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8 12:53:17 作者: 田聞一

  雖然窗上掛著窗簾,看不到從窗外一掠而去的景致,但郭松齡完全感覺得到,他正向他的目標飛快地靠近。他的部隊繞開北京、天津,直撲山海關。戰鬥打響,也可能就在當天晚上。他的部隊全部乘的是火車,用兵貴神速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他明白,這一打非同小可。一打就必然打得驚天動地、屍橫遍野、引國內外震驚。他頎長的戍裝筆挺的身上,披著一件黃呢軍大衣,長久地站在那幅軍用地圖前、觀看著、思索著、算計著。他要弁兵給他看著門,不是萬分緊急的事,隔壁車廂里忙碌的作戰參謀們也不讓進。

  戰前思想統一會上,他說的當然都是擺得到檯面上的大道理,但這次起兵,內中也有他個人的私憤。楊宇霆就不說了,長期以來,他和楊宇霆就是一對互斗的公雞,你恨不得跳起來啄掉我的冠子,我恨跳起來啄瞎你的眼睛,這在奉軍中是公開的秘密。少有人知道他與姜登選的過節,並由此牽扯到更多的人事糾紛。

  姜登選字超六,直隸(河北)省南宮縣人,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也曾參加過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與郭松齡年齡相當,經歷相似。姜登選清末年間在四川副都統朱慶瀾手下任職,作過四川首屆陸軍軍校校長。郭松齡也曾入川,在朱慶瀾手下任過職。他二人都受朱慶瀾信任、賞識。四川大漢軍政府成立,宣布脫離清廷。他二人跟著朱慶瀾回東北奉天。大浪淘沙,各走各的路。之後,姜登選成了楊宇霆的親信,這樣,姜登選自然就成了郭松齡的對頭,仇人。第二次直奉戰爭中戰爭後,姜登選因為楊宇霆節節高升,先後作過東三省陸軍整頓處副監、鎮威軍第一軍軍長……楊宇霆到江南摘桃子,也將姜登選帶了去。姜先後任蘇皖魯剿匪司令、安徽軍務督辦等要職。最後,姜登選又跟著楊宇霆喪師失地、大敗而回,當然也同楊宇霆一樣毫髮無損,不僅如此,還被大帥升級,被任命為第四方面軍一個軍團的軍團長。

  第二次直奉戰爭中,姜登選與郭松齡產生過劇烈衝突,較上了勁。九門口大戰中,姜登選的部屬陳琛,遇上了直軍最能打的、有「刺彭」之稱的大將彭壽莘。陳琛仗沒有打好。負責這場大戰的郭松齡大為生氣,以陳不聽調遣,違抗軍令罪逮捕,欲現場正法。姜登選趕來為陳辯解、說情,他根本不聽,姜登選去找張學良陳述,甚至跪在少帥面前痛哭失聲,最後經少帥出面干預,陳琛逃得一命。至此、他與姜登選成了死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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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動兵變前夕,他將手下將領逐個找來談話摸底,只有姜登選一人表示堅決反對。不僅反對,還對他郭松齡破口大罵。罵他忘恩負義。說是,當年他本該死,是大帥饒他一命,而且讓他在軍中發展,到了今天這樣的高位。罵他、少帥對他恩重如山,他卻趁少帥不在期間發動兵變……是個十足的小人。罵得他心頭火起,於是,他趁手中有權,下令衛兵將姜登選在他的辦公室立即逮捕、押赴刑場秘密處死。姜登選死時,年46歲。劊子手們遵囑,將姜登選裝入一口薄薄的棺材,在地下挖個坑,草草埋了。後來,郭松齡兵敗,張作霖對姜登選之死很是哀傷。要姜登選的生前好友韓麟春,一定要負責找到姜登選墳塋,將遺骸遷回原籍厚葬。韓麟春通過知情人,好容易找到姜登選的墳塋,打開薄薄的棺材棺材,只見姜登選死得慘極,遺骸被綁雙手而繩索已松,棺內木板遍布抓痕。原來,姜登選並沒有被槍打死,只是重傷昏了過去,最後醒來,活活悶死在了棺材中。

  讓郭松齡深恨大帥的,還有大帥是非不明、賞罰不公。最讓他記恨的是,二次直奉大戰後,大帥要派一個能幹的將軍率軍南下摘桃子,這是一個美差,人人都想去。他明確表示想去,而且,憑他的文治武功,他去最合適。少帥支持他這個想法,而且在大帥面前推薦了他。可是,大帥就是不肯,堅持讓楊宇霆去。更是讓他、讓全軍將士不解、生氣的是,楊宇霆犯了那麼大的罪,被大帥包庇下來,僅讓楊回奉天坐了很短一段時間冷板凳,就重新出山,當上了東三省參議會的總參議長。而且,楊的勢力權力還在看漲。天理何在?是可忍、孰不可忍!之後,他的思緒一轉、轉到了現實的軍事行動上。

