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8 12:53:23 作者: 田聞一

  1925年歲末,經一路征戰,千辛萬苦,死傷累累,郭松齡率部抵達巨流河。這是最後一道天險。如果郭軍過了巨流河,奉天就指日可下了。張作霖拼了!他拉出全部家當,在河對面擺開決戰架勢。

  在張作霖的作戰室里,他像只暴跳的蒼狼,用手指著壁上那幅碩大的軍用地圖上一個點――那是與葫蘆島隔海相望的、在他的地盤上遼寧營口,倒抽了一口涼氣,對手下大將吳俊升等一班將佐談虎色變地說:「這郭鬼子居然給我來這一出,虧他想得出!如果不是日本人及時出手,攔截了郭鬼子,讓他們上岸對我們發動突襲,保不定我們就完了……」張作霖這裡說的是,郭松齡一邊在巨流河那邊擺出決戰架勢,吸引奉軍注意,另一邊私下派出一支約5000人的精銳突擊部隊,在一個晚上從葫蘆島乘船出海,企望到營口登陸,從背後迂迴給他一個側擊!郭部剛出海,遭到日軍一批軍艦截擊被堵了回去,雙方也沒有開火。日軍幫了他的大忙。事後,關東軍司令部將這事並有關郭部的多個情報一併通知了他。

  吳俊升點點頭,他提醒大帥:「日本鬼子是不會白幫忙的,他們馬上就會登門要債。」大帥手下另一大將,第九軍軍長,有「智多星」之稱的韓麟春,想得更深些。他認為,日本鬼子這一著,顯然是做給我們看的。也就是說,他們可以決定我們雙方的命運;他們可以幫我們,也可以幫「郭鬼子」。問題是誰出得起價!

  少帥張學良卻有些不以為然,他反駁韓麟春:「這點,你就不了解郭松齡了。這個人向來討厭日本人,他曾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提過,要我設法說服大帥,聯繫關內關外所有同仁、力量,把日本人趕出東北!」看大帥聞此言神色有點赧然,少帥沒有把話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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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說鬼鬼到。

  這時副官張章進來報告:「滿鐵事務所所長龜田,有要事求見大帥。」

  「要帳的來了!」張學良、吳俊升、韓麟春都這樣說。

  「那你們先迴避一下吧!」大帥說:「我要看這個傢伙有些啥子名堂,他要對我說些什麼。」

  大帥從作戰室移尊隔壁客廳,吩咐小張副官帶龜田進來。

  奉天滿鐵事務所,名義上是日本人設在奉天管理滿州(東北)鐵路事務的專職機構,其實遠不止於此,這是個神通廣大、通天達地的特務機構。事務所所長龜田是一個大特務,也是一個東北通。

  龜田進來了。日本人的虛禮是很多的,一進門,就將禮帽拿在手中,對大帥鞠躬問好。這是個五十來歲的日本人。虛胖、矮個、眼鏡、禿頭,穿一身黑色西裝,腳蹬一雙擦得漆黑鋥亮的黑皮鞋,嘴上護一綹日本招牌式的仁丹胡,右手腕上,掛一根拐棍。表面上文質彬彬,客客氣氣,儼然一紳士,但只要稍加注意,就會發現,他那副眼鏡後小眼睛中的眼神、相當詭譎敏銳兇狠。

  大帥落坐在當中大沙發上,手一指,示意客人坐。龜田隔玻晶茶几坐在大帥對面的沙發上,將拐往邊上一靠,摘下頭上的博士帽,身邊一放。談判的架勢擺起了。

  弁兵上來,給客人上了茶點,又退了出去。

  龜田端刀直入地問大帥:「郭鬼子部精銳昨晚趁夜幕掩護,乘船出海,欲迂迴側擊奉軍,為我海軍攔截,陰謀未逞。不然,大帥的麻煩大了。」龜田慢條斯理說時,敏銳陰蟄的目光,透過眼鏡、在大帥顯得清白憔悴的瘦臉上,己掃了幾個來回。

  「另外,關東軍情報部門給大帥提供的相應幾個情報,想來大帥都知道了?」

  「是。」張作霖淡淡地笑笑,說:「對關東軍的幫助,深表謝意。」

  真箇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龜田笑扯扯地說:「我可不可以冒昧地問大帥一句,此次決戰,大帥有幾分勝算?」開始步步深入、緊逼。

