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8 12:52:55
作者: 田聞一
己是夜深。被稱為奉天模範街的同仁路特別幽靜。位於同仁路中段的馮師長德麟馮公館的兩扇黑漆大門早已關閉。門楣上垂下的在微微的夜風中飄拂著金色流蘇的兩盞大紅宮燈燈光幽黯。不過可以看清,門前,華麗的疊次而下的漢白玉石台階兩邊,一邊蹲一隻雕塑得栩栩如生、腳踩繡球、鼓睛暴眼,口中銜一個大石球的雄獅。黯淡的燈光下,門前那兩個頭戴大蓋軍帽,手持步槍站崗的衛兵,始終保持著一個固定的呆板姿勢凝視著黑夜。看上去,很像哪座廟宇中安放在配殿中的小鬼。
萬籟俱寂。這時,一輛黑色小轎車披著夜幕,滑到馮公館門前不遠處的大樹陰下悄然停了下來,顯得神秘而鬼祟。
這就引起了站崗衛兵的注意。一個警戒,一個上前盤問。盤問的衛兵剛到車前,車門開處下來一個年輕軍官。黑影憧憧中,下來的軍官就像一個飄然而至的鬼影。
「幹什麼的?」衛兵嚇了一大跳,退後一步,大聲喝問。問時,咔地一聲,把端在手上的步槍的槍拴一拉,把子彈推上了膛,如臨大敵。
「別誤會。」來人小聲小氣:「我們是奉天密探局的。我們的湯局長就在車上,湯局長來找馮師長談點要事。去、去找你們的值班軍官來!」來人口氣很橫。
聽此一說,兩個衛兵不敢怠慢。一個保持警戒,一個顛顛跑進去報告、請示。
很快,值班軍官出來了。在濃厚的樹陰下,值班軍官與來人「咬」了一陣耳朵,值班軍官會意地點了點頭,只見來人走到車後面,輕輕拉開車門,說聲「湯局長請下車。」車上下來果是奉天密探局局長湯玉麟。湯玉麟很警惕很職業地調頭四面看看,確信無人發現、無人跟蹤,將披在身上的黃呢軍大衣一裹,跟著值班軍官一陣風似地進了馮公館。
這是有緣由的。這些日子,湯玉麟與張作霖產生了很大的矛盾,割開了一段很深的裂痕。這是因為他與新任奉天警務處處長王永江的爭風吃醋而起。王永江很能幹、是張作霖發現、重用的新人。王永江遼寧金陽人,文武全才,德政昭彰,不管是在遼陽巡察總局局長職上,還是過後的清丈局局長任上,都幹得相當不錯。俗話說得好,賣石灰的,見不得賣灰面的。湯玉麟欺王是個新人,與他處處過不去,以致讓王永江無法正常開展工作。
王永江就任奉天警務處處長伊始,狠抓警務紀律,雷厲風行,一連頒布好些治安條例,敢於逗硬,很快讓奉天氣象一新。這就把湯玉麟比了下去。他氣不過,支使手下一個姓宋的營長頂風而上,帶幾個兄弟伙,在奉天整天飯館進、酒館出,沽吃霸賒,觸犯了治安條例,被王永江毫不留情地抓了起來,關進監獄。湯玉麟去找王永江大吵大鬧,逼著王永江放人,並且聲言,王永江再不放人,他就動武。事情鬧到了張作霖那裡,張作霖批評了湯玉麟,明確支持王永江,讓他憤憤不平。在他看來,張作霖之所以春風得意,步步高升,無非手上有實力。而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他湯玉麟就是其中的一個「幫」、一個「樁」,替張作霖出力不小。而且,他還比張作霖大兩歲。
他不服氣,兩人越說越「冒」火。說到最後,他身上冒起匪氣,氣鼓氣漲地質問作霖:「他王永江有什麼了不起?我們起事打天下時他在哪裡?現在他才當了幾天奉天警務處長,就拿雞毛當令箭。我不尿他!」
張作霖發作了,暴跳如雷,指著湯玉麟鼻子罵他是「土匪,滿身匪氣……」,罵湯玉麟不講道理、不辯是非,不明大局。
「站好!」罵完了,張作霖罰湯玉麟站好,完全是主子對一條狗的架勢!那架勢,張作霖槍斃他都有可能。不得不在張作霖面前乖乖站好的湯玉麟心中湧起一陣絕望、一陣悲哀:我湯某人不過是張某人眼中的一條狗,他同時想起一段戲文:「飛鳥盡,良弓藏,狡兔盡,走狗烹。」我就是一條隨時可能被張雨亭烹食了的狗、走狗了。沒有辦法,在翻臉不認人的張作霖面前,他只好打落牙齒和血吞,知錯認錯。可是,還沒有完。張作霖要他,一、回去後寫一份深刻的檢討交上來;二是登門向王永江道歉。回到家,他越想越氣。既然你張作霖無情,休怪我湯某人無義。大不了來個魚死網破!人際間,沒有永遠、固定的朋友,也沒有永遠、固定的敵人。這下,他想到了與他有舊的馮德麟。
