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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大廈將傾,填詞露哀音

2024-10-08 12:51:50 作者: 田聞一

  時序到了1943年10月7日,這是一個重陽節。夜來了,下著瀟瀟細雨。

  

  即將前去東京出席「大東亞會議」的汪精衛孤坐燈前,四周很靜。他一手支頤,閉著眼睛,似在思索,又似在傾聽院中那落得沙沙響的瀟瀟夜雨。寬大鋥亮的辦公桌上,一盞自由女神檯燈灑出來的一縷雪白的光,罩著桌前一方天地。坐在高靠背真皮轉椅上的汪精衛和寬大華麗的書房中的一切,都在夜幕中影影綽綽,顯得似乎不夠真實。

  猛地,汪精衛想起了什麼似的,動作起來,他從抽屜里摸出一本相片薄,放在桌上,翻了開來,目光停留在一張八寸黑白照片上不動了。那是日前――5月4日,他60歲那天在主席府後花園讓一位著名日本攝影師拍攝的。那天天氣很好,照片也拍得很好。照片上可以看出,茂密的樹木花草中,有金箔似的陽光斑點在跳動。一條用五彩斑爛的雨花石砌就的曲徑在花木扶蘇中,婉延曲折地伸向遠方的湖泊。湖上,橫跨著一座很中國的紅柱綠瓦的漢白玉拱背橋,一座迴廊在波光瀲灩的湖面上延伸而去。

  在這樣的美景上,他身著一套法國高檔雪白西服,雙手疊抱胸前,瀟瀟灑灑地斜靠在一株桂花樹前――照片就是這樣定格。細看照片上的自己,完全不象一個年滿花甲的人。年滿花甲的人,屬於老人,但照片上的他顯得比實際年齡輕許多,身肢依然筆挺,容貌仍然漂亮。鼻樑挺直,五官俊秀,眼睛很亮。只是頭髮白得太多,混在一頭黑髮中,象是叢生漫延的雜草,讓人感到世事的滄桑和一絲滄涼。在攝影師按下快門的瞬間,攝影師要他笑一笑。他笑了。但是,現在看,留在照片上的笑,笑得很勉強,透露出內心的哀苦無告和悲涼。

  他從留影薄中取下一張同樣大小的黑白照片,攤在桌上與這張照片進行比較。那是1937年「七七」事變的第二天,他上廬山前,也是在同樣的花園裡照的。但那個攝影師是美國人,背景是一處花壇,花壇上盛開的花奼紫嫣紅。他正對著鏡頭,滿頭烏髮,長身玉立,眼睛又黑又亮充滿激情充滿憧憬,有大丈夫雄飛氣概。怎麼僅僅才過了五、六年,自己竟衰老如此,心情頹喪如此?!喟然一聲長嘆中,汪精衛將身子無力地靠在椅背上,目光透過窗子望出去。不知什麼時候,雨停了,月亮出來了。月白風清中,竹梢風動,落葉敲窗,他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無奈和惆悵。

  又要去日本了。自1938年底,他冒險逃離重慶,在南京另組國民政府以來,曾兩次去日本。第一次去,因為是赤手空拳,受盡冷遇。第二次,因為他手上有了個小朝廷,受到了盛情接待。其接待的規格、規模都讓他吃驚,連天皇都出來接見了他,讓他受寵若驚。前後對比是如此鮮明、強烈!日本人真是勢利、實用啊!他最記得,那是「還都」南京後的1941年6月14日。他率周佛海、林柏生等乘船離滬赴日。16日在神戶登陸,沿途受到熱烈歡迎。17日一行人抵東京,受到再次擔任日本首相的近衛迎接,當天,他們被按排在國賓館裡。18日上午10時,他驅車進入皇宮,天皇裕仁攜皇后在宮前階降相迎,並將他接進鳳凰閣行接見禮。中午,天皇在豐明殿為他舉行國宴,並拿出了1878年珍藏的櫻花美酒請他,這是難得的殊榮。19日,他以國家元首的身份,在他下榻的國賓館接見了前來拜會的首相近衛、陸相東條英機、海相及川古志郎、外相松岡洋石、藏相河田烈、海軍軍令部總長永野修身、參謀部總長杉山元、樞密院議長原嘉道等一干要員。

  接見完一干日本要員之後,他在國賓館後面一片綠絨似的草地上徘徊。那是夕陽西下時分,天際間色彩繽紛,地上層林盡染。一群歸巢的白鶴,姿態簫灑地掠過暗藍色的天空,隱沒在身後那片濃墨似的森林中。國賓館具有濃厚的中國盛唐時期風韻。看那蓊鬱樹木花草中矗立的牌樓,看那些建築物上的飛檐斗拱、紅柱綠瓦。風過處,挑在飛檐上的風鈴噹噹鳴響。這一切,撞動著他優遠的思緒。

  當年,追隨先總理孫中山在日本從事反清的「丙午七人」。而今,「丙午七人」中只剩下了他一人。想到這裡,不禁思緒萬千,他得《金縷曲》一闕,並吟哦開來:

  故人各了平生志,早一杯黃土,嶽麓心魂相倚。如問當者存者幾?落落一人而已……又華發星星如此!剩水殘山嗟月,便相逢勿下新亭淚。為投筆,歌斷指!

  然而,就在他逗留日本期間,世界局勢發生了急劇變化。1941年6月21日,第二次世界大戰全面暴發了。

  23日,他與近衛首相聯合發表了《共同宣言》,同日結束訪日。25日,他率代表團匆匆離東京去大阪,26日返回上海。此行,他最大的收穫是日本政府答應貸款三億日元為其購買武器,同時日本軍部作為私人禮物贈給了他一架「海鶼」號海軍運輸機……

  同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偷襲美國珍珠港成功,同時趁勢擴大戰果,發動了對東南亞各地的侵略戰爭。英美措手不及,戰爭初始相當被動。他見有利在可圖,要求參戰,可是日本內閣不准。

  1942年底,戰局發生了有利於以中美英蘇為首的同盟國的明顯轉化。1943年1月7日,日本新任首相、鷹派代表人物東條英機要日本駐南京全權大使重光葵代話給他,要他參戰。2月9日,他召開中央政治委員會臨時會議,通過了「對英美處於戰爭狀態」,發表了「對英美直接宣戰告」,聲稱:「自今日起,對英美處於戰爭狀態,當悉其全力,與友邦日本協力……以期共同建設以道義為基礎之東亞新秩序。」

  以後,形勢越漸嚴峻。美軍在太平洋上與日軍進行的一系列慘酷無比的爭奪戰中,美軍在取得了瓜爾卡納島戰役的勝利後,日本敗局已定。進而,美軍飛機開始轟炸日本本土!這時,曾經不可一世的日本好似是一艘千瘡百孔,在太平洋的怒濤衝擊中迅速沉沒的軍艦。顯然,即將在東京舉行的「大東亞會議」上,日本當局會竭盡所能,作最後的補救。但是,大局已定,所有的努力都將是陡勞的。他,汪精衛,註定會是日本的殉葬品!

