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8 12:52:58
作者: 田聞一
又是秋天了。秋天是讓人憂傷的季節,更是讓人憧憬的季節,因為這是一個金色的、沉甸甸的收穫季節。
秋陽朗照,藍天高遠。
張作霖書房後窗不遠處,有一片別具風格的風景。那是由一排排長得生氣蓬勃的、單株高達三米的望日蓮,也就是老百姓口中的向日葵組成的方隊。它們高腳伶仃的杆上,頂著碩大金黃,始終向著太陽旋轉的輪盤。看上去,這些望日蓮形體挺拔、爽朗,很像是一排排忠誠的衛士,讓大帥隨時看著都心中欣喜。
不知不覺間,張作霖一家,搬進更加闊綽大氣的大帥府,己經有些時日了。
大帥書房後窗那一片地,管家原本是要拿來栽花養草的。在管家看來,大帥累了、倦了,靠在窗前,看看花看看草,養養眼養養神,有多好!然而,大帥不同意,這就只好改種為望日蓮。管家哪裡知道,大帥不僅喜歡望日蓮的形態,更喜歡果實成熟時,它們頭頂一派金黃的輪盤,在清風搖曳間,嘩啦啦起伏響動時,形成的那樣一種千軍萬馬衝鋒陷陣般的聲威、氣勢。
這天上午九時左右。
將天地到處照得亮堂堂的金色陽光,到了大帥窗後那片茂盛的望日蓮林,就遇到了艱難。再往前走,它們就只能不厭其煩地撥開一株株固執地站立在那裡的望日蓮,到了盡頭,往上一跳,上了窗台,精靈似地濾過紗窗,跳進大帥書房,變成一個個金色斑點,在地上閃爍、跳躍、游移,編織出一個個夢幻般的圖案。
這天,大帥穿一件藍色綢緞長袍、很薄的夾袍,背著手,在書房裡輕輕踱步,走來走去,陷入深思。在家裡,大帥喜歡穿這種舒適、簡捷的便裝。他辦公的衙門――那座很氣派的、原東三省總督府、現東三省巡閱使署,平時很少去。他喜歡在家裡辦公、接待他喜歡接見的客人。使署那一攤繁瑣的政務、事務,他交給了楊宇霆打理。楊能幹而幹練。楊是本地人,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現暫為奉軍參謀長,人長得高高大大,聲如洪鐘,深得大帥信任。
周圍很靜,靜得來似乎可以聽見陽光穿過望日蓮時發出的輕微的金屬似聲響。這時大帥需要絕對安靜,任何聲響都不允許。小張副官一早就帶著下人,將望日蓮林里、林外那排白楊樹上棲息咶噪的所有雀鳥,附近花花草草、叢林假山上所有發聲的生物都轟了開去、驅散盡淨。
輕輕踱步中的大帥,突然住步、轉身、抬頭、望著掛在牆上那副紅紅綠綠、點點劃劃,外人看來不明究里,在他眼裡卻是處處堂奧洞深、生動無比的東三省地圖,臉上若有所思、所感、所悟。這時,一束明麗的陽光,端端地照在他的臉上。他站的身姿有些側,這束明麗的陽光從他稜稜的鼻樑上分開。於是,他的半邊臉在明里,半邊臉在暗中,對照分明。陽光中的半邊臉,光明、溫馨;籠在陰影中的半邊臉,帶著幾分陰深和詭譎。這時,他表面上在看地圖,實際上,思想上走馬燈似轉著最近的北京政局。他不能不關心北京上層政局。因為,北京政局的走向如何,直接影響、關聯著他治下的東北三省,關乎他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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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一句說得好:「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別看北京黎元洪這個大總統是虛的,手中沒有實力,似乎是專為強人段祺瑞加蓋「總統府」大印的機器。不然!黎胖子把手中有限的「資源」運用、發揮到了極致。黎胖子有板眼,板眼還深沉。
1914年爆發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打了三年,勝負已見端倪,德國必敗無疑。段祺瑞這時擬對德宣戰,坐收漁人之利。他將此決定昭告全國各省督軍,特別說明,中國對德宣戰無須出兵,只須向歐洲參戰協約國派去一些勞工,戰後即有豐碩回報。只要不傷及地方「諸侯」們利益,那沒有說的。然而與此同時,親日的段祺瑞,暗中同日本方面簽訂了一個一億元合同的貸款,他要用這筆錢來整軍經武,培植、發展個人勢力。
