?」盛文一聲冷笑:「好吧,讓我來問你,董重是董子參的什麼人?」

  「董司令的大兒子。」李山囁囁的說時完全明白了。

  「好。我再問你,董重是什麼時候從共區潛回成都的?」盛文這時目光如刀如劍如錐。

  不能不坦白了,李山這就低下了頭:「一個來月前吧。」

  「你認識董重帶回來的共產黨員曾雲飛、徐鳴錚、王萬堅這幾個人嗎?」

  「認識。」

  「這幾個人現在哪裡?」

  李山頓時虛汗長淌,他完全明白盛文的險惡用意了。昨天晚上,董重的下屬共產黨人曾雲飛、徐鳴錚、王萬堅就是他奉命連夜用專車將他們從司令部秘密接回董公館的。並且,這事,董子參是再三對他封了口的。

  「我不知道。」李山開始抵賴,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他低著頭,藉以抵擋盛文凌厲的逼視。

  「你不說也行。」盛文並不追問,只是冷笑一聲,說出來的一番話讓李山膽顫心驚。「我可以告訴你!」 盛文說:「你們的董大公子董重,不僅是共產黨派回來的要員,而且是企圖謀殺蔣委員長的罪魁禍首。現在,我們已經將他捉拿歸案,關進了監獄。我剛才問到的曾雲飛、徐鳴錚、王萬堅幾個人,也都是共產黨要犯。」說到這裡,盛文頓了頓,看著嚇得哆嗦的李山說:「你是一個聰明人。事已至此,你未必還要背死人過河嗎?你說了,並且依我們說的去做,就是立功。要官?要錢?由你選。不說,就是同謀犯,那就不要怪我盛某人手下不留情!兩條路擺在你的面前,由你選!時間不等人!」說著皺起眉,看了看腕上戴的金殼手錶。

  事已至此,李山什麼都顧不得了,趕緊對盛文來了一個竹筒倒豆子;將昨晚上,他如何開車去接曾雲飛等人進董公館的事一一細說了。

  「好。」盛文的臉色開始陰轉睛,他說:「李山,現在,我要你開董子參的專車回去假傳『聖旨』。就是要你對他們傳達董司令的話:情況有變,董司令要你現在將曾雲飛、徐鳴錚、王萬堅等人再實行轉移……你給我將這幾個傢伙誆出來!」

  「我?」李山明白此事何等重大,一時嚇著了,有些猶豫。

  「不怕。」盛文這就從皮轉椅上站了起來,走到李山身前,故作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讓李山不禁渾身顫慄起來。

  「我說話算話。」盛文繼續給李山打氣:「這是一攬子買賣,你不用擔心以後再同董家人打交道。事成之後,我決不虧待你。你若想回老家,我給你一百兩黃金,用專機送你回去。要官嘛,也可以。」說著,在他身前站定,加重語氣:「你要知道,董家這個案子是通了天的。我說的話,也是蔣委員長的意思,嗯!」

  李山雷擊似地一震,稍為沉吟,抬起頭來看定盛文,咬咬很瘦的腮幫,啞聲道:「行!」

  當天上午10時,由李山開著董子參的專車,回到了柿子巷董公館。李山停下車便直奔夫人住的上房。

  「董太太!」李山站在暖閣窗外,輕輕連呼了兩聲,顯得神情緊急。

  「啊,有事嗎,是李司機吧?」太太聽出是李山急切的聲音,隔簾問:「司令呢,司令回來了嗎?」

  「司令沒有回來,他被委員長叫去了。司令吩咐我趕超緊開車回來接人。」

  「接誰?」

  「接曾雲飛、徐鳴錚、王萬堅轉移。」

  「有這樣的事?等一下。」只聽屋內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肯定是太太在換衣服。稍頃,棉簾輕啟,董太太急步走了出來。她雖然竭力沉著,但半攏雲鬢,兩個眼圈都是黑的。顯然,自昨天聽說兒子被捕以後,她就一直沉浸在憂傷焦急中。

  「咋回事情?你再說清楚些。」董太太神情顯得有些慌亂、著急。

  「司令說,盛文已經聞到風聲了,曾雲飛他們再住在家裡危險萬分。司令要我趕緊開車回來,將曾雲飛、徐鳴錚、王萬堅他們幾個人接走。」

  「接去哪裡?」

  「接去文廟后街劉文輝的公館。」李山按事先盛文教的話答。劉文輝親共,這在川軍將領中大都是知曉的。董太太對此說心中自然沒有一點懷疑。李山完了,加了一句:「司令囑太太,這事要打緊。」