  想到這裡,汪精衛愁腸百結。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那些飽含哲理的中國詩句,在飽讀詩書,自認才高八斗的他――汪精衛腦海中走得一撥一撥的。窗外的天氣也像他此刻變化萬端的心情,好好的月亮又進去了,雨又下起來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好似有人在不祥地瀴瀴哭泣。瞻望前景,不寒而慄。他情不自禁地將60歲生日那天拍攝的照片翻過去來看,上面有一首他當天晚上提的詩――《感懷詩》:

  六十年無一事成,不須悲慨不須驚。但存一息人間世,種種還如今日生!

  夜已深了。汪精衛憂思綿綿,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順手從筆架上提起一支小楷狼毫毛筆,飽蘸墨汁,在梅花箋上填了一首詞,這是他一生中填的最後一首詞:

  《右調·朝中措》序跋:重九登北極閣,讀元遺山詞,致「故國江山如畫,醉來忘卻興亡」,悲不絕於心,亦作一首

  城樓百尺倚空巷,雁背正低翔。滿地瀟瀟落葉,黃花留住斜陽。

  闌干拍遍,心頭塊壘,眼底風光。如問青山綠水,能禁幾度興亡?

  寫完擲筆,看時間不待,他站起身來,思索開當前逼切要做的政事來:赴日期間,他決定由陳公博代理他的主席職務,主持中央日常工作。他還考慮明天還要向陳公博交待哪些要事。

  天氣悶熱。

  連黃埔江邊早晨也沒有一絲風。天上擠滿灰褐色的雲塊,呆滯不動。看來,天還要熱下去,往昔熱鬧的南京路一帶,這天也比平時安靜了許多。太陽又出來了,整個南京路似乎熱得趴在濃稠膩人的黃暈暈的光線中無精打采。到了九點鐘左右,街上仍然人車寥寥,人們都在家躲著,唯有街道兩邊行道樹的團團綠陰中,「知了」有一聲無一聲地拖長聲音叫著。就在這時,一輛1930年產的漆黑鋥亮、形似一隻烏龜的「福特」牌小轎車,頂著驕陽從南京路駛過,向外灘方向駛去。

  車內端坐著一男一女。男的是中年人,已經發體,西裝革履,戴副眼鏡,臉龐上的五官也還端正,討厭的是他那雙眼睛,在鏡片後轉來轉去,一看就知是個狡猾的人。坐在他身邊的是一位妙齡少女,看起來也就是十八、九歲,長相很好,皮膚白嫩,發育得很豐滿,高高的個子,身段勻稱。她叫李鳳,是上海大學英語系二年級的學生。坐在她身邊的是她的父親――上海市政府副秘書長李珉。父親這是帶她去見陳公博。在大學生李鳳眼中,陳公博可是個大人物,是個值得崇拜的偉人。父親能帶她去見陳公博,她自然是喜之不禁。本來,她穿的是校服,可父親讓她換了一身旗袍,說旗袍是中國的國粹,而身為中央國民政府副主席兼上海市市的陳公博最喜歡青年人,也最喜歡國粹。說是鳳兒你穿旗袍好看,陳主席一看你穿旗袍,會認為你愛國,對你印象好。你知道,陳主席是留學美國的高材生,英語很好,鳳兒你也是學英語的,正好與陳主席會會英語。說不定,陳主席一高興,讓你去給他當秘書也說不定……

  李鳳這就歡天喜地換上了旗袍。旗袍的款式,顏色也是父親參謀過的,這天,她穿的是一件淡青色的旗袍,很樸素,也很雅致,與她的年齡,身分、相貌很般配很合適,越發顯得朝氣勃勃的。車窗兩邊的窗簾都拉了下來遮住陽光,車上放著一個圓鐵筒,裡面放著冰塊降溫,這是學日本公園裡夏天對付署熱的方式。因此車內並不燠熱,很舒適。看得出來,李鳳因為就要見到偉人了,俊俏的臉上有種壓仰不住的興奮。一雙黑葡萄似的亮眼睛裡充滿了憧憬。李珉注意觀察著女兒。女兒因為是側著身子,這樣,她那發育很好的胸脯上,一對乳房鼓蓬蓬的特別地隆起。她的腰細細的,臀部圓圓的,旗袍開叉處,露出一截肥白豐腴的大腿……

  李珉頭腦中想像著一會兒好色的陳公博見到女兒時的驚喜。

  食色,性也!這是我們的老祖宗、賢人孔子留下的一句千古名言。西方哲語――女人的漂亮就是女人的資本!可見,從古至今,女人容貌的美麗及香腮、隆乳細腰與豐臀是男人的迷魂酒和墳墓。上至元首,下至凡夫俗子,縱然就是閹割了卵子的古時的宦官,也都無一例外地喜歡年輕漂亮、豐滿可人的女人。一段時間來,他一直想當上海市的秘書長,可總是擠不上去。要知道,當官不帶長,打屁都不響。別看都是秘書長,但一個正與副字,其待遇、權力卻是有天壤之別。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為了爭得一個堂堂上海市的秘書長,他決定,趁陳公博到上海期間,用自己漂亮豐滿的女兒,將陳公博套牢。對這點,他有絕對的把握。陳公博是喝過洋墨水的,不僅好色,而且深受西方美學影響。陳公博不喜歡那種中國古典式的、病態的遮遮掩掩的小家碧玉式的姑娘,而是喜歡女兒這種年輕豐滿、朝霞似火的現代女郎。想到這裡,昨天的一幕不禁在腦海中一浪接一浪地涌過。