今夜,他找昨天的敵人,今天的朋友、戰友馮德麟來了。他要聯手馮德麟,共同對付翻臉不認人的張作霖。
湯玉麟進去了兩個多小時。兩個麟之間究竟密談了些什麼,外人無從得知,不過,他們密談的內容是可以想像出來的。湯玉麟出來時,仍然用軍大衣將自己一裹,快步上了躲在樹陰下的汽車。汽車一溜煙而去,很快沒有了蹤影。
「家家戶戶——小心火燭……」嘡!遠處,更夫敲起了三更。更夫蒼老的聲音,和著銅更金屬的顫音,水波紋似地裊裊而至,裊裊遠去,深夜越發顯得淒涼深沉。兩個麟,以為他們的事情做得人不知鬼不覺,殊不知他們的一切,包括今夜的密談,被張作霖掌握得一清二楚。這晚,嚴密監視湯玉麟的警員,跟蹤而致,埋伏在他們看不見的暗處,將兩個麟,特別是湯玉麟的來來去去,一舉一動,一一記錄在案。
「報告巡閱使!」這天上班時間,在原東三省總督府、現張作霖的東三省巡閱使署,張作霖的辦公室里,湯玉麟在巡閱使面前站得端端正正,將自己的深刻檢查捧在手中,腰一彎,恭恭敬敬遞給張作霖。坐在碩大的辦公桌後的張作霖接過他的檢討,只是眯起眼睛掃了一遍,放在桌子當中。張作霖的辦公桌很整潔、簡潔,一切有條不紊,從某個方面,顯示出他的個性特徵。辦公桌左上角堆一疊待批文件,右上角趴著一架紅色軍用電話機。當時,電話機可是稀罕物兒。電話機上很隆重地罩著一領雪白的真絲挑花網巾。湯玉麟一眼就看出來,這絲巾出自大帥(在奉天,在東北,人們習慣稱張作霖為大帥)最寵愛的六姨太之手。這軍用電話,被大帥老佛爺似地供起。
端端正正、恭恭敬敬站在大帥面前的湯玉麟,在作了誠誠懇懇的口頭檢討後,又特別解釋:他之所以到今天才把檢討送呈給大帥,是因為回家反省期間,思想上有個從不通到通的、很痛苦的認識過程。
「我知道、我知道。」大帥很理解地點點頭,表現得很寬容。大帥笑道:「我知道你的火炮脾氣,能改就好。改了就好。以前是咋的,以後還是咋的。」
看來過關了。撲鼕一聲,湯玉麟提起的一顆心,落進了胸腔里。
不久,春節來臨。沿襲往年的慣例,奉天密探局在德義樓宴請「省中諸長吏」,大帥張作霖當然出席。
那晚,大帥挽著六姨太的手出現在大員們面前,微笑著向大家揮手致意。大家鼓掌。人逢喜事精神爽,這晚大帥顯得很年輕。他穿一件閃光緞面青色長袍,外罩一領滾了金邊的黑馬褂,清癯的臉上,掛著矜持的笑容,滿頭黑髮裹著稍許白髮往後梳得溜光。懸膽似的鼻樑下,唇上護起了一綹日本式八字鬍。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大帥那雙眼睛。他的眼睛是黑色中帶有棕色,眼睛不大,但很明亮。和大帥手挽著手的六姨生動、明媚,典型的北國佳麗。這晚她身著一襲裁剪得體的鵝黃暗花滾邊旗袍,越發顯得身肢苗條、豐潤。她身高約一米六,體重約六十公斤,腳蹬一雙樣式最新的軟底半高跟紅色皮鞋,耳朵上戴一副翡翠耳環,走步間那副翡翠耳環晃動得滴溜溜轉,別有風韻。被丈夫挽在手中的她,滿面生輝。
走過往常的套路,大帥夫婦落坐,大家也得落坐。正當湯局長要給大帥敬酒時,大帥突然問湯玉麟:「王永江沒來?」
湯玉麟說:「沒來。」
「他沒有來,是因為你沒有請他?還是他自己沒來?」大帥開始追問,全場頓時鴉雀無聲,氣氛驟然變得緊張、凝滯。
湯玉麟怔了怔,說:「應該是請了,可能是下人發請柬時不當心,把王局長漏掉了。我下來查,查到後重處!」
張作霖不給湯玉麟面子,冷然一笑,當眾揭底:「你不要給我演戲了!所有的人都請到了,唯獨漏了王永江,是何居心?你一個堂堂的奉天密探局局長,遍請奉天大員,會專門漏了警察局長?」在連聲質問中,大帥把胸脯一挺,厲聲質問湯玉麟:「怎麼著?你是要同王永江誓不兩立,有他無你,有你無他,是不是?」
