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8 12:53:43 作者: 田聞一

  1928年6月5日黃昏,中南海沉浸在沉沉暮靄里。

  時年28歲的少帥張學良在老帥豐澤園臨海的書房兼辦公室里憑窗遠眺。看得出來,他的思緒陷得很深。屋裡沒有開燈,借著蒼茫的暮色可以看清,少帥英姿昂藏、戎裝筆挺。他沒有戴軍帽,頭微微仰起,似在觀察西天上那變幻莫測的火燒雲,長久地保持著一種不屈不撓、泰山崩於前而不瞬的固定姿式;那張清秀的臉上,流溢著深重的悲哀和憤懣。

  他是今下午得到大帥慘死消息的。當時,他正和輔帥張作相研究軍情。如果是大帥在,這樣的場合,必定會讓楊宇霆參加,而他很不喜歡這個人、討厭這個人,認為這個人驕橫跋扈、類似《三國演義》中挾天子令諸侯的奸相董卓、曹操類人物。現在才發現,楊宇霆的問題比想像中的嚴重得多,楊宇霆不僅結黨營私,而且有暗中通敵――通日本人,對他張學良有取而代之的嫌疑。大帥不在了,對楊宇霆,他擬採取先「凍結」起來的辦法,以後再說。

  北伐軍兵臨城下,大局無可挽回。大帥在京時,他們就研究過爭取北伐軍第二集團軍總司令閻錫山的問題,以緩解壓力。閻老西是個算盤打得再精不過的人,雖然他們功夫用盡,願也許得不少,但要想將閻老西徹底分劃出來簡直就是與虎謀皮。好在閻老西的部隊在北伐軍打前站,閻錫山有相當的自主權和彈性餘地,最終他張學良幾經努力,雙方這才私下說定,為了故都不被戰火毀損,攻防戰就不打了,奉軍在指定的時間內撤回關外。據說,閻錫山這個決定,得到了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首肯。如此一來,閻老西一箭三雕,既賣了人情給他張學良,奉軍撤退後,他又可以占京畿之地,自己的部隊也不受任何損失;便宜占盡。

  這天下午,就在他與輔帥張作相制定好了撤軍計劃之時,接到大帥府發來的密電。看完密電,得知家中發生了天大噩耗,老帥慘死。極度的憤慨中,他只覺得一陣悲傷和著怒氣攻心,讓他咬破了嘴唇出了血。向來有儒帥之稱的他,忍無可忍,霍地站起,將桌上那隻純金製作的、用來鎮紙的揚鬃奔騰的金馬舉起來,狠勁砸下去,隨著一聲沉悶的暗響,辦公桌被他砸出了一個沉坑。

  「日本人!」他怒吼道:「這血海深仇,我張學良不報誓不為人!」輔帥張作相先是老淚縱橫,繼而痛哭失聲,大罵日本人忘恩負義,毒如蛇蠍。張學良當即鋪紙走筆,寫下了「牢記國恨家仇」六個大字……

  而就在他們壓抑著滿腔悲憤,商量如何應對家事國事之時,負責在門外值守的副官隔簾報告,說楊(宇霆)總參議長到,攔都攔不住,總參議長說有要事要找少帥相商。

  「讓他進來好了。」張學良吩咐副官,看張作相欲迴避,他說:「輔帥你不要走,看他又有啥子板眼!把他對付走了,我們接著議事。」

  「楊總參議長到!」隨著副官這一聲,門帘一掀,楊宇霆不請自進。

  

  「啊,作相也在這裡。」楊宇霆不像一般下屬那樣,見到少帥畢恭畢敬,而是做出一副長輩的樣子,目光平視,胸脯挺直,大搖大擺走進來,見到少帥就這樣一句,算是打了招呼,不請自坐。

  表面上少帥不計較,讓弁兵給總參長上了茶點,屋裡三人隔一張玻晶茶几,在沙發坐定,都沒有說話,一時氣氛有些僵冷、疑滯。

  像戲台上的奸臣曹操類人,楊宇霆方面大耳,看人時,清水臉上抖著眉翅,眯起一雙詭詐的眼睛。這會兒,他將茶碗端起,假裝喝茶,其實覤起眼睛看了看對他持警惕狀的少帥和張作相。

  「少帥!」楊宇霆很不情願地喊了張學良一聲少帥,說:「你們在商量什麼呢?」意思是,我是大帥紅人,你們有要事也不找我相商?

