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8 12:53:25
作者: 田聞一
巨流河決戰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爭,是一場還沒有開始就知道了結果的戰爭。對郭松齡和他眾多的將士而言,這是一場為正義、為理想進行的獻身之戰、悲壯之戰。
決戰首先從炮戰開始。
那些天,巨流河兩岸炮聲隆隆,從早到晚,經久不息,把天地都打紅了。把黑夜打成了白天,把白天打成了一爐血紅的融化了的熾熱鋼水。日本人為奉軍提供的直徑八英寸的大炮彈,帶著可怕的嘯聲,從巨流河那邊排山倒海般一個勁向巨流河這邊的郭軍陣地傾瀉。這樣,一邊是底氣十足的瘋狂傾瀉,一邊是綿軟無力的、越來越稀疏的還擊。奉軍的空軍也出動了。那些在空中飛得慢騰騰的、老式的雙翅膀黃色飛機,可以從天下往地下投彈……在實際戰爭中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在那個時代,飛機在中國是稀罕物兒。在地方軍事集團中,不要說用飛機作戰,看到過飛機的,都沒有幾個人。因此,奉軍每天有不多幾架飛機參戰,大模大樣、耀武揚威地在天上飛,本身就是對參戰奉軍的極大鼓舞,是對郭軍士氣極大的打擊、威攝。
奉軍天上地下交相配合,打的是一場優勢占盡的立體化戰爭。在奉軍絞殺式的強大炮火打擊下,郭軍不得不往後退縮、收縮。奉軍突破了郭軍防線,大批騎兵過來了,機械化部隊過來了……過了河的奉軍大部隊騎兵,對沒有騎兵,完全沒有機動能力的郭軍造成了致命威脅。
那些天,從早到晚,每天都能看到這樣的廝殺場景重複出現,相當慘烈悲壯。東北大平原上,隨著「沖啊!」、「殺啊!」打雷似的喊殺聲從天邊滾來。大隊奉軍騎兵出現了。蹄聲嗒嗒,像是擂起了千百面沉重的戰鼓。千百匹戰馬組成的方隊,像快速移動的鋼鐵長城,帶著森然殺氣,閃電般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倏忽而致。千百個粗喉嚨里猛然迸發而出的喊殺聲是可怕的。千百把雪亮的戰刀舉起、落下間,必然是經不起衝擊而又堅守陣地的郭軍官兵的慘叫聲聲,殘肢斷臂就像森林中被快刀猛然一陣削劈,紛紛墜地的飄飄樹枝。有意志不堅定的郭軍官兵,在這種衝擊下潰逃、潰敗,還有投降。
最後時期,寧死不屈的郭松齡,將他所剩不多的精銳部隊集中到兩點堅持、堅守。一是他的司令部所在地新民鎮;二是白旗堡――這是郭軍最後的倉庫重地。
郭松齡是完全可以逃生的,只要他願意。只要他肯後退,只要他肯退到關里去。西北王馮玉祥明確表示,歡迎他去。同樣歡迎他去的,還有閻錫山,還有吳佩孚等等。然而,他一概拒絕,他決不後退,只能前進,哪怕戰死,他是不成功則成仁。他曾經多次勸導妻子韓淑秀離他而去,韓淑秀堅決拒絕,要與他同生共死。
這天一早,最後慘烈的決戰,從白旗堡開始。