  就在郭松齡兵變之時,遠在千里之外奉天大帥府內大帥張作霖正召集他一批親信大員剛開完一個要會。與會人員中之,除了理所當然的兒子、少帥張學良,還有輔帥張作相、總參議長楊宇霆、奉天省省長兼財政部長王永江、大帥府秘書長袁金鎧、電訊總監周大文。

  會上,經充分議論,大家統一了認識,制定出目前積極應對時局的幾項措施:

  1、奉軍與北伐軍決戰,勢所難免。己將最精銳的第三方面軍安放北京之前的灤縣一線,準備迎敵迎戰,將北伐軍在那一線消滅或擊潰擊退。

  2、經過充分研究分析,認為作為北閥軍中一個野戰軍司令的閻錫山可以爭取,擬派一能言善辯之士去找閻錫山談判,許他足夠的好處,爭取閻老西對我打個「讓手」。

  3、如果實在不行,到了萬不得己,屆時只好忍痛請日本關東軍出手相助。這是最後一步,是備案。

  會議之後,大家散談。時序己是十一月。在關內,秋天雖然己經來到,但夏天的尾巴還藏在人家。尤其是在錦繡江南,這時仍是一派蔥綠蔥翠。而關外,雖然天天都是大太陽,映得東北的高天闊地一派澄澈、清朗,然而天氣己經有了最初的寒冽。不過,大帥府是感受不到一點冬的嚴寒、夏的酷暑的,每間屋子都採用日本最新科學技術,安裝了調節屋內溫度的設備,確保每間屋子冬暖夏涼,室內溫度保持在攝氏25度左右。會議是在大帥的書房裡召開的。大帥的書房是個長方形屋子,闊大亮堂、窗明几淨。面向花園的幾個中式窗戶,紅漆雕花窗欞,不過紅漆雕花窗欞上,不是裱糊的傳統的素淨白紙,而是安鑲著代表現代意味的紅綠相間玻璃。書房裡,用極富古意的博古架又隔成兩個小世界,在他們開會的另一邊,才真正是大帥書房。用興安嶺最好的油松木材製作的書桌相當龐大,漆黑鋥亮。書桌上很整潔,除桌子中間擺有一批重疊的待批、待看的文件之外,桌子左上角趴著一架日本最新產軍用載波電話。在這麼長時間裡,電話就一直沒有響過。這是因為大帥規定,除少帥的電話外,任何電話都得由大帥府機要室先接聽,不是萬分火急、重要、緊急的電話,機要室先紀錄下來,然後向大帥府秘書長饒登天報告。書桌旁靠壁,有一架頂齊天的書櫃,與書桌後同樣頂齊天的大書櫃相連,呈現出一個L型。書櫃裡的書,大都是線裝本的《三國演義》《水滸傳》類。書桌對面牆上,張掛著一副大帥寫就的墨寶:「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從右至左,八個大字,魏碑變體,很是醒目。大凡是個人物,不管他練何種書體,最終都帶有他個人的風格,是變相「我體」。張作霖的魏碑練得相當好。不過他這副寶墨,除了有魏碑固有的沉雄有力外,還滲有一分詭譎、一分匪氣。書桌右邊一段距離,就是這個將會客室隔開來的頂齊天、極富古意的博古架的幾個格上,陳放的都是些很有些古意的、很貴重的文物――瓶呀碗的。書桌對面,也就是在他們對面,透過玻窗看出去,可以看見,花園中的假山、曲徑,林林總總,影影綽綽,有明顯的江南園林意味。只是因為東北的氣候關係,沒有江南園林那一派養眼的翠綠,那些假山什麼的,顯得突兀、顯得光禿禿的,有幾分瀟疏、瀟索。儘管室內溫暖如春,特別是博古架上,一個綠色的圓缽里,養有一缽水仙,在幾株修長的綠色莖杆上,水仙花開了,幾朵滿天星似的白色花瓣中吐出鵝黃色的花蕊,散放著淡淡的幽香。在這樣溫暖的屋子裡,大帥仍然有些怕冷。大帥小時身體瘦弱,是出了名的「張老疙瘩」。現在的大帥,與往日的「老疙瘩」雖然不能同日而語,但是仍然清瘦,加上上了點年紀,在這樣暖和的屋子裡,他還是身著一件藍綢夾袍,腳上很隨意地蹬一雙白底黑幫直貢呢北京布鞋。因為都是身邊親信,會議完後大帥與與會大員們離開會議桌,都顯得隨意。大家大帥背著窗戶,坐在一把羅漢圈椅上,其他人都散坐在大帥對面,星星向月亮似的看著大帥。大帥用憂慮、懷疑的目光將坐在他對面風華正茂、風流倜儻的兒子少帥很看了一會。這樣的眼光是少有的。少帥還以為自己的衣服上有什麼地方不對,順著老爺子的目光,低頭審視自己的衣著。