段瘦子對德宣戰書,在流程上需要黎胖子蓋章。黎胖子堅決不蓋。驟然間,段瘦子與黎胖子的矛盾升級、對抗加劇。
黎胖子之所以有這個膽量,是因為這時他手中有了一支願意為他保駕護航的軍隊――是「辮帥」張勳和他的軍隊。
時年63歲的辮帥張勳,臭名昭著。他字紹軒,江西奉新人,從軍很早,跟著袁世凱步步高升。鎮壓過義和團,先後任請廷的江蘇巡撫兼兩江總督、南洋大臣;辛亥革命期間,是清廷兇惡的鷹犬。袁世凱復辟稱帝,他是袁的開路先鋒。袁世凱死後,抱著貞節牌坊的他,糾結多個地方保皇武裝,成立十三省區聯合會,張勳自任盟主,一心助清室復辟。張勳和他的部隊官兵頭上都拖著一根清朝的辮子。張勳尚有一定實力,能得到一些反動政治勢力支持贊助。
當不明究里的段瘦子又來找黎胖子蓋章時,黎胖子仍然堅持不蓋。段瘦子火了,以辭職相要挾,殊不知,正中黎胖子下懷。段瘦子當即寫辭職書,黎黎胖子當即批准。段瘦子一是面子上下不來,二是不信北京中央政府能離得了他。他一怒之下,到天津當寓公去了。段瘦子一走,黎胖子馬上命令辮帥張勳率辮子軍進京。
即日,辮帥張勳率7000餘人的辮子軍由徐州進京途中,他專門繞道去了天津看望段祺瑞,實際上,他是要對段強人作出解釋。在位於海河畔的段公館裡,辮帥張勳對段強人說,他率部進京,並不是真要幫黎胖子的忙,他是「借事出徐州」,想把軟禁在紫禁城中清末最後一個兒皇帝――宣統皇帝溥儀解救出來,讓溥儀重新坐回金鑾殿上當皇帝。
見段祺瑞埋所當然地反對,辮帥竟然如此說:你段芝泉祖上是清廷世代軍官,你本人更是清末北洋重臣……你不應該忘思負義。段祺瑞一時沒有吭聲,他要看辮帥究竟要說些什麼、幹些什麼!辮帥夸段祺瑞有能力,有號召力,是個強人,他希望能得到段強人的支持,默許也成。
「復辟這齣戲我去唱。事成之後,清廷復辟,我張紹軒敢保證,你段芝泉的官位絕不比現在小,肯定是個攝政王,如何?」形容枯槁、頭髮花白的辮帥,將鵝似的長頸項一硬,用雞瓜似堅硬的瘦手,咚地一聲拍了拍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脯,言之鑿鑿地保證。
「不行!」段褀瑞一拍桌子,鷹眼環張,正告張勳:「你要走回頭路,絕對不行!現在已經是民國了,你張紹軒還留一頭辮子,我可以不管。你帶辮子軍盤踞一地,我也可以暫時容你們一段時間。可是你要復辟,我就要打倒你。你不要忘了,同你談話的,可是當今國務總理兼陸軍部部長段褀瑞!」
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張勳帶著失望的心情,當天離開天津,率部進了北京。
黎胖子自以為得計。他萬萬設有想到,他是引狼入室。從7月1日起,北京城所有的大街小巷裡躥動著大股小股辮子軍,如嗡嗡營營的綠頭蒼蠅。辮子軍一色清軍打扮,持九子快槍,腰別大刀,打大清國龍旗……一時間,把北京城搞得烏煙瘴氣,引民怨沸騰,同聲喊打。黎元洪後悔了。可是,請客容易送客難。黎元洪轟不走辮帥,反倒被辮帥逼著解散了國會,接著,辮帥將溥儀從紫禁城中接出來,安進中南海當皇帝……
驚慌失措的黎元洪,在謀士開導下,不得不厚著臉皮,請段祺瑞出山收拾亂局。同時下達了對段祺瑞的復職令,下達了對辮帥張勳的討伐令。北京已經完全失去控制。妖道似的辮帥闖進宮去,找黎胖子說個子曰。黎胖子感到生命安全受到了辮帥威脅,躲進了與他有交往的美國大使館。
7月2日凌晨,段祺瑞趕到天津附近馬廠李長泰所率的陸軍第八師宣誓就任討逆軍總司令。當天下午,時年44歲的大名人梁啓超風塵僕僕趕到馬廠,支持段褀瑞討伐辮帥張勳……
在歷史的節點上,張作霖當然不肯落人後,他當即派全權代表趙錫福趕到馬廠晉謁段總理。而因為張作霖與張勳是兒女親家,段褀瑞對張作霖很懷疑,問趙錫福:「張巡閱使與張勳是兒女親家,我要打他的親家,他肯?他還要來幫著我打張勳?」
「張巡閱使說了,家事為小為輕,國是為重為大。」因為有張作霖的示意,趙錫福說得振振有詞:「我們巡閱使堅決表示,以段總理馬首為瞻,聽從段總理調遣,以段總理之意為是!」
