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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名副其實東北王 一

2024-10-08 12:52:49 作者: 田聞一

  天剛擦黑,奉天東三省巡閱使署內燈火輝煌。

  新任東三省巡閱使張作霖,在使署花廳設盛宴款待奉天各路官紳,來得最多的是他的發家人馬——整編第27師團以上軍官。赳赳武夫們下了馬,進了門,轉過照壁,沿著長長的甬道昂首挺胸闊步而進而入,掌有鐵釘子的黑皮長靴在五彩碎石鑲就的花徑上叩出空洞的回音。來的紳士都是奉天城內有名望的人;官員則都是廳局長級及以上,他們有的西裝革履,有的長袍馬褂,還有的是前清遺老遺少。這些前清遺老遺少雖然腦後不再拖根長辮子,但他們頭戴瓜皮帽,腰帶上掛檳榔荷包,走路一步三搖,說話之乎者也,一看就很落伍很滑稽。軍官們最看不起這些人,故意像螃蟹樣橫起走路,讓前清遺老遺少嚇得靠邊站,儘量躲避這些兵爺。

  

  花廳里擺開幾十桌,服務員正在作相關準備。偌大的客廳里燈火輝煌。男僕女僕躬身迎候、招侍絡驛而入的客人。真箇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客人們各有各的圈子。熟識的見面點頭招呼,親親熱熱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剝瓜子、吃糖。客廳里客人越來越多,談話的聲音嗡嗡營營。有的人在一邊頭碰頭小聲議論著什麼、探聽著什麼、透露著什麼。不過,若有誰想從他們的談話中聽出點什麼,根本不可能。也有些小開樣的男人,還有些油頭粉面的中年男人,他們的興趣完全不在馬上就要開始的場面宏大的盛宴上,也不在馬上就要出來的宴會主人、東三省新貴張作霖身上。這些人,故意落單坐在客廳里某個不引人注意,而視線很好的位置上,目光鷂鷹似的四面梭巡。他們在暗中觀察、打量、比較出席宴會的先生、軍官們帶來的太太或小姐,他們的興趣在這裡。嗡嗡營營的談話聲和徒然高漲的人氣人聲,衝激得在空中縱橫交叉,由一串串紅紅綠綠小電燈組成的珠串,在空不斷抖動,有點海世蜃樓的飄渺意味。客廳里漸漸有些燠烈,逼得那些麗姝們紛紛脫下穿在身上的多餘衣物,放在旁邊的沙發上、凳子上,這就讓獵艷的男人們大飽眼福。秀色可飡。麗姝們的年齡,兩頭小中間大。她們大都在二十至四十歲之間。這個年齡段是女人的黃金時期,可謂燕(趙飛燕)瘦環(楊貴妃楊玉環)肥,各有風流、各盡其妙。她們大都認識,坐在那裡、三三兩兩,熱烈談論的某某時髦服裝、某某時髦最新化妝品。整個客廳里,流溢著上層社會慵懶、散漫的氣息。愉快的交流還有獵艷,讓客人們不覺時間的流逝。

  晚八時,值星少校軍官張章邁著均勻的步武走進來,在場子中一站,胸一挺,像鴨子扇翅似地將兩手一拍。場上立刻安靜了,大家的目光被新任東三省巡閱使張作霖將軍的親信副官牽引。張章可著嗓子宣布:「各位請注意,東三省巡閱使張作霖將軍馬上到!請大家起立歡迎。」年輕的張副官在這裡用了個軍事術語「起立」,說時轉過身去,目視著張將軍出現的方向――客廳大門,並率先鼓掌。

  張作霖出現了。嘩地一聲,客人們全都對著這位東北新貴鼓掌、熱烈鼓掌。而讓客人們訝異奇怪的是,堂堂的東三省巡閱使張作霖將軍,挽著他的下屬、28師師長、大塊頭馮德麟一起進來。主人容光煥發、精光四射,而挽在他手中的大塊頭神情沮喪,像只落敗的公雞,人似乎矮了一頭。客人們都是老東北,對馮德麟如此這般,心中明白。張作霖當然更是心知肚明。說起來、馮大塊頭是他張作霖的恩師。當他被人們普遍叫作「張老疙瘩」,在大車店當小夥計的時候,馮德麟馮大哥己經是一個有相當實力、相當名氣的山大王了。是馮大哥首先發現了「張老疙瘩」,拉他上山入伙。雖然由於種種原因,他沒有跟馮大哥上山入伙,但是馮大哥開闊了他的眼界,讓他認識到外面的世界有多麼精彩、多麼宏闊;讓他認識到自己原來是個人才。以後他們的發展,到袁世凱時期處於同一起跑線上,他是27師師長,馮大哥是28師長。東混西混,現在他混到了東北三省最大的官,混到東三省巡閱使高位上,而資格比他老,年齡比他大好幾歲的馮大哥卻還在原地踏步。他還知道,更讓馮大哥窩火的是,年前擠走段芝貴、馮德麟發動兵變,都是他的主意。結果,好處被他得了,馮大哥不過是一陪襯。馮大哥心中不愉快、不服,是可以理解的。張作霖知道,就在命令下來那晚,馮德麟在家中喝得大醉,對他的幾個親信放話說:

  「張作霖那小子拿老子當槍使。現在他小子成了一朵人見人愛、人見人羨的大紅花,咱老子成了他小子的陪襯,成了一片綠葉。老子堅決不干、堅決不答應!」消息當然很快就被耳線密布的張作霖知道了,但他佯裝不知,他有整套計劃,他要趁現在「府院相爭」,無暇東顧之機,關起門來整肅、排除異己,建立自己的獨立王國,確定自己東北王地位。現在,他首先要整的,就是這個牽在自己手中的馮德麟。

  這晚張作霖身著藍袍黑馬褂的民國大禮服,給人一種書卷氣、一身和氣和別樣的派頭。在客人們的掌聲和仰慕中,他發表了簡短的就職演說。

  「承蒙諸君幫襯,家鄉父老給力,相較全國其他地方而言,年來我東北三省總體而言,局勢穩定,人民安居樂業。中央日前下令,任命我為東三省巡閱使,德麟兄為軍務幫辦。」他看了看站在自己身邊,不尷不尬的馮德麟說:「這是中央對我們的肯定。唯以後努力,關起門來,辦好我們東北人的事,做出成績,方不辜負中央信任,家鄉父老期望。」他語言通俗,言簡意賅,點到為止。場上再次爆發出掌聲,屬下對他同聲祝賀。「同喜同喜!」他抱拳一揖。小張副官這就宣布「請各位按座位名號入坐,宴席馬上開始。」

  客人們注意到,神情不佳的馮德麟和張作霖坐在首席,但馮德麟總是提不起勁。在客人分別向主人和他敬時,他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懶懶地站起應付敷衍,不發一言,與談笑風生,端起酒杯走來走去,紅光滿面的巡閱使張作霖形成鮮明的對比。對馮德麟明顯的牴觸情緒,張作霖不僅是看到了注意到了,而且在私下作了最壞的準備。

  也許對馮大塊頭的表現,湯玉麟實在看不下去,也許是他想討乖賣巧,也許是張作霖的事先安排,湯玉麟霍地站了起來,用虎威威的眼睛掃視了一下全場,沙聲沙氣地說:「雨亭將軍升任東三省巡閱使,人心所向,名至實歸。這個重擔,除了雨亭將軍,其他任何人挑不起來。不是誰想挑就能挑的。」說到這裡,他毫不掩飾地看了看馬起臉的馮德麟,把話說得更直白、更狠了些:「如果哪個是口袋裡裝茄子――在下面吱吱嘎嘎,辜負了巡閱使的好意,反其道而行之,那麼!」湯玉麟說到這裡顯得很激奮,一手把戴頭上的大蓋軍帽揭下來,往桌上一甩,一張闊臉漲得通紅,碗缽似的拳手捏起,咚地一聲砸在桌子上,擰起一副鉗子似的濃眉,嘶聲啞氣地吼道:「那我湯玉麟肯定對他不客氣!」湯玉麟說話是有份量的。他是當年張作霖在八角鎮的結拜兄弟。過後,湯玉麟認準了張作霖,一個心眼跟到底、不遺餘力。張作霖對他也是足夠信任,他是張作霖手下紅人,現為他是張作霖基幹部隊——整編第27師主力旅53旅旅長兼任奉天密探局局長。奉天密探局局長,這可是至關重要的位置。

  馮德麟在一驚的同時,注意到,坐在旁邊席位上張作霖的兩個心腹干將張作相、張景惠也都虎視耽耽地注意著他。他想,這不是東北版的現代鴻門宴嗎?張作霖唱白臉,湯玉麟唱黑臉,場上都是他們的人。如果我馮德麟與他們過不去,他們完全現在就可以把我馮德麟「黑」了。想到這裡,他怕了,開始注意自己的情緒,夾緊尾巴。好在馮德麟擔心的事沒有發生。宴會中途,他假裝頭痛,對坐在身邊的張作霖說:「雨亭,我人不舒服,頭痛加上眩暈,這會兒我看你,人都在轉。對不起了,我得先回去。」張作霖顯得很關心,立刻吩咐小張副官用他的專車把「馮幫辦」送回家去。

  「不用了。」馮德麟站起身來,手架勢搖。他說他有車,他自己回去。他讓隨他來的,坐在邊角一桌上的馬副官去外面叫司機。張作霖也就不堅持,親自把裝病退席的馮德麟送到大門外,一直看著他上車。這時的馮德麟,沒有病也有了病,因為剛才張作霖那一聲「馮幫辦」,像刀子一樣扎進了他的心、扎得他心上流血。