  董太太這時已經亂了分寸,她巴不得趕緊將曾雲飛這幾個戴紅帽子人接走。既然丈夫這樣吩咐,還有什麼說的,她這就讓人趕緊通知曾雲飛、徐鳴錚、王萬堅上了李山開回來的接他們的專車。

  三個年輕的共產黨人沒有半點懷疑,說走就走,腳跟腳上了董司令的專車。昧了良心的狡猾司機李山,這就一車子將董重竭力掩護、安置的共產黨人曾雲飛、徐鳴錚、王萬堅三人直接送進了虎口:國民黨成都市防衛總司令部。

  曹聖芬將董子參帶到樓上,沿著鋪著厚重的大紅地毯的走廊走到中間一個房間,輕輕推開一扇油光鋥亮的西式小門,手一比說:「董司令請在裡面客廳稍等,委員長馬上就來。」

  董子參走進屋子,這是一間中式客廳,與其說是一間客廳,不如說是一間臨時書房貼切。他坐在一張沙發上,瀏覽了一下。客廳不大,但布置得極為考究。進門一道紅豆木屏風,屋內一色進口柚木家具。靠窗是一張碩大鋥亮的書桌。書桌上有文房四寶和兩架電話機。兩列雕龍刻鳳的中式書櫃沿著落地玻窗兩邊展開。書櫃裡裝的都是線裝書,《四書》、《五經》等。

  特別引人注目的是,書桌上有一本翻了開來的《曾文正公》全集。看來,這書是蔣介石在讀的。早就聽說,蔣介石對曾國藩崇拜得五體投地,沒有想到都到這個時候了,蔣介石還有心思看《曾文正公全集》?這老蔣今天找我來究竟要談什麼事……

  董子參正在神思恍惚間,蔣介石一腳跨了進來。他神態冷峻、面容清癯。光著頭,著玄色棉袍,外罩一件黑馬褂,腳蹬一雙圓口黑直貢呢布鞋,身姿筆挺。

  董子參趕緊從沙發上站起身來,雙腳併攏,「啪!」地敬了一個軍禮。

  「唔,坐。」蔣介石隔幾坐在了董子參對面的沙發上,用一雙犀利的鷹眼打量著董子參。

  「多年不見了,閣下還是這般威風。」蔣介石似笑非笑地說:「真不愧為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的高材生。說起來,我們還是那個學校的先後同學……」蔣介石說著,站起來,去書櫃裡抽出一本線裝《三國演義》,擱在面前的長案上,又坐下來,用細長的五根手指輕輕敲打著。

  董子參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面前的委員長,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接過話頭,言不由衷恭維一句:「委員長日理萬機,運籌帷幄,還這樣手不釋卷。」

  「董司令取笑我了。」蔣介石話中有話:「國家弄成這個樣子,我現在是眾叛親離,哪裡還談得上運籌帷幄。」

  董子參咀嚼著這話中意味,一時無言以對。

  一陣不祥的沉默中,蔣介石似乎無意間隨手翻開了《三國演議》,一邊瀏覽一邊問:「董司令,你研究過《三國演義》嗎?」

  「報告委員長。」董子參正襟危坐,心中打鼓,觀察著蔣介石一副陰陰陽陽,讓人捉摸不定,莫測高深的神情:「卑職談不上有研究,只是讀過幾遍而已。」

  「唔!」蔣介石這就站起身來,背著手在屋裡旁若無人地踱了幾步,在窗前站定,並不轉過身來,深有感慨地說:「成都,是蜀漢昭烈帝劉備的發祥地和京城。一代良相諸葛孔明,更是在這裡運籌帷幄,功勳蓋世,名垂宇宙。」說著霍地轉身,鷹眼閃光,看定董子參:「董司令久居四川,可以說是一個完全的川人。哪能不熟讀「三國」呢?俗話說得好,熟讀《水滸》好弄拳腳,熟讀《三國》會使計謀。董司令這話是過謙了。我最近重讀《三國》。」說著上前兩步,抖抖長袍,重新坐下來,打量著董子參,「我發現,董司令最近辦的一些事,其中有些奧妙與《三國》上的機關何其相似乃爾。」說著,這就熟練地翻到《三國演義》中的第21回《曹操煮酒論英雄》,將書遞給董子參,說:「你看!」