  李珉因為是從青紅幫中的染缸中出來的,喜歡吸一口鴉片煙。昨天午後,他在家中,穿一身寬鬆的綢緞衣褲,躺在煙榻上對著一盞煙燈,左手握著玉嘴煙槍,右手用煙纖在煙槍上拈好了一個煙泡,對著煙燈一燒,嘴上再用力一吸。只聽「嗤――!」地一聲,頓時異香滿屋。他吸著煙,頓覺周身上下七竊通暢。他閉上眼睛體會著吸大煙帶來的快感,他覺得,有種騰雲駕霧感。

  身邊「哼!」地一聲,他很不情願地睜開了眼睛,只見太太馬起一張大粉臉慍怒地臉站在面前。他不禁一驚坐了起來。他很有些懼內。這不僅因為太太是個出了名的河東吼獅,而且,他能混到今天這個樣子,也是離不了她的。她早年當舞女時,同上海灘上的青紅幫頭目們都有勾扯。他是她一手拱出來的。

  他趕緊將手中的煙槍遞給太太,他知道,太太也是好這一口的。以往,只要他高掛免戰牌,順著太太的毛毛抹,如果沒有什麼大事,「河東吼獅」也就會停止咆哮。她喜歡小殷勤。然而,今天不行!「河東吼獅」將他送過去的龍鬚煙槍用手一擋,指著他咆哮道:「你不要整天在那裡躺屍,百事不管,儂給你說清楚,你那女兒再不管,就等著吃『掛落』吧!」

  他心中一驚,上海話中的「掛落」就是打私娃子。

  「鳳兒怎麼了?」他小心翼翼地問。

  「怎麼了?你沒有看她這一連好多個晚上半夜才回家。問她的原因,她不是說到哪個同學家去復學功課去了,就是說回家趕脫車了!」李珉把女兒看成是他的一筆大價錢,很是珍惜。怕她在外面學壞,怕她在外面受到勾引,才沒有讓她住校,而是住在家裡。聽「河東吼獅」這樣一說,他不禁怔怔地看著太太,聽她數落下去。

  「昨天下午,我回家就發現她一直貓在房間裡,出來兩次也都是鬼鬼祟祟的樣子。一進屋就趕緊反手將門關上,深怕誰進去。我起了疑心,去敲門,她不開,我就緊敲。她問,『誰?』我說你媽,她這才開了門,門也是半開半合的。我就撞了進去,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什麼?」李珉緊張地問。

  「看到屋裡她的床上坐著個大學生模樣的男生。這男生臉頰發紅,眼睛發亮,頭髮亂糟糟的,頭髮尖尖上都有汗水。見到我,他嚇稀稀地站了起來,叫了聲伯母。兩個人神情都不自然。」

  「嗬,那還得了!」李珉的頭不由得得嗡地一聲,厲聲喝問:「那傢伙是幹麼的?」

  「小聲點!」太太恨他一眼,瞟了瞟門,「你就不怕別人聽見笑話?那小子是鳳兒的同學,家裡是開『味之腴』點心鋪的。」說著嘴一比,一副不屑於的神氣:「我早就對你說過,女大不可留,何況鳳兒又是那樣的惹眼招人,你總不信,這下好了……」

  「不要說了!」李珉聽到這裡,猶如做生意蝕了老本,他跳了起來,打斷了太太的囉嗦,焦急地在屋子裡轉開了圈子。「河東吼獅」這就將腳在地上一跺,鼻子一哼,負氣走了出去。

  李珉焦燥地在屋裡踱來踱去。他怨恨的不僅是女兒目光短淺,更是抱怨女兒太不懂得自身價值。他想,我出那麼多錢送你上大學,還不是希望你以後有個好的前途,找個有權有勢有錢的好丈夫。現在你卻被一個窮學生、一個小小的開糖果鋪的小開的兒子弄到了手,真是三文不當二五地賤賣了自己的千金玉體……就在他惱怒失望之際,猛地,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從腦海中閃過:既然女兒都這樣了,還不如將她獻給陳公博!想到這裡,他的臉色平和了,氣也消了。他一掀門帘,走進內屋,嘻皮笑臉地對太太說:「玉婉,我有個事要同你商量。」

  「看你那副鬼鬼祟祟的樣子,我就知道不會有什麼好事!」

  李珉將太太誆到煙榻上躺起,給她拈了一個煙泡。看太太眯起眼睛,一副騰雲駕霧的樣子時,李珉這就小聲小氣地對太太說:「陳公博明天就要到上海來了,我得利用這個機會,把騎在我頭上的趙胖子拱下去,將秘書長位置取而代之。你要知道,當了秘書長,不要說薪資要長一大截,好處多得不得了!」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這些事情還要你教?」太太睜開大白臉上那雙很鼓的眼睛,瞟了他一下,復又閉上,很愜意地抽她的煙,想想說:「趙胖子不是你想拱下去就拱得下去的,你又想到了什麼歪點子要老娘幫忙的,說!」

  「你是知道的,陳公博好色,不僅妻妾多,還搞金屋藏嬌那一套。明天去見陳公博時,我想把鳳兒帶去。」

  「怎麼,你是想把鳳兒給陳公博做小?」太太睜開了眼睛,蹙起眉頭似在凝想,卻並沒有反對。

  「這有什麼不可以?陳公博那麼大的官,鳳兒能傍上他,是鳳兒的福氣,不比嫁給那個臭癟三強一萬倍!?」

  太太略為沉吟:「陳公博多大年紀了?」

  「51歲,不過看起來年輕些。」

  「51歲倒不算大。但陳公博身邊有了好幾個妻妾。」太太搬起指頭細算開來:「李麗莊、何大小姐、何三小姐姊妹。聽說不久前又網了個年輕貌美的莫國康,你將將鳳兒拿去使美人計,不怕偷雞不成蝕把米?」

  「不會,不會!」李珉將一顆大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陳公博這人我了解。他在上層人物中算是正派的,這人正直、記情、講義氣、知恩必報,是中央中唯一有君子風度的……」

  「你說他那樣好?」太太一聲恥笑,頂了他一句,「那他還討那麼多女人?」

  「嗯,這是兩回事。」李珉像吞下了一顆苦果似的皺了皺眉:「陳公博就是好色,可是話說回來,那些中央要人哪個又不好色?男人不好色,就猶如貓見了魚。貓見魚不抓,不成了問題?」