茫茫雪原上,白旗堡一帶居民早就逃光了。白旗堡人去房空,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寥落的白旗堡前面,原先有一片楊森林。為了保持視野開闊,便於阻擊、打擊奉軍。白旗堡守軍團長王先命令部下將這片樹林全部燒毀。王團在白旗堡之前構築的陣地堅固,且有縱深。裡面戰壕縱橫交錯、四通八達。多個暗堡交相分布,輕重機器配置到位,整整一個加強團,足有上千名官兵作好了戰鬥準備。
天剛放亮。前方青灰色的地平線上,突然颳風一樣,刮來了奉軍大部隊騎兵。王團長從暗堡里舉起望遠鏡看出去,不由暗暗吃驚。衝來的奉軍騎兵,足足有一個師。這個師的騎兵,在進到白旗堡幾里遠外,在王團火力打擊點外停止前進,開始整隊。這是一個炮兵集中打擊騎兵的最好機會。王團長立刻要通了司令部郭松齡的電話,同郭司令通了電話。聽得出來,郭司令根本沒有休息,他說話的聲音瘖啞、乾澀。聽完王團長的報告,郭司令說,好吧,我立刻儘可能為你提供炮火,讓炮兵支援你們。現在,請你報敵人的遠近,射擊參數。
這些,本該是作戰參謀的事,哪要一個總司令來完成,可見郭司令事無巨細,可見司令部人手很緊,已不成建制。
隨後,新民鎮方向的多門大炮,開始對逼近白旗堡的奉軍騎兵進行炮擊。
排排呼嘯的炮彈,像道道紅色的閃電,從白旗堡上空掠過,猛烈地在奉軍騎兵部隊中爆炸開來,讓這些騎兵部隊跳起了奇怪的舞蹈。在一陣人仰馬翻中,在陣陣騰起的濃煙烈火中,多匹戰馬完全不聽指揮、不受控制,它們揚起四蹄,馱著身上的官兵,朝四面八方瘋跑而去。敵人的建制亂了。
「打得好,再來,再打!」就在王團長高興得握起拳頭呼叫時,新民鎮方向潑來的炮火支援,很快被隨之而起的、從反方向來的、強大的奉軍炮火覆蓋、潑滅。奉軍的炮火太為猛烈強大了,可謂鋪天蓋地。朝新民鎮、朝白旗堡暴風驟雨般潑灑而來的炮火,用的那些大口徑、殺傷力強大的大炮、炮彈都是日本關東軍的。這時,守軍王團長萬萬沒有想到,這些大炮本身就是日本關東軍打的,關東軍已經局部秘密參戰了。排山倒海的重炮,不僅打啞了為白旗堡提供炮火支援的新民鎮炮兵,而且覆蓋了白旗堡。白旗堡防線被打亂了、打砸了、打殘了,部隊傷亡慘重。這時,恢復了建制的奉軍騎兵大部隊,對白旗堡開始集團衝鋒。
「殺――!」蹄聲陣陣中,連大地都在顫抖。雪原上,席捲而上的騎兵,個個手上都舉著雪亮的馬刀,喊殺連天,氣勢驚人。
王團長下達了全團全力阻擊的命令。
這時多架參戰飛機出現在白旗堡上空,不是奉軍那種老式飛機,而是日軍飛機。一架架標有紅膏藥旗的轟炸機、戰鬥機開始向地面上俯衝、投彈、掃射。到處都在燃燒、到處都在吶喊、到處都在喊殺、都處都在響著槍聲、炮聲……這會兒不僅是白旗堡,在郭軍防守的縱橫百里之內,郭軍在全線遭受奉軍日軍雙重的攪殺、蹂躪。
勢單力薄的王團官兵防守的白旗堡陣地被敵炸爛、撕開、撕裂了。最後時刻,王團長抓起電話機,希圖向在新民鎮的郭司令報告。「喂喂!」可是回答王團長的是一片死一樣的沉寂。電話線斷了。