  棉層有針的少帥當即回應:「是,我找輔帥在商量要事。」

  「啊,是這樣!」楊宇霆翻了翻眼睛,一副大為不滿,大為失望的樣子。楊宇霆根本沒有把小六子張學良放在眼裡。在他看來,這個小六子是他看做長大的,是個辦不成什麼事,也沒有見過什麼事的紈絝子弟。小六子之所以坐上今天這樣的位置,完全是他老子張作霖的原因。但畢竟大權在小六子手上,小六子對他有生殺予奪的權力,他不能不忍住氣,小心應對。

  「我今天之所以來打擾你們,不請自到。」楊宇霆話說得酸酸的,「是想在少帥這裡,問問大帥的消息,大帥想來已經平安回家,不知大帥身體如何?出於關切,我特地來問問。」

  張學良知道,楊宇霆這時候來,可不是他所說的那樣簡單。這個人在奉天耳目眾多,關係盤根錯節。老道口出了那樣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但肯定不知道大帥已經去世……,鳳至保密工作作得極好。大帥在老道口受了傷,是抬回去的,這點瞞不住。但大帥回到家中去世這一點,只有鳳至和「西屋媽」知道。在保密守密上,鳳至很有天賦。

  「大帥很好,沒有什麼不平安、不好。」少帥回答得很好很藝術,一句話封門。

  楊宇霆一無所獲,面對少帥的明顯不歡迎,他這個不速之客,只好又端起茶碗喝茶,藉以掩飾尷尬。茶總不能老喝下去吧,楊宇霆放下茶碗,看了看對面坐著的張作相,意思是要與自己平輩的張作相打打圓場,可輔帥也不理他,讓多年來作威作福慣了的楊總參議長氣得打抖,可又不能表露出來。他這是第一次對小六子正面交鋒,沒有想到這個他平時看不起、看著長大的小六子還有兩下子。這才知道鍋兒是鐵打的。一朝天子一時臣。要知道,這會兒失去了大帥的庇護,他如果惹惱了大權在握的少帥,那就是大馬拴在槽頭上,要殺要剮任隨了。

  惹不知,躲得起。楊宇霆對少帥說:「得知大帥平安到家、一切都好,我作為一個跟著大帥轉戰多年的老臣,也就放心了。少帥,你們接著議事吧,我告辭了。」

  少帥將手一比,站起來,做了個送客的姿勢。

  「少帥請留步!」楊宇霆自作多情,其實張學良沒有半點送他的意思,他對張學良彎腰、鞠躬,與剛才來時那副傲慢勁判若兩人。

  楊宇霆一走,接少帥班、著手北京防務的輔帥張作相,接著剛才的話說:「北京方面的事請少帥放心,應該不會出什麼大問題。閻錫山與我們已經商定,我們即日開始撤軍,他保證不向我軍追擊。奉天事是大事情!少帥你得趕快回奉天去駐鎮,那是我們的窩子!大帥去世前也是這樣一再囑咐的!」張學良點點頭,接著他們商量出走具體事宜。

  這當兒,忽聽外面少帥鏢師武七一聲斷喝:「刺客,哪裡走!」輔帥張作相手疾眼快,啪地一聲拉熄了屋裡電燈。與此同時,只聽呼地一聲,一把鋒利的匕首當地一聲插在窗欞上直抖。匕首所來方向,直對著少帥剛才所坐位置。如果不是外面鏢師武七發現、制止及時,少帥還真是凶多吉少。

  「少帥,你沒事吧?」窗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衛隊長馬寶帶著幾個衛士沖了進來。

  「沒事。」張學良相當沉著,他和張作相都抽出了身上的手槍,問外邊出了什麼事。

  「請少帥出來觀戰!」馬寶興奮地說:「這下,一向找不到對手的武七今天終於找到對手了。」馬寶等衛士簇擁少帥、輔帥來在室外,只見天光曦微的天幕背景上,大院中那株虬枝盤雜的百年古松上,武七正與一個日本刺客激烈交手。鏢師武七是跟了大帥多年的一個功夫了得的武士,深得少林武功、峨眉武功、青城武功諸家武功之精髓並融會貫通,尤擅輕功,保護大帥很多次克險克難,深受大帥信任,多年來從不離身。日前大帥與日本人搞翻時,大帥那句「老子大不了就不要這身臭皮囊了」可不是隨便說的。大帥很可能意識到此次回去凶多吉少。臨行前,大帥將跟了自己多年的鏢師武七交於少帥,並再三叮囑武七要好好保護少帥。這也是作為一個父親的大帥,對兒子最後所能作的。可以看作大帥是寧願捨棄自己的生命,讓自己的血脈、事業、理想在兒子身上延續。不想鏢師武七,還真是救了少帥一命。