  「喲,這樣說來,你也是背著老娘在外面找女人了,找了哪些,你坦白招來?」太太一邊抽菸,一邊拿一雙貓眼在他臉上掃來掃去。

  「我這不過打個比喻吧,你想到哪裡去了!」李珉做出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搖了搖頭,繼續著先前的話題說下去:「汪精衛被陳璧群管得那樣緊,也在上海金屋藏嬌。周佛海就更不要說了。他利用自己兼財政部長職的便利,把人家一位剛大學畢業,號稱『部花』的張小姐的肚子都搞大了。結果還是楊淑惠出面,給了張小姐十萬元,並逼著周佛海將張小姐調離財政部,這才割斷了他們的關係……」

  看丈夫越說越粗俗,越說越得意,越說越有趣,「河東吼獅」不耐煩地打斷了丈夫的話頭,一句話點睛:「反正是你的女兒,你看著辦吧。」

  李珉一喜,趕緊給太太拈好一個煙泡,殷勤地遞到煙槍上去。

  「你呀你!」太太用指頭頂了一下他的額頭,罵了聲「賊烏龜!」就又閉上眼睛吞雲吐霧起來。

  陳公博在上海愚園路的家,是幢很漂亮的花園洋房。這時,他穿一身寬鬆舒適的綢緞便服,腳上趿拉著拖鞋,坐在書房中的一張泰國柚木椅上,很閒散地欣賞著對面壁上的一幅裝在鏡框裡的大照片。

  他的書房在二樓。一縷明淨的陽光從窗外一叢肥大的綠油油的芭蕉葉上透過,從落地玻窗中灑進室來,在鋥亮的地板上如水地閃灼游移。看得分明,陳公博的這間書房相當寬大舒適,具有中國作派。對著落地玻窗,牆邊排著一溜高及屋頂雕龍刻鳳的中式書櫃。明光閃閃的玻窗里排列著的書,除了中國的經史子集這些線裝書外,還有不少燙金的大部頭的英文書籍。馬克思的《資本論》和《共產黨宣言》也都赫然其間。靠窗處是一間碩大的辦公桌。書房中的博古架,博古架上擺設的都是價值連城的古玩玉器。如清宮乾隆年間燒制的長頸薄胎綠底灑金花瓶,如袁世凱用過的悲翠鼻煙壺等等。總之,陳公博的這間書房,絕對的舒適、典雅。

  距他不遠處,一隻水綠色無頭蟾蜍蹲著,吐著一縷淡淡的幽香。

  陳公博坐在沙發上,頭微微仰起,神情專注地打量著對面壁上那幅畫若有所思。不,那是一張碩大的照片,是他當年在美國哥倫比亞讀研究生時,暑期同女友外出遊玩時自拍的,幾乎占了半睹牆壁,最為他珍愛。真是神差鬼使!陳公博不是一個愛拍照的人,也不是一個會拍照的人。然而這幅照片竟拍得如此叫絕!照片上,不僅延伸出了綠化得很好的美國西部風光的廣袤、遼闊、美麗,更是展現了他陳公博年輕時的風彩,以及紀錄了直到現在仍有書信來往的他的第一個異國戀人――美國同學、女友,美麗的路絲的倩影。

  看著這幅照片,那已然消逝,可是十分令人值得珍惜、回味的往事就如在眼前,栩栩如生。

  那是他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研究生院,以一篇研究共產黨和共產主義學說的論文,獲得博士學位後,和女友路絲去廣袤的西部旅遊時,途中拍攝的。鋥亮的敞蓬汽車停在一棵碩大的的濃陰匝地的橡樹下。一望無垠、二望無邊的綠絨似的茵茵草地直向天際伸去。湛藍的晴空下,遠遠的天邊是蓊鬱繁茂的森林和蜿蜒其間的鄉村柏油公路。他和路絲靠在粗大的橡樹上,說著笑著,憧憬著未來,談著他們即將收穫的愛情。

  他們都很年輕,年輕總是漂亮的,總是令人艷羨的。特別是當一個人在人生的道路上經過長長的跋涉後,暮然回首,看到自己年輕時的華彩、絢麗的愛情,總是令人感慨萬分的。但是,人在年輕時,對如花的歲月,轉眼即去的機會總是不知道珍惜。總是覺得人生的道路很長很長,美好的一切,似乎俯拾皆是。然而,當一個人知道什麼叫後悔、什麼叫值得珍惜時,卻已經遲了。這時,人的一生即將蓋棺定論,許多事情都沒有機會了。看著壁上這幅畫、不,照片,最近一段時間總是浮起在陳公博腦海中的這些情緒,在今天,比什麼時候都強烈。

  照片上的他,將身子靠在粗大的橡樹上,穿的是一件襯衣。有風。風將他一頭黑髮吹得就要飄起來。朗朗的笑聲從他那一口雪白的牙齒中流瀉出來,往後飄去。他的一雙典型的東方人的眼睛,又黑又深又亮。

  路絲那曲線豐滿的高挑身子雖然也靠在粗大的橡樹上,但頭卻靠在他的肩上,甜甜地笑著。她上身穿的是一件很短的藍色牛仔服,下身穿著裙子。仔細看,她那一頭金黃的頭髮紮成兩根辮子,襯在她那張好看的粉嫩的臉兩邊,一雙絨絨睫毛後的眼睛亮晶晶的。路絲的眉毛象東方人,又黑又細又長,給人遠山的眹想。風正和她開著玩笑,要把她的短裙揭起來。她喀咯笑著,用右手去壓被風吹得半開的短裙。這樣,就顯露出了她那高挺、結實豐滿的胸脯,細細的腰,圓滾滾的臀以及被風掀得半開的雪白豐腴的腿、修長的手臂――照片把美國女郎那種健康、開朗、樂觀,熱情的種種特徵揭示得淋漓盡致。

  要不是為了一種理想回國,而是留在美國,那麼,照片上可愛的美國女郎――現在作了教授的路絲,就是他陳公博的妻子了。他陳公博的整個人生道路,人生命運就是另一回事了!吁嘆間,陳公博下意識地看上看腕上戴的金表,上海市市長的副秘書長李珉就要來了。

