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8 12:53:20 作者: 田聞一

  連山,古屬幽州,地形獨特,面向葫蘆島,平地兀立,特立獨行,從東到西,縱橫數十里。奉軍在這裡依勢而建的連山要塞,一下子成了張作霖的救命符,成了郭松齡一道很難逾越的難關。敵對雙方在這裡較上了勁。郭松齡進攻受阻受挫。

  連山要塞的建成,是姜登選的慧眼獨具,是他對奉軍獨有的呈現。

  1922年第一次直奉大戰期間,很有戰略目光的姜登選向輔帥張作相提出,連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戰況不好,為預防直軍乘勝追擊,長驅直入,他提出在這裡依勢造形,打造出一道類似法國馬其諾防線的防線。張作相深以為然,報經大帥批准後,鋪帥張作相特別安排姜登選在這裡督促打造,歷時半年完成。連山要塞三道防線,層層環繞。防線前設多道鐵絲網等障礙物。防線內,暗堡、地道、戰壕層層相通,交相互織;防線內多方位配置先進火炮、重機槍、暗堡和足夠的糧食,淡水……戰時,連山要塞可容四至五萬守軍,堅守半年一年決無問題。

  郭松齡親率一支約3萬人的精銳突擊部隊,一路過關斬將,所向披靡,在連山要塞受阻。

  黑夜來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掩蓋了一切。白天,打得急風暴雨的兩軍,這時處於休戰狀態。就像兩個重量級的拳擊手,在先前搏鬥中,雙方打得鼻青臉腫而難分勝負。這會兒,雙方都坐在一邊休息、喘息,用腫起的眼睛仇恨萬分地打量著對方,思量著再次較量時如何將對手一拳打倒在地,一拳致死。連山要塞很安靜。表面上的安靜,往往掩蓋著暗中的萬分兇險。

  山下,夜幕憧憧中,橫臥著郭松齡一路呼嘯而來,權作司令部的指揮車。這列指揮車,就像睡過了去似的。其實,這是一種假像。稍加注意,就會發現,這列外表普通的綠皮客車中段,有一扇窗戶一直亮著燈。窗戶內垂著厚厚的金絲絨窗簾,目的是讓燈光儘可能不被暴露,但暈黃的燈光,還是透過窗簾的縫隙,有絲絲縷縷,流瀉到了窗外。騎在斷頭鋼軌上、蹲在黑暗中的這節列車四周,有不少遊動的哨兵,可謂戒備嚴密。

  

  山下,成建制的部隊,手中抱著大槍,席地而睡。露水下來了,東北11月的深夜很有點冷,但這些天來,一直在戰鬥的郭松齡部官兵委實太累了,他們就這樣天當被子地當床睡了過去,睡得很香很熟。他們大都是東北兵,睡夢中,他們也許回到了雖然破敗簡陋貧窮,但有一分特殊溫暖的家家,見到了年老的爹娘……這些天,長官反覆對他們宣講,我們不是造反,我們是要去「清君側」;就是要把蒙蔽大帥、大帥身邊的壞人楊宇霆類等清理出來,讓大家過上好日子……因此,他們大都作戰勇敢。

  郭松齡權且作為指揮部的車廂里,當中茶几上拄一隻拳頭大的紅蠟燭。燭光幽微,燭液不時下滴,像是在流淚。急速消瘦下來的郭將軍,將披在身上的軍大衣不自覺地挾緊。他緊鎖一副漆黑劍眉,坐在那裡,久久面對著鋪在桌上的連山要塞地圖沉思;要時站起來,在車廂里來回踱步,不無焦急焦慮。這時候他身邊所有的參謀、警衛、弁兵以及夫人都沒有睡,都在關注他。他們不出現,不等於他們不存在,他們是儘量不來打擾他的思緒。

