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裊雄末日

2024-10-08 12:51:46 作者: 田聞一

  第二十二章 狗咬狗,大特務李士群慘死

  周佛海書房那張寬大鋥亮的辦公桌上,一盞自由女神檯燈亮著。一束柔和的乳白色燈光中,汪偽政權實權人物,時年46歲的周佛海正在夤夜伏案披閱公文。過度的憂慮勞累,使他過早地顯得衰老了。寬大灰白的臉上憑添了一絲病容,頭髮染霜,鏡片後往昔很有光彩的眼睛有些浮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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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然一看,坐在一堆高高文件中的他,就像是把自己困在了墓穴里。其實,許多工作他是可以交給下屬辦的,可是,他不放心,而是事必躬親,他是一個權力欲很重的人。

  這會兒,他正在審看一份由最高法院送呈的檢控公文。公文以無可辯駁的事實檢控了糧食部長顧寶衡、次長周乃群勾結中央調查統計部部長李士群將政府嚴格控制的軍需物資,如:大米、棉花等囤積居奇;甚至或用來與重慶方面做生意,更嚴重的是就近同蘇北的新四軍交易以謀取暴利。在這份檢控文件中的最後部分,有這樣一段文字,讓周佛海感到相當震驚:「日本大本營都已經知道了這些事實,甚為重視、震怒,日前已派出特使遷政信前來督促、處理。日本特使到了蘇州後,命日本憲兵隊將顧、周二人秘密逮捕。經審問,他二人對所犯事實供認不諱。根據刑法有關條文,最高法院判處顧寶衡、周乃群死刑,請予核准!」

  周佛海放下了手中公文,將身子仰靠在高靠背椅上,目然地凝視著檯燈光。糧食部長顧寶衡和次長周乃群都是他的親信,雖然這件事同他周佛海扯不到一起,但他心中卻不是個滋味。人頭不是韮菜,割了又會長起來!還有,這件事情的處理本身,日本人越俎代皰不把他放在眼裡倒還在其次,讓他擔心、憤怒的是,他的政敵必然藉此對他進行攻擊!說他利用手中職權結黨營私,貪污……其實,如此等等,在汪精衛集團中比比皆是,問題是,顧寶衡和周乃群太被人牢牢地抓住了把柄,而且一下捅到了日本人那裡去,惹惱了日本人!事情到這步就麻煩了,縱然他周佛海有救他們的心,也沒有了這個力。他知道,這事的背後,操刀者必然是李士群,而李士群的真正目的是要打倒他周佛海。想到李士群,他恨得牙痒痒的。年來之間的過節,走馬燈似地在腦海中一一閃現出來。李士群牢牢巴結上了日本人,根本就不把他周佛海放在心裡,私下胡作非為,貪婪無比,坑、蒙、拐、騙、哄、嚇、榨,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簡直是要飛起來吃人。不說別的,年來,李士群從他周佛海手上就挖去了二千萬元巨款。最高法院為什麼就不敢追查李士群?最高法院是「半夜吃桃子,按粑的捏?」他覺得,手中這份判決書,簡直就是一份對他的挑戰書,他覺得李士群就躲在黑暗處陰笑。想到這些,他怒火中燒,拍案而起,他要刀下留人。你日本人又能把老子怎麼的?你們既然讓老子坐上了這個位置,手中有權,就要用!權權權,命相連,有權不用,過期作廢。老子又不是傻子,老子就不信你們這個邪。想到這裡,他抓起一枝粗大的紅鉛筆,在最高法院送呈的公文上筆走沙沙,勇敢地作了一段冠冕堂皇的批示:「……國民政府念顧寶衡、周乃群參加和平運動有功,且是初犯,予以特赥,改判為無期徒刑!」

  批完,他擲筆,復身靠椅背上出了一口長氣。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起,他拿起電話。「周先生!」話筒中傳來女秘書甜兮兮的聲音:「日本特使求見。」周佛海故作謙虛,他在什麼地方都要求下屬稱呼他為先生。

  「誰――?」周佛海一驚。

  「日本特使遷政信。」

  「好。」周佛海很快鎮定下來,看了看腕上金表,夜光表指著晚上十時。他對女秘書說,「我馬上下來。」他早就聽說過遷政信這個人。作為日本大本營派來的遷政信還很年輕,是個天才,很受日本首相東條英機賞識、信任。無事不登三寶殿!日本特使這個時候登門,不用說,有重大的事情,是什麼事呢?周佛海就這樣一路猜想著,來到樓下客廳。