  離約見的時間還有一刻鐘,他站起身來,踱到辦公桌前坐下,從抽屜里拿出一本《寒山集》翻看起來。這是一本他準備出版的書,收集了他從1933年到1943年間所寫的文章和詩詞,真實地記錄了在這段大起大落的歷史期間,他的思想起伏轉變歷程和內心隱秘。其中,特別細緻地記述了他在國民黨政府當實業部長,及至抗戰初期任大本營(軍委會)第五部(國際宣傳部)和以後如何接受汪精衛召喚,很違心地從成都輾轉至河內、南京,最後脫離重慶跟定汪精衛在南京另組國民黨中央政府的曲折歷程。不經意地一翻,竟掉出一張照片。那是他當年同墨索里尼的女婿齊亞諾的一張合影,這是他準備在書中作插頁用的。照片上,他和齊亞諾站在網球場上,都身穿運動衣褲,頭戴白色遮陽帽,手中拿著網球拍,肩並肩,對著鏡頭笑――那是1937年10月,抗戰軍興。有一天,最高統帥蔣介石突然把他找去,很客氣地說:「陳部長,我知道,意(大利)國元首墨索里尼的女婿是你留美時的同學、好朋友。現在,義大利與日本有結盟的可能。這兩個國家結盟,對我們的威脅就更大了。你以我的特派員的名義去一趟義大利,調動你與齊亞諾的關係,讓齊亞諾去遊說、影響他的岳父墨索里尼,設法阻止這丙個國家結盟……」

  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往往不可能的事只要努力,或許也可能出現轉機。況且,蔣介石說一不二的脾氣,他也是知道的,他便當即接受了這個任務,但特別說明,此去可能性很小。蔣介石嗯嗯了兩聲,表示同意。結果是可想而知的,他飄洋過海萬里迢迢走了一遭回來,才發現這其實是中了蔣介石的調虎離山計――他前腳一走,他擔任的實業部長這個肥缺,就被蔣介石抹了,給了蔣介石的親信。他氣得不行,當即就要去找蔣介石理論。結果還是被汪精衛勸住,說小不忍則亂大謀,老蔣現在是大權在握。不要說你,我都凡事讓他三分。老蔣這事明說是針對的你,其實是對著我來的――他把你看成是我的人,他要剪除我的羽翼。如今你我,最好的辦法就是韜光養晦,等待時機。古人不是有這樣的哲語:龍在淺水被魚戲,虎落平陽被犬欺。我們得潛伏爪牙忍受……汪精衛說到這裡,咬了咬牙,再三強調:時機、時機、我們正在創造時機,等待時機!過後,汪精衛為他謀到了一個國民黨四川省政府黨部主任委員職,讓他到成都潛伏去了……

  「院長!」隔簾報告的秘書打斷了他對往事的回憶,說是李珉副秘書長來了。

  「請他進來。」陳公博說時,將放在桌上的《寒山集》放進抽屜。這時,門帘一掀,李珉父女進來了。陡地,陳公博的眼睛亮了,指著李鳳問:「這位小姐是――?」

  「我的女兒李鳳,在上海大學英學繫念書。」李珉注意觀察著陳公博的神情,臉上不禁浮起一絲奇貨可居的神情。說著調頭吩咐女兒:「鳳兒,這就是你想見的陳市長。」

  「陳市長!」李鳳雙眸秋波一閃,曲了曲細細的腰肢,禮貌地向陳公博點了點頭,因為見到了心目中的偉人,她有種無名的激動,皮膚白嫩的俏臉上飛起一片桃花般的紅暈。

  「快請坐、快請坐!」陳公博從辦公桌前站了起來,比了比手,又按了一個桌下的電鈴。

  立刻,一位衣著整潔的中年女傭應聲而進。

  「王媽!」陳公博今天顯得特別客氣,禮賢下士,他對女傭說:「這是上海市李副秘書長。這是李副秘書長的千金。」

  「李副秘書長好,李小姐好。」女傭胖胖的臉上堆著職業的微笑,一邊問候,一邊向他們父女屈了屈身。就在王媽轉身而去,準備為李珉父女送來茶點時,陳公博又專門吩咐,茶、點、水果都上最好的。王媽送來了茶點、水果、香菸,放到玻晶茶几上,懂事地輕步而退,輕輕掩好門。

  陳公博從茶几上拈起一聽美國罐裝三五牌香菸,給李珉做了個請煙的姿勢。李珉趕緊欠起身來,卻不接煙,手幾擺,說一聲「謝謝主席,屬下是不抽菸的。」其實,李珉是個老菸鬼,之所以如此說,是他知道陳公博不太喜歡抽菸的人。

  「好好好,不抽菸好,吸菸危害健康!」陳公博說時,將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轉向了李鳳,說是:「吃糖,吃糖,這糖是美國的。」儘管他同汪精衛一樣,都已作了日本人的傀儡,但心目中還是認為什麼都是美國的好。就如同汪精衛在法國生活久了,天天都離不開法國的牛角麵包一樣,他也是離不了美國雜碎生活品的。美國現在是日本的敵國,也是他陳公博的敵國,他卻在吃美國糖,而且大誇特夸。陳公博說時,從盤中花花錄綠的美國糖中拈起一顆椰子奶糖,剝了糖紙,親自遞到李鳳手裡,態度不無殷勤。

  李鳳笑眯眯地接過糖來,吃進嘴裡。

  「看陳主席對你們青年人是多麼愛護,還不快快謝過主席!」陳公博對自己女兒的態度,是李珉意料中的事,他看在眼裡,喜在心中。

  「不要叫我陳主席。」陳公博搖著手不無謙虛地說:「就叫我陳市長,你們是上海人,叫市長親熱些。」

  「昨天鳳兒聽市長回來了,又聽說市長肯撥冗見屬下,高興極了。纏著我,要我帶她來看一看市長。我說市長日理萬機,你去幹什麼?她說,一是瞻仰市長豐彩,二是向市長學幾句真資格的美國英語。我被她纏得沒有辦法,只好帶她來了,你看,這有多幼稚?」李珉說時露出一臉無奈,陳公博卻哈哈笑了:「好嘛,我喜歡青年人,喜歡同青年人交朋友……」陳公博一邊說,一邊注意打量坐在對面的李鳳。這真是個尤物!他心想。剛才,李鳳一進屋,他的心就猛地跳了起來。上海漂亮的姑娘他見得多了,但這個李鳳確實出眾。她身量高高,站起來如玉樹臨風,坐下來更是楚楚動人,女性曲線畢現。細細的腰肢,高高的胸脯,圓圓的豐臀。特別是,她斜坐在對面,坐姿有些側。這樣,旗袍開叉處就露出一截肥白而豐潤的玉腿,使他不難想像出,在李鳳一身恰到好處的果綠色旗袍包裹中,全身美妙無比的曲線是在如何樣地酣暢淋漓地流淌著。一時,他甚至覺得,坐在對面的李鳳,就是他在美國讀研究生時的戀人,漂亮性感的美國女郎路絲。陳公博一時有些神情恍惚,心旌搖盪。

