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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最後的晚宴 一

2024-10-08 12:53:28 作者: 田聞一

  好容易平息了郭松齡發動的大規模兵變,回到北京,住進中南海居仁堂的大帥張作霖,在三月的這個早晨,在他的書房裡,背著手,目光透過窗往外看去,懷著別樣的心情,久久打量著他的江山。在他心目中,能住進這個地方,以君臨天下的眼光,去看中南海中的一切,就是住了江山。

  中南海的粼粼碧波;碧波上逶迤而去造型典雅的紅柱綠瓦的回廓曲榭;遠處濃蔭掩隱中慈禧太后曾經囚禁過光綿皇帝的瀛台;岸邊的垂柳……全都在初升的金色朝陽中熠熠發光,散發著一種初春的醉人氣息。這些,都是他在奉天的大帥府不能比擬的。奉天也有座與北京故宮類似的故宮,不過小氣得多,完全不能同北京的故宮相提並論。奉天的故宮,是清――以前叫金入關前,作為一個欣欣向榮,初露帝王氣的東北地方政權,確切地說,應該叫作東北王國時,雄心勃勃者,如努爾哈者流的皇宮。那個故宮,不過是他們對大一統中國皇權的嚮往而己。

  這一切來得多麼不容易。而且,在他看來,能進帝都――北京、能住進中南海的人都是偉人。而江山,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是偉人憑武力、憑戰爭打出來的,爭來的。

  江山在我張作霖手中。然而,我還能住多久的江山?他問自己。他算計著。「郭鬼子」兵變,讓他原先布下的好好一盤棋頓時被攪得稀爛、稀亂。灤縣一線,本是北京的堅強屏障,因「郭鬼子」來了個釜底抽薪,讓固若金湯地成了不設防地,北伐軍可以從那裡長驅直入。目前的北伐軍,信心滿滿,不疾不徐,在掃除沿路軍閥、掃除吳佩孚殘餘勢力的同時,大步朝北京挺進。在他的觀想中,強大的北伐軍,像一個身軀高大健壯、拳術高超的拳擊手,腳步咚咚地朝他迎面走來,欲將身材瘦弱的他,一拳打倒在地。而在他的右邊,還有一個大漢在摩拳擦掌,不時窺覷他,隨時趁他不備、不防,出拳打他,這就是「西北王」馮玉樣。除此,還有「郭鬼子」的餘黨、餘孽魏益三,日前倒向馮玉祥,被馮玉祥封為國民軍第四軍軍長。魏益三甘當馮玉祥的馬前卒、為馮玉祥打頭陣,在山海關下叫陣、挑戰輔帥張作相,也就是挑戰他張作霖。

  魏益三雖然勢力不大,不足以搖動大局,但也不可小視。魏益三從軍多年,身為軍長,在奉軍中的各種關係盤根錯節,有相當的影響,弄不好,後果也是嚴重的,說不定會產生連鎖反應,惡性循環。因此,他忍氣吞聲,採取懷柔政策,先來軟的一手,給魏益三去電,謂:造反罪在郭松齡一人;跟郭造反者,都是受蒙蔽者;過往不咎;歡迎魏益三回歸,魏回,不僅不予追咎,還要升官。可是,魏益三吃了稱砣鐵了心,堅決對抗到底。惱羞成怒的他,這就來硬的,讓輔帥張作相率部進攻。魏不支,退到了馮玉祥的地盤上。魏益三成不了氣候,可以暫時不管。馮玉祥對他也沒有直接的威脅,要全力應對的還是以打倒軍閥、打倒列強為鬥爭對象,締造一個新中國為目的的國共聯合組建的北伐軍。而今之計有三:一、繼續做閻老西的工作,儘量減少北伐軍對我壓力。二、立足自身。他以授權少帥,亡羊補牢,重新構建北京防務。三、他直接同日本人談判,希望再次借日本人一把力。

  計己定。為了轉移情緒,他走到書桌前,開始練字。因為好些時候他不喜歡被打擾,所以弁兵將他的紙筆是準備好的。在大庭廣眾之外,總是喜歡穿便服的他,這天還是素常的穿著:藍袍黑馬褂,腳蹬白底黑幫直貢呢北京布鞋,舒舒爽爽。他從山字形的筆架上,取下一支中號狼豪毛筆,在端硯中飽蘸又黑又亮的墨汁,他用的是香餌墨,筆在硯盤中一蘸,散發出一種濃郁的幽香,有提神醒腦作用。他將弁兵裁成條狀的宣紙攤開,注意看了一下宣紙下的墊紙是否墊好,確定無疑後,凝神思素。

