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8 12:53:10 作者: 田聞一

  邵飄萍,浙江東陽人,1886生,14歲中秀才,後來轉進西學。1908年畢業於浙江省立高等學堂,與國民黨要員、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的機要秘書,有「天下第一筆桿」稱譽的陳布雷是同班同學,且有相當交往。著名報人邵飄萍,不畏強權,敢於揭短。無論是袁世凱當政,還是段祺瑞執政、張作霖執政,他對他們都毫不留情。他手中那隻筆,是投向黑暗當政者的投槍、匕首;素為當政者痛恨,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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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世凱就三次下令逮捕邵飄萍,讓他不得流亡日本一段時間。1915年12月袁世凱稱帝,邵飄萍在《申報》發表抨擊袁世凱的雄文《預吊登極》,氣得袁世凱吐血……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段祺瑞政府在許多問題上諱莫如深,遮遮掩掩,拒絕所有記者採訪。時年21歲的邵飄萍居然借得一輛掛有總統府車牌的轎車去國務院,被傳達長拒之於門外,邵用賄賂的辦法,給了傳達長一筆錢,並謊稱他與段總理有約。俗話說,拿人家的手軟,吃人家的口軟。經傳達長努力,加之邵飄萍有名氣,段祺瑞破天荒地接受了邵飄萍採訪。邵飄萍很有能力,他從段祺瑞口中居然套出中國準備參加協約國對同盟國作戰這樣的重大新聞。邵飄萍將如此重大消息發表在他主編的《申報》上,消息不脛而走,引發國內外關注,讓段祺瑞大呼上當,大發雷霆……

  馮玉祥曾經讚嘆邵飄萍:「飄萍一支筆,勝抵10萬軍!」「飄萍主持《京報》,握一枝毛錐,與擁有幾十萬槍枝之軍閥搏鬥,卓絕奮勇,只知有真理,有是非,而不知其他,不屈於最兇殘的軍閥之刀劍槍炮,其大無畏之精神,安得不令全社會人士敬服!」

  邵氏與奉張的讎隙不自今日始。早在1918年2月,邵飄萍就著文譏諷張作霖:「奉天督軍張作霖,初以馬賊身份投劍來歸,遂升擢而為師長,更驅逐昔為奉天督軍段芝貴,取而代之。『張作霖』三個字乃漸成中外矚目之一奇特名詞。至於今所謂『大東三省主義』,所謂『奉天會議』,所謂『未來之副總統』……時時見之於報紙,雖虛實參半,褒貶不同,委之馬賊出身之張作霖亦足以自豪也矣。消息傳來,此當中原多故、西北雲擾之時,張督軍忽遣一旅之師,截留政府所購槍械二萬餘支,陳兵灤州,觀光津沽。當局莫知其命意,商民一夕而數驚。」

  第二次直系戰爭中,反戈的馮玉祥殺了個回馬槍,率部占領北京。邵飄萍在他主持出版的《京報特刊》上,連續推出多個配文漫畫版。凡是與張作霖們作對者,他都作正面報導介紹,標題就很吸引人。如,《保護京畿治安京畿警衛總司令兼京畿警察總監鹿鍾麟》,《時勢造英雄首先倒奉之孫傳芳》等等;而對張作霖、吳佩孚們則給於相當的鞭撻、譏刺,如,《一世之梟親離眾叛之張作霖》,《助紂為虐之吳佩孚》,《魯民公敵張宗昌》,《甘心助逆之張作相》等等。一紙風行天下驚,造成的後果相當嚴重。這些報刊甚至流播到前線,讓官兵爭相傳閱,影響軍心,影響到人心向背。

