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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油干燈盡,汪精衛客死東瀛

2024-10-08 12:51:53 作者: 田聞一

  「海鶼」號專機飛上了八千米高空。

  舷艙里,汪精衛將身子斜靠在金絲絨軟背椅上,注視著窗外的風景。團團銀棉似的白雲在機翼下翻滾。天,是那麼那麼藍,纖塵不染。太陽,那麼明、那麼亮!他突然覺得自己不知身在何處,要去什麼地方?他多麼想時光靜止,就這樣一直飛、飛、飛上太虛幻景。他是詩人,詩人的聖殿與世界上正在發生的爭鬥、吶喊、流血、戰爭等俗事可謂風馬牛不相及。現在,他覺得自己大有逃脫之感,心靈從來沒有過如此清淨、舒坦、安詳,多麼難得啊!他微微閉上了眼睛,享受這身心少有的寧靜。

  「四哥――?」坐在身邊的陳璧君在輕輕喚他,他不情願地睜開了眼睛。

  「你看――!」順著夫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原來飛機已經降底了飛行高度,視線中出現了熟悉的日本列島景觀,漸次映近眼帘的是金屑似的沙灘,綿長的海岸線展開豐滿的曲線,濃陰復蓋中煙村點點,還有披綠的山嵐……接著,東京在望了。鱗次櫛比的聳入雲霄的大廈間,條條平坦如砥的街道上,梭巡的車輛甲殼蟲一般……

  汪精衛不禁坐直了身子。

  「海鶼」號專機經過兩個多小時的空中飛行後,安全、平穩降落在東京機場。

  艙門開了。汪精衛率先走出機艙,東京眩目的陽光陡然潑灑而來,讓他不習慣。他用手遮住陽光,往下一看,這才注意到,日本首相東條英機率所有內閣要員都在機場上迎接他。他趕緊快步走下舷梯,同大步迎上來的東條英機緊緊握手。

  他這是第二次同東條英機見面。他一邊握手一邊仔細打量這個將把整個大和民族引向滅頂之災的鐵腕人物。東條原是一個在日本三軍中最有影響的陸軍中的鷹派將領。現在當上了首相的他,仍戎裝筆挺,標準的軍人姿勢。他的身量要比一般所見的日本人高些,體格魁梧勻稱,頭上破例地沒有戴軍帽,剪一頭短髮,頭髮很硬,根根直立,猶如鋼針。他們相互鞠躬。東條握手很有力,握手時,似乎想要把汪精衛拉近些,用他雙犀利得槍彈似的目光看清他在想些什麼。

  接著,汪精衛將他的隨員陳璧君、周佛海、周隆庠等一一介紹給東條英機並同日本內閣大員們和大本營的將軍們並一一握手。

  機場上,軍樂隊高奏兩國國歌。

  

  當「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奏起,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冉冉升起時,他們注視著這面升起的「國旗」和有別於重慶國民黨國旗的、旗下擺兩根黃綢的、豬尾巴似的飄帶。

  在東條英機陪同下,汪精衛檢閱了三軍儀仗隊。禮砲轟鳴二十一響。走在紅地毯上,向行禮如儀的日本三軍儀仗隊頻頻還禮的汪精衛,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榮耀、滿足和內心的熨貼。他是一個政治家,政治家把政治待遇看得高於一切。

  汪精衛當天下午去皇宮拜謁了裕仁天皇。第二天出席「大東亞會議」。金碧輝煌而又極富民族特色的會議大廳中央擺著一張碩大鋥亮的橢圓形的會議桌。當汪精衛踏著紅地毯,走進大廳入坐時,頓時感到很大的滿足。因為他看出他的地位僅僅次於主人――日本首相東條英機。在他之下,依次坐著的是來自中國東北的滿洲國總理張景惠、泰國國王混瓦塔雅昆、菲律賓總統馬雷爾、緬甸國王巴莫等。而且,只有他和東條英機面前才有麥克風。日本民族真是一個精於打算,講究實力和功利的民族啊!他在躊躇滿志的同時,心中不由感慨萬端。