  董子參一下就明白了蔣介石所指,身上早已是冷汗涔涔。蔣介石這就進一步逼道:「董司令,你看你與劉玄德有無相似之處?」話到這裡,董子參只好率先將話挑明:「卑職是在昨天晚上聞得逆子所犯下之大逆不道行為的,但還不知所傳是否屬實?就是委員長不傳卑職,卑職今天也要設法來向委員長請罪。」

  「唔,是這樣?!」蔣介石不無譏諷地笑笑:「令愛早年在成都讀中學時就參加了共產黨,後來又奔赴共區受訓,年前回到成都,在董司令庇護下多日。這,董司令不會不知道吧?這又該作何解釋?」

  「是的。」董子參硬著頭皮解釋:「逆子從讀中學時就深受赤禍污染而自行其是。」他有意避開具體事情,為自己洗白道:「我早就同他脫離了父子關係。至於說他年前從共區潛回成都,在我的庇護下多日,恐是訛傳,並無實事,卑職並不知情。這點,請委員長明察。如果逆子真的犯下了滔天大罪,我決不護短,聽憑委員長按國法處置。」

  「好!既然董司令如此深明大義,大義滅親,就別怪我不手下留情了。」蔣介石說時,臉變得鐵板一塊,陰冷地一笑:「我看,董將軍最好還是勸勸令公子吧,畢竟是自己的子弟嘛,嗯?」他觀察著董子參的神情。這會兒,董子參臉色倏地慘白。蔣介石昂著頭,繼續用手輕輕扣打著案上的《三國演義》,「是的。」他說:「蘇俄的共產主義有相當的欺騙性和迷惑力,尤其是對涉世不深的熱血青年。就我而言,」蔣介石說到這裡有一個停頓,用一雙冷酷犀利的眼睛盯著董子參。好像現在他不是在同暗殺自己的共產黨要人董重的父親在說話,而是在同一個慈父探討如何引導青年人走上正路的問題。其實,蔣介石這是在欣賞一個老父親看著自己的愛子身陷囹圄而無力解求,內心剜心割肉般的種種矛盾痛苦情狀。

  「當初,我自己就曾經被蘇俄的共產主義學說牽過一陣鼻子。」蔣介石侃侃而言:「經國更是還不到15歲,我就將他送到蘇俄去學習。後來,慢慢地我們才看出馬克斯倡導的主產主義,不過是違天理滅人性的專制主義,便先後而棄之。」說著話題一轉:「董重還很年輕,我們也不是外人。你我都是先後去日本學過軍事的留學生。我之所以如此苦口婆心地給你說這些,無非是要你勸勸令公子幡然悔過,不要明珠暗投,毀了前程。」說著一聲嘆息:「亡羊補牢,未為晚也。嗯?孔子曰,『朝聞道,夕可死也!』 令公子才27歲,正是如花的年紀,死了可惜。你是他的父親,若能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董重不是沒有迷途知返的可能。若是這樣,則黨國幸甚,你們家裡也幸甚。若始終執迷不誤!」說到這裡,蔣介石冷笑一聲:「那就休怪我手下無情!」

  董子參聽到這裡,完全明白了,蔣介石繞了一個大彎子,目的是要他勸降兒子。想了想,他說:「犬子生性倔犟,恐怕難以醒悟。」他話雖是這樣說,但一種竭力保全兒子生命的期望驅使他又遲遲疑疑地向蔣介石要求:「請委員長寬限幾日,我願遵照委員長教誨,盡力而為。」

  「唔!」蔣介石點了點頭,「可以。不過,這事不能久拖下去。兩三天之內你就得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說完,他站起身來,秘書曹聖芬適時出現在門外,手一比,說:「董司令,請!」

