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8 12:52:46 作者: 田聞一

  深夜時分,萬籟俱寂。正是好睡的時分。然而,最近一段時間總是擔著心,睡不踏實的段芝貴突然被一陣爆烈的槍聲驚醒。他猛然坐起來,槍聲又像猛然漲潮猛然退去的拍岸海潮沒有了。

  「芝貴,咋回事?」睡在他身邊的小妾也被槍聲驚醒了,只不過她不像他一樣驚抓抓坐起來,而是用錦被把自己的玉體蓋緊,睡意釅釅地問他怎麼了。「沒有事。」他說,小妾這就放了心,轉過身,又睡過去了。他卻再也睡不著。東北夏初的深夜,夜涼如水。他從床上輕手輕腳起來,順手披了件薄棉衣,做賊似的,趿上鞋,躡手躡腳來在窗前,將窗簾拉開一條縫,彎下腰,目光透過安鑲在雕龍刻鳳的窗欞上的紅綠玻璃,迎著院子中透出曦微的光線看出去,看張作霖給他派的衛兵在不在?初看沒有,他心中很生氣。等一會看到了――那個背槍的衛兵,不知從哪個背風的哪個地方鑽子出來,影子似地在窗外一搖一搖的,履行著保衛他的責任。他這才放了心,縮回床上躺下來。卻再也睡不著。他在黑暗中睜大雙眼,像征性地望著天花板,思想上閃出一句很悲哀、帶有血脭味的成語「我為魚肉,他為刀俎」,一陣深重的悲哀,從心上走過,讓他不寒而慄。這段時間,東北強人張作霖很不聽話、很不對勁。張作霖的所作所為,就像過電影似地,清晰地在他眼前一一閃現開來、閃現出來。

  年來,從中央到各地,當然包括東北,都大勢不妙。

  民國三年(1915)初,一心皇袍加身的袁世凱加快了當皇帝的步伐。袁的吹鼓手、籌安六君子楊度、孫毓筠、嚴復、劉師培、李燮和、胡瑛等為袁大造帝制輿淪。張作霖表現得也非常配合,他在以個人名義發給袁世凱的勸進電中表示:「如帝制不成,死不再生」。這個時期,張作霖對他段芝貴也表現得非常順從。

  同年12月11日上午9時,在袁世凱的精心策劃、武力威脅下,北京參議院開會表決帝制案,與會各省「國民代表」共1993人,結果全票通過擁戴袁大總統轉為皇帝,「擁戴書」謂:「恭請今日大總統為中華帝國皇帝,並以國家最上完全主權奉之於皇帝,承天建極,傳之萬世。」

  袁世凱稱帝後,第一件事就是論功行賞,袁封張作霖為子爵。沒有想到,沒有多少文化的「鬍子」張作霖得知「子爵下於伯爵;伯爵之上為公為侯……」時勃然大怒。他一是嫌官小了,二是認為袁世凱視他為犬子,張憤怒地說,「我張作霖豈能為他袁項城作子?他把我看成了啥人!犬子?實實是欺人過甚!」袁世凱稱帝很快引發了全國怒潮。雲南省總督蔡鍔首先發起討袁戰爭討袁起義;接著、四川、貴州、廣西、貴州、廣西等省相繼宣布獨立……傾刻間,星星之火燃成了燎原大火。其中,像投槍匕首擊中袁世凱要害的是四川的陳宦!陳原被袁視為頭等親信、頭等封疆大吏,袁是專門安排陳宦到有中國首省之稱的四川掌握軍政大權。而就在袁世凱進一步生,退一步死的節骨眼上,陳宦不僅不幫他的忙,而是帶頭造反,火上澆油。在造反的同時,讓文筆厲害的清末四川最後一個狀元駱成驤以他的名義連續發出三封討袁電。駱成驤將這三道討袁電擬好交給陳宦時就說:「這三通討袁通電,要活活氣死國賊!」果然,袁世凱接到四川陳宦發去的三道通電後,當即氣得吐血倒地,不省人事。

