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悲歌一曲巨流河 一
2024-10-08 12:53:13
作者: 田聞一
河北灤縣,是奉軍精銳部隊――第三方面軍司令部駐紮地。這支部隊對於奉軍具有一錘定音的決定性意義。一、二次直奉戰爭中,這支部隊都是主力中之主力,尤其在第二次直奉戰爭中,奉軍之所以能一舉戰勝直軍,這支部隊起了關鍵性作甪。進攻,這支部隊是大帥張作霖手中的利矛,防守,是堅盾。這支部隊是奉軍的半壁江山,是張作霖的看家本錢。灤縣,古稱灤州,是首都北京咽喉地。這裡距北京、天津不過一二百公里,距秦皇島更近,不足100公里。公路鐵路四通八達,交通便利。張作霖之所以現在把這支龐大的精銳部隊安放在這裡,是在這裡築起一道戰略屏障,大帥己經作好了應戰北伐軍的準備。這支部隊在這裡,進好攻、退好守。
統帥這支精銳部隊、也是戰略部隊的是時年24歲,風流倜儻的少帥張學良。身上具有傳奇色彩、浪漫色彩的少帥與另外兩位豪門子弟――袁世凱次子袁克文、清朝末代皇帝溥儀的族兄溥侗,還有七歲入私塾、九歲能寫詩、享有「神童」之譽,以後集詩詞學家、京劇藝術研究家、書畫家、收藏鑑賞家於一身的文化奇人張伯駒,並稱為京城四少,又叫民國四公子。少帥對郭松齡足夠信任、足夠的尊重。很多時候少帥都不在這裡,大都時候住在北京,因此,這支勁旅的實際統帥是少帥副手郭松齡。郭是奉天人,時年40歲,足智多謀,文武雙全。早年加入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過後一直投身東北事軍,先後在北京將校研究所和陸軍大學學習深造,是東北最早的一所培養軍事人才的專門學校――奉天講武堂頗有聲望的教官。過後從事實際戰爭、帶兵打仗,從旅長到師長、到現在的主力軍第三軍軍長職。他戰功顯著,文韜武略,在奉軍中威信威望很高。他比少帥長16歲,堪稱前輩,少帥是他在奉天講武堂當教官時的學生,現在是他的頂頭上司,但少帥對郭松齡從未以上級自居,對他很尊重尊敬,時不時尊他一聲郭老師。
時間如同一支神奇、隱形的手,匆匆地將日曆在人們不知不覺間快速地往後翻去。時間最公平,對任何人一視同仁。好是一天,不好也是一天;樂是一天,苦也是一天;成是一天,敗也是一天……
日曆翻到了1925年11月23日。這天一早,灤縣一反以往,最反常的是火車站。當輕紗似的薄霧,在廣袤的冀北大平原上漸漸消散,紅日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霞光萬道萬丈之時,灤縣火車站同附近大平原上那些村莊一樣,完全甦醒過來,開始忙碌。不過,那些嵐煙漸漸消散的村莊裡,農人的生活今天完全是昨天的翻版。這裡那裡傳來雄雞的喔喔啼唱,在清晨的薄霧中,在顯得空曠的大平原上傳得很遠。那些有低矮圍牆的莊稼人家屋頂上,開始冒出淡藍色的炊煙。有勤快的農人己經下地了。遠遠望去,就是一個、兩個動的或是不動的點。
而灤縣火車站就完全不同了。戒嚴了。這是個大站,每天有多輛南來北往的列車――敞篷的平板大貨車、悶罐車,最多的是那種綠皮客車都要從這裡經過。往天這個時候,車站己經忙開了。轟隆隆、轟隆隆,多輛列車經過這裡,沿著從這裡分叉的幾條鐵路,頂著或披著絢麗的朝陽,奔向自己的目標、方向。火車進站、出站。牽線線似的旅客上車下車。喧喧嚷嚷中,加上身穿鐵路制服值班長,一邊手搖小紅旗,指揮列車進站出站,口中銜著小鐵哨吹得蠷蠷有聲,還有火車車輪發出的節奏的鏗鏘聲、附近村人到站上的提藍叫賣聲……構成了車站上一派極富民間的生活氣息的熱氣騰騰的圖景。然而,這樣的生活圖景這天一早蕩然無存,代之而起的是瀰漫著緊張氣息的戰爭圖景。