王團長身邊弁兵已經被打死。在衝上來的奉軍喊出「繳槍不殺」「弟兄們不要再給郭鬼子當炮灰」聲中,王團長跳出戰壕,拔出手槍,他要親自戰鬥了。他與遊魂似衝來的一名敵騎迎面相撞。這名騎兵很年輕,騎在紅馬上,一手挽著馬韁,一隻手將馬刀高高舉起,威脅王團長放下槍投降。王團長出槍要打之時,這年輕騎兵將手中馬韁一放,雙腿一夾,高大的紅色戰馬一下衝過來,將王團長迎頭一撞;就在王團長倒地之時,那兵將手中馬刀高高舉起,呼地一聲劈下來,馬刀像一道雪白的閃電,在王團長右肩上一點。王團長慘叫一聲,身子微微一抖,雪亮的馬刀,從王團長的右肩進,左肋出。團長半個身子斜飄起來,然後倒地,血濺如雨……
白旗堡丟失。
這天黃昏時分,郭松齡的司令部所在地新民鎮也到了最後時分。郭軍還在作最後抵抗。尚未打啞的大炮,更多的是機槍、步槍零零星星地對進攻的奉軍拼命阻擊。新民鎮內已經在進行巷戰。殘垣斷壁間,到處是持槍躍進射擊的郭軍官兵身影。到處都在吶喊、到處都在戰鬥、都處都在響槍炮、到處都是屍體。輜重車和炮車糾纏到了一起,加重了糾亂的程度。不知從哪裡竄出來的驚馬,踐踏在受傷者身上……有些司令部的文職人員嚇懵了、嚇昏了,沒來由地亂竄亂跑。好些士兵和軍官在互相尋找。更多的是一些勇敢的傷員,靠在斷壁殘垣上,一面流血,一面在尋找著攻進來的敵人射擊。有的郭軍臥倒在雪地上,把槍放在馬車或車輪上向敵人射擊。眼前是不斷升起的濃煙烈火。大炮的轟轟聲和間雜其間的機重機槍發出的咯咯的或陰沉或清脆的梟叫聲淹沒了一切。肉搏戰已經在鎮上展開,刺刀和刺刀交刺對殺發出可怕的吭嚓吭嚓銳響……
夜來了。郭松齡最後把他的警衛團也用出去了。已經到了最後時刻,郭松齡要妻子韓淑秀通知司令部里所有人,馬上要撤離。願意跟他郭松齡走的人走,不願意跟的隨意。最後時刻,在殘破的司令部里,郭松齡給他幾個尚在指揮部隊、堅持戰鬥的軍長分別打去電話。電話中,他說,為了儘可能保全弟兄們的生命,他即刻宣布下野;為了不再作無謂犧牲,他讓幾個軍長不再抵抗;要他們事後,把所有責任推到他郭松齡身上……
幾個軍長表示遵命,唯有魏益三不從。魏軍長說他要率部隊連夜尋求突圍,把部隊拉到關內去,去尋求馮玉祥的支持,待機東山再起,為郭司令報仇,完成郭司令遺願。他要郭司令放心。電話中,他們互道珍重。從不流淚的郭松齡流淚了。「保重,益三兄,來生再見!」郭松齡說完這句話,轟地一聲,電話線被炸斷了。
魏益三果然說到做到。過後,他先是倒向馮玉祥,最後倒向國民革命軍,任過國民革命軍第30軍軍長,參加過抗日戰爭……1949年12月在昆明起義,站到人民陣營,1964年1月26日在北京病逝,享年80。
妻子韓淑秀一腳跨了進來,她已經換了裝。她窄衣箭袖,一頭短髮,一身精幹。她腰上紮根寬寬的軍用皮帶,別支可爾提小手機,紅朴朴的臉上,有一雙寒星似的眼睛,英姿颯爽。她身上沒有半點沮喪、膽怯,有的是能有幸能跟著丈夫赴湯蹈火,殺身取義的一腔豪情豪壯。
「茂宸!」韓淑秀對丈夫說:「堅持跟我們走的人,除了衛隊中的兄弟,還有一些別的兄弟,共200多人。堅持跟我們走的,還有鐃漢祥、林漢民兩位老人,你看怎麼辦?。」
郭松齡似乎猶豫了一下。韓淑秀知道丈夫的擔心,兩位老人都騎不來馬,縱然他們留下,奉軍也不會把他們怎麼的。而帶上兩位老人,務必增加突圍的難度。
郭松齡不忍心丟下兩個堅持跟他們走的老人,讓他們留下這話,他說不出口。