  至此,袁世凱才驚訝地發現,他已經坐到了全民噴發的火山上,不得不宣布廢棄帝制,企望重新坐回民國大總統寶上去。但是,已經晚了。在全國人民一片喊打聲中,大勢所趨,雪崩似的,連他的幹將、手握重兵,過去唯他馬首是瞻的北洋大將馮國璋也拒不聽從他的命令,停止對南方用兵。袁世凱在全國上下一致的喊打聲中,焦頭爛額、走投無路、繞室徘徊。這個時際,關外張作霖向袁伸出援手,表示可以從關外發兵為袁所用,為袁解燃眉之急。但他有個條件,希望給他的部隊補給足夠的軍械糧餉。

  這時的袁世凱,就像落水將死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馬上滿足了張作霖的要求。然而,得到了滿足張作霖,卻又搖身一變,抬出「奉天人只治奉天」的擋箭牌,說話不算話,拒不出兵……就這樣,在全局動蕩眾叛親離中,只當了短短83天短命皇帝的袁世凱氣得吐血而亡。

  全國各地各自為政,群龍無首。

  段芝貴更慘。他在東北沒有根基,袁世凱一倒,他頓時無依無靠,形同孤兒。這時,東北各地傳出打倒、揪出袁世凱餘孽段芝貴的呼聲,張作霖對此無動於衷,讓這股針對他的烈火大有越燃越旺之勢。他只好求張作霖。「張將軍!」他可憐巴巴地找到張作霖,像一隻搖尾乞憐的狗。他說,「張將軍,你答應過的,我到奉天你會保護我、管我。」張作霖顯得很豪氣,把胸脯一拍,大包大攬地說:「要管、要管!」在這裡,張作霖捨棄了「保護」二字,只說要管他。結果張作霖確實把他們一家管起來了,把他們一家人都接了過來,住在張作霖的張家大院,將套院給了他們一家住,還給他們安排了哨兵、衛兵。但這樣一來,他又被張作霖管制了起來。這樣的生活不是個辦法,活不活、死不死的!但該如何破局呢?他想來想去,也沒有想出個好辦法。一更二更又三更,在床上輾轉反側的他,直到黎明時分才睡了過去,這一睡就睡「死」了。

  

  他們家像所有的官宦人家一樣,習慣晚睡晚起。他家到張家大院己經住了一些日子,張作霖在生活上對他們還是很照顧的,他們有自己的廚子、傭人。總之,他們在張家大院過著似乎與以往一樣的日子。

  而這天不同了。小妾己經起床,坐在梳妝檯前梳頭,他是被小妾推醒的。

  「你怎麼回事?」他眯縫起眼睛問小妾:「你起來了就起來了吧,早飯又沒有什麼講究的,你要吃就去吃,何必把我整醒?為了你、為了我們這一大家子人的往後,我昨晚考慮來考慮去,幾乎一宿未睡。」「不是我要把你搖醒。」小妾很不以為然地頂了他一句,一邊用梳子梳頭,一邊往梳妝檯走去。厚重的紫金窗簾拉開了一半。小妾和她的梳妝檯暴露在那邊清亮的晨光中。他發現,這些天原來在他面前柔嫩得像豆腐似的小妾對他也有點離心離德了。真是,人倒霉了,喝口水也要卡喉嚨!他的妻兒都還沒有來,他把他們留在了北京。這個藝名「金蝶蝶」的小妾,是他到奉天后討的,她原是唱二人傳的,有些名氣,也有些姿色,今年剛二十歲,整整比他小二十六歲。小妾坐到梳妝檯上繼續梳妝打扮,用背對著他。她這時穿的是一身雪白寬大的絲綢睡衣,完全顯示不出內在的苗條豐滿的身姿、雪白細嫩的皮膚。從背後看去,罩在明亮晨光中的她,就像一隻快要上架吐絲的肥蠶。