被大帥當眾如此喝斥,面子丟盡的湯玉麟,不管不顧了。他將頸項一昂一硬,臉紅筋漲地硬頂:「是,就是。我就是不清王永江,我湯玉麟同他王永江誓不兩立。」
面對這陡然發生的一幕,出席宴會的大員們知道事態的嚴重性,有膽小的嚇白了臉;而平時在家閒得無聊的女人們卻來了興趣,她們喜歡這種刺激,像看西洋鏡似地看下去。
「那好!」大帥咬了咬嘴唇,對湯玉麟說:「既然如此,那你當眾辭職,我當眾批准。」
「有什麼了不起的,辭職就辭職,你甭罵街!」湯玉麟還在頂。
咚地一聲,大帥拍桌而起,變臉變色地指著湯玉麟問:「我怎麼罵街了?你立即辭職,我立即批准。我就不信了,離了紅蘿蔔還不辦席了!」
與湯玉麟有舊的張作相、張景惠等這就趕緊上去勸湯玉麟,要他冷靜,要他立即向大帥承認錯誤。可是,不行了。盛怒的大帥帶著六姨太拂袖而去。大帥夫婦一去,大員們也就一哄而去,不歡而散。這樣的宴會哪怕再豐盛,誰敢吃、誰又有心思吃。
這一下,張作霖的耐心到了底。他不想再同兩個麟玩下去,準備動武了,準備逮捕兩個麟。就在他密令下達,讓王永江對二麟進行更嚴密的監視的同時,命令他27師主力旅25旅旅長孫烈臣帶大部隊進城。二麟也不簡單,絕非束手就擒的魚腩之輩,他們也在設法積極應對。馮德麟利用北京的府院之爭,他選擇了總統黎元洪靠邊站。他在致黎元洪的密電中稱,張作霖是段褀瑞的忠實代言人、代理人。他馮德麟,還有從張作霖營壘中反出來奉天密探局局長湯玉麟堅決站在黎大總統一邊,他們是黎大總統忠實的代言人、代理人。只要能得黎大總統支持,他們不惜與張作霖誓死一戰。正愁手中無兵可用、可調的黎大總統,對送上門來的這兩個麟來者不拒,極表歡迎、支持。為慎重起見,黎大總統讓兩個麟火速派他們的親信去北京細談、詳談、具體談。不用說,張網以待的張大帥截獲了兩個麟同北京黎元洪來往的多封密電;對兩個麟的一切洞若觀火。
在對兩個麟動手之前,為了把事情做得有理、有利、有節。張作霖將東北二麟同黎元洪如何勾結,如何圖謀不軌報告給了段祺瑞。大權在握的國務總理兼陸軍部部長段祺瑞,馬上下令,讓張作霖馬上逮捕二麟,將二麟先在東北公審,然後送京法辦。段祺瑞同時下令,將派駐在東北吉(林)、黑(龍江)二省、直屬中央陸軍部的第9師、第13師聽從張作霖調動指揮。準備戡亂。
在對二麟動手的這個晚上。巡閱署議事廳里,鋪著雪白桌布的長條桌兩邊,坐滿了與會軍官,約二十多人。張作霖坐在條桌上首,孫烈臣、王永江分坐在他肩下兩邊。
「馮德麟、湯玉麟這二麟,就像兩個膿瘡。」張作霖說時語氣平緩,完全沒有戰前的緊張、急促。他說:「這二麟如同長在我們身上的兩個膿瘡。如果我們任其發展,那麼,我們本來很健康很飽滿的身體就會長滿膿瘡。而且,這些膿瘡會很快發展、潰爛、直到爛得發臭、爛得不可收拾。」張作霖話說得很諷刺很幽默。
「這兩個膿瘡,我原想給它們抹點藥,看能不能包包散。現在看來根本不可能。這兩個膿瘡己經到了自己爆烈的程度,我們今晚就幫它們排排膿。膿排了,大家都舒適點。」說到這裡,看屬下們頻頻點頭,有的還會意地還笑了一下,完全領會他的意思,張作霖把聲音提高了些。他看著坐在左右下首,往小本上記錄的孫烈臣、王永江,強調:「今晚打二麟,孫旅長是戰場總指揮。王局長負責安排警員維護秩序,安撫周邊百姓。」說著強調:「開打的時間不變,今晚九點。戰鬥範圍儘可能局限在馮家大院周圍團轉。總的戰術原則是:打而不狠,打走為是,儘量不要死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記住!」他著重強調:「屆時給二麟留一條活路,網開一面。把他們打走為是,他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儘量不要死人。就這樣。」他目光灼灼地在所有的軍官臉上過了一遍:「我的話完了,哪位還有話,還有啥問題沒有?」