  「李副秘書長,你不說是有事,急於要向我匯報嗎?」陳公博竭力收著神思,問坐在對面的李珉。

  「陳市長公務很忙,時間很緊,我就長話短說吧,剩下的時間,鳳兒還想向市長學幾句美國英語。」李珉說著又一笑,「有什麼辦法呢,我就這個女兒,已經把她寵壞了。」

  陳公博微笑著點了點頭。李珉心想有門,這就做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告狀,說市長你不在上海期間,好多工作都是我作的,可趙秘書長貪天之功,總是壓我一頭,像他這個樣子,我也不知哪天才是出頭之日……李珉的話就說到這裡,便戛然而止,做出一副哀苦無告的樣子看著陳公博。久經宦海的陳公博看了看李珉父女,心下什麼都明白了。

  「好吧!」陳公博倒也直接了當,話卻是這樣說的:「趙秘書長的問題,不止你一個人有反映。你做的工作,也是大家看到的。我可以讓你當上海市的秘書長,你回去吧,反正我在上海要住一段時間。你的任命,我就在下周宣布吧!」

  「謝謝,謝謝陳市長!謝謝陳主席!」李珉的心狂跳起來,他竭力壓抑著心中的興奮,知趣地站起身來告辭,一個勁說謝謝。

  「那麼,我還得趕回去將工作作些交待。」李珉懂事地說,「反正鳳兒今天也不上課,就在這裡聽聽市長的教誨吧。市長什麼時候不高興了,趕她走就是。」

  「好好!」陳公博站起身來,不假思索地對李珉說:「我看千金確實是個人才,我也沒有帶秘書來,如果可能,我在上海期間,想留千金在身邊作作秘書工作。當然上海大學那邊,我會打招呼的,就是千金以後的工作,我也是可以解決得很好的,你看如何?」

  「那太好了,太好了!」李珉頻頻點頭,臨走時裝模作樣地囑咐女兒,要她珍惜在市長身邊工作的機會。想了想,問了陳公博一句:「今晚不知可不可以讓鳳兒回一趟家?可能有些東西,她還得回家拿。」

  「可以,當然可以。」陳公博大度地說。

  李珉當晚回家很晚。

  回來他就小聲問妻:「鳳兒回來沒有?」

  剛從鄰居家打完牌回家不久的「河東吼獅」,也不回答他的問話,只是一手叉在腰上,一隻手伸出,翹起一根蘭花指,在他額頭上用勁一頂,大枌臉上的鼓眼睛一瞪,輕輕罵了一聲「賊烏龜!」

  他不理她,立刻趕到女兒房間。女兒顯然在她的寢室里,門沒有關死,門縫裡流瀉出一線燈光。

  他輕輕乾咳一聲,這就推開門,走了進去。女兒坐在梳妝檯前,對著一面橢圓形的梳妝鏡發神。鏡子中的鳳兒,臉兒腓紅,一雙波光盈盈的眼睛裡,有幾分驚喜,又有幾分懷疑,象在做夢似的。看到父親,她咯地一笑,隨即伏在梳妝檯上,用手掩住了臉。

  窗外有風。夜風吹進窗來,把一道淺網綠色窗簾吹得飄飄的。站在女兒身邊的李珉,看著夜風吹拂著女兒一頭蓬鬆的黑髮,露出雪白的後頸。注意到她換上了一套蓬蓬鬆鬆的大腳綢緞燈籠衣褲,他撫摸著女兒的頭,輕輕問:「今晚不回去了麼?」

  「不回去了。」

  「他、陳市長同意麼?」

  「同意,他說他明天一早派車來接我。」女兒抬起身來,他注意到,女兒口中一口一個的陳市長,已經變成了「他」。他同時注意到,女兒手中拂弄著一個小小的粉紅色的首飾匣子。

  「是他今天送你的?」

  女兒也沒有說話,只是隨手「叭!」地一聲彈開了粉紅色的首飾匣子。只見紅絲絨中躺著一顆由純金、翡翠鑲嵌交織的大克拉鑽石戒指。他俯下身去,用手輕輕地拈起鑽石戒指,就著燈光看去。鑽石、黃金、翡翠在燈光下各放異彩――毫無疑問,這枚用純金、翡翠交嵌而成的大克拉鑽石戒指價值昂貴。

  「是他送你的?」他又問。

  「是。」女兒又是淺淺一笑。

  他不想同女兒再談下去,再談下去,沒有城府的女兒說出來的話做出的事情,可能就會使他難堪了。

  「鳳兒,快點睡吧,跟著他是再好沒有了的。」他將那枚大克拉鑽石戒放回首飾盒裡,咔啦一聲關好,拍拍女兒渾圓的肩膀,又上前去替女兒關上了窗戶,躡手躡手地出了門。

  莫國康穿一雙繡花拖鞋,從樓梯上輕步走下來。樓梯上鋪著地毯,走在上面根本不會出聲,但是她還是儘量將腳步放輕,一副探頭探腦的樣子,像是要悄悄去捕捉什麼秘密似的。

  她是一所名牌大學畢業的大學生,身量高高,豐滿合度,30來歲。這會兒,她穿一身淡綠的睡衣,腰上系一條寬寬的綢帶,這就更顯出了她的身姿。她的頭髮是剪短後又燙了的――是世界最流行的髮式。她有一張好看的瓜子臉,鼻子稜稜,五官分布也很均勻,只是一雙眼睛,顯得太大了些似的。大學畢業後,她到立法院裡謀到了職,陳公博恰好又是立法院長。陳公博看上了她。就如《詩經》中所說:「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群漿」――她對陳院長投桃報李。陳公博愛的是她的年輕美貌,又是一個大學畢業生。她看上的是陳院長的名譽地位,當然,陳院長的年齡也還不算老。因為陳公博的提攜,莫國康很自然地在工作不久就謀到了立法委員職。她很開通,雖然陳公博和她沒有締結正式的婚姻關係,她也不要求陳公博同她結婚,但在不少公開場合,她和陳公博在一起,是以夫妻身分出現的。在立法院,她的權力很大,也有相當的手腕。在公開場合,大家稱她「莫委員」,私下則稱她「二院長」。