  麥克風響起來了――東道主、會議的主持者東條英機開始講話、致詞。他仍然是戎裝筆挺,虛應兩句後,很快進入正題。他說:「第二次世界大戰已到關鍵時刻。儘管目前在歐洲戰場上友軍遇到了些困難,在亞洲看起來美軍也得逞於一時!然而!」說到這裡,東條的樣子發狠,眼睛閃著霍霍冷光,聲音也變得粗濁而急躁起來,話題也宕了開去:「大日本皇軍是不可戰勝的……值此艱危時期,我大和民族視死如歸,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有多少熱血男兒自願參加神風敢死隊、駕駛戰機去撞擊美軍軍艦,與敵人同歸於盡。在琉球(沖繩)拉劇戰中,有不少島嶼上的男人為天皇全部戰死,婦女兒童蹈海自盡……在這樣的偉大的民族面前,有什麼樣的艱危不能渡過、有什麼樣的奇蹟不能創造呢?」說到這裡,東條環視了一下與會者的表情,語氣緩和下來:「今天,我們之所以召開這個大東亞會議,就是要商討如何同舟共濟、集各國之財力、物力,同仇敵愾反敗為勝,以完成大東亞共榮圈之偉業!」東條的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以下就是恭請各位發表「高見」了――東條的發言完了,勁提過了,該坐下的一班大小傀儡們表態了。

  汪精衛當即發言,聲明他是抱著「與友邦日本休戚相關、安危相共之情」來參加會議的,「決心與友邦日本同心協力,同安危共生死……」會議上,汪精衛出盡了風頭。

  在一班大小傀儡們紛紛表態後,大東亞會議宣布結束。會後發表公告稱:「……大東亞會議得到泰、緬、菲三國參加及印度臨時主席列席,共榮圈的範圍更加擴大了……」

  汪精衛隨後接受日本國會邀請去演講。站在他熟悉的講壇上,面對衣冠楚楚的議員們,他鳳度優雅地、聲音清脆地開始演講。他的演講用語生動,邏輯嚴密,他那富有磁性的聲音在國會大廈內的每一個角落清晰地響起,緊緊地吸引著議員們。

  站在講壇上,首先他回顧了三十多年前,當他在日本留學期間,追隨先總理孫中山,在日本友人的幫助下,進行反清鬥爭的歷程。他對當時日本友人的積極支持深表謝意。接著,他列舉了這些年來中日間親密合作的戰鬥情誼。他保證「要為建設大東亞並確保安全起見,互相緊密協力,儘量援助」。他唯恐「友邦」不了解他的良若用心,進一步用詩一般的語言表白道:「兆銘雖有同甘共苦之意,然對於大東亞戰爭所能貢獻者,正恐力不從心。因此,日夜鞭策自己正多!」國會大廳里爆發出經久不息的掌聲,衣冠楚楚的議員們激動地站了起來,向他表示謝意和敬意。

  汪精衛哽咽了,熱淚泉涌。

  忽然,汪精衛雙緊蹙,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從他的臉頰上滴下來。他痛苦地伸出雙手,捧著肚子,身子向前佝僂,漸漸地倒在地上,全場大驚。汪精衛在激動下,身上的陳年槍傷猝然發作,他被緊急送往東京日本陸軍總醫院施治後,疼痛很快消失。於是,他率團離開東京,再乘他的「海鶼」號專機回國,餘事由留日的中執委、宣傳部代部長林柏生辦理。

  誰知幾個月後的1943年12月19日,汪精衛的槍傷再度復發,而且空前嚴重,他住進了南京的日本陸軍醫院醫治槍傷。院長後藤是世界著名傷外科專家,親自為汪精衛施行手術。後藤墩實個子,手腳麻利,戴副眼鏡,身著軍服,外罩白大褂。他知道汪精衛護痛,在為他施行手術時,先行麻醉,並要助手用塊白布隔斷汪精衛的視線,再讓陳璧君坐在他身邊,陪著他說話,分散他的注意力。

  後藤給汪精衛做的手術相當成功。當一切準備好後,後藤雙手戴上了經過嚴格消毒的一直拉至肘部的透明膠皮套,站在了汪精衛面前。在後藤示意後,簇擁在他身邊的助手們井然有序地協助他開始了手術。

  「嚓――!」鋒利無比的解剖刀握在後藤手中,準確地在汪精衛腹部一划;接著閃閃發光的刀、叉……由助手們依次傳遞過來。

  陳璧君伴坐在汪精衛身邊,手中拿著一本線裝的《唐詩宋詞選》,她給他念他喜歡的范仲淹的名篇《岳陽樓記》:

  「慶曆四年春,藤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余觀夫,巴陵勝景,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蕩蕩,氣象萬千……」