  「小六子!」大帥叫著少帥的小名,猛然發問:「你對『郭鬼子』真就那麼放心嗎?」

  「哪個叫郭鬼子』?」少帥感到莫名其妙的。

  「就是你的副手,你很信任的郭松齡呀。」

  「他咋叫『郭鬼子』呢?」少帥說:「這個綽號怪頭怪腦的。」

  「他這個不雅的綽號由來,就不細說了,反正那時你還小。這個不雅的綽號,至少說明這個人很鬼。並不是說這個人長得鬼頭鬼腦,而是說這個人鬼、心機很深很陰。我提醒過你多次,要你不要放大水筏子。我幾次想撤換他,你也不同意。剛才我們特別說到你的第三兵團的重要性。現在我們坐在這裡信誓旦旦,高談闊論。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心驚肉跳,預感告訴我,趁我們不在,郭鬼子很可能要搞出點不利於我們的非常之舉。」

  「大帥過慮了。」少帥很肯定地說。大庭廣眾之下,他叫父親從來都是大帥。他對大帥保證:「郭松齡這人我是了解的。我保證,他決不會有任何非常之舉。」

  「但願如此。」大帥牙痛似地說:「他如果趁你不在,裹脅第三方面軍五個軍發動兵變,那麻煩就大了。說不定這樣一來,你我!」大帥用手指了指自己和兒子,「還有你們!」他又用手指了指在坐的張作相、楊宇霆等與會諸人:「都很可能壞在他手上,讓我們死無葬身之地。」

  「大帥言重了。」被稱為輔帥的張作相,趕緊勸慰大帥。看大帥少帥父子倆產生了爭執,楊宇霆趕緊站起來轉移父子倆的情緒,他說:「大帥少帥,你們難得回奉天來一次。我專門安排了兩個唱二人轉的名角進來為大帥少帥唱一出,他們都很等一會了,怎麼樣,現在開始吧?」東北人都是聽著二人轉長大的,都喜歡聽二人轉,都是二人轉迷。果然,楊宇霆這一說,真是沖淡了大帥的憂慮,立刻變得眉活眼笑的,他問楊宇霆現人在哪裡,楊宇霆說:「安排他們在大帥府後花廳等。」

  「那就走吧。」大帥率先站起,帶大家去後花廳時,又叮囑兒子一句:「小心無大錯。小六子,聽完二人轉,你立馬趕回去,給我掌握好你的部隊。現在是非常時期。」

  「是,」昨少帥朗聲答應。

  張作霖一行來在後花廳時,二人轉演員早己經結束停當,在那裡很等一會了。他們趕緊站起來,向大帥少帥請安問好。這二位演員都年輕,身材很好。男的身姿頎長,俊眉亮眼,頭扎白頭巾,身穿無袖排扣短褂,下著褲腳呈喇叭的白褲子,寬肩細腰,腰上扎一條寬寬的紅綢帶。女的長相俊俏,身材高挑,腦後拖一根紅頭繩扎就的漆黑光亮的油松大辮子。二人手中都拿一把彩蝶似的大花傘。

  坐位、茶點是早就預備好了的。大帥笑著點點頭,落坐在當中那把椅子上,兩手壓壓,要大家坐。一行人相繼落坐後,大帥府管家上前,躬身請示大帥,演出是否開始。

  「開始。」大帥點了點頭。

  二人轉演員立刻動了起來。他們邁著輕捷的步伐,開始走步穿花,借著手中的大花扇應來送往,挑逗傳情。

  男的對著女的唱:

  一聲鼓兒咚、鼓咚!

  將一個小荷包丟在妹房中呀

  我說妹妹呀

  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讓我進到你閨房中?

  女的將手中大花摺扇將俊臉粉臉一遮一顯,拋個媚眼應唱道:

  一聲鼓兒咚、鼓咚!

  這時人多不能進

  二聲鼓兒咚、鼓咚!

  這時爹媽還未睡

  小哥哥呀你得再等等

  二聲鼓兒咚、鼓咚!