  他嘆了口氣,對背對著他的小妾說:「你話還沒有說完吧?你說是哪個把我弄醒的?」

  不容小妾回答,窗外傳來他從安微老家帶出來的管事老段的咳嗽聲。他知道這是假咳,老段找他有要事。老段與他並不沾親帶故,用老段作管事,一是因他是安微老鄉,二是都姓段,他是個家鄉觀念很強的人。

  情知有事,而且是要事,他立刻翻身而起。他知道,若不是有要事,借一百個膽子給老段,老段也不敢來攪擾他的美夢。

  「老段,你不要在門外咳咳聳聳的!」他邊穿衣服邊問窗外的老段有啥事?

  「張作霖張將軍請你飯後過他那邊去一趟,說有要事相商。」老段的口齒很清楚。

  事來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他的心猛地一跳,他竭力沉著氣問老段:「過去的時間,他說沒有?」

  「說了,上午九點,張將軍在他家客廳恭候。」

  「知道了。」倒霉蛋段芝貴沒好氣地對門外報信的老段說:「你下去吧,讓大家該幹啥就幹啥。」

  「是。」門外,老段雜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雨亭,你找我?」按照約定的時間,段芝貴準時來在張作霖客廳,進門就問。主人己經等在那裡了,在看報紙,看來有段時間了,長方形的玻晶茶几上,花花綠綠的報紙碼了幾堆。主人對他的問,聽而不聞,頭都不抬,連眼角都不掛他一下,只是用下巴示了個意,要他坐在對面沙發上。他一邊小心翼翼地坐下去,一邊注意觀察張作霖的神情。

  「昨晚上的槍聲你聽到了吧?」張作霖猛不丁地問。

  「聽到了。」他睜大他的鼓眼,不解地說:「怎麼了?」

  「馮德麟帶他的部隊造反了,說要捉拿你!」

  「是嗎!」他頓時手腳冰涼,木木地看著馬起臉的主人,不解地問:「馮德麒不是你的下屬嗎,他怎麼敢?」

  「下屬管什麼用?關鍵是人心所向!」張作霖抬起頭,看著他,用教訓的口吻說:「孫中山有句話說得好,『當今潮流,浩浩湯湯,順之者存,逆之者亡。』當今潮流是什麼?就是民眾自發的清除、公審袁世凱的餘孽餘黨。我張作霖不要說就這點能耐,哪怕能耐再大,也不敢逆潮流而動。昨晚上的事,幸好我發現及時,制止得快,要不然!」張作霖用一雙冷冰冰的眼睛看著他,機彈打來似的,清癯的臉上浮起一絲陰狠的奸笑:「要不然,你段先生恐怕這會兒己作馮德麟的刀下之鬼了。」他驚愕地注意到,張作霖不再稱他為總督,而是改口稱他為先生了。也就是說,頃刻之間,他己經從中央大員變成一介庶命了,甚至是罪人。

  「謝謝!謝謝雨亭將軍!」他說時欠了欠身說:「待雲開霧散日,我段某會重謝張將軍。」

  「怕是等不到那天了。你看看今天的報紙。」說時,張作霖把一張當天的《奉天日報》拍在他面前,接著又翻出東北三省的多張報紙要他看。

  段芝貴一看這張報紙,頭嗡地一聲,這天的《奉天日報》頭版頭條的通欄大標題是《奉天民眾強烈要求公審袁世凱餘孽段芝貴》,下面副題是一行小字「昨夜馮德麟部兵變欲逮捕段芝貴,經張作霖將軍干預兵變平息」。這篇報導占了半個版面,記者詳實地報導了昨晚事端的由來、發展及結果,還配有評論。看了這篇文章,別的報紙他不願看、也不敢看下去了。