  有了。他點點頭,隨即在紙上筆走龍蛇,他寫下了「馬上得天下,馬下失天下」八個大字。寫畢,就是他打量自己剛寫就的這副字時,門上珠簾一動,他最寵愛的六夫人馬晶晶進來了。她一進來,就為他帶進一股清新青春的、健康的氣息,讓他心下一喜。這種時候,只有她才可以不經通報進來。大帥一生娶6位夫人:分別是原配趙氏、二夫人盧氏、三夫人戴氏、四夫人許氏、五夫人壽氏、六夫人馬氏。六夫人馬晶晶與他年齡懸殊很大。當年,她在奉天女子教會中學讀書時是有名的校花。學校有個女子合唱團,每到周末合練一次。教會女中要求嚴格,事無巨細,可以說是呆板,特別著重細節。合唱團哪怕是每周一次的合練,都有統一的著裝標準:身穿月白色圓領側扣衫,下著喇叭形黑裾,腳穿白底黑幫布鞋,淺色襪子拉致大腿。剪一頭短短的黑髮,腦後扎兩條小辮,光潔的額頭上,留兩綹流海,個個都是小清新。她們有時也正式演唱,但不對外,觀眾就是學校中二百來人的女生。學校中有個可容納二三百人的小禮堂,禮堂的頂端,有個離地三尺橢圓形的講台。講台在學生表演時,就成了舞台。馬晶晶們平時合練,也在這個台上。指導老師瑪麗,是個英國人,五十來歲,終生未婚。她喜歡人家叫她瑪麗小姐(在西方,無論女人年紀有多大,只要沒有結婚,都可以稱為小姐)。瑪麗小姐是教會大學畢業的,過後去維也納音樂學院進修過一段時間,鋼琴彈得很好。每次合練,瑪麗小姐都要求她們像正式演出的樣子,站好隊,面向台下的觀眾――縱然大都時候是沒有觀眾的。她們演唱的大都是《聖經》類歌曲。真可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馬晶晶們這個教會女子中學演唱團的名氣,不知怎麼傳了出去。被一個無孔不入、神通廣大的某報記者「鑽」進來觀看了一次、聽了一次。下來寫了篇繪聲繪色,饒有興味的文章,在《奉天晚報》發表,引起轟動。於是,很多單位、很多人要求進來聽。奉天市教育局與學校協商,達成如下規定:只有市及市以上長官可以來聽。但每次來的人,不能超過10個。聽完就完。任何人不得找任何藉口,單獨找某個女生談話,更不能在學校里隨意觀光、走動。

  那是一個暮春時節的周末。從早晨起,就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這在奉天,是很難得的。奉天女子教會中學的主建築,是一幢西洋味很濃的哥德式樓房,只有三層。高頂闊窗。窗上安鑲的是拼成幾何圖案的紅綠玻璃。一天淅淅瀝瀝的小雨,讓不大而備極精緻的校園,就像打翻了綠水瓶,一派濃綠蔥翠。學校進門通向大樓的那條由細碎小石鋪成的小道兩側,修剪排列整齊的十來株雪松,亭亭玉立。蓬蓬鬆鬆的油綠的雪松頂上,點點晶瑩的水珠滾來滾去,就像鑲嵌其間的華麗鑽戒。樓房兩邊一砌到頂青磚牆上,爬滿爬壁虎之類的長青藤。不時有幾聲鳥鳴,卻又看不見這些鳥兒隱身在哪裡。這天,女子教會中學顯得格外幽靜,還有幾分神秘。下午,幽靜的校園中形成濛濛雨霧,讓這所女子教會中學,似乎在朝什麼地方,神秘地潛行。

  例行的女子合唱團的合練開始了。合唱團站好隊。身穿一身黑禮服的指導老師瑪麗在琴凳上坐好,翻開琴蓋,示意報幕兼領唱的馬晶晶開始。馬晶晶款款走到台前,根本就沒有看台下,只是例行的報幕:「奉天市女子教會中學歌唱團,演唱現在開始。第一首歌:《上帝與我們同在》」,然後退了回去入列。

  同往常一樣,禮堂沒有開燈,光線很有些黯淡。也是同往常一樣,台下坐了幾個客人。至於是幾個什麼樣的客人,馬晶晶根本就不看、不管、不在意。她家雖然說不上富裕,但生活絕無問題。她家開有一綢緞鋪,生意還行。她父母就她一個獨女,而且父母生她時,己經算不上年輕,加上她模樣俊俏,從小聰明伶俐,父母將她視若珍寶。她父親是有見識的,對她並不溺愛。為人、處事、女紅、家務,從小父母對她也是有要求的。在她父親看來,那個時代的女孩子,長大後要嫁個好丈夫,就得成為那個時代的淑女,因此她小學畢業,父親就出高價,把她送進了這所教會女中。

  