  陳璧君念得仰揚頓挫,言詞鏗鏘,汪精衛聽得如醉如痴。當汪精衛問夫人,你為什麼不再念下去時,陳璧君一笑說:「後藤院長給你的手術已經做完了,不痛吧?」

  「不痛。」汪精衛高興地說:「一點感覺都沒有,後藤院長的手術真是天下第一。」

  只聽瓷盤裡哐啷一聲,陳璧君激動地說:「四哥,你身上的兩顆子彈頭取出來了。」

  後藤讓助手將擋在汪精衛面前的那塊帳蓬似的白布揭去,再端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白瓷盤走到他的跟前。後藤一副圓圓的眼鏡後面雙目充滿得意,他指著盛在瓷盤裡的兩顆子彈頭說:「汪先生,你看!」

  汪精衛調頭一看――白瓷盤裡盛著從他身上取出的兩顆手槍子彈頭,彈頭上有點點綠色的鏽斑。汪精衛伸手拈起一個彈頭,喃喃道:「已經整整14年、14年了啊!」話音中不無欣喜和傷感。

  汪精衛次日出院,移往環境幽靜的北極閣靜養,病情開始漸漸好轉。然而1944年元旦剛過,汪精衛的病情突然發作,而且來勢洶湧:高燒時斷時續,不可控制;繼而下肢出現麻痹,不能動彈,進而痛創大起,日夜糾纏……汪精衛自知生命已到危急關頭,聽從了日本人勸告,去日治療。

  3月2日,他讓夫人將陳公博、周佛海請到病榻前流淚囑託。說是在他去日本治療期間,大政由他們主持。國民政府主席、中央政治委員會主席、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職由陳公博代行。周佛海代行政院院長兼經濟委員會委員長職。二人接受下來,向他辭行時,汪精衛流了淚,對他們囑託再三。

  3月3日,汪精衛在妻陳璧君和女兒、女婿陪同護送下,從南京乘「海鶼」號專機直飛日本名古屋,當日住進帝國大學醫學部。東條英機指示,要不惜代價治癒汪精衛。帝國大學立即組成了由第一流名醫們參加的代號為「梅」的救治組進行診治。經名醫、專家們會診,認定汪精衛的病變是由於槍傷過重,且彈頭埋在體內過久,現在已影響到脊髓神經等要害區深及肋骨神經引起一連串惡性連瑣反應,急需動手術。

  4日上午10時,由帝國大學教授、世界著名神經外科專家齋藤真親自為汪精衛主刀,施行了「椎弓切除術」。無影燈下,只見刀剪傳遞間,齋藤真從汪精衛背部準確進刀,很快就在前胸取出了有病變的胸骨三片,手術相當成功。

  手術後,汪精衛的病情有所好轉,然而,實際上他已是病入膏肓,任何名醫都回天無力了。延至深秋,11月6日上午,汪精衛的病情突然發作,再次住進帝國大學醫學部接受治療。在日本政府專門組織的、以世界著名神經外科專家齋藤真為首的「梅」搶救組同死神進行的爭分奪秒拉鋸戰間隙,汪精衛抖索著手在病榻上寫出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首詩――絕命詩:

  忱患重複到枕邊,燈光星影照難眠。

  夢回就戰玄黃地,坐曉雞鳴風雨天。

  無限波濤思往事,如今瓦石愧前賢。

  郊原猶作青春事,鳩毒河山亦可憐。

  寫完擲筆。日已暮,疏枝橫斜,一彎冷月掛起在了天空,一縷慘白的月光瀉進窗來。陳璧君對丈夫的絕命詩捧讀再三,淚如雨下。

  「鳴――!忽然,隨著一聲長長的警報聲悽厲地響起,無數的探照燈將名古屋的夜空照得通明。美國轟炸機出現在夜空中,黑壓壓一片。高射炮「轟!轟!」地響起來了。無數道紅紅綠綠的彈道划過天空,織成了一道道火網。美國轟炸機丟下的照明彈定在空中,將地上的一切照得異常清楚,如同白晝。飛機開始俯衝、投彈。隨著震耳聾的爆炸聲,升起了沖天的大火濃煙,房屋的倒塌聲隨著慘絕人寰的呼叫聲,越來越逼近汪精衛所住的帝國大學醫學部主樓。雖然有擊落的飛機像瘋狂的流星迅速掠過夜空,然後在天邊炸掉,但轟炸機委實大多了,像大海的怒濤,一浪緊接著一浪衝來。許多高射炮被擊中打啞,而在高空中爆炸得像朵朵銀棉似的炮彈越來越少,美國轟炸機扔下的炸彈卻鋪天蓋地,轟轟的爆炸聲掀起的氣浪簡直要把大樓掀翻……

  「快快快!」就在情況越來越緊急時,幾位白衣醫生、護士搶進汪精衛病房。他們迅速地將汪精衛從病床上移到擔架上,一位護士小姐趕緊將掛在病床前高高輸液架上的輸液瓶取下來,提在手中,他們抬起擔架,匆匆下樓,剛剛鑽進黑黝陰深的地下防空洞時,只聽「轟!」地一聲巨響,汪精衛方才下來的那幢主樓被一顆重磅炸彈擊中,炸塌了!