  董子參表情木然地朝門外走去,跨門檻時竟踉蹌了一下,差點絆倒,而且因為神志恍惚、昏亂,臨別時竟忘了給委員長敬禮。

  冬天日短。董將軍先回到成都防衛司令部。一直等著他的副官告訴他,將軍的專車上午被司機李山莫名其妙地開走了,現在也沒有回來。董子參感到十分驚訝也十分憤怒!這還了得嗎!不過又想,是不是夫人有啥要事,要他把車開走了呢,而且事情到現在都沒有辦完。要知道,有幾個共產黨員藏在家裡,說不定因為事情緊急,夫人和參謀長他們在將這些人轉移呢!下江人李山跟了自己這麼多年,從來都是聽說聽教的,不會有啥事的。有什麼事,等一回到家就知道了。因此,當盛文的副官建議仍然用這輛車將他們送回去時,董子參沒有拒絕。

  家,已經遙遙在望了。天,已經完全黑了。幽靜的小巷裡蕩漾著成都冬日這個時分常見的白霧,幾星熟悉的燈光在如絲如縷的夜幕中漂浮,那是幾家賣麻辣牛肉乾、白斬雞蘸紅油辣子的小攤販們點的燈籠。這一切,是多麼熟悉,多麼溫馨。董子參覺得,離家僅一天,卻像是離開了一個世紀。

  而與此同時,一陣悽厲的槍聲傳進耳鼓。這裡離殺人場十二橋很近。他不由悚然一驚。他知道這是國民黨特務趁著夜幕遮掩,又在殺人了。可他不知道,跟了他多年的司機李山已經背叛了他;他更不知道,也沒有想到,今夜十二橋被殺的人中,就有李山從他家中誘出去被捕的幾個共產黨人。

  這條長廊好長好長。

  董子參將軍懷著沉重的心情去監獄看望兒子。不,不是看,是蔣介石的屠刀已經架子了兒子頸上,他作為父親,現在是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救兒子。董重作為共產黨要犯,已從最初關押的娘娘廟監獄轉移到了戒備森嚴的市大監。案子也由盛文手上轉到了特務頭子毛人鳳手裡。

  去勸兒子投降,讓他出賣組織換取活命?姑且不說這樣作,是否有違自己的人格,去對兒子勸降,行嗎,兒子會聽嗎?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問著自己。不用說,肯定不行!但他已經逼得沒有了辦法,為了挽救兒子的一條生命,作為父親,他只得懷著一種極為矛盾痛苦的心情,在年輕獄卒張前明的引領下,低著頭,沿著長廊默默地向前走去,走去。向來走路腳下生風,身姿挺得很直的他,今天腰背卻有些佝僂。他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是別的,盡心而已。

  長廊兩邊是一排排的牢房,透過鐵柵欄可以看到,每間牢房裡都關著四、五個人。董重是單獨關在長廊盡頭的一間小牢房裡。

  董將軍尚不到60歲,身材高大魁梧勻稱;平時間軍容嚴整; 走起路來,囊囊有聲,很威風,可在過去幾天的時間裡,他忽然間垮了萎了,完全變在了另一個人。本來不多的白髮,轉瞬間滿頭全白,似乎一夜間浮上了一層寒冷的苦霜。往日一雙很有神的眼睛也失去了光彩,整個眼窩都凹了進去……一連串的打擊對他來說是太殘酷了:兒子被捕。跟他多年、他待之不薄的司機李山賣身求榮,將董重「借」在家中的幾個共產黨人騙出去殺掉。特別是,當夫人得知兒子從娘娘廟監獄轉移到市大監時,痛哭流涕。一急一氣間,瞎了眼睛。

  現在,他想見兒子,又怕見兒子。董重若是問起曾雲飛、徐鳴錚、王萬堅等人的情況怎麼辦?特別是,老蔣已經說明,這是救兒子的最後機會。若兒子拒絕自首,退一步說,拒絕屈服,那麼,這次探視就是父子之間的生離死別。正因為如此,他臨行前勸著了執意也要來探監的夫人。人世間撕心裂膽的訣別,還是讓他單獨來承擔吧!