  將軍渴了,走上去拿起放在茶几上的茶缸,只喝了一口,水太涼了,就放下了茶缸。這時,夫人韓淑秀適時出現在他身邊,她提起旁邊一隻暖水瓶,給他缸子續上滾燙的開水,表現出特殊的關切。小弁兵也趁機上來,將桌上那根快要燃盡的蠟燭拿開,換上一根小孩拳頭般大小的新蠟燭。於是,車廂內陡然亮堂了些。弁兵知趣,見將軍沒有別的吩咐,影子似地退了下去。

  「茂宸!」妻子走上前來,伸手將丈夫的大衣領子理了理,用一雙大眼睛愛憐地看著丈夫,關切地說:「你是不是遇到了難題,需不需要把他們找來商量一下?集思廣益嘛?」妻子口中的他們,是他的相關下屬。

  「那倒不必!」將軍素來清亮的聲音這會兒有點發啞,他走上前去,在暗淡的燭光中,彎下腰,指點著鋪在小桌上的連山要塞圖,對妻子說:「我們現在遇到了大麻煩。連山要塞很難啃。而且,趁我進攻受阻,張作霖調汲金純師趕來增援,妄圖打我一個前後夾擊。目前,我進攻的另外四路部隊,都在看著我們。時間、時間!」他指點著軍用地圖上的連山要塞說:「時間上,我們耽誤不起。又是姜登選,連山要塞就是他搞出來的,他死了都要同我作對!」說著,又在屋裡踱了開來。韓淑秀知道二人的關係。畢業於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的姜登選,在校時,很佩服他的老師,就是後來在中國作惡多端的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岡村寧次也很欣賞他這個中國學生薑登選。姜登選很得了岡村寧次真傳,將連山要塞真箇打造成了銅牆鐵璧。

  「茂宸,不要急?」妻子安慰他:「你不是常說,每臨大事有靜氣,多想出智慧嗎!沒有過不去的橋。」

  「是。」郭松齡停下步來,點點頭,若有所悟。他思索著喃喃自語:「狹路相逢勇者勝。千萬不可粗枝大葉。」他看了看戴在手上的瓦時針夜光表,對妻子說:「別擔心,你去睡一會吧,天快亮了。我自有辦法。」

  「那好!」妻子說:「我在這裡反而會耽誤你。你也抓緊時間睡一會吧!」作為妻子,也只能如此了。看丈夫點頭,韓淑秀將通往權且作為臥室的車廂的門帘一掀,進去了。

  新的一天來到了。這天,郭松齡並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只能沿襲昨天的戰法――猛攻。

  曙光剛剛撕破夜幕,郭軍就對連山要塞發起猛烈炮擊。這天的炮擊比前兩天更為猛烈。

  連山要塞約五百米開外,是一片密林。密林中,隱藏著的郭軍成百門大炮,打出第一個齊射急射。成千上萬發炮彈,帶著可怕的嘯聲,像道道通紅的閃電,咚咚咚砸向連山要塞。一時,濃煙升騰,天地間似乎都在震動。

  郭松齡在臨時搭起的暗堡內,舉著手中的望遠鏡,從瞭望孔中看出去。炮兵是戰爭之神!而且,郭松齡向來看重炮戰、擅長炮戰。他手中也有這個能力。他掌握的軍團,原是奉軍中的精銳,裝備最好。炮兵、裝車兵等一應現代戰爭所有的要素全都具備,是支御林軍,常勝軍;是大帥張作霖起家和安身立命的資本。這時,隨著鋪天蓋地的炮擊,連山要塞的第一道防線內,被炸得四處騰起濃煙烈火,慘叫聲聲,守軍的殘肢斷臂隨著濃煙黑火和崩裂的工事升起空中。

  然而,連山要塞也不是好惹的。要塞用同樣猛然的炮火還擊。這倒是郭松齡希望的,他期望從中發現敵方隱藏很深的火力點。然而,他又驚又失望。從連山還擊的炮聲中,他驚異地發現,連山要塞添置了不少從日本引進的殺傷力很大的大口徑的加農炮、野戰炮……但是,讓他失望的是,要塞隱藏很深火力點很少暴露。更要命更可怕的是,這樣的消耗戰,連山要塞消耗得起,他郭松齡消耗不起。他只能速戰速勝!