  院子中那棵大樹上,枝條亂顫,落葉沙沙。武七與刺客在其間騰、挪、跌、躍;拳來腳往近身肉搏。曦微的天光映照下,可見蒙面刺客個子不高,身著一襲黑色窄衣箭袖服,出手招招式式都是殺著。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東瀛武士。武七個子也不高,武功明顯在刺客之上。他出手千鈞,招招式式簡直就是電閃雷嗚、黑虎掏心。倆人在大樹上你來我往,打得這棵需倆人合抱的大樹瑟瑟發抖。

  衛士長馬寶是神槍手,舉槍要打時,被少帥喝住。少帥已經看出來,武七之所以沒有對刺客使出最後一手,是在玩刺客,供少帥欣賞。就像一隻善捕的貓,好容易捕到一隻巨鼠、凶鼠、奸鼠、猾鼠,先不忙將鼠弄死,而是放在嘴邊、爪下細細把玩、撥弄。倆人交手大概有五十回合,東洋殺手招架不住,武七也沒有心思再玩下去。他嗨地一聲跳起,右手往上一揚、再往下狠勁一劈,像把關大刀,猛地砍在刺客頸上。

  東洋刺客慘叫一聲,像一隻沉重的麻袋,倏地從高高的樹上落到地上。

  「綁起來。」衛隊長馬寶一聲命令,衛士們正要上前,少帥一聲「慢!」上前將刺客一把提起,傢伙頸項已不能轉動,只是用一雙仇恨的眼睛盯著近在咫尺的少帥。

  「能說中國話嗎?」少帥一聲喝問。

  「張學良!」不意這個東洋武士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東北話,他看著張學良橫撇撇地說:「我疏忽了,我沒有想到你身邊竟有如此了得的武士護衛。哼!縱然我今天沒能殺你,你早遲也逃不過我們日本人的手掌。」

  張學良幽默地一笑:「那好,我等著,我願意奉陪。你今天沒有殺得了我,落到了我手裡,那就該你死。人死不能復生。如果你不願意死,我可以饒你,不過你要如實坦白,你叫什麼名字?是什麼人派你來的?你梭進來已經多時?」

  「名字我就不告訴了。什麼人派我來,你也休想得知。」日本刺客大大咧咧地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是下午運起輕功進來的,上到這棵大樹上,找機會對你下手。我的注意力太專注了,我一直在注意你,不意被你的鏢師發現了。

  「我不怕死。死,對於帝國的武士而言,猶如櫻花之飄零。」輔帥張作相氣極了,他打斷了這個囂張的東洋武士的長篇大論,要馬寶將這個冥頑不化的傢伙綁起來、細細審問。不意馬寶帶一個衛士上前動手時,這東洋武士來了個旱地拔蔥,運起輕功,上了大樹。眼看東洋武士再一躍,就要越牆逃跑……看鏢師武七也要運起輕功去追,少帥揮手制止,一聲「看刀!」少帥眼疾手快地從刀帶上拔出匕首,手一揮,白光一閃間,只聽噗地一聲,東洋武士跌下樹來。馬寶上前用手電筒一照,匕首從刺客後腦進、前額出。仰面倒在地上的東洋武士大睜著一雙木愣愣的眼睛望天,已經斷氣。

  少帥吩咐馬寶帶人將這東洋刺客連夜處理埋掉,不留一點痕跡。

  這天半夜時分,中南海臨街的兩扇古色古香的大門洞開,三輛漆黑鋥亮的小轎車從中首尾銜接魚貫而出。門前站崗的衛兵認得出,中間那輛防彈轎車,是少帥坐車,趕緊將胸一挺,對少帥行持槍禮。就在三輛轎車首尾銜接融入黑夜,風馳電掣往北京火車站方向而去時,隱藏在一邊黑暗中的一溜幾輛三輪摩托車,鬼魅般不聲不響跟了上去。

  與此同時,在另一方向,偌大的中南海後門先是悄悄稀開一條縫。黑夜中,一個窄衣箭袖,動作非常敏捷的人一閃而出。他先是隱身於一棵大樹後朝四方觀察。這是最黑暗的子夜時分。樹梢風動,偌大的中南海和遠近的街市全都沉浸在夢中。確信四周無人,確信安全後,影子似的人這才朝里招了招手。很快,裡間跳出三個身穿便服的漢子。中間一個是化了裝的少帥,旁邊一個是鏢師武七,一個是少帥的衛隊長馬寶。他們確信沒有人發現、跟蹤後,很快融入黑夜,像魚兒進了河、入了水。

  因為經過精心策劃,張學良沿途都有人接應。他們一行在出門不遠處上了等在那裡的汽車。汽車在後半夜到了豐臺火車站,接應的人將他們連夜送上了去關外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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