  客廳的門敞開著,周佛海沒有忙著進去,而是在門外稍微佇立一會,看清了先聲奪人的日本特使。特使佩少將軍銜,中等身材,人很精幹,在沙發上正襟危坐,顯出日本軍人固有的武士道精神。遷政信不象一般常見的日本軍人――印象中的日本軍人大都又黑又胖又矮,木樁似的。遷政信顯得有些斯文,五官端正,膚色似乎有些病態地蒼白,面容顯出一種一絲愁蹙。然而在那一副黑黑的,向上微微挑起的劍眉下,一雙眼睛很是犀利,這就暴露了其人性格的陰深、冷靜。略顯清瘦的身上著黃呢軍服,然而沒有束武裝帶,更沒有佩劍挎槍什麼的;腳上也不是蹬黑皮靴,頭上戴頂軟呢軍帽。這身穿著顯得不夠正規,唯其如此,顯示出了他地位的優越和特殊性。這會兒,遷政信獨自身肢筆挺地坐在那兒,似乎在沉思著什麼――他是個軍人,但更像個穿著軍裝的哲人。

  周佛海走進了客廳。他們互致敬意、交換名片。握手時,周佛海感到他的手握得很輕點了一下,手就縮了回去,似乎握手只是出於禮貌不得已而為之。這一點,讓周佛海想起了汪精衛,汪精衛同人握手常常就是這樣的。

  雙方落坐,幾句寒暄。周佛海這是第一次同遷政信打交道,發現這位還不到四十歲的特使罕言寡語,遺詞用句簡潔得像拍電報似的,一雙眼睛很詭,同他說話時,眼睛迅速地將他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就象X光,要將他徹里徹外徹頭徹尾作一番透視似的。

  「不知遷特使夤夜來訪,有何見教?」幾句寒暄之後,隔幾而坐的周佛海說話也不繞彎,這樣問。

  「大本營專門派來我為你們割除毒瘤。」

  「毒瘤?」周佛海一驚。他雖然不明白遷政信話中具體所指,但清楚遷政信所說的「毒瘤」不過是一個比喻,日本人向來做事總是鬼頭鬼腦的!

  「這個毒瘤就是李士群!」

  「啊!?」遷政信的回答大大出乎周佛海的意外,一雙眼睛在眼鏡後瞪得大大的。他心跳如鼓,定定地看著日本特使,似乎想弄清遷政信話中真正的含義。在汪精衛政權中,最受日本人青睞的是李士群。如果不是這樣,李士群也不會這樣無法無天,桀驁不馴。然而,怎麼忽然間,日本方面派出特使來專門來清除李士群?儘管他周佛海是情報總管,但迄今為止也還沒有聽到李士群犯下了何種讓日本人非殺不可的事情?剛才他看了最高法院送呈的檢控後,還在為顧寶衡、周乃群鳴不平,認為最高法院包庇李士群!現在乍聽到日本人要殺李士群,嚇了一大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請問特使,李士群犯有何罪?這些年,我明說是李士群的上司,他卻根本沒有把我周佛海放在眼裡,我行我素,胡作非為。背著我做的一些事,我毫不知情。」周佛海這一番話,把自己的責任推得乾乾淨淨,說的也是實情。而內中蘊含的怨由是明顯的,卻又讓人抓不著「辮子」。

  「李士群膽大包天,罪該萬死!」遷政信也是一個中國通,說一口漂亮的北平官話,他將李士群的罪狀一一抖落出來:「為了謀取暴利,他竟敢在私下將我軍需物資倒賣給敵對方重慶、甚至蘇北共軍!」日本特使說得越發咬牙切齒:「不僅如此,還有更危險的,李士群竟與重慶方面的軍統頭目戴笠暗中勾結,私設電台。日前,就在我上海日本憲兵追捕重慶軍統人員余祥琴時,他竟敢動用他手中的特工力量同我作對,掩護余祥琴,讓他安然逃脫了我的追捕,回到重慶……」

  「啊!?」周佛海又是訝然一聲,不過這次沒有作戲的成份,他是真吃驚了。這樣的事,他真是不知道,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