  「董司令,到了。」張前明這一聲,將他從一個昏沉的夢中驚醒。眼前,長廊的盡頭是個偌大的院落。四圍高牆上架著通電的鐵絲網;之間有一個高高矗立的哨樓。哨樓上架著機槍,還有持槍警惕巡視、瞭望的哨兵。晚上,有探照燈不停地掃來掃去,嚴密地居高臨下地監視著整座監獄。正面牆壁上是一面幾乎占了整壁的青天白日旗。旗徽兩邊刷著幾行這樣的大字:「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生命寶貴,須認清此時此地」;「忠誠坦白,勿錯過最後良機」……

  走在前面的張前明「哐啷!」一聲打開了一道鐵柵欄。董子參眼睛一亮,他看見了兒子。柵欄後面是一間小小的長方形的牢房。房頂的天花板高得嚇人。似乎怕犯人自殺,又似乎怕獄卒看不清牢房裡犯人的行蹤,頂上白天都亮著一盞因電壓不足,燈絲紅扯扯的電燈。

  這時,兒子正神態安祥地坐在地板上,背靠柵欄思考著什麼。聽見柵欄響,他轉過身來,看見了爸爸,他一下站起身來,身材魁偉的董重,看著父親,眼睛中露出驚喜和疑問。

  「董重,你爸爸看你來了。」年輕的獄卒張前明說時,董重已走上前來,雙手握著鐵柵欄,親切地問:「爸爸,你怎麼來了,媽媽呢?」

  「董司令,你們談吧。」知趣的張前明給董子參端來了一把竹椅子,讓哀傷不已董將軍坐下說。張前明是一個出身於城市貧民家庭,中學沒有結業的學生,為人富有正義感,同情董家父子。就在張前明輕步退出時,小聲地對他們父子提醒:「請你們抓緊些。」說著為董家父子掩上了門,隔斷了外面的視線。

  董將軍並沒有坐下來,他雙手拉著兒子從鐵柵中伸出來的手,用從來沒有過的慈祥,細細審視著兒子。他發現,兒子瘦了些,但更顯精神,目光炯炯。

  「重兒,你怎麼樣?」

  「你看我不是很好嗎!」為了安慰父親,董重特意笑了笑。看著突然間變老、身軀也有些微微佝僂的父親,董重心中難受,說出來的話卻是輕鬆的。

  「以往總是沒有時間,我現在正好可以學學英語。剛才我正在默背英語單詞。」 董重說著又若有所思地問:「媽媽怎麼沒有來?」

  「我怕你媽太傷心,所以我沒有讓她來。」董子參說著頹然坐在了竹椅上,垂著頭,久久不語。一切哀傷盡在不言中了。

  一切都明白了。兒子隔欄細細端祥著一夜之間就衰老了許多的父親。現在,父親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里都寫滿了憂慮、痛苦甚至恐懼。

  「他們找你的麻煩了?」兒子問。

  父親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雲飛、鳴錚、萬堅他們現在哪裡,他們還好吧?」

  兒子的這問,像打在父親身上的槍彈。董子參猝然一驚,隨即用雙手抱緊了頭。

  「怎麼,出事了?」董重用手抓緊鐵柵欄驚問。

  父親不得不一五一十將事情發生的全部經過、結果告訴了兒子。

  久久的沉默中,父親抬起頭來,只見兒子濃黑的劍眉緊鎖,目視遠方。因為極度的氣憤,雙手把鐵柵欄捏得發響,他咬緊牙關,迸出兩個字「可恥!」牙齒將嘴唇咬出了血。「這就是蔣介石!」董重狠狠地自言自語。

  「董重!」父親像要同誰搶什麼似地霍地站起身來,緊緊抓著兒子的手,急切地說:「我要救你出去。」

  「是蔣介石逼你來的嗎?」兒子訕笑著:「老蔣的要價一定不低?」

  「是。」父親又低下了頭:「老蔣為你的事,專門找我去談話。他要你供出中共成都乃至全川中共地下組織的秘密。」

  「哈哈哈!」董重揚聲大笑起來,那笑聲里充滿了蔑視和視死如歸的一腔豪情。

  「告訴蔣介石!」董重說,字字千鈞:「要他死了這條心!」

  「重兒,」董子參不無憂傷地看定兒子,聲音瘖啞:「現在你的案子已交特務頭子毛人鳳經手,由蔣介石親自處理。他們限我在三天之內勸你投降,要你供出中共地下黨的一切,否則!」說到這裡,老淚縱橫。

  「爸爸,既然你的兒子選定了共產主義作為他為之奮鬥終生的事業,就不惜犧牲一切,直至犧牲生命。成都就要解放了,蔣介石政權就要徹底垮台了。兒子我能為這場偉大的鬥爭而死,死而無憾!」