「張雨亭深明大義,難得!」民國年間有政壇常青樹之稱的強人段祺瑞如此一句,決定了張作霖日後接著來的好運。
7月4日,段褀瑞以討逆軍總司令名義,向張勳發出討伐通電,同時向全國各地發出討逆電文。馮國璋、張作霖分別在奉天、南京立即通電響應。緊接著,各省督軍紛紛通電響應。5日,段褀瑞率李長泰之陸軍第八進京平亂。辮子軍不經打,一觸即潰,潰不成軍。戰至7月12日清晨,除南河沿張勳那座偌大的公館裡還在負隅頑抗外,整個北京已恢復平靜。
就在張公館即將被強大的平亂軍攻破之時,一輛插著荷蘭國國旗的轎車風馳電掣而來,荷蘭大使多事,接辮帥來了。沒有辦法,為了不致於惹著外國人,攻打張公館的部隊只好奉命停止了攻擊,荷蘭大使在兵慌馬亂中接走了時年63歲的辮帥,同時接走的還有辮帥寵愛的二太太邵夫人。
樹倒猢猻散。在金鑾殿剛剛才坐了幾天的溥儀,屁股還未坐穩,又被掃地出門,重新住進他被軟禁的紫禁城。
政局恢復了,鐵腕人物段祺瑞重新執政。段祺瑞下令通緝、審判的第一批要犯人員中,就有投靠黎元洪的馮德麟。這是張作霖最關心的人物之一。狼狽不堪的馮德麟,化裝成日本人逃出北京,剛到天津下火車,就被直系曹錕部拿獲,押回北京關押。7月15日,倒霉蛋馮德麟在最高軍事法庭受審,以「背叛共和罪」下獄。至於另一個麟、湯玉麟,在張大帥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就在馮德麟被判刑、丟監的當天晚上,馮夫人哭哭啼啼地來求張作霖了。
「大帥!」馮夫人咚地一聲跪在他面前。「只有你老人家才救得了德麟。」馮夫人哭得淚如長河,哀聲連連,說是:「我們一大家子都靠這個莾子,沒有了他,我們這一大家子人沒法活。不看僧面看佛面,請大帥看在你們過去的情份上,救救他、饒了他……」
忍住心中的狂喜,他上前對馮夫人彎腰做了個虛扶的姿勢,好言好語撫慰:「馮大嫂,請起來吧,我答應你。雖然馮大哥犯了大罪,丟監入獄。但我張作霖頗住不要這張臉,頗住命也要把馮大哥救出來。我總不能看著你們一大家人」說到這裡,他顯得異常難過,說話的聲音都在哽。聽大帥如此一說、一保證,很是憔悴的馮大嫂轉憂為喜,起來了。他請馮大嫂坐,讓下人上了茶。這又顯出一些礙難、一些猶豫、一些扭怩。馮大嫂見狀一驚,以為他又變了,翻身又要給他下跪。
「馮大嫂你請坐好。」他趕緊勸住,作古正經地說:「我們不是外人,我有幾句話要給你說清楚。馮大哥要我保出來,可以。不過,你們一定要依我一件事,給我保證。不然,話就難說了,我愛莫能助。」說時,手一攤,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決無問題、決無問題!」馮大嫂趕緊表態,趕緊保證:「不要說要他答應您一件事,隨便要他答應您老多少件事,都決無問題。不要看這個莾子在外面人五人六的,在家裡面,他都聽我的。您老請說!」
「馮大嫂你是知曉的,德麟總是喜歡在我面前摳老大哥的架子,不時同我作對。我千辛萬苦設法通過關係,把他保出來,讓你們一家人美美團聚、團圓。我怕他緩過氣來又同我作對。」
「大帥,你多慮了。」他馬上糾正:「馮大嫂不要叫我大帥,叫我雨亭兄弟好了。我們不是外人,這樣叫,親熱些。」
「雨亭兄弟你想。」馮大嫂很會說話:「這個莾子不僅被一擼到底,而且成了這個樣子,成了犯人。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他成了這個樣子,人家躲他都躲不贏。他還有啥臉面,還有啥力量?他以後就是想同你雨亭兄弟作對,也是有心無力。就是借給他幾個膽子,要他同你雨亭兄弟作對,他也不敢,因為,這是明顯找死!」
「好!」馮大嫂說得頭頭是道,也是這個道理。他徹底放心了,那張青白臉上浮上一絲笑意,他刀切斧砍地對她說:「如此,我就放心了。我答應你。馮大嫂你就回家靜候佳音吧。別的事你不要管。我保證在十天之內,讓馮大哥回家與你們團聚。」說時,揚聲叫小張副官:「用我的車送馮夫人回去。」
當天,他給段祺瑞發去電報,請求段總理出面干預,將馮德麟案批轉奉天處理;將馮德麟派人押回奉天,由他負責監押、管理。在段祺瑞的棋盤上,他張大帥是個很重要的棋子。不出所料,段褀瑞給了他足夠的面子:照准!