  她是昨天聞訊後,下午從南京趕來的。一路上,她都在心裡咒罵、詰問著陳公博。雖然她沒有權利,也沒有膽量責問陳公博。為人自栩開通,但已經與他有了事實婚姻的她,得知自她之後,陳公博在上海又有了新歡,心裡還是不是滋味。及至到了上海,見到陳公博後,一路在心中縈繞、蘊積起來的對他的詰問卻一句也說不出來。陳公博對她態度顯得很冷,問她來上海乾什麼?她倒不得不做出討好的樣子,說:「我來看看你。」

  「你要看什麼就看吧!」陳公博陰陽怪氣地這麼一句,就丟死耗子一樣,將她丟在家裡,自己驅車去了上海市政府辦公。很晚了才回家。以為他不會到自己的臥室來的,可是,結果他還是來了。就像白天什麼事也沒有過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說。問她吃飯沒有?這次來上海對上海的印象如何?說著說著,就將手朝她手上搭。男人怎麼都是這樣,要人就要人?她心中喜歡,但嘴裡假意推託說:「我身體不適,你有的是女人,換一個吧!」話都給他遞到嘴上來了,如果當時他對她的疑慮解釋一番,或者假意誆一下,甚至乾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給她撲上身去,她也就在與他的魚水交歡中滿天鳥雲散去。要知道,俗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莫國康也已經到了如狼的年齡,她也需要男人,但她可不能象陳公博一樣,走一路找一路異性,她只有陳公博這樣一個男人。不意,她就這樣一說,假意一推,陳公博就真的來了個趁勢下徐州。收了手,說:「是的,你一路辛苦,我就不打攪你了,好好睡吧,我走了!」他真的走了,氣得她哭了半夜。

  知道他今天沒有走,就在家裡。可是,這會兒書房裡沒有人,他到哪裡去了呢?她就象一個偵探一樣,輕手輕腳下樓來在大客廳,沒有人。她又順著走廊,輕手輕腳來在小客廳。兩杯茶都還擺在茶几上,顯然剛才他們還都在這裡。她站在客廳里發了一會兒怔,忽聽得旁邊似有窸窸窣窣的寬衣解帶聲。她的心跳了起來,警惕地順著響聲,側過頭去,再才注意到旁邊還有一道門,門是關著的。

  就在這裡面了!哼,陳公博大白天竟敢在裡面「偷嘴「!怒從心頭起,她這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上前去「砰砰砰!」地伸手拍門。就在門開時,莫國康閃身而進,意欲捉賊拿髒,捉姦拿雙。與此同時,她幾乎與開門的一個瘦得乾柴棒似的女人撞在了一起。

  「喲,是莫委員,有啥急事嗎?」站在她面前的女人她是認得的,叫韓玉全,是上海市政府的一個機要秘書,簡直長得不象個樣子,又高又瘦又黑,還戴副度數很深鏡片厚如瓶底的眼鏡。未必這樣的女人,陳公博都看得起?她站在韓玉全面前一怔,沒有說話,只顧想自己的心事。再往裡看去,坐在沙發上作估正經看文件的不是陳公博是誰。

  「我好奇!」莫國康放心了,卻話中有話地說,「這個地方我還是第一次來。房子一間接一間,簡直就象布迷魂陣一樣。我看你們這外面的小客廳里泡著茶,分明是才坐過人,怎麼旁邊房子裡又傳出聲音。推開門一看,才是你們在這裡,而且裡面都還有門,連環套似的……」

  陳公博聽著莫國康這一番話中話,也不調過頭來,只是臉上泛起一絲冷笑。他知道莫國康對他不滿,從早晨起就在跟蹤他。雖然他和她當初苟合時,雙方叫明,約法三章:不干涉對方的私事,但事到臨頭哪有那麼容易甩得開的?這會兒的莫國康簡直變了個人。看得出來,她雖然竭力隱忍著,但閃閃的眸子裡燃燒著怒火,一口雪白的珠貝似的細牙簡直就要撲上來咬人。平時表面上雍容大度,很見過些世面的莫國康吃起醋來也是那麼可怕?不過,陳公博見事已至此,心想,我就乾脆給你攤明。你莫國康再厲害,還厲害得過經過我的手的何氏姐妹?我和你之間沒有任何一點婚約關係,純粹是相互利用,不過如《三國演義》中的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而已。如果你要耍潑,我就乾脆同你一刀兩斷,決不再藕斷絲連。

  他這就抬起頭來,對莫國康說:「國康,你不要走,你說得一點不錯,這房子裡還有一個人,你不妨進去同她認識認識。」說著站起身來,替她掀開門,卻又並不完全掀開,只稀開一條縫。莫國康不解地看了看他,他笑著,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

  她這就走了進去,門又關上了。

  咦,真是名堂深沉。這又是一間很雅致的臥室,又背又靜。一扇落地窗半開著。陣陣清風吹進來,不時將拉得嚴嚴的淺綠色窗簾吹得飄起。地板是一色的紅豆木鋥亮。屋子中央擺一張進口的西洋大銅床,床上罩著雪白的蟬翼似的蚊帳,蚊帳敞開的一面正對著梳妝檯。梳妝檯上那面瑩潔的橢圓形義大利梳妝鏡上,反射著在床上熟睡中的年輕姑娘。她不聲不響,住步看去。姑娘身上蓋著一床薄薄的暗花綢被,眼睛闔著絨絨的睫毛,像是一朵睡海棠。她很美,皮膚很好,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一陣陣的風,將薄薄的暗花綢被颳起一角來,露出一雙修長豐腴雪白的腿。就在莫國康站在床前看得怔怔的時,年輕姑娘醒了。她一下看見了站在她面前的陌生人莫國康。

  「誰,你是誰?」床上的姑娘猛地坐了起來,下意識地將暗花薄被擁著自己的豐滿的胸脯。

  「你不要怕,我叫莫國康,我是來看看你!」莫國康大大方方地說:「看來,在我們這個家庭中,又增添了一個新成員。」就這一會兒,莫國康心中什麼都清楚了,也想明白了,她完全鎮定了下來。不用說,陳公博的新歡,就是睡在這兒的雛兒。這樣的小姑娘她見多了,雖然年輕、漂亮、性感,但她相信,要不了多久,陳公博就會玩厭,丟到一邊去的――這樣的雛兒就象是沒有內釀的瓜,對於象陳公博這樣的中年男人、尤其是搞政治的男人,是決不會長久的。因為,最終能吸引男人的女人,得有頭腦,最少要有共同的話題,而不是性。性只是一時之快,是過渡的橋。過了渡,橋往往不是被拆去,就是遭遺棄。因此,這會兒她在心裡暗笑,我還以為陳公博找了個什麼了不起的,原來是個黃嘴雛兒,如此而已!