  「重兒,你要知道,你才27歲,正是人生最寶貴的時期。你可知道,『螻蟻尚且惜身』這話?是的,老蔣的氣數是盡了。國民黨垮台是早晚的事,但你何必非要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何必如此輕生?何況你與原芳從小青梅竹馬,相愛多年。你就能狠心扔下為你哭瞎了眼的母親?能忍心丟下等了你多年的小芳?」

  「爸爸!」董重態度無比堅定:「你不是經常教導我們『朝聞道,夕可死』嗎?我何嘗不想活下去!可是要我出賣組織,要我當叛徒,不行!」

  「那就什麼都不說,你只要寫張退黨聲明行不行?」父親這會兒簡直在哀求兒子:「或者你只寫張悔過書都行。這樣,我可以厚著老臉再去找老蔣,求他刀下留人。等你出來,我們一家人,當然還有小芳,立刻舉家出國定居。管他什麼國民黨、共產黨,從此我們一家人不沾政治的邊,過安安靜靜的日子,好不好?」

  董重堅定地搖了搖頭。

  見父親難過萬分,兒子百感交結地說:「爸爸,我小時候,你不是經常給我講戊戎變法的故事,你不是經常讚揚為變法拋頭顱灑熱血的譚嗣同、還有我們的四川老鄉劉光第嗎?你讚揚他們『我以我血薦軒轅』的精神為變法獻身!今天,我們共產黨人從事的事業,遠比譚嗣同、劉光第等人從事的變法偉大、光榮、崇高!一個嶄新的、紅彤彤的新中國就要誕生了。我願在這最黑暗的時分,用自己年輕的生命劃出一道絢麗的閃電;在陰霾寒冷的天際,爆發出一聲響亮的春雷!爸爸,你應該為你有這樣的兒子而高興而自豪!

  「爸爸,兒子知道你最愛我、疼我,對我的期望很大,希望我活下去。但人不是螻蟻。人有信仰,人有主義,人有是非。為實現人類的理想,兒死不足惜!爸爸!」董重說到這裡,看著父親越發目光炯炯,期望有加:「在這歷史關頭,兒子希望你順應時代潮流,儘可能地作些對人民有利的事情。」

  董子參見兒子決無妥協的餘地,知事不可挽回,略為沉吟,含淚隔欄問:「原芳處你還有什麼要交待的?」

  董重返身走到床前,從枕頭下拿出一頁折好的素箋,從柵欄間遞給父親,「這是我留給她的。」

  這時,走廊上響起一陣很急的皮鞋橐橐聲,獄卒張前明快步走了進來,來在董子參身邊,輕聲說:「董司令,我們監獄長請你回去了。」

  董子參轉過身去,腳步踉蹌地朝外走了兩步,復又站下,調過頭來,想再看看兒子。董重不忍這場生死卒別,已毅然轉過了身去。

  張前明走上前來,攙扶著一下就蒼老衰弱得不成樣子的董子參,輕輕一句,「走吧,董將軍!」富有正義感、同情心的年輕獄卒,攙扶著悲痛欲絕的董子參,沿著陰森森的長廊,跌跌絆絆地往回走去、走去。

  晨九時,委員長的侍衛長俞濟時將毛人鳳擬定送呈的一份《密裁》名單送到了蔣介石手裡。坐在寬大鋥亮寫字桌後的蔣介石將名單展開,挨次看下去。密裁總數是40人,他一一掃過,最後目光停留在兩個人名上:董子參、董重父子。董重是在押的中共川康軍事小組組長,直接指揮謀殺他的人,當然是要殺的。令他猶豫的是在職的、他的部下董子參將軍。董子參縱子加入共產黨,更嚴重的是,值此戡亂反共決定黨國命運的關鍵時機,他在家竟然窩藏共黨軍事幹部曾雲飛等人,這無異於謀反。要他規勸兒子也無效。他蔣某人宰相肚子裡能撐船,過後他讓董子參的好朋友李彌將軍給他送飛機票去,要他攜家飛台。董子參不僅不去,反而將飛台機票撕得粉碎……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到這裡,他恨得牙痒痒的,「該殺,娘希匹的!」他在心中狠罵道,從筆架上拿起一隻硃筆,在《密裁》名單上批了「照准」二字。想想,又將「董子參」的名字勾出來,批上「不槍斃」三字。並非他突然間發了善心,而是他知道,「哀莫大於心死」。他知道,董子參最愛自己的長子。他要留下董子參,讓白髮人送黑髮人,「殺了老子留下兒子,讓老子終生痛苦不得安寧,最後在精神自虐中死去。」他用狼毫小筆在旁批了這些小字,因為氣憤,寫字的手微微發抖。