  「雨亭將軍,我們不是外人。」段芝貴周身抖索著說,「全看將軍你了。張將軍,你可不能不管啊!」

  「你放心,我張作霖不是那種見死不救的人。但是,有一點!」張作霖看著面無人色的段芝貴,說:「你一定要聽從我的安排!」

  「當然,當然。」段芝貴連連點頭,「這是肯定的、肯定的。」

  「那好!」張作霖言之鑿鑿:「你不能再留在東北了。趕快走、就走,越快越好,多留一會就多一分危險。」

  「問題是我無路可走呀!」段芝貴哭喪著臉。

  「有地方可走,天無絕人之路。」張作霖胸有成竹地說:「你哪裡來就回哪裡去。」張作霖替他分析得頭頭是道,「段先生是昏了頭吧?你忘了嗎,現在天下可是你們段家的。你的侄子段祺瑞現在身任國務總理,軍政兩大權在握,說一不二。你是他親叔叔,他不能不買你的帳,不能不管你。他手中有一大把大官還沒有人當,你回去正當其時。你何必窩在東北這個窮地方、爛地方擔驚受怕,被民眾抗議來抗議去、被小小一個馮德麟欺傷心,抓來抓去,弄得我也為難!」

  「對的哈!」段芝貴一副幡然醒悟的樣子,用胖手在他油光光的禿頭上猛拍了拍:「哎呀,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呢。」既然都想到了這一點,張作霖當即禮送段芝貴回北京,事情也就定了。

  張作霖顯得很夠意思,當即給段芝貴安排了專列,又派人把段在不長時間內,借東三省總督職在東北狠勁搜刮的民脂民膏,裝進多個箱子,計200萬元白花花的現大洋和一些金銀財寶、文物珍奇打點收拾停當送上了火車。張作霖送了段芝貴些好東西,如高麗參、猴頭、關東寶等等,張作霖專門派一個排,武裝護送段芝貴回北京。

  「拿酒來!」車站上,一切停當後,張作霖要上演長亭送別這一出了。

  一個長相清秀的弁兵手中端著一個髹漆托盤而來,盤子當中擺一個酒壺,盤子中的兩隻酒杯己斟滿了酒。張作霖和段芝貴分別端起了酒杯。

  「祝段兄一路順風。」這會兒,張作霖又改了口,他將酒杯舉至眉間祝酒道:「請兄在京修整一陣,待東北局勢穩定,望兄儘快返回奉天重新執掌東北大權。屆時,我來接你。」

  段芝貴舉杯回應:「雨亭厚恩,芝貴銘記在心。」咣地一聲,兩人碰懷,一飲而盡,並亮了杯底。然後張作霖送段芝貴上車。

  專列拉響汽笛,離開奉天火車站後,很快不見了蹤影。張作霖站在車站上,目視著一溜煙消逝在蔥蘢東北大平原上的專列,不知為什麼,清癯的臉上抽搐了一下。

  專列行約百里,到達溝幫子火車站時,前方,忽然有兩排機槍子彈噠噠噠、噠噠噠地朝專列上空射來,封鎖了道路。專列被攔截了下來。一直擔著心的段芝貴,彎著腰從車窗內望出去,不看則已,一看頓時嚇得面色蒼白、虛汗長淌。前面兩邊小山坡上,有多挺機槍對著他們,很多身穿黃軍服的東北軍端著槍,蟻涌蜂聚地逼了上來,多個粗喉嚨齊聲大喊:「段芝貴滾下車來!」聲震天地。

  「王排長、王排長,這是咋回事情!」段芝貴竭力沉著氣,打開車門,走去問坐在前面車廂內,負責保護他的王排長,可是王排長不在。就在這時,王排長上來了,身邊帶著一個團長。