最高軍事法庭隨即以「馮德麟參加復辟證據不足」為由,處理為「撤職,不再追究刑事責任。削職為民,處罰金800元」,後派人押回奉天交給了張作霖。
回到奉天的馮德麟,果真就像一隻被打斷了脊梁骨的狗,再也不野了、不咬人了。知恩圖報,他還設法去找到了隱匿起來的湯玉麟,二麟一起到大帥府,向張作霖謝罪、賠罪,懺悔。
這樣一來,解除了面前的心腹之患,他放下心來,瞄準黑龍江、吉林二省動手了。他首先要建立起自己穩固的東北張性獨立王國。
黑龍江省有機可乘。黑龍江省兩個地頭蛇畢桂芳和許蘭洲鬧得不可開交。許蘭洲是海參崴總領事兼直屬陸軍部的整編陸軍第一師師長。五大三粗,取了個女人名的畢桂芳類似北京那個跑了的黎元洪黎胖子,領黑龍江省督軍虛職,名義上是許蘭洲的上級,可許蘭洲對他根本不屑一顧。於是,畢胖子將兩個地頭蛇——獨立旅旅長英順、巴英找去許願。說是,許蘭洲把持的海參崴肥得流油。位於中俄朝三國之間的海參崴,是重要的邊疆城市,也是重要的海邊城市、經貿城市,每年光貿易這一項收入就相當可觀。問題是許蘭洲是老鷹吃麻雀、毛都不留一根,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們兩個旅加起來,打走、打敗許蘭洲決無問題,事成之後,肥得流油的海參崴,就是你們二人的。
英、巴二人有些顧慮,說是,我們與許雖說是白水不沾鍋巴,但他畢竟是師長,官高一級,而官高一級,猶如泰山壓頂,上面追查下來,追咎我們犯上作亂咋辦?不怕,胖得一踏糊塗的畢桂芳大包大攬。他說,我畢竟是黑龍江省督軍,有什麼事,上面都聽我的,有事,我給你們兜住。英、巴二旅長聽進去了,找藉口在海參崴搞爆亂,趕走了許蘭洲,畢胖子卻食言了。英、巴二人後悔莫及,趕快找到還在路上的許蘭洲,三人聯名向北京政府狀告畢胖子無法無天。趁這個當兒,新任大總統徐世昌插手了。與段祺瑞同門同宗的徐世昌,原來也是袁世凱的手下大將、北洋重臣,他是黎元洪在被逼下台後填的缺。許蘭洲本是徐世昌營壘中人,徐趁勢撤了畢胖子,黑龍江省督軍職,由許蘭洲接任。這下惹惱了段祺瑞,他不直接出手,示意張作霖就近用武力撿順這幾個狗咬狗的王八蛋。張大帥求之不得,把這幾個王八蛋撿了,推薦自己的親家鮑貴卿就任黑江省督軍。對此,段祺瑞本來另有所屬,不太樂意,但礙於張作霖的面子,從長考慮也就准了。
拿下黑龍江後,順理成章就是吉林。吉林與黑龍江情況大不同。吉林省督軍孟恩遠是個老油子,從上到下的關係盤根錯節。這也好整。麻煩的是,孟恩遠雖然也像好些督軍一樣,有行政權沒有軍權。而沒有軍權的人,哪怕官再大,比如黎元洪還有繼任者徐世昌,無非紙老虎一個,嚇人不咬人,甚至連人也嚇不著。可駐吉林從屬陸軍部的一個整編師的師長高仕儐,是孟督軍遠房侄兒,遠房侄兒也是侄兒。他致信段祺瑞,指出孟恩遠的種種不是。目的無非是擠走孟恩遠,由他的親信、得力大將孫烈臣為吉林省督軍。他設想,要麼是請段總理段部長,用合法手段撤孟恩遠職,要麼由他張作霖出面,找個藉口,武力驅逐孟恩遠。如果高仕儐敢阻攔,那就把他們一鍋端。段祺瑞表示,怎麼都好辦,關鍵是,段祺瑞不同意上孫烈臣,而是要上田中玉。電話中,段祺瑞操起他那口安徽官話說:「雨亭啊,上次黑龍江省督軍,你要安排你的親家鮑貴卿,我讓了你。有言『排排坐,吃果果』。這次,輪也該輪到了我……」電話中,鐵釘子都咬得斷的段強人非但沒有絲毫居高臨下的意味,倒像在求他似的。但事關要緊,不能退、不能讓,他打了幾聲干哈哈,囫圇了過去。這事暫時擱起了。