  難得的冬陽拔開霧紗,照進馬蹄形的小院內。董重站在牢房裡,隔著柵欄往外望。百來米的水泥空壩上,因為監獄不准犯人再出來放風而顯得格外空寂。正面山一般壁立的牆上,新刷了些大標語,諸如:「川西決戰必勝」、「戡亂反共救國必勝」、「迷津無邊,現在回頭尚來得及」等等。

  自父親走後,這麼多天他再也沒有能見上別的親人。他從監獄對他的態度上感到自己的生命最後時刻快來了。原先每天送給他的一份《中央日報》停了,送來的飯菜更是難以下咽……昨天下午,凶神惡煞的綽號「河馬」的獄卒值班,給他送來的飯菜中儘是沙子,他提出強烈抗議。「河馬」話中有話地諷剌他道:「搞清楚,你現在已不是董大少爺,是死囚犯。你老子已被罷官軟禁。你娃娃還這麼歪,你娃娃早晚要吃一顆『花生米』(子彈)……」

  想到這裡,他突然感到時間的寶貴,轉身走到小桌前,拿出獄中要他寫「交待」的紙筆,略為沉吟,筆走龍蛇,一氣寫了三封信。

  第一封是寫給未婚妻原芳的。

  「原芳如晤。自知已到最後時日,為追求光明而流血斷頭是常事。請勿為我悲。革命勝利後,務希你與志同道合者組織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如此,我當含笑九泉。清明時節,若你與家人或同志去掃墓、去追祭我們這些為革命先見馬克思的共產黨人時,可在我的墳墓上掬一捧泥土,灑幾滴清水……」

  第二封信是寫給引導他走上共產主義道路的共產黨人、本家叔叔董民的,「……獄中生活日趨嚴酷,然最後之考驗也,侄信尚能及格。」

  第三封信是寫給父親的:「……父親已離開國民黨軍隊否?幸勿久留。倘有可能減少人民生命財產損失,願不失時機。能爭取在朝大員倒向革命,當為大功德……」

  三封信寫完,他如釋重負。這時,恰好張前明從牢前經過。

  「前明,前明。」他手握柵欄,輕輕呼喚。

  「有什麼事嗎?」張前明聞聲而來,看著他滿臉悲戚。

  從張前明的臉色上,他什麼都知道了。

  「就在今天晚上嗎?」他坦然地問。

  年輕的獄卒沉痛地點了點頭。

  「前明,你能幫我帶三封家信出去嗎?」

  張前明想了想,說:「能。」

  董重轉身取信,張前明警惕地看了看左右。董重隔著鐵柵欄迅速將三封信遞給了張前明。

  「前明,臨別之前,我送你一個紀念品。」董重這又取下自己腕上戴的一隻金殼英納格手錶,遞給張前明。

  「董先生,你?」張前明不收。

  「這是我的一片心意,前明拿著。留個紀念吧!」張前明只好接在手中。隔著鐵欄的董重向他擺了擺手,示意張前明趕快離去。

  年輕的獄卒還想要說什麼,這時長廊盡頭傳來了橐橐的皮鞋聲。張前明只好一聲「董先生再會!」迅速離去。

  這是一個漆黑的夜,伸手不見五指。

  「梆梆梆!」高牆外,三更敲過。

  「董重,出來!」更聲剛落,單獨關押董重監房的鐵窗外,靜夜裡傳來一聲狼一般低沉、兇狠的吆喝。隨即,「哐啷!」一聲,鐵門打開了。董重借著昏黃的燈光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幾個凶神惡煞的持槍憲兵。

  兩名頭戴鋼盔的憲兵走上前來給他上手銬時,董重把手一揮,說:「不忙!」嚇得兩個憲兵往後一退。後面的幾個憲兵,趕緊端起上著雪亮剌刀的美式卡賓槍,緊張地瞪起眼睛,如臨大敵。