  張作霖略為沉吟,客觀地說:「勝負一半對一半。」

  「大帥過於樂觀了吧?」龜田陰險地一笑,掰起指頭算了一筆帳:郭松齡現手中有五個軍,約7萬餘人,僅人數上而言,是決戰奉軍的一半。但就其部隊裝備配置,戰鬥經驗、戰鬥素養相較,大帥的部隊差郭軍很遠。另外,郭軍乘勝而來,氣勢很盛,且奉天遙遙在望,離郭軍終極目標只有一步之遙。加之郭松齡給他的部下許多盅惑、許多許願,決戰中,郭軍肯定拼死相爭……如此綜合一算,大帥勝算不多。對日本人所說,張作霖心中承認是實。既然日本人是上門談生意的,那就不如攤開了說。

  「閣下是手眼通天的人。」張作霖直截了當問龜田:「你是受日本關東軍司令部所託來的吧?」

  「是,又不是。」來人傲慢地用手託了托眼鏡。

  「怎講?」

  「我不僅代表關東軍司令部,而且代表陸軍省來的。」

  「好!」張作霖說:「那我們就在月亮壩下耍關刀――明砍。說吧,你們可以給我提供何等樣的幫助?我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痛快!」龜田將手一拍,隨即一一保證、並明細開價:

  1、我方可以確保郭軍不從海上偷渡迂迴閃擊。

  2、我方可以確保郭軍不使用南滿鐵路繼續北上。

  另外有二:

  1、給奉軍每個軍派出多名軍事顧問。

  2、給你方提供重炮200門,炮彈10餘發……

  總之,我關東軍可以保證大帥在巨流河大戰中獲勝;進而消來郭軍。如果需要,必要時,日軍可以直接參戰。

  日方需要回報的,大端有二:

  一、 承認日本人有在滿洲全境的土地商住權和居住權。

  二、 希貴方同意日方在滿洲東邊道、洮昌道等滿洲各重要城市開設領事館。

  龜田顯然是有備而來,他將這些背書似的一一說完之後,唰地一聲,將帶在身邊的黑色三倒捌小提包拉鏈一拉,拿出列印好的條約,一式兩份。站起身來,雙手捧給張作霖,請大帥過目,簽名。然後,大帥留下一份,他拿走一份。張作霖接過一看,條約是用雪白A4道林紙列印好的,中日文對照。一式兩份條約上,關東軍司令部已經蓋好大紅公章,那大紅公章,很有點觸目驚心,就像是潑灑的一灘鮮血。

  「狗日的日本鬼子!」張作霖在心中暗罵。對他而言,事情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他將這列印好的條約接過手中,細細看了看,感到沉重,他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但是,不依龜田所說,不答應日本人提出的條件,不在這個條約上簽名行嗎?不行、斷斷不行。稍微躊躊,「鬍子」出身的大帥心中有了好主意,他在這兩份條約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留下一份,給了龜田一份。龜田萬分珍惜地收起來,這就站起來,適時有禮地向大帥鞠躬,告辭。臨別,心滿意足的龜田再三向大帥保證;並對大帥的「慷慨」表示感謝。

  龜田剛走,隔壁屋子裡的少帥張學良、吳俊升、韓麟春以及隨後趕來的王永江走了過來。大帥給他們說了他同龜田談話內容,並將他同龜草簽的條約給他們看了。

  「哎呀,大帥!」王永江很著急,滿臉義憤,指著條約說:「『承認日本人有滿洲全境的土地商住權和居住權』,這豈不是變相承認日本人對我東北的長期占領!」王永江對條約字斟句酌,一一念了出來;張學良、吳俊升、韓麟春面面相覷,又驚又愣。

  「此一時彼一時。」不意大帥朗聲大笑起來,那笑聲似乎要把他對日本人的輕蔑、捉弄之意全部傾瀉出來。笑夠了,他將拿在手上的「條約」抖抖說:「在咱老子看來,這不過就是一張紙,一張一錢不值的廢紙!只要日本人幫我渡過了這道難關,以後老子統統不認。」大家一愣,隨即明白了大帥意思,大笑不止;王永江、吳俊升、韓麟春將大指拇一比,佩服萬分地對張作霖說:「大帥,真有你的。」

  最了解郭松齡的,果然是少帥張學良。在龜田找上張作霖門之前,總想兩面吃糖,總想菜刀打豆腐――兩面光生的日本關東軍司令部就派了一個叫浦權的大佐上門找郭松齡談判。郭松齡會說日語,但他不說,這是保持民族尊嚴,而是讓麾下中校參謀,精通日語的盛世才當翻譯。盛世才,字晉庸,原名振甲,又字德三,遼寧開原人。別看他當時是個當時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後來可了不得,先後作過國民政府國防部上將參議,中華民國陸軍上將……特別是,當他作「新疆王」時,在國共兩黨之間翻來覆去,1949年解放前夕,下令殺害了毛漢澤東的胞弟,蓍名的毛澤民等共產黨人――這是事話。盛世才也是畢業於日本東京士官學校。