  馮德麟個性很強。回到家中,他一連多日閉門不出,對張作霖派人給他送去的中央政府任命他為「軍務幫辦」令,堅辭不受;帶出話來,張巡閱使如果堅持要他屈就「軍務幫辦」也可以。不過,要滿足他兩個條件:一、軍務幫辦在規模上,要同巡閱使署差不離;二、軍務幫辦的辦公經費同巡閱使署一樣。

  這完全不可能!這是馮德麟在泄憤,對張作霖出難題。嗅覺比狗鼻子還靈的奉天多家媒體,把二人之間的過節當成頭等新聞,每天追蹤報導。

  張作霖很有辦法,竟能讓與國府總理兼陸軍部長段祺瑞誓不兩立的大總統黎元洪也同意了段祺瑞這紙命令,在這紙命令上加蓋了總統府公章。張作霖表現得很是禮賢下士,他拿上大總統加蓋了總統府公章的這紙命令,親自送到馮家大院,送給馮德麟看。可是,倔犟的馮德麟還是不肯。張作霖做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提出一個折衷方案,鑑於中央撥給東三省巡閱署每月經費30萬元,撥給軍務幫辦的經費15萬元,這中間的差額15萬元,由他張作霖來想辦法,來給德麟兄填平補齊。這下,馮德麟不該橫絆順跳了吧?東三省最高軍政長官張作霖,對老資格的、不講理的下屬馮德麟是仁至義盡。可是馮德麟還是不鬆口,理屈詞窮地把腦殼耷起,不回應。

  「德麟兄再想想吧。這是本月補你的15萬元經費。」早有準備的張作霖,從身上掏出一張15萬元的支票,放在他的桌子上走了。

  可是,第二天馮德麟又派人把張作霖留給他的15萬元支票,退了回去。這些過節、過程,被善於捕風捉影、錦上添花的記者們描述得活色生香,在奉天每天的多家報紙刊發、賺足了讀者眼球,也讓張作霖賺足了人氣。

  死硬的馮德麟還是不買張作霖留的面子,讓人把這張支票給張作霖退了回去。

  那個晨光清亮的早晨,奉天最熱鬧的中央大街上,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場面,引路人觀看、圍觀:一列人數眾多的長隊前面,走著軍服整齊,服裝上白下紅的軍樂隊,軍樂隊吹吹打打。走在軍樂隊之後的是多排身著短褂、市民狀的人。為首的兩人手中拉著一個橫幅,橫幅上排一行大字:「恭請馮軍務長德麟出山!」走在他們之後的人,手中都舉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有力的短句:「為了奉天!」「為了東北!」「請馮軍務長出山」……原來這是恭請馮德麟出山的勸進隊。

  勸進隊將奉天城裡最有名的飯店――德義樓也搬來了。德義樓的一些名廚、大廚走在前面,他們身穿雪白挺括的制服,頭戴標明廚師等級的高帽。之後是一幫年輕的堂官,他們抬著多個蒸籠和碗什。蒸籠里盛著精美的熱氣騰騰的菜餚,沿途散發著香味。而走在勸進隊之後,押陣的是新任東三省巡閱使張作霖。他戎裝筆挺,頭戴雞毛撣帚似的高筒將軍帽,佩上將軍銜,腳蹬漆黑鋥亮的皮靴,騎在一匹火焰般的高頭大馬上,一搖一搖的。他帶的護衛不多,不過四、五十人,但個個精幹。護衛們一半背長槍,一半挎短槍,長槍的槍刺在北國上午清爽的金陽映照下,閃閃發光。精幹的小張副官,騎在一匹高大的口外黑馬上跑前跑後,注意觀察、督促警衛。

  勸進隊所過之處,萬人空巷,人們夾道觀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巡閱使張作霖,不時舉起手來,向夾道兩邊的人招手、微笑,一副親民形象。

  得知這個消息,馮德麟大驚,他再也穩不起了。他知道「鬍子」出生的他,本來在民眾中印象就不好,這幾天再演這一出,他被廣泛地批為不宜好,是「狗坐鴛兜――不受人抬。」這下,他不能不到門外迎接巡閱使了。張作霖很能體諒他,在門前下了馬,在將馬韁拋給弁兵時,張作霖只讓他在德義樓專門為馮幫辦點的菜餚抬進去。別的人不能進屋,他特別對小張副官交待:「都在門外等著,容我進去與馮軍務單獨談談。」張作霖進去與馮德麟關門密談,其實什麼也沒有談。張作霖要的就是這樣一個形式,走這樣一個過場。

  此後,就在馮德麟快要繃不住,即將就範時,這個晚上,意想不到的事來了――他的仇人、張作霖的馬前卒、打手湯玉麟竟然悄悄找上門,找他來了、求他來了,破天荒地提出,要同他聯手對付張作霖,讓他又驚又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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