  這個團長看著面前驚慌失措的段芝貴,劈頭就問:「你就是段芝貴?」

  段芝貴矜持地點點頭,看著這個中等身材,一臉胳腮胡,軍腰帶上斜挎著一把小巧玲瓏手槍的團長說:「請問,你是哪部的?」

  「我是汲金純的部下,三團團長邱正。」啊,汲金純!段芝貴心中暗暗打鼓,汲金純不是馮德麟的屬下旅長嗎?馮德麟不是要抓我嗎!糟糕,碰到他們的槍口上了。

  「那好!」邱團長驗明正身,對他宣讀了一份奉天軍民要求懲處段芝貴的文告――

  「段芝貴本系清廷餘孽,後又為袁世凱張目,成為鼓吹帝制的禍首。現竟然攜帶巨款畏罪潛逃,我們奉天人堅決不答應!」邱團長念到這裡,把手中文告一卷,揚起濃眉,虎威威地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段芝貴,提高聲音宣布:「現在我奉上級命令,為順應軍心民心,將段犯芝貴押回奉天公審、嚴懲!走吧!」

  「且慢!」段芝貴反映了過來,他退後一步,調頭對王排長說:「你奉張作霖將軍命令,負責保衛護送我去北京。」說著又調過頭看著邱團長:「你們都是張作霖張將軍的下屬,現在你們究竟誰該聽誰的?」

  王排長做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兩手一攤說:「沒有辦法!段將軍你是看到的,沿路到途都是馮部28師的人,他們兵強馬壯,我們這幾個人就是想沖也沖不出去。要是真動起手來,他們馬上就可以把我們,包括你這樣身份尊貴的人,打成肉泥。」

  段芝貴仍然不死心,從身上掏出張作霖開給他的路條,遞給邱團長。

  邱團長接在手中,邊看邊念:「這是趟專列。希沿途軍民著意保護,不得有任何礙難、阻攔。

  「此令

  奉天督軍兼巡閱使 張作霖 即日。」

  「嗬!」邱團長看著手中張作霖開具的路條,做出很驚的樣子:「段先生,你有張將軍開具的路條,就好說些!請你休息一下,容我去請示上級,馬上就回來,請稍等。」頃刻間,邱團長這個怒目金剛變成了笑頭和尚,說話也和氣、客氣了。

  邱團長下車去不久,又上車,由王排長帶著走進段芝貴的軟臥包廂。邱團長對段芝貴說,適才他去請示了頂頭上師汲金純,汲旅長當即指示,既然有張督軍開具的路條,有什麼說的?放人放車!不過,汲旅長的意思,你人可以走,但東西不能帶走。所有錢物都得留下!邱團長問段芝貴:「看你的意思?看你還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喪魂落魄的段芝貴頭腦轉得很快,當即很爽朗地表示:「行!」儘管他挖心挖肺地痛。他安慰自己:命最要緊!錢財乃生外之物,沒有了命就什麼都沒有了。有言「三年清知縣,十萬白花銀。」我侄子段祺瑞目前是朝中頭號人物,回去找到他,想來撈個大官當不成問題。回到北京,活動活動,撈個肥缺,重新再來,東山再起。這些東西,老子不要了,權當餵了狗。邱團長卻又說:「那請你老寫張自願留下車上所有財物,捐獻給東三省寒門人家的條子,權宜是你老留給東北人民的念想。不然,這事我以後說不清。」

  沒有辦法,打落牙齒和血吞,段芝貴只得按這個邱團長的要求,忍淚含悲地寫了「條子」,忍痛將他搜刮來的海量錢財,還有幾樣價值連城的文物捨棄給了土匪打刼般的馮德麟部,這才回到北京。

  段芝貴一回到北京,就立即去國務院找國務總理段祺瑞,本想在侄子面前痛告張作霖欺人過甚。可是段祺瑞不見他,他一連去了幾次,都吃了閉門羹,只得回到家中,一邊生悶氣,一邊托人活動。他哪裡知道,這時府院之爭相當激烈,段祺瑞無睱東顧。府院之爭的由來是:袁世凱死後,副總統黎元洪依法繼任民國大總統。但黎元洪這個大總統遠遠不能同袁世凱相比,他這個大總統是名義上的、象徵性的,他手中是空的,沒有任何實力。實力都在握有軍權政權的國務總理段祺瑞手中。手握大權的強人段祺瑞要黎元洪作一個影子總統,作一個負責蓋章的機器,偏偏黎元洪又不肯,千方百計想駕馭段祺瑞。於是府院之爭愈演愈烈。