  郭將軍高坐其上,戎裝筆挺,很威嚴。盛成才坐在旁邊擔任翻譯兼記錄。浦權大佐是個典型的大和民族子孫,也是典型的日本職業軍人,40來歲,矮而墩實個子。黃憔憔的寡骨臉上戴一副黑邊眼鏡,唇上護一綹仁丹胡,呈X形的腿上穿一雙黑皮靴,腰帶上挎一把幾乎著地的日本軍刀。

  郭將軍示意來人坐,有話直說,說時一笑,很諷刺也很有火氣地說:「我們中國有句話叫兩軍相爭,不斬來使。」盛世才開始翻譯,其實這些日本人都是中國通,東北通,中國話他們完全聽得懂。這裡,郭將軍話中的本意是,你這樣的日本人,我真想斬了你。

  「哈依!」浦權大佐機械地喊操似地點了一下頭,隨即彈簧地彈起,上前兩步,將一封標有關東軍司令部字樣的大信封遞給郭松齡,看郭將軍接在手中,浦權大佐機械地退後兩步,坐在郭將軍指定的那隻四四方方的矮凳上,像是在受審。

  郭松齡接過看了。是一份日本田中內閣就日本關東軍軍部月來就張作霖的奉軍與郭松齡的東北國民軍的交戰情況及巨流河決戰的展望。指出若兩軍決戰,奉軍很可能戰敗。而如果日本關東軍出面,受幫助的一方必勝,反之,必敗。內閣的批覆很原則很簡煉很詭,意味深長,要關東軍司令部「相機行事!」意思是再明確不過了。郭松齡看完後,把信函摔在桌上,調頭對盛世才說:「你問他,『相機行事』是什麼意思?」不等盛世才用日語翻譯,浦權大佐已經急了,他將握在手中的日本軍刀在地上一拄,用一口流利的中國東北話說:「郭將軍之所以一路所向披靡,請不要忘了,是我們日本人的南滿鐵路幫了你的大忙。而且,現在郭將軍的指揮車也還騎在這條鐵路上。」

  一絲不屑的冷笑,掛在郭將軍有稜有角的臉上,他對來人說:「你有話直說!」

  「金復海蓋!」這是一句日語。也許關東軍代表浦權大佐知道郭松齡不好說話,怕明說出來遭到郭松齡拒絕,這就轉山轉水地、遮遮掩掩用日文來表述。日本人要郭松齡將「金復海蓋」給他們,這樣,他們就可以幫助郭松齡。郭松齡當然懂,日語的「金復海蓋」,就是指我國的遼東半島。

  「你們的意思是!」郭松齡很氣憤地說:「你們日本關東軍給我提供幫助,幫助我打敗張作霖,來換取我用整個遼東半島回報?」

  「是的!」日本關東軍全權代表直言不諱。

  「休想!」郭將軍將桌子一拍站起,指著矮了他半截的日本關東軍全權代雙浦權教訓:「你們打錯了算盤,看錯了人!我郭松齡之所以起兵討伐張作霖,主要就是因為他喪權辱國……我軍將士,之所以跟著我郭松齡討伐張作霖,根本的原因正在於此。」

  「這是郭將軍最後的意思嗎?」浦權大佐,像一條被刺激了的眼鏡蛇,一下昂起頭,看定郭將軍,齜牙咧嘴;他發出了最後通牒:「既然如此,我代表關東軍司令部,首先向你鄭重宣布,即日起,南滿鐵路禁止你的部隊使用。這條鐵路,是日本國滿鐵事務所同張作霖大帥取得諒解後修建的。」停了停,他看郭松齡沒有吭聲,以為打中了郭松齡要害,談判有門,深說下去:「郭將軍沒有騎兵,缺少汽車,在滿洲大平原上作戰,你依靠的完全是這條鐵路。試想一下,你的部隊如果離開了我們這條鐵路,就完全失去了機動能力。最終會是一個什麼結果,郭將軍不會不清楚吧?況且,非此即彼。郭將軍不需要我們幫助,難道張大帥就不需要嗎!」

  「我們中國人之間的事,我們東北人之間的事,是我們自己的事,我們自己解決。不要你們日本人來插手!」郭松齡說時,果斷地將手一揮,他將日本關東軍全權代表浦權大佐趕了出去。

  巨流河決戰的勝負,還沒有開始,其實就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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