韓淑秀建議丈夫,把200來人的突擊隊,再分為兩個小隊,他們夫妻各帶一隊趁夜突圍。這樣目標小一些,也讓敵人分不清虛實。為了增加了丈夫突圍成功的可能性,她堅持,她帶兩位老人突圍。看丈夫似有不忍,韓淑秀堅毅地把手一揮,對丈夫下了命令:「就這樣定了。茂宸!我們趕快分頭行動吧!」郭松齡韓淑秀各自帶著自己的小隊,融入了黑夜。郭松齡帶的大都是精幹戰鬥人員,韓淑秀帶的大都是老弱病殘。很明顯,韓淑秀將突圍的希望留給了丈夫。郭松齡給妻子約定的會面地點是,百里地外的高台子。
堅持抵抗、堅強抵抗的新民鎮,是第二天天亮時分才被奉軍最後攻克。
郭松齡韓淑秀的突圍,雙雙失敗。韓淑秀這一路,走了不遠就被奉軍發現、攔截了下來。還算精幹的郭松齡一路100餘人,過了奉軍布下的三層封鎖網中的一層、二層,過第三層時,天亮了,他們被發現了,包圍了。經過一場短兵相接的激戰,郭松齡的衛士全部犧牲,郭松齡被俘。
不是冤家不對頭。拿獲他們夫婦的是楊宇霆。楊宇霆擔心夜長夢多,竟假傳大帥張作霖指示,將郭松齡韓淑秀夫婦地就槍決。
天邊剛剛露出一抹血紅的朝霞。刑場上,大塊頭楊宇霆喝令五花大綁的郭松齡韓淑秀夫婦跪倒。他們豈能下跪!他們對楊宇霆怒目而視,大罵不止、罵楊宇霆是個奸臣、小人,罵楊宇霆不得好死。
楊宇霆對郭松齡冷笑道:「你郭松齡英雄了一輩子,同我楊宇霆鬥爭了一輩子。怎麼樣,最後還是落到了我楊宇霆手裡。不過,你只要說幾句軟話,我可以放過你妻子。」
「呸!」怒不可遏的韓淑秀衝上去,吐了楊宇霆一泡咬破了嘴唇帶血的口水。她大罵楊宇霆是天下少有的無恥小人。她揚起一副劍眉,星眼圓睜,驕傲地說:「我能跟茂辰去死,是我的光榮、我的幸福。我死而無憾。我敢肯定你這個小人不得好死!」
「那我就成全你們夫妻吧!」楊宇霆轉過身去,從軍大衣口袋裡掏出手絹,將韓淑秀吐在他那張方臉上帶血的唾沫擦去,然後手一揮,生氣地對行刑隊長說:「還不動手,等待何時!」
行刑隊的槍聲響了。郭松齡韓淑秀夫婦雙雙撲倒在東北的大地上。他們堅持不跪,是站住死的。他們的朝向和撲倒的方向,都是北方,那是向著他們的老家、東北方向。劊子手用的槍,是日本人提供的三八大蓋槍。「嘎――砰!」槍聲響起,前抑後揚,槍聲呴得殘忍而囂張。這一天是1925年12月24日,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時分,距郭松齡11月23日在河北灤縣起兵一個月多一天。
張作霖對郭松齡恨之入骨。因此,他對楊宇霆先斬後奏並未追究。張作霖下令,將郭松齡韓淑秀夫婦暴屍三日。三天後,才有人來收斂他們的屍骨下葬。對於被郭松齡殺害的奉軍大將姜登選,張作霖撥專款,派楊宇霆經辦,在奉天南門外風雨台選址,為姜登選修建了一座很堂皇的姜公祠。姜公祠建成後,張作霖又率一幫大員前去祭祠。兩相對比,張作霖的愛恨情仇,何等鮮明。
郭松齡韓淑秀夫婦一語成讖。僅僅四年後,不可一世的楊宇霆就被少帥張學良正法、槍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