  「……李士群這個毒瘤已到了非剷除不可的時候了,現在我們就來商量細節!」遷政信說時,將手從上往下一劈,那是一個砍頭的姿勢。看得周佛海有些發楞。從內心講,他對年來尾大不調的李士群恨之入骨,然而,當日本特使銜命而來,要殺李士群時,他心中卻又有些不是滋味,有種唇亡齒寒,兔死狐悲感。他明白,李士群、還有他周佛海,甚至汪精衛都是日本人手中的牽線木偶,呼之者來,揮之者去。說不定我周佛海哪天惹惱了日本人,也是這樣的下場呢!他有些不寒而慄。

  日本特使的話說完了,該他表態了,可周佛海還在一門想他的心思,不過,他很快就醒悟過來,在日本特使面前表現得義憤填膺,義正辭嚴地說:「李士群雖說歸我管,我卻管不住,過去一直是貴方『梅』機關在管他,我不好過多地揷手。這些事,我是一直蒙在鼓裡。現在既然事情到了這樣嚴重的地步,就決不能再拖下去了!特使的指示,我堅決照辦。不過,我不知特使要我從何著手,是先將他停職反省?」

  「不用!」遷政信將手一揮:「李士群你們拿他是沒有辦法,他手中有槍,勢力也是盤根錯節,弄不好,會出事。我只不過是向你們通報情況。清除李士群這顆毒瘤,全部由我們來處理。」說完,就站了起來。周佛海也隨即起身,禮數周到地將日本特使送出門,一直送上車。

  日本特使去後,幽靜的胡同又恢復了深沉的寂靜。周佛海折過身回家去。大門口站崗的兩個衛兵,將胸脯一挺,向他行了一個持槍禮。夜幕沉沉,通往庭院縱深的花木扶疏的碎石小道兩邊,飄來花的香味和泥土的潮濕氣息。一路上他都在想著遷政信這個人,將印象中的遷政信和所見到的這個遷政信進行比較。他想,遷政信這個人確實是些傳奇性的,這人長相斯文,做事卻刀截斧砍,工於心計。當然,這會兒他不會想到,就是這個遷政信在以後爆發的太平洋戰爭後期還有一段傳奇故事:當日本政府在1945年8月8日宣布向盟軍無條件投降時,遷政信正在緬甸從事特務活動。見大局已去,遷政信竟化裝成和尚潛逃,重新返回中國內地。他長途跋涉三千多里,經千難萬險到了南京,給剛剛搬師回朝的蔣介石貢獻反共方略。然而,蔣介石根本不領他的情,看不起他。這樣,遷政信不僅連蔣介石的面都沒有見到,反而被抓了起來,遺返日本。回到國內的遷政信寫了一本書叫《潛行三千里》,說的就是這段事情。書中,他怪蔣介石不見他的面不聽他的妙計,如果當初蔣介石禮賢下士,見了他的面,採納了他對付共產黨的錦囊妙計,中國何致於「變色」,遠東何致於「赤禍漫延」云云。這本書竟然轟動一時,在西方非常暢銷。據說,1950年,美軍在朝鮮仁川登陸,就是麥克阿瑟將軍採納了遷政信獻的計。遷政信後來成為戰後日本第一個軍人當選議員……

  日本特使遷政信的到來,以及在下面緊鑼密鼓的種種準備,即將對李壞士群不利的消息為汪曼雲獲得。他不敢怠慢,立刻趕去蘇州向李士群報信,這一天是1943年9月6日。合該李士群該死!在這樣的緊急關頭,向來將蘇州視為自己老巢的李士群卻到上海極司斐爾路「76號」的特工總部檢查工作去了。急得汪胖子又腳跟腳上了火車,午後趕到上海極司斐爾路「76號」。李士群卻又不在,回到他位於上海愚園路1136弄3號他那幢花園洋房的家去了。汪胖子立馬追風地趕到李士群的家裡。

  來在李士群家門前,兩扇像花蝴蝶翅膀般的鐵柵欄大門緊閉,連看門人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金粉粉陽光下,庭院深處,鮮花綠樹中露出法式主樓建築的一角,尖頂闊窗,微風中隱隱傳來琴聲,汪胖子急得用拳頭在鐵門上捶得山響,在心中用醜話罵著李士群:「你當的什麼雞巴特務頭子,日本人把刀都舉到你頭上了,你卻渾然不知,弄得老子從南京跑到蘇州,又跑到上海來為你報信!」

  「刀殺起來了嗎?」猛然,鐵門裡傳出一聲惱怒的爆喝。隨即,鐵門上的窺視孔「叭嗒」一聲開了,露出一雙鼓鼓的眼睛向外窺視