怎麼辦呢?他抬起頭來,久久注視著東三省地圖上,像夾心餅乾一樣,夾在奉天(遼寧)與黑龍江之間的吉林省,發起愁來。這是他在這一天中,午後把自己繼續關在書房裡冥思苦索。
太陽正在下去,逼不急待的月亮,在遠遠的天邊升起來。天光薄了,屋子裡蕩漾起一絲最初的暮色。在淺薄的醬黃色暮色中,他那張五官清晰的臉,也漸漸變得模糊起來。他又習慣地背著手,在屋裡踱起步來,處於一種觀想中。
田中玉,青島人,北洋武備學堂畢業,精精幹干一個中年職業軍人,現為陸軍部次長,段褀瑞的下屬、親信將領。段褀瑞執意安排田中玉到東北當吉林省督軍,決非僅僅是當個督軍那樣簡單,而是段褀瑞打進東北的一根堅硬堅強楔子。田中玉同日本人關係很好。段褀瑞走的是親日路線,而他張作霖說到底,也是靠日本人的扶持上來的。田中玉來了,也就相當於段褀瑞來了。如果這樣,如果借段褀瑞「排排坐,吃果果」的話來說,以後吃日本人果果的,就只有段褀瑞的代理人田中玉,而不是他張作霖了。
日本人是實際的、功利的,貪婪的,冷酷無情的、狗日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覺得有一個身穿和服,腳蹬木屐,腰挎長把倭刀的大和武士,在深不可測處,側著身子,手按刀把,冷眼觀察、打量著他。不、日本武士對他其實不過是掛了一眼。日本武士有興趣的、關注的是他張作霖治下的遼闊、富饒的東北大地。日本武士流露出來的是極度的貪婪、攫取。日本武士更多關注的是這片土地上,莾莾蒼蒼的森林;是埋藏在地下的源源不斷的煤礦、鐵礦……是無盡的寶藏;是這片土地上盛產的大米、大豆、高梁……而所有這些,日本都是短缺的、稀罕的。在日本武士眼中,他張作霖不過是他們打獵的一張弓、攆山的一條狗。而「飛鳥盡,良弓藏,狡兔盡,走狗烹」。假如田中玉來了,他這張弓就該收了,他這隻攆山的狗就該烹了。對於在中國的土地上,在他的家鄉東北稱王道霸的日本人,他並無好感。但他要上去,就要利用日本人、離不了日本人,就像日本人也離不了他張作霖一樣。雙方是互相利用。人不可一日無錢,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等到那天,我張作霖羽毛豐滿時,我再讓你們日本人看看我張作霖的厲害,看看我張作霖的真面貌。而現在,只能是潛伏爪牙忍受。千萬不要露出真面目、露出反骨,不要得罪日本人。
就這樣,他反覆踱著步、思謀著、算計著、對比著。目前他手上有名義上隸屬段於褀瑞陸軍部,實際是他個人的整編27、28、29師三個師。此外,他私下悄悄擴展了七個獨立旅。但憑這點力量,完全不足以同段褀瑞抗衡。況且,段是中央,我是地方,段在高處、我在矮處,真是頂起牛來,只有我吃虧的。但吉林問題不能久拖不決呀,久拖生變,對我不利。該怎麼過這個坎呢?真所謂久想出智慧。猛地,「借刀殺人」這句話四個字,電光石火般閃現在他靈活的頭腦中。他心中一喜,「對了!」吉林有不少惹事生非的日本浪人,我怎麼不借日本人這把刀去解決吉林問題呢!就在他猛然開竊,高興地以手擊掌時,小張副官來在門前。
「大帥!」小張副官隔簾報告:「日本駐奉天關東廳長官林權助先生求見。」
「誰?」他聞此言,猛地住步,一驚、一怔、一喜。
「日本國駐奉天關東廳長官林權助。」口齒清楚的小張副官把這句話說得一字一頓。
「請、快請。」他大喜過望,連聲吩咐,「快請、快請!」真是,瞌睡來了,正要睡覺,就有人給他送來了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