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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淒風苦雨,鐘山東望又黃昏

2024-10-08 12:51:59 作者: 田聞一

  「號外、號外!看何應欽向日本政府提出抗議,日本答應近期遣返大漢奸陳公博回國!」

  「看《中央日報》最新消息,因民怨沸騰,蔣委員長不得不命令戴笠將『變色龍』周佛海押回重慶審訊!」……

  一大早,在國民政府即將還都的南京鼓樓大街、中華門外……賣報的小販們背著剛剛出版的厚厚的一疊一疊的報紙,跑得習飛快,手中揚著報,邊跑邊吆喝。人們紛紛駐腳,爭相購買。

  與此同時,一輛輛美式十輪大卡車上滿載著頭戴鋼盔,手持美式卡賓槍,全副美式裝備的中央軍,在南京的大街上輾過,颳起一陣風。而南京的機場、碼頭更為繁忙。隨著一架架大肚子美軍運輸機和一艘艘大輪船在南京機場、碼頭降落靠岸,吐出的是蝗蟲般的蔣介石的中央軍精銳部隊,是衣冠楚楚的接收大員們和跟在他們身後的衣著時髦、手中抱著哈巴狗的太太、小姐。

  南京鼓椄前偌大的廣場上人山人海,萬人空巷。人們正里三層外三層地觀看日軍投降。廣場中央,日軍已經交出的槍械、彈藥堆積如山。在國民黨軍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戒備森嚴中,足有一營日軍列隊緩緩而來,依次走到廣場中央放下武器,聽說聽教,乖得龜孫子似的,往日的不可一世蕩然無存。

  看著這些鼓舞人心的熱鬧場面,好些市民卻又交頭接耳紛紛相互問詢,你們知道陳公博呢、周佛海們嗎?國民政府對這些大漢奸是怎樣處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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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怨沸騰中,重慶方面起先並不知陳公博已經逃亡到日本。進入南京的先遣軍奉命在城裡過篩子似地搜捕陳公博。先前一直擔任國民黨軍政部長兼全軍參謀長總長要職的何應欽,因為在歷史上和蔣委員長以及後來同委員長的學生、愛將陳誠一直明里暗裡較著勁,抗戰結束後,蔣介石將陳誠和何應欽的職務來了個顛倒。表面上兩人的軍職還是一樣大小,其實,權力的天平已大大向陳誠傾斜,身為國民黨陸軍總司令的何應欽,負責到南京接受日軍投降,並為國民政府還都打前站的他,得知陳公博逃亡日本,義憤填膺,請准國民政府,立即向日本方面提出最強烈抗議。

  身在日本的陳公博聞訊後,做出一副正義凜然的君子相,立即給陳應欽發了一篇長長的電文。稱他當初之離開南京,是不願意死在亂軍之中,他願意回國接受國民政府審判。說在他離開南京前夕,曾寫過一封長信,交給日軍在南京負責同重慶方面接洽的聯絡官――侵華日軍司令部顧問岡田,要他務必將信轉重慶方面……在這封電文中,他陳公博特別表明,「去日本是迫不得已,一俟中央有令,立即回國接受審訊」云云。

  何應欽接到陳公博這封長長的電文,立刻責問岡村寧次,要他查明此事。事情很快就查明了,陳公博所說確有其事――負責轉信的岡田參謀,一時疏忽,將陳公博的信擱置在了一個普通檔案內,種種囑託忘在腦後。弄清緣由後,1945年9月19,原日本侵華軍總令岡村寧次大將親自將這一份遣忘轉交的信件送到何應欽手上,再三謝罪;並正式告訴何應欽,日本政府答應儘快引渡陳公博一行。何應欽這才鼻子裡哼了一聲,答應放岡次寧次一馬,不再往他頭上罪上加罪。

  而與陳公博相比,這時,善於鑽營的周佛海命運截然不同。一夜之間,他似乎不僅百罪倶無,而且又成了重慶方面的新貴,紅人。8月19日,周佛海竟在報上發表公開聲明,就此與汪偽斷絕一切頭系,宣布就任國民黨上海市行動總隊總司令,以戴笠派來的程克祥為行動總隊秘書長兼宣傳處長,以劣跡斑斑、漢奸臭名遠揚的羅君強、熊劍東為副總司令,負責責維持非常時期的寧、滬等地安全秩序。他宣布在上海、南京、杭州分設三個指揮部,利用他們手中掌握的武裝力量控制京滬線,嚴禁寧、滬、杭等地人民群眾集會遊行……不用說,這是蔣介石為了防止沿海一線及寧、滬、杭等重要城市不致落入共產黨手,竟不顧民憤,重用周佛海這些大漢奸。在全民抗議聲中,蔣介石竟我行我素,讓周佛海類招搖過世,發號施令,耀武揚威,搖身一變,從民族罪人變成了民族英雄。