  張作霖隨手從當天送來的一疊報紙中,拿出一張面上的《盛京日報》,一看一驚。該報頭版頭條是一排黑體大字排就的通欄標題:《汀泗橋戰大戰吳佩孚大敗蔣介石大勝》。

  糟了!張作霖把報紙一摔,又在屋裡踱了開來。他算計著。第二次直奉大戰後,他與同樣被稱為大帥的吳佩孚化敵為友。為應付廣東北伐軍北上,他同「常勝將軍」吳佩孚作了分工,訂立攻守聯盟。年前,本來形勢一派大好。他揮師乘勝南下、奉軍相繼奪取、占領了安徽、江蘇、南京、上海等江南錦繡之地、重要城市。為穩固勝利,他特別委派楊宇霆坐鎮南京,統一指揮、監督這幾十萬南下奉軍。不意,包括楊宇霆在內的高級軍官,到了那樣的煙花之地,醉心享受,不久就被當地大小軍閥孫傳芳、陳調元聯合起來打得屁滾尿流、鬼哭狼嚎,屍橫遍野,丟城棄地,大敗而回。奉軍中,多名高官強烈要求公審楊宇霆、治他的罪。特別是少帥的副手,在奉軍中深孚眾望的軍長郭松齡要求槍斃楊宇,不然不能平民憤、軍憤。他權衡再三,念及楊是個難得的人才且多年對他鞍前馬後,忠心耿耿,多有貢獻而網開一面。抓出幾個中高級軍官槍斃,作替死鬼,他撤消楊宇霆一切職務,趕回奉天軟禁反省、閉門思過。現在,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率部一路北上,勢如破竹。汀泗橋是北伐軍路上最難啃的骨頭,吳佩孚在汀泗橋布下重兵,鼓吹汀泗橋不要說北伐軍難以逾越,就連鳥也飛不過去。然而,「常勝將軍」吳佩孚言猶在耳,北伐軍拿下了汀泗橋,雖然死傷慘重。北伐軍拿下了汀泗橋,吳佩孚就一路上無險可守了,敗定了。北伐軍不同於他以前交手的任何部隊。這是一支國共聯合組建的部隊,氣勢大得驚人,兵強馬壯。北伐軍由四個集團軍組成。總司令蔣介石兼任第一方面軍令,這支部隊在四個集團軍中最為強大、集中代表江浙一帶財團的利益,因而得到江浙一帶財團源源不斷的「輸血」。此外,有「山西土皇帝」閻錫山、廣西桂系李宗仁、白崇禧,「西北王」馮玉祥等大的地方勢力組成的第二三四方面軍,總兵力不下30萬人。北伐軍以黃埔軍校畢業生為骨幹。這支國共聯合組建的新型部隊,所向無敵。他自知不是北伐軍對手。時不我待。得趕緊處理、處死邵飄萍這類人。然後他得集中精力,考慮北京一帶防務,考慮逼不得已時,退回關外事宜了!想到這裡,他猛然站定,拿起電話要京師警察廳廳長。京師警察廳廳長吳文一叫就到。在電話上,張作霖聲色俱厲地告訴吳文:「時間緊迫,你必須在三天之內抓到邵飄萍。否則,哼!」

  「是!」電話那邊,京師警察廳長吳文接受了命令。

  京師警察廳長吳文還是有辦法的。很快,胖胖的《大陸報》社社長張翰舉奉召到了他的辦公室。這是一個很沒有骨氣的文人,又是一個膽小鬼。見到虎威威的京師警察廳廳長,張翰舉腳就打抖。京師警察廳長吳文破例地對他很客氣,讓坐、倒茶。

  「張翰舉,你知道我找你來的原因嗎?」京師警察廳廳長問。

  「不知道。」張翰舉用手托著眼鏡說:「廳長,張某可是一介書生,老老實實的報人。所有的報導、文章,都沒有離開過當局的規定。」

  京師警察廳廳長點了點頭,坐在辦公桌後的吳文,用一雙錐子似的眼睛將畢恭畢敬坐在自己面前的張翰舉好一番打量。這人是邵飄萍舊交,唯利是圖,人品很差,在業界有「夜壺張三」之稱。這個不雅的外號是指誰有本事,誰就可以將人拿去,像使夜壺一樣使用。

  「邵飄萍你認識吧?你們是朋友吧?」京師警察廳廳長忽然連連發問,問時,掏出手槍,砰地一聲拍在桌子上。那是一隻小巧的烤漆鋥藍的可爾提手槍,京師警察廳廳長開始低頭玩槍,他用一方紅絲絨巾擦了槍身,將一隻彈夾上的子彈退下來,擺在桌上數,一共是五顆子彈。子彈都不大,就像五顆紅色花生米。