「報告!」一位綽號「咬卵匠」,長得五大三粗的團副,顯得很衝動地舉起手,要求發言。
張大帥溫和地看著「咬卵匠」,點點頭:「你講。」
「部下不明白。」「咬卵匠」很衝動地站起來,臉紅筋漲地問:「二麟該死。為何大帥還要給他們留活路?還有,大帥為何強調最好不要打死人?」
「問得好。」大帥揮揮手,讓「咬卵匠」坐下。他注意到,這個「咬卵匠」的不解,也是好些軍官的不解。
「我不是說了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各有志,由著他們去。」今晚身著便裝,而不是像以往一樣,遇著這樣的場合必穿軍裝的大帥,用寬袍大袖將臉一遮,似乎他那張青白臉上有無限的無奈、憂傷和惻隱之情需要掩飾。「畢竟大家跟著我這麼多年了,又都是東北人。他們這些人中,哪怕打死一個人,他們背後就是一大家人,往往一個家庭就毀了。我不忍心。」他注意到,他說這番話,在所有參軍官中都引起了奇妙反應,大家對他肅然起敬。
「就這樣吧,孫總指揮!」他看了看腕上表,再看著正是當打之年,很彪悍的孫烈臣。孫烈臣霍地站起,全體軍官跟住霍地站起,面向張大帥,孫烈臣和王永江面向大帥舉起拳頭宣誓:「請大帥放心。」在下軍官齊聲響應:「堅決完成任務!請大帥放心!」
戰鬥在當晚十時準時打響。張作霖很悠閒地背著手,站在他家最高的樓層,三樓上注意看去。他家的樓房是一座具有日式風格的樓房,牆上爬滿了長青藤。他是站在三樓那間他的書房兼辦公室看出去。馮公館離他家空間直線距離最多不過800米。漆黑的夜幕中,完全看不見隱藏在夜幕中的馮公館,只見密集的槍機子彈,像無數暗綠色的流螢,從三個方面咬在一起,朝著馮公館緊緊咬去、狠狠咬去!從三個方向射出去的密集子彈,又像結成的三束干硬的光帶,向隱藏在夜幕中的馮公館盡情傾瀉。從樓上望出去,很好看,是一副別樣的風景。
馮公館還擊的火力太弱了,像幾隻綠頭蒼蠅,還沒有飛起來,就被拍了下去、拍死了。急促的槍聲炒豆似地,在靜夜裡聽來格外清晰、格外驚心。好在時間不長。戰鬥從開始到結束,最多二十分鐘。槍聲過後,馮公館方向,甚至整個奉天城都顯得格外安靜。夜幕中的奉天,似乎在朝著一個不可知處神秘地潛行。
張作霖設有開燈。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上前,把兩扇雕龍刻鳳的窗欞上鑲嵌著好看的紅綠玻璃窗,儘可能地朝兩邊排開。帶著最初寒意的夜風,挾帶著青藤的清香撲面而來,他感到刺激、感到舒爽、感到愜意。此時此刻,憑他多年的戰爭、戰場經驗,完全可以想像出二麟狼狽而逃的情景,他也知道二麟要逃到哪裡去。
叮鈴鈴!這時,擺在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炸響。他轉過身,走上去,借著微弱的天光一把抓起電話。電話里傳來孫烈臣的大嗓門,這個山東人說話像放大炮似的,他把電話拿得離耳朵有點距離。
「報告大帥!」電話里,孫烈臣的聲音嗡嗡響:「馮德麟、湯玉麟在一幫亡命徒的保護下,騎馬往新民方逃了。」
「讓他們走。」張作霖特意問:「沒有死人吧?」
「沒有,只是傷了幾個。」
「好,好!」張作霖很滿意,他特意叮囑孫烈臣:「你讓二麟跑,他們想到哪裡去,就到哪裡去。你和王局長下來,對他們的家屬要好生安頓,嗯!」他有意把最後這個「嗯」字拖長了尾音。
「是!」孫烈臣刀截斧砍地回應。雖然看不見孫烈臣,但他可以想見孫烈臣胸脯一挺,接受命令那份利索勁。
果然不出所料,二麟逃去了北京,投到黎元洪門下。張作霖心中有數,有關二麟這一齣好戲,他會接著唱、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