  「四哥、四哥!」極度的恐怖和混亂中,汪精衛身前的醫護人員都跑光了。陳璧君伏在汪精衛的擔架前,跪在冰冷的地上,借著防空洞內一線微弱得鬼火似的燈光,握著丈夫冰冷的手,焦急地呼喚著已經昏厥過去的汪精衛。

  汪精衛睜開了眼睛,只見拱圓形的防空洞內,身邊只有陳璧君一個人,好不慘然!

  汪精衛蒼白的嘴唇嗡動了一下。陳璧君知道他冷,趕緊脫下自己身上穿的一件薄呢短大衣蓋在他的被面上,頭湊到他眼前,握著他的手,忍淚道:「四哥,你要挺著!」

  汪精衛已經說話困難,他搖了搖頭,慘然一笑,喘息著說:「趁我還在,我……我說……你……你記下來!」

  「不,不要這樣!」陳璧君哽咽著,淚水奪眶而出。

  「不!」汪精衛神情痛苦而又堅定,聲音低微:「你記,記!不……不然,我死後,許多事,你……你說不清!」

  陳璧君只好摸出帶在身上的一本拍紙薄和鋼筆,伏在他面前。

  「題目――《最後的心情》。」汪精衛的目光變得有些呆滯,他用微弱的聲音掙扎著說下去:「餘年甫弱冠,即追隨先總理,獻身黨國,赤枕微勞,國人共見……及和平建議未蒙採納,乃亡命重慶,寄寓越京,遠涉重洋,組府還都,皆不得已之手段而已……我本無愛於日人,而日人援我以手;我更無罪於英美,而英美以我為仇,因是聯日而反英美。和戰之間,成敗利鈍,在所不計,無非雪列強百年辱我之仇耳!

  「銘蓋毀其人格,置四十年來為國家奮鬥之歷史於不顧,亦以此為歷史所未有之非常時期,計非出此險局危策,不足以延國脈於一線……」在美機一浪更比一浪猛烈的轟炸中,1944年11月10日夜,汪精衛死在日本名古屋帝國大學醫學部的一間地下防空洞裡,時年61歲。

  兩天後的下午五時,「海鶼」號專機運送汪清衛遺體由日本名古屋飛回南京。陳公博、周佛海等率一干大員都到南京機場迎接。機場上天低雲暗,哀樂低回。專機平穩降落、停下,艙門開處,陳璧君身著黑色素服戴孝,率子、女、女婿護汪精衛靈柩緩緩走下舷梯。

  陳公博、周佛海等率百官在機場上舉行了迎柩式後,護靈回南京。長長的車隊,披著蕭蕭的秋風,輾著一路的瑟瑟落葉徐徐開進南京城。

  國府門前,半旗低垂。汪精衛靈堂里,花圈簇簇,白絮絮飄飄,哀樂聲聲,燭光閃閃。以陳公博、周佛海為首的百官依次上前,向身上復蓋著一面改良過的國民黨黨旗的汪精衛遺體告別。在祭奠儀式舉行之後,按照汪精衛的臨終遺言,陳公博在百官們面前宣誓就任代主席。他身著民國大禮服――藍袍黑褂,胸前戴一朵大紅花,竭力裝得振作些,但目光迷離。他對著汪精衛的遺體三鞠躬後,站在講壇上,面向大家,紅腫著眼睛,用沉痛的聲音宣讀了他的《就職宣誓詞》:

  「值此國勢艱危非常時期,公博遵從汪先生遺願,勉為其難擔任國民政府代理主席。公博決心遵從汪主席遺志,克盡職守,以延國脈於一線……」讀著讀著,他忍不住哽咽起來,在場的大員們也個個呆若木雞。一陣風吹進來,將靈堂里的一排大紅蠟燭吹得閃閃忽忽的,一派陰風慘慘。幸好司儀會見機行事。見陳公博已經宣讀完他的《就職詞》,司儀高喊一聲「禮畢、退場!」官員們一個個如蒙大赦,腳上擦了油似地趕快出了會場,鑽進汽車走了,急急匆匆,如同一群喪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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