  段祺瑞是個有主見的人,是個很霸道、獨斷專行,鐵釘子都咬得斷的人。

  袁世凱生前曾經私下向西方五國銀行借過一大筆款項,後消息傳出,在國會中人數占優的國民黨議員表現得很激憤,要求事後經營此事的段總理到國會接受議員問詢。段祺瑞也不推諉,坦然接受,定了日期。那天,國會議員們一到場,就發現氣氛反常。大批荷槍實彈的士兵封鎖了國會各個通道,包圍會場,如臨大敵。待驚悚不安的議員們剛剛坐定,只聽門外站崗的兵們將胸一挺,揚聲道:「段總理到!」話未落音,見見體形消瘦、戎裝筆挺、腰上挎刀、著黃呢軍服、腳蹬黑亮皮靴、佩陸軍上將銜的段祺瑞,在侍衛們的簇擁下風一般而來,健步登台。他在台上的桌後一坐,正襟危坐,將長長的指揮刀在胸前一豎,用戴著白手套的雙手拄著刀把,看著場下,滿面秋霜。頓時,原先很有點喧鬧的場上鴉雀無聲,議員們被他鎮住了。

  「不是有人有事要置詢本總理嗎?」段祺瑞揚起安徽合肥音很重的北京官話問間,用霸道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全場。就有不睬禍事的國民黨議員站起來,就袁大總統在時私下向西方五國銀行借款事由來質詢總理。

  段祺瑞也不解釋,只是把頭一昂,一字一句說來,猶如板上釘釘:「木已成舟,毋庸再議!」他就一句話八個字,說完見台下的議員們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一時之間惶置無計。段祺瑞霍地站起,昂首而去,事情不了了之。

  段祺瑞雖是個大忙人,一般人要想見他比登天還難,好在他也還顧念親情。他還是在百忙中約見了從東北落魄回來的叔叔段芝貴,他要求叔叔在很短的時間內把話說完。早有準備,好不容易爭取到這次機會的段芝貴,這次說話出奇的流利、簡潔,在規定的時間內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歸結起來,無非兩點:一是他控訴在東北如何受到張作霖等地頭蛇的欺凌;二是直裁了當請求侄兒給他安一個合適的位置。

  段祺瑞是個惜字、惜句、惜時如金的人。在他那間布置得像個作戰室的辦公室里,坐在一張碩大的辦公桌後的段祺瑞,聚精會神地聽完叔叔這番話。他只聽不說,不發一言。叔叔說完後,滿懷希望地看著他,他卻站了起來,讓副官送客。他讓副官用他的最新日本產轎車、專車,把叔叔送回家去。

  段芝貴回到家中,一直等著、盼著段祺瑞處分張作霖;盼著段祺瑞給他個官坐。可是他失望了。張作霖不僅沒有受到任何處分,反而升了官。他等到的是,段祺瑞一連簽署發布的兩道任免令,報上都登了。第一道令是免去他——段芝貴的東三省督軍職。第二道令是任命張作霖為東三省巡閱使,領盛武將軍銜。東三省巡閱使相當於過去的東三省總督,了得!更讓他氣得冒火的是,段祺瑞在下達的第二道命令中,居然把他的頭號仇人、敵人馮德麟也升了官,升為張作霖屬下的軍務幫辦。

  啪地一聲,正在書房裡走筆寫字,藉以打發日子,排解憂煩心緒的段芝貴看了報,得知這消息,當即氣得氣血攻心。他拿起書案上那枚小小的純金鑄奔馬鎮紙,朝窗戶狠命擲去,將窗上的玻璃砸得粉碎。聞聲而進的小丫寰梅香,見主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地板上,嚇得花容失色。就像大白天見了鬼,梅香一邊呼叫:快來人,一邊飛跑到上房,向太太報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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