  10月2日。日本京都郊外那座具有唐代風韻、濃陰匝地、花木扶蘇,高牆中雕樑畫棟,陣陣清風將飛檐上掛起的風鈴撞響的金閣寺,一早就被憲兵團團包圍了。

  寺內,一間窗明幾靜的靜室里,身著一襲青布長衫,面容消瘦,在榻榻米上正襟危坐的陳公博,正在與近衛晤談。就是這個早已下野,曾經兩次身任日本首相,決定了他和汪精衛等人命運的近衛,體態已然發福,滿頭銀髮,臉上滿是憂戚,也是正襟危坐。被美軍監視的近衛,是藉口到金閣寺為母親做佛事來為老朋友陳公博送行的。

  一時相對無言。明亮的陽光透過一扇玻窗照進屋來,在他們身上閃爍游移。窗紙上疏枝橫斜,四周沉入了海一般的空寂。

  「陳君,我對不起你和汪先生!」突然,近衛向他伏地謝罪,哽咽著說:「當初,汪先生冒險離開重慶,致力於和平運動,是對我提出的日中提攜和平三原則的贊成。然而,我雖兩次身任首相,卻未能左右日本政局,竟致讓政治上近視短見好戰的鷹派人物東條英機最終左右了大和民族的命運,竟致不可收拾,給我們民族也給你們帶來了滅頂之災……日本戰敗了,和平運動失敗了。我對不起天皇,對不起你們!」說著伏地不起,唏噓不已。

  「近衛君請起!」陳公博用兩手將近衛扶起,他的聲音很平靜,態度也很溫和:「近衛君請不要自責。公博深信,中日兩國一衣帶水,源遠流長。一場浩劫之後,中日兩個偉大的民族最終會攜起手來,和睦相處,共襄勝舉――這是孫中山先生畢生所期望,也是必然會實現的,不過要期以時日而已!」他安慰了近衛,又以悵惆的心情談起,汪精衛確實是對近衛寄於了很大希望,而他又是如何違背理性思索,屈從感情,跟著汪先生從事和平運動的……

  耳中隱隱傳來了寺中和尚們做法事的抑揚有致的誦經聲。窗外遠處,寺中後園如墨的樹冠中,一隻只向著朝陽翩躚飛去的白鶴,姿態飄逸,輾轉啁啾,長鳴不已,越發增添了屋內一種哀痛氣氛。近衛站了起來,向陳公博告辭。陳公博將他送到門邊,端起手來一揖到底。

  近衛不忍,轉過身來,只問:「君何時能再到日本?」

  陳公博慘然一笑:「一切皆出於緣!」

  對於他們這次晤談,事後終於得到解脫,而這天陪著近衛去了金閣寺的今井武夫在他的《回憶錄》中這樣記述:「戰敗的日華兩國領導人,丟棄了生死之念。他們談了些什麼,約定了些什麼,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對於我們,是永遠無法詳細知道的了。但無疑的是,他們一定在心底里有彼此相通之處……」

  迫於壓力,陳公博一行被日本憲兵押解到京都機場回國。當陳公博在京都機場下車,即將由日本憲本押著登上那架停在停機坪上的塗有中國青天白日旗徽的美制E14飛機時,陳公博轉過身來。只見機場上憲兵林立,氣氛肅穆,如臨大敵。前來為他送行的小川、近衛等人已等候多時。近衛向陳公博走來,他步履有些踉蹌。來在陳公博面前,他彎下腰去,三行鞠躬後,伏跪在地,再三表示歉意,淚如泉湧。

  就在陳公博將近衛扶起時,一輛敞蓬美式中吉普風馳電掣開到飛機前戛地一聲停下。從車上下來了幾位身材高大,動作靈敏,身穿藏青色西服的中年男子――他們是戴笠專門派來押解陳公博一行回國的軍統高級特務。他們同日本方面辦理了手續。

  陳公博自知最後的時刻到了。他對前來送別的近衛等人慘然一笑,說:「在我惜別你們之際,心情難以表達。讓我送你們一首詩,留作紀念吧!」說著,口中吟誦開來。向來艷羨中國文化的近衛、小川等人深知陳公博功底雄厚,詩文以沉雄有力著稱,趕緊作了記錄。只聽陳公博一字一頓,朗朗有聲:

  烽火縱橫遍隱憂, 抽江空欲斷江流。

  東南天幸山河在, 一笑飛回作楚囚。

  念完轉過身去,大步走上舷梯。周隆庠、林柏生、陳君慧、莫國康等在他之後,如一根線穿上的螞蚱,魚貫而上。只有陳公博的夫人李麗莊要求滯留日本竟得到批准,沒有同機押回。

  艙門轟然一聲關上了。美制E14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加速、起飛。

  三個多小時後,飛機飛抵南京上空。端坐在舷窗前的陳公博往下望去,在最初的一線暮藹中,六朝故都南京的山山水水,名勝古蹟已然歷歷在目。一條茫茫大江如同一條白練,由西而來,向東而去。陳公博一時百感交集,在飛機上寫下了他生命中的最後的一首詩:

  獵獵西風冷北門,鐘山東望又黃昏。

  只期國土酬知己,萬劫歸來不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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