停靠在車站上的多列火車正在源源不斷上兵、上輜重、上大炮、上騾馬。那光景,奉軍第三方面軍要有一個大的轉移。
車站所有的鐵路員工,也就是七八個人,一早被軍方告知,要他們今天他們休息,最好窩在自己的工房裡或辦公室。喝茶可以、聊天也行,哪裡也不要去,更不要隨意打聽軍方消息!因此,他們只能窩在屋裡,用驚異的目光打量著站上的一切。三三兩兩間,不時小聲議論。
不知誰有這麼大的本事,一下調來這麼多列火車!敞篷平板大貨車,還有也許為了保密,平時運兵喜歡用的那種只有門,沒有窗戶的鐵皮悶罐車,此外,就是還多輛綠皮客車……敞篷平板大貨車在上大炮、上騾馬。當然,上騾馬時是加了護欄的。更多的鐵皮悶罐車、綠皮客在上軍隊,牽線線似。這些軍用火車,裝滿一列開出去,接著又有空車填補進來。看起來,無休無止。
窩在屋子裡的鐵路員工們,不由得小聲議論,互相問詢、求證:
「這是要打大仗了嗎?」
「看來是。」
「看這樣子,第三兵團的數萬人馬都要調走。」
看著這些軍車消逝的方向,有平時喜歡看報,關心時政的人,提出了疑問:「不對呀!方向不對。他們要走就應該向南,怎麼朝北方開去了呢?難道他們要回東北去、回關外老家?」有人接著問:「他們要去打誰呢?」就有人想當然地回應:「當然是打日本人。他們是東北人民的子弟兵,日本人掠奪他們家鄉資源,欺負他們的家鄉父老,這些有血性的東北男兒,能看得下去?能長期容忍?」
「就是,就是。」有人贊成:「他們肯定回東北驅逐日本人去了。」
「不對、不對。」有人反對:「最近還有報載,張作霖接見日本大使,交談甚歡。日方對張大帥的安國軍政府表示一如既往支持。」……
這些「關在」屋子裡的鐵路員工,面對現狀談論、懷疑而找不到答案、莫衷一是,一頭霧水之時,絕對想不到,與他們近在咫尺地,正在召開一個重要的軍事會議。
那是兩節躺在車站稍遠處,還沒有掛上車頭,所有車窗內都垂掛著白色窗簾,四周有遊動哨警衛的綠皮車廂。車上,郭松齡正在召集手下所有高級軍官開會、統一認識。
雖然車廂內掛著雪白淺網窗簾,長方形的車廂內仍然光線很足。車廂內,原先那些一排排的座位己經盡都撤去,順勢安了一張長方形的桌子。與會人員全部到齊,坐在上方的是郭松齡。他的身後、車壁上貼有一幅放大了的軍用地圖,地圖不僅全部囊括了東北三省,而且延及到黃河以北諸省區。長條桌兩邊坐的都是第三方面軍高級將領。分別是:齊恩銘、趙恩臻、裴振東、劉振東、劉偉、范浦雲、霽雲、魏益三。還有一些相關人員。郭松齡的妻子韓淑秀列席會議、幕僚饒漢祥擔任會議記錄。一般而言,軍隊上,縱然是情投意合、夫唱婦隨的統帥伉儷,這樣的軍事要會,也是不讓夫人參與的。而郭松齡讓夫人韓淑秀參與,自然有它的道理。
1911年,郭松齡還很年輕,是個熱血青年革命黨人,在奉天參加了張榕領導的聯合促進會,密謀起義。結果,張榕被張作霖暗殺,郭松齡被捕,判處死刑。節骨眼上,對郭松齡向來很有好感、很崇拜的青年進步學生韓淑秀對他積極營救。她利用她家與張作霖很近的親戚關係,上門親自找到張作霖,說她是郭的未婚夫,請求大帥放人。其實當時並不是。而且她向來不求人、很清高。求人,她是第一次。張作霖拗不過親情,答應了,郭松齡虎口脫生。之後,他們戀愛,因情投意合,才貌相當,很快結為夫婦。在人生路上,她是他最好的生活伴侶,更是他事業上最好的助手。他們的恩愛與日俱增,都聲稱:「生不相同,死同穴。」
郭松齡是個典型的東北男人,高大、俊朗、整潔、深沉,融知識份子與職業軍人的特徵於一身。他下意識地舉腕看表,他戴的是一隻有夜光的瓦時針。