  音樂響起。瑪麗小姐那十個修長白晰的手指,在鋼琴黑白相間的琴鍵上靈活地上下跳躍。一串串神奇的音符,像一群報春的小鳥,亮開它們美妙的歌喉,開始宛轉地歌唱。在美妙的鋼琴伴奏中,馬晶晶出列一步,用她音域寬廣、富有磁性的聲音領唱——

  主啊,我的上帝。(她和姑娘們在她們豐滿的胸部前劃了一個十字)。姑娘們同聲合唱——

  你帶給我們光明

  你給我們指明方向

  我們跟著你

  走向榮光……

  少女的本能讓馬晶晶意識到,台下有人在注意她。有人注意就讓他注意吧,她也不在意。可是,讓她萬萬沒有想到,注意她的人居然是「東北王」張作霖張大帥。大帥的大名在東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以往她看到的大帥,都是在報刊上、在畫報上。特別是,在畫報上出現的大帥,穿筆挺的將軍服,佩上將軍銜,頭戴一頂筒子似的將軍高帽,護八字鬍,相當威風。而當晚坐在台下第三排中間位置,注意他的是一個紳士模樣、瘦不拉肌的中年男人。她沒有想到,也想不到,這個她根本沒有打上眼的男子,是張作霖張大帥。她以為,唱詩會完了就完了。不意,第二天,大帥讓輔帥張作相上她家提親來了。那還有什麼說的!就這樣,她成了大帥的第六位夫人,也是大帥最後一位夫人。那是八年前,他剛17歲。人們常說「老夫少妻」,這話中似乎帶有貶意。其實不然。就馬晶晶的實踐體會來看,「老夫少妻」,是男女間最好的搭配、是最好的婚姻組合。她嫁給大帥後,大帥疼她、讓她、龐她。在大帥身上,她既感受到了父愛,又能享受丈夫才能給予她的一切。她感到滿足、感到幸福。八年來,經過最初的生澀、磨合,現在他們這對「老夫少妻」各方面都達到了最佳境界,讓她體會到了中國古代漢語「琴瑟和諧」這句的真正含意。

  年輕貌美的六夫人一進來,就依偎在大帥身上,用一雙明如秋水的大眼睛,細細欣賞大帥剛剛寫就的寶墨。她在欣賞大帥的寶墨,大帥在欣賞她。

  她身高一米六零,體重60公斤,身穿一件裁剪合身得體的鵝黃滾邊旗袍,越發顯得豐滿合度,體態勻稱。她眉若黛描,目如秋水,豐茂漆黑的頭髮,梳在腦後挽成一個髮髻,除耳朵上戴一副翡翠耳環外,她的身上沒有多餘裝飾。

  「你看你寫的字呀!」馬晶晶嬌柔地對注意她的大帥說:「我有什麼好看的?」

  「好看,好看。」大帥眉活眼笑,剛才臉上的愁雲霧鎖,一掃而光。大帥說:「我看我的『馬兒』,『馬兒』你今天真是漂亮極了。」「馬兒」是大帥對六夫人的暱稱。

  看六夫人端詳著他剛寫的這副字,他問六夫人:「你看我今天這副字寫得如何?」六夫人將他這這副字左端詳右左端詳,上打量下打量,點點頭,深有體會地說:「除一以貫之的沉雄有力外,有一種少見的鬱憤之情。」

  「知我者,馬兒也。」大帥感嘆一聲,「那你看我這副字的意思呢?」

  「馬上得天下,馬下失天下。」六夫人偏著頭,一字一句地念著,「大帥這副字滿含哲理。『馬上得天下』意思是說,江山都是用槍桿子打出來的。『馬下失天下』。意思是,同樣,如果失去了槍桿子,得到的天下也會失去。」

  「解得好、解得好,我的馬兒聰明。是不同、不同!」大帥連連讚嘆之時,情不自禁,伸手將年輕貌美的六夫人一抱,摟在了懷裡,深怕丟失了似的。善解人意的她,一下癱軟在大帥懷裡。大帥的心猛烈跳動起來,血往上涌……這是多麼溫馨的時分,多麼享受的時刻。可是,就在這時,擺在桌上的電話響了,響得驚抓抓的。大帥不由得嘆了口氣,將抱在懷中,溫香軟玉的六夫人一放,無可奈何地說:「你先去吧,我的麻煩事來了。」已經調整好了情緒的六夫人,就像喝了酒似的,滿面通紅,她用微薰的美目看了看大帥,用手理了理整亂的頭髮,轉身去了。

  大帥皺了一下眉,很不情願地上前拿起了電話:「喂,嗎事?」大帥拖長聲音問。

  電話是機要室打來的,說是日本國駐華大使芳澤聲稱有要事、急事,請求大帥儘快安排接見他……

  要債的找上門來了,大帥心中感嘆。也好,我正要找他們。大帥當即要機要室通知芳澤大使,要他明天上午十時到新華宮見。這一刻,大帥變得刀切斧砍,很有斬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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