  沒有其它好辦法。在炮群開始向要塞縱深延伸射擊時,他只能按原計劃下達衝鋒的命令。

  隨著三顆紅色信號彈上天。成千上萬的郭軍開始了集團衝鋒。這些穿著深灰色軍服,打著綁腿,頭戴鋼盔,配備了奉軍最好武器、訓練最好的官兵,突然間,就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挺著上了雪亮刺刀的步槍,吶喊著,涌潮般朝前衝去。

  如果遇到一般的敵人,哪怕就是遇到國內最能打的吳佩孚的精銳部隊「刺彭」的部隊,在這種猛烈衝擊下,敵人往往也會沉不著氣。然而,因為有要塞壯膽,守軍顯得異常沉靜、沉著、節制、充裕。他們不急著開槍阻擊,而是當進攻部隊暴露在要塞前面開闊地時,咚咚咚、噠噠噠、砰砰砰、轟轟轟!要塞守軍這才猛烈阻擊。火炮,輕重機槍、步槍、手榴彈等輕重武器多角度多側面織成的死亡的網,網住、罩住了進攻部隊。那些隱藏在地堡、暗堡里的馬克沁重機器、日本歪把子輕機槍一起開火。剎時,衝鋒的郭軍像是被一把把鋒利無比的鐮刀成片成片割倒在地的麥草,屍橫累累,進攻失敗了。

  郭松齡心情沉重地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心中痛惜,可惜我這支部隊。他不達不下達了停止進攻的命令。。

  這天的激戰,在黃昏到來時結束了。

  第二天雙方保持沉寂,處於一種僵持。而僵持,對於戰爭的雙方都是最可怕的。因為僵持中很可能孕育、蘊藏、實施著什麼陰謀詭計。意味一方對另一方可能突然實施的、一劍封喉的致命打擊。

  這一帶的居民早跑光了,空闊的曠地上無聲無息,一派蕭瑟,好像沉入了冰河期。在那些破房爛瓦的邊緣,幾棵被炮彈斬斷頭,硝煙薰黑了的歪脖子樹上,間或有幾隻寒鴉棲息於上,亂噪一陣又飛走了。

  郭松齡再也拖不起了,他憂心如焚。情況開始變得對他不利起來。也就是因為連山要塞打不下來,達不到戰略目標,他的同盟軍同盟者開始背叛他。大端有三:一是西北王馮玉祥,說好了屆時出兵相助,現在收回成命。二是李景林更是邪門,突然倒了回去,重新倒向了張作霖。三是在熱河一帶稱王道霸、在長城內外出沒的大土匪闞朝璽、湯玉麟在失望之餘,對他落選井下石。這幾個大土匪投降了張作相,為掙表現,對他的另外四路部隊進行攻擊。不要小看這些土匪!闞手中有一師一旅,湯有騎兵一師,於也有騎兵一師。雖然這些土匪隊伍不能同正規部隊相比,但也拖住了他的後腿……郭松齡已經到了前進一步生,後退一步死、甚至可以說不進就死的地步。

  天無絕人之路,郭松齡不該死。就在兵陷連山的第三個晚上,郭松齡愁腸百結,無計可施時,情報處長皮得相突然來向報告,發現連山後面的海面結冰封凍了……

  「怎麼會?」郭松齡聞言一驚一愣一喜。遼西常年氣候他是知道的。農諺云:「小雪封地,大雪封河。」現在還是小雪時節,海面這時怎麼會結冰呢?可是,長得像個猴子樣的情報處長皮得相再三給他保證說,如果沒有結冰,他情願被郭司令當場槍斃。

  「那好!」郭松齡把軍大衣一披,手槍一插,當即帶上一個警衛班,要皮得相帶他去看海。連山要塞是依偎著皂籬山勢打造起來的。猴子似的皮得相帶著郭松齡趁夜摸到了皂籬山下的海邊一看,海面果真凍得硬梆梆的。這太神奇了!郭松齡不禁以手加額,感謝蒼天。