「現在剛好是早上八點,人都到齊了,開會。首先我們要統一認識。」郭松齡說時,用他那雙黑亮、深沉、帶有憂怨意味的眼睛,挨次打量了一下部下們。他的眼睛有些女性化,眼睫毛很密,這在男性中是少有的。在坐的將軍們戎裝筆挺,全都注意著他,全神貫注聽他講話。
「我和在座各位,是因為嚴重不滿老帥而起兵、起事!時至今日,看得很清楚,這麼多年來,張作霖窮兵贖武,全然不顧東北人民的利益、生死,完全是為了滿足他個人的私利。為了滿足他個人的私利,死了我們多少東北弟兄?」郭松齡口齒很清楚,一邊觀察與會將軍們的神情,一邊很是激昂慷慨地說下去:「有句話叫『一將功成萬骨枯』。張作霖用我們無數東北弟兄的鮮血、生命,換取了他住進北京紫禁城,組建了屬於他個人的安國軍政府。他正在步袁世凱、段祺瑞後塵。弟兄們,你們說,張作霖的如此倒行逆施,我們允不允許?」
坐下將軍們齊聲響應:「決不允許!」魏益三說:「郭司令,請你放心。我們都聽你的,我們堅決跟著你,打回奉天去。我們要逼老帥『休息』,扶少帥主持東北新政。」郭松齡讚賞地點了點頭。在坐的都表示了與魏軍長相同的觀點,郭松齡欣慰地吁了口長氣。
「我郭茂辰是個坦誠的人,還有幾句話要事先說明。」郭松齡思索著,看得出,他思緒很深:「張作霖表面上粗,實際上細,他是個相當精明幹練的人,更是個心狠手毒的人。我要著重提一下他與日本人的關係。他是日本人扶植上來的,然而他並不喜歡日本人。他和日本人是相互利用,雙方都是,一旦沒有了利用價值,就一拍兩散。他甚至深恨日本人。在私下我聽他說過,『日本人是螞蝗,鑽進了我的肉體,在體內吸我的血。但我現在還是只得忍住,因為我還不夠強大。到那天!」他學做張作霖的話說:「『媽拉個巴子的,我會把鑽入我體內的螞蝗撥出來,甩在地上,錘屍萬段!』話說回來,憑實力,我們打敗張作霖當不成問題。問題是,張作霖屆時很可能認賊作父,靠出賣我們東三省來換取日本關東軍對他的支持。勿庸諱言,若關東軍出手,勝負就難料了。就我郭松齡而言,大不了魚死網破。一腔熱血,願為東北父老鄉親灑。」他用他那雙深沉的、很有些幽怨的又黑又亮的眼睛,仔細觀察在坐將軍們的神情。他說:「如果有哪位不願跟我郭松齡走,可以提出來,現在要退出還得及。」沒有一個要退出戰鬥的。
「那我最後再說一句。」郭松齡強調,各位回去後,要向廣大部隊官兵反覆說明,我們為什麼要發動兵變!要讓廣大官兵認識到,這是他們在為自己戰鬥。在坐的將軍們都表示,堅決服從郭司令命令,回去後作好所部工作。看在坐的將軍們都沒有要說的了,他宣布,為了同張作霖徹底決裂,為了同奉軍有本質上的切割、劃分,即日起,將包括五個軍在內的這支奉軍第三方面軍改名為東北國民軍。他讓幕僚饒漢祥當即宣讀早就擬好了的對張作霖的聲討檄文。檄文大意是,張作霖連年內戰,窮兵黷武,禍國殃民,重用奸人,禍亂中國;橫徵暴斂,破壞東北經濟。巴結日本,不惜出賣祖國資源和主權等等。所以原奉天第三方面軍――現東北國民軍發動兵變,目的是,請老帥張作霖休息,請少帥張學良上台組持新政,以期東北新生。檄文獲得一致通過,為慎重,郭松齡要在坐的將軍們在這份檄文上一一簽名,以示負責。在坐的將軍們簽了名。這份討張(作霖)檄文,當天以東北國民軍司令部名義發布。
然後,郭松齡宣布散會。他的指揮車然後,將軍們各自趕回部隊,按計劃迅速到達指定位置戰鬥。
郭松齡的指揮車立即掛上車頭,沿著兩根閃亮的鋪向遠方的鋼軌,向著東北方向風馳電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