  張翰舉一聽邵飄萍的名字就緊張、發慌。屁股底下就像被什麼利器錐了一下似的,一下站起說:「此人也不算朋友,只是認識而已。」

  京師警察廳廳長把彈夾裝進手槍,舉起槍來,覷起眼睛瞄了瞄準。「張社長你就不要謙虛了。」京師警察廳廳長說:「你和邵飄萍是朋友,這沒有什麼關係。我知道,你是一個守法報人。而你的朋友邵飄萍與你不同,他同當局處處作對,危害很大。我們現在奉張作霖張大帥命令捉拿他,希望你同我們配合,嗯!」

  「那當然、當然。」夜壺張三站起來連連點頭。

  京師警察廳廳長沒有想到,這麼容易就把夜壺張三攻下來了,心中暗暗高興,這就接著問:「邵飄萍現在藏身何處?」

  「這個,這個!」張翰舉有些語塞,又用手託了托眼鏡,手在發抖。

  「說!」京師警察廳廳長突然發威,厲聲喝斥,「不說我斃了你。」

  「好,我說。」張翰舉乾咳一聲,說出了邵飄萍現在的藏身地。邵飄萍現在在位於東郊民巷使喚使館區的內那座很有名、很闊氣的六國飯店內,出高價包了一間房子。

  「這是燈下黑。」京師警察廳廳長吳文咧了一下嘴,說:「這傢伙看來還真有兩下子。」

  京師警察廳廳長吳文給「夜壺張三」開價,要他把邵飄萍誘騙出來,他們好逮捕。因為六國飯店在使館區,弄不好會引起糾紛。看「夜壺張三」耷起頭不吭聲。京師警察廳廳長吳文給他開價兩萬塊大洋,「夜壺張三」還是不吭聲。「這樣!」京師警察廳廳長做出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手一比:「再給你外加造幣廠總監職。這個職務可是只下金蛋的金雞,保你享用終身。我還要告訴你,這個案子是通天的,直接通到了張大帥那裡。在送你兩萬塊大洋的基礎上,再送你頂造幣廠總監的帽子、這個肥缺,也是張大帥定的。怎麼樣,該滿足、滿意了吧!」

  「夜壺張三」這才笑了,他又託了托眼鏡,很諂媚地表示:「既然張大帥看得起我張翰舉,我照辦。如何辦,請吩咐!」

  「過來。」京師警察廳長以手示意,張翰舉趕快走上去,京師警察廳廳長給了他好一陣耳語。

  「翰舉你說的事是真的嗎?」這天下午,藏身六國飯店的邵飄萍接到朋友張翰舉電話。電話中,張翰舉告訴邵飄萍,鑑於邵在國內國際崇高的聲望名氣,加上朋友們的努力斡旋,多國大使出面干涉;張作霖對多國大使鄭重保證:尊重言論新聞自由;保證報業巨子邵飄萍的生命安全及言論新聞自由……

  也就是說,邵飄萍自由了、安全了、可以重操舊業了。為了慎重,張翰舉告訴邵飄萍,為此事,他專門去了住在北京什海那座過去是清王府,現在的少帥張學良家,給少帥談了邵飄萍的情況。他知道邵飄萍與少帥有過交往。邵飄萍相信少帥張學良。少帥與大帥不同,少帥是個有新思相的人,很開明的人。

  「少帥怎麼說?」邵飄萍中計了,他很有興趣地問。

  「少帥是拍了胸脯的。」張翰舉信誓旦旦地說:「少帥保證,新聞巨子邵飄萍出來,不僅安全上絕無問題,而且你辦的《京報》照樣辦。少帥還很開明地說,如果一個政權,畏懼言論自由,就不是一個好政府好政權。一個政府、一個政權如果連新聞自由都不允許、都怕,那這樣的政府、政權就太脆弱了,就該垮台……」張翰舉說這些話,邵飄萍是相信的,因為少帥張學良就是這樣的人。不過,張翰舉是否真的去找過少帥,少帥是否說過這些話,無以為證。

  電話中,邵飄萍顯得很興奮,他說,在六國飯店靜修這段時間,可把他悶壞了。這下好了,又可以出去大展拳腳了。張翰舉馬上給邵飄萍戴高帽子:「理解理解。你邵飄萍是何等樣人!聞鼙鼓而思良將。小花壇怎養萬年松!小操壩自怎能任千里馬馳騁!這樣!」他立刻追上一句:「我立刻用車來接你!」