  「你是怎麼進來的?」床上以被掩胸的姑娘,用一雙黑葡萄似的亮眼睛看著莫國康。

  「是陳公博,啊,不!」莫國康說著笑,「是你們的陳市長讓我進來看看你的,你叫什麼名字?」

  「李鳳。」

  「還是個大學生吧?」

  「嗯。」姑娘將頭一埋,似乎不願意就這個話題多說下去。

  這時,陳公博進來了,他注意地看了看二人的神情,不無欣慰地說:「你們已經認識了?啊,我很高興!」

  早晨,一輛掛上海市政府牌照的黑色轎車,過了白渡橋,沿著江邊柏油馬路急駛。坐在汽車裡的市府機要秘書韓玉全,手中挾著一個黑皮包,臉上神情顯得有些焦急。她要去上海國際大廈見陳公博,有緊要事情報告。莫國康到上海已經幾天了,也不走。而陳公博玩李鳳正在興頭上,對於在身邊礙手礙腳的莫國康,他感到討厭,乾脆「逃」似地悄悄在上海國際大廈包了一個總統間,和李鳳沒日沒夜地廝混。

  車上南京路,因為人多車多,車速不由得減慢下來。朝車窗外看去,韓玉全不由得皺了皺眉,又怎麼了?她想。街上那些維持秩序穿一身黑制服,就象黑烏鴉似的警察明顯比平時多了許多,被攔成一團團的人群躁動不安。就在這時,他聽見有尖厲的警哨聲吹起,有幾個警察手中揮著警棒在追著什麼人?忽然車窗外有傳單飄灑。抬頭一看,紛紛揚揚的傳單是從一幢聳入碧霄的高樓上灑下來的。一張傳單飄進車來,她正好接在手中。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巴掌大的一張傳單上有一行標語:「日本帝國主義和他們的走狗汪精衛偽政權的末日就要到了。」署名是中共上海市委會。好厲害!她想,以往中共地下組織搞的種種活動,還只能在晚上偷偷進行,而現在大白天也敢幹,聯想到現在變得越發嚴峻的局勢,她的心不覺直往下沉。

  她隨手關好窗子,朝前看去去,上海國際大廈已遙遙在望了。

  韓秘書在上海國際大廈前泊好車,囑咐司機兩句,下了車,進入金碧輝煌的底層大廳,上了電梯。在二十層下後,順著走廊里的紅色地毯,來在櫃檯前,對坐在櫃檯後的一位紅衣小先生說:「我要見住在18號總統套間房的客人」。說著遞過去自己的名片。

  「對不起!」身穿紅制服的小先生說:「住在18號總統套間房的客人不是隨便可以見的。」

  「是。」韓秘書用指頭指了一下自己遞過去的名片上的職位,意思是很明顯的,並補充一句:「是客人通知我來見他的,我們事先通了電話。」

  「要見住在18號總統套間房的客人,需要批准。」小先生看了看她,略為沉吟,說:「那你跟我來吧。」說著在前領路,把她帶進了一間休息室。休息室里,靠窗的沙發上坐著一位身穿黑色香雲衫,頭戴博士帽的大漢,嘴上抽著煙,挎著盒子炮,兩手抱在胸前。不用說,這是「76」號派出的保衛陳公博的人。韓秘書對這個大漢說了要見客人的種種來由。大漢愛理不理地將她從上朝下看了一遍,又看了她的名片。抄起電話向陳公博作了報告。

  大漢放下電話,將她送到房間門口,嘴一努說:「進去吧!」

  韓秘書一推門,門是虛掩著的。她進去了。

  這是韓秘書第一次見識總統套房。進門順著鋪有波斯紅地毯的一條窄窄的巷道過了洗潄間,眼前頓時一亮,她不禁住下步來。面前是一間客廳,華貴而寬敞。穿一身白色綢緞休閒服的陳公博坐在正對面的沙發上,正在摸一個女人的腿。女人披一幅大白毛巾,偎在他身邊,正在用一隻手理頭髮――顯然,她剛洗完藻。看見有人進來,女人一閃進裡屋去了。

  見韓秘書一副尬尬尷尷的樣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退也不是,陳公博一笑,從容地說:「還是她。」說著一聲喚:「鳳兒,你出來!」

  李鳳出來了,笑吟吟地。她已換上一件質地鬆軟的睡袍,用一根寬大的白絲帶束腰。她站在他們面前,側著頭,手中拿著一條雪白的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髮。她那高聳的乳房,隨著她的步伐,小兔似地在睡袍下跳躍。鵝蛋形的小臉上紅朴朴的,一雙睫毛絨絨的眼睛亮晶晶的。

  「怎麼樣,鳳兒這些天更是豐滿漂亮了吧?」陳公博打著哈哈問韓秘書。

  韓秘書只是嗯了一聲,坐了下來,亮出手中的黑皮公文皮包。

  陳公博這就隨手在李鳳豐腴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說:「進去吧!」

  「啊唷!」李鳳作態地嬌叫一聲,扭著屁股進裡屋去了。

  「真不要臉!」韓秘書看著扭著屁股進裡屋去的李鳳,心想,李珉就是這樣靠女兒賣身當上了上海市政府的秘書長。

  「韓秘書你找我,不是說有什麼急事嗎?」

  韓秘書「唰!」地一聲拉開公文皮包,拿出一份加急電報,欠起身來遞上去:「這是汪主席要國民政府文官長拍給你的電報。汪主席即日要去東京出席『大東亞會議』,請你即刻趕回南京,汪主席不在期間,由你全面主持中央工作……」

  「啊!?」陳公博趕緊將加急電報接在手中,急急地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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