  對連山塞猛烈的突襲,是這天晚上最寒冷的子夜時分。要塞守軍除了夜巡的哨兵,都已安然入睡。已經打了幾天,進攻郭軍受到沉重打擊,加之戰場出現了一系列不利郭松齡的情況,連山要塞守軍,從輔帥張作相開始從上至下都放鬆了警惕。在他們心中,原先活蹦亂跳,無法阻止的「郭鬼子」,已經成了一條竄進網的大魚,就等著他們起網抓魚了。但他們忘了,郭松齡既然被稱作「鬼子」,就有常人不能之能、之鬼。

  猛烈的突襲來自來防線最薄弱的後方,這是守軍完全沒有想到的,守軍被打了個猝手不及。猛烈的槍聲、猛烈的攻擊,在皀籬山後突然響起、發起,是如此驚天動地、如此突如其來,如此驚心動魄!讓喜歡脫光衣服睡覺的東北大兵們,從夢中驚醒,懵里懵懂中,聽說郭鬼子的部隊打上來來了。驚慌失措的他們趕緊穿衣服,找槍,沒有了抓拿。官找不著兵,兵尋不著官……混亂、狼狽,就像一群炸了窩的馬蜂,亂跑亂躥。

  猛烈的槍聲,在靜靜的下著小雪的深夜裡聽來格外猛烈、驚心。要塞後面到處都在燃燒,到處都在吶喊……山下騰騰的火光和聲聲爆炸引發的濃煙烈火沖天而起。本來組織嚴密的連山要塞完全混亂了。前面守軍不知後面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說郭鬼子的部隊打來了,前面守軍趕緊調過槍口對後面射擊,而後面湧上來的丟盔棄甲的守軍,昏頭昏腦中對前面守軍開槍還擊。很快,連山要塞亂打成了一氣,亂成了一鍋粥。「郭鬼子」抓住機會,對要塞前後進行夾攻,將連山要塞一鍋端了。

  天亮了,戰鬥基本結束了。披著軍大衣的郭松齡,從他所站的皂籬山最高處,舉起手中的高倍望遠鏡望下去。出現在他鏡頭中的景像讓他差點笑出聲來。

  被皂籬要塞切斷的鐵路線上,大批潰敗的奉軍,鋪天蓋地,起碼有一國、二萬人,往寥寥幾輛停在鐵道線上的火車爭相涌去。這幾輛火車的車廂里已經塞滿了兵,其塞滿的程度,猶如是塞滿了沙丁魚的罐頭,嚴嚴實實,已經根本沒有任何一點縫隙。而車廂頂上也坐滿了兵。這些火車很可憐、很勉強地起動了,因為大大超載,火車走得慢極了。從山下看去,就像一條條垂死的蛇在掙扎蠕動。

  嗚――!

  嗚――!

  那幾列火車喘著粗氣,吭哧吭哧地沿著在早晨的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的鋼軌,艱難地朝前挪動。鐵道線兩邊,大批沒能擠上車的奉軍官兵,一邊大聲謾罵著上了車的官兵,不管不顧地朝車上涌,將上了車的官兵往下拽;而上了車的官兵又一個勁地將想湧上車來的官兵往下推、搡……極度的混亂中,有些被擠到車輪下的兵,被吭哧吭哧而堅強有力的車輪輾斷了手或腿,哀叫聲聲中,血流遍地。大批無法逃生的官兵,因為憤怒,有人對車上的「兄弟」開槍了,車上的兄弟進行還擊,這就又相互擱倒一些。僥倖擠上車去的奉軍官兵,因為車廂內太擠,呼吸困難,你推我搡,往往上演武打。混亂中,被擠死踩死窒息而死的官兵很多。

  而連山要塞主將、輔帥張作相等高級軍官不在此例。看情況不對大勢已去,他們昨晚上就腳板上擦清油――溜了。張作相及手下大將汲金純、越止香、陳九錫等都有專車,他們比泥鰍還滑,溜得快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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