  「好!」時值盛年的邵飄萍熱血沸騰,爽快地答應了張翰舉,他太想工作了,他把自己估計過高了,對惡劣的處境、奉張的險惡,嚴重估計不足,思想上存在一些虛幻,特別是他交友不慎。他沒有看出張翰舉卑劣的人品,他太相信人了,這就落入了陷阱。

  這天下午五時半,位於東郊民巷使喚使館區的那座占地廣宏,紅柱綠瓦,古色古香的六國飯店門前的大紅宮燈剛剛亮起之時,在最初的客人們絡繹而至間,一輛最新產日本豐田黑色漆車,像一隻體形輕捷的獵犬,不聲不響地披著最初的暮色而來,輕輕停在六國飯店門前九級漢白玉石台階下。

  車門開處,張翰舉下了車,望著飯店方向,習慣地託了托眼鏡。如果這時有人注意他那厚厚鏡片後的一雙金魚眼,必定大吃一驚。那眼神是多麼兇狠、貪婪、殘忍!

  這時,個子適中,戴副眼鏡,穿件長袍,面目清秀的邵飄萍出現了,他從飯店中走了出來。張翰舉向他揚手。邵飄萍點頭回應,他一手提皮箱,一手輕拽袍裾,步伐輕快地走了下來,上了張翰舉的車。

  結果可想而知。張翰舉的車,剛出胡同就被大隊軍警攔下。邵飄萍被捕。

  儘管京城多家報紙刊登了邵飄萍被捕的消息,京城眾多文化名人迅速參與營救,其中還有清末年間與康有為一起參與過公車上書,作過滿清四品高官,和康有為、梁啓超、黃興是好友,與汪精衛、蔡鍔等都有深度交往的楊度。楊度組織起很有名望的13人,上門請求少帥張學良營救新聞巨子邵飄萍。

  少帥很為難、很無奈地告訴楊度等人:「逮捕法辦飄萍一事,是老帥和子玉(吳佩孚)及各將領早已有此種決定,並定了:一經捕到,即時就地處決。此時飄萍是否尚在人世,且不可知。余與飄萍私交亦不淺,時有函札往來。惟此次礙難挽回,而事又經各方決定,餘一個亦難做主。」

  雖楊度等人再三懇請,張學良表示沒有辦法。他說:「飄萍雖死,已可揚名,諸君何必如此強我所難。……此事實無挽回餘地。」這就沒有辦法了。

  邵飄萍從被捕到被處死,時間很短。期間,他被「嚴刑訊問,脛骨為斷……」當局宣布他的罪狀是:「勾結赤俄,宣傳赤化,罪大惡極,實無可恕,著即執行。」

  邵飄萍被捕不久後的一個晚上,凌晨四時三十分,他被軍警秘密押赴天橋秘密處死。臨刑前,他不僅沒有絲毫懼意,而是幽默地向監刑官拱手道別、調侃:「諸位免送!」毫無懼色地哈哈大笑,直至槍聲響起――京師警察廳廳長吳文親自到場監刑。劊子手膽怯心虛,用的是當時很金貴的無聲手槍。

  那是東方亮出最初一絲魚肚白時分。執刑隊黑壓壓一片,至少有三四十人,如臨大敵。監刑官要邵飄萍轉過身去,邵飄萍卻面向東方,不屑地對鄶子手們說:「我若面向你們,你們手抖。我就面向太陽升起的地方。」說時泰然自若地將搭在自己頸上的一條紅圍巾朝後一甩,態然自若地說:「開槍吧!」兩個劊子手走到離他很近的地方,用兩把無聲手槍對著的他頭開槍了。邵飄萍像是疲倦了,一頭撲向大地母親的懷抱,時年40歲。

  邵飄萍犧牲後,他的夫人湯修慧繼承丈夫遺志,克服重重艱難險阻,堅持出版具有邵氏風格、頗有戰鬥力的《京報》。到了抗戰期間,國難當頭,1937年7月28日,邵飄萍開創的《京報》,堅持出完最後一期,這才結束了它19年不畏強權、勇於歌頌正義、真理,鞭撻假醜惡的長達19年的非凡戰鬥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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