  「膽小鬼!」董重鄙屑地一笑,轉身脫下他穿在身上的麻灰色卡其中山服,放在床上,再從枕頭下翻出他珍藏多日捨不得穿、疊得方方正正,壓得整整齊齊的毛衣,這是在他被捕那天原芳親手送他的手織咖啡色毛衣。他將它鄭重地穿在身上。轉過身來,對全副武裝,如臨大敵的憲兵們冷笑一聲:「走吧!」

  一國輛黑色的囚車,借著夜幕掩護,載著戴著手銬的共產黨人董重、李子林偷偷摸摸快速開出市區,繞上了逶迤的風凰山公路。成都近郊的風凰山本是一個水果之鄉、風景勝地。蔣介石到蓉後,這裡卻成了國民黨特務秘密大批殺害共產黨人的屠場。

  囚車停在了山下。董重、李子林被行刑隊押往山上的桃林深處。小徑上,林木重重,磷火明滅。這是多麼熟悉的地方啊!董重記得,十年前,當他奔赴延安前夕和原芳最後一次來到這裡的情景。

  那是一個層林盡染金輝、空氣清新的春天早晨。雀鳥啁啾、百花吐艷中,他們在桃林中懷著無限的憧憬,聲情並茂地朗誦起著名詩人柯仲平的長詩《延安》:

  青年,青年,/我問你

  延安穿的麻草鞋/延安吃的小米飯/你為什麼愛延安

  哪怕我們的教室是露天/哪怕我們的板凳是一塊磚

  為了到延安/我們不怕把腳板走穿……

  他們注視著東邊天上瑰麗的日出,神思與霞光齊飛。

  「站住!」行刑隊隊長絡腮鬍陰森森地一聲冷喝,打斷了董重的遐思。

  董重與李子林威嚴地面對著在他們面前一字排開的憲兵。在他們身後,是無盡的桃林。前面遠方,是故鄉成都瑟縮在寒夜裡的偌大身影,天幕遠方有星星點點的燈火。像遠海游弋的漁火,像母親哭紅了的眼睛。天幕上寒星閃閃。在夜的剪影中,他們像是兩個頂天立地的巨人。

  「轉過身去!」色厲內茬的絡腮鬍隊長揮著手槍,對董重、李子林喝道。

  「明人不做暗事。」董重拍了拍胸脯,看著劊子手們:「共產黨人光明正大,我們要看著你們開槍!」

  劊子手們顫抖了,端在手中的槍不住搖晃。絡腮鬍驚慌失措,揮著手槍嘶喝:「注意,瞄準!」

  一排黑森森的槍管又舉了起來。

  面對槍管,面對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土成都,董重竭力睜大眼睛,想透過夜幕看見自己的親人。山下,遙遙地平線上的成都古城,那星星點點、飄忽游移的燈光,多像同志們進軍四川高擎的火把啊!

  永別了,同志們!永別了,親人們!永別了,原芳,我的愛人!

  董重不知道,就在原芳得知他被捕的消息後,悲痛欲絕。若不是有黨的鐵的紀律約束,她立馬就要勇闖監獄,她願同愛人一起犧牲。

  「瞄準――開槍!」絡腮鬍惡狠狠地將大手從下往下一劈。

  「啪啪啪!」一串串火舌立刻無情地卷向兩位共產黨人。

  李子林中彈倒下了。

  董重踉蹌兩步,他又站著了。他雙目噴火,怒對劊子手們喝道:「在你們的面前,站著的是新中國的兒子。你們不要發抖,朝著這兒!」他用手拍著胸脯:「開槍、開槍吧!」

  行刑隊發生了混亂。劊子手們完全被董重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的氣概嚇住了,鎮住了。

  「一群廢物!」絡腮鬍隊長氣得走上前去,用皮靴踢著憲兵們,氣急敗壞地喝令:「開槍!開槍!」

  「叭叭叭!」又一排子彈像毒蛇嘴裡吐出的火紅的蛇須,交織起來,向董重舔去。他踉蹌了兩步又堅持挺下來。他似乎想再看看故鄉和親人;他更多的似乎是想透過夜幕,看到月前在錦江畔分手的錢毓軍,這時的毓軍肯定正帶領著大邑縣游擊縱隊夜襲蔣介石的命根子新津機場,而且必然大獲全勝。這是他的得意之作,也是埋在他心中最後的秘密。

  懷著無限的眷戀和期望他倒下了。他犧牲得很安祥很從容。他倒地時竭力向前伸出雙手。就像太累了,他投向了大地母親溫柔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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