  夜深人靜狗不咬

  小哥哥呀你可以翻窗進來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呀

  多搞幾傢伙

  莫對外人說……

  就在大帥沉醉其中連聲鼓掌叫好時,大帥府承啟處處長趙嘏齋影子似地來到少帥身邊,將一封急電交到少帥手中,並驚惶不安地俯下身來,嘴巴附在少帥耳邊輕聲說著什麼。似乎怕坐在旁邊的大帥聽見,承啟處長將一隻手豎起,捫著自己的半邊嘴。大帥注意到兒子看完電報,一副驚嚇不己的樣子,變臉變色,就像大白天活見鬼,心下不禁咚地一聲,直往下沉,情知有事,他問承啟處處長趙嘏齋:「嗎事?把電報給我看。」少帥只好站起身來,上前,將北京偵詢處來的急電,規風規矩交到大帥手中。楊宇霆情知不好,趕緊讓二人轉演員下去了。

  「媽拉個巴子的,我早就覺出郭鬼子心術不正!」看完急電,大帥大怒,一陣大罵。他罵「郭鬼子」早就該死!罵「郭鬼子」是條「餵不飽的狗!」……輔帥張作相和楊宇霆等趕緊傳看北京來的急電。大帥的預感沒有錯。「郭鬼子」趁大帥不在北京、少帥不在灤縣期間,悍然發動兵變。目前,「郭鬼子」調動、指揮7萬餘人的精銳部隊,乘勢而來,一舉打下山海關並過了山海關,深入到了關外,勢如破竹,矛頭直指奉天。

  「小六子!」大帥罵完了「郭鬼子」,質問臉色慘白的兒子:「怎麼樣?以往我說郭鬼子不好,你說好。我要撤換他,你總護著,如今怎麼樣?」

  「我萬萬沒有想到郭松齡是這樣的人。」少帥氣得渾身發抖,當即向大帥請命,他要當即趕回前線,生擒「郭鬼子」,將功補過,甚至表示,他張學良不生擒「郭鬼子」,就不回來見大帥。

  「吃一塹,長一智。少帥不要過於自責。」輔帥張作相與張家父子關係、感情不同。一是出於對晚輩的愛護,二是他知道張作霖對兒子張學良的期望之深,他便以他輔帥的地位,即奉軍中第三號人物的身份講話。說現在大敵當前,不是追咎哪一個人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共同對付「郭鬼子」。他建議立即成立以大帥為主,少帥為副,以現在開會的人為班底的「戡亂大本營」。大帥立即接受了輔帥建議,接著開會,決定幾項:一、輔帥張作相立刻返回前線,全權指揮三海關一線及三海關之後奉軍,竭力穩住陣腳,遲滯叛軍進攻步伐。同時,輔帥調動預備隊,給叛軍迭次打擊。二,同意少帥表動用空軍海軍,組織軍力,對郭鬼子進行全方位打擊……這樣一來,輔帥是築起抗擊郭鬼子的堅盾,少帥張學良就是一把刺向郭鬼子的利矛。楊宇霆注意到大帥對兒子的態度和緩起來,這就給慷慨、義憤填膺的少帥發言鼓掌。

  大帥問在坐各位還有無補充。老謀深算的總參議長楊宇霆補充道,要特別注意為郭鬼子以聲援、以側應的西北王馮玉祥。他強調,馮部離我們很近,我們要防備這個「反戈將軍」「反戈專家」對我趁火打劫。另外,在郭鬼子一舉拿下山海關時,我們奉軍第一軍軍長李景林宣布中立,這個人要好生應付,以免再發生連鎖反應,惡性循環。楊宇霆的發言引起大家注意,會上一時冷場,大家都在思索這個問題。

  李景林又是另一類人物。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戰將,悍將,而且精通武術,是個武術大師。第二次直奉大戰中,李景林率領他的第一軍為開路先鋒,銳不可擋,勢如破竹,迅速占領了直、魯、皖、蘇、浙、滬等大片土地。過後論功行賞,他除了是奉軍第一軍軍長外,兼任河北省省長、河北保安司令。這個人有野心也有頭腦。經過討論,大家一致認定,李景林現在是在靜觀待變,不會主動出擊。這個人很可能與郭松齡有某種默契,只有郭鬼子打到某種程度,他才肯出手。

  「這樣!」熟讀《三國演義》的大帥靈光一閃,說:「我找到對付李景林的好辦法了。」看大家精神一震,大帥侃侃而言:「李景林雖然是個武夫,卻又是個大孝子。他的家小、特別是老母在我們這一邊,捏在我們手中。我們何不學《三國演義》中,曹操賺劉備軍師徐庶的手段……」坐下齊聲叫好。大帥讓楊宇霆下來依法將李景林握在手中。這樣,所有問題都找到了應對辦法。大帥宣布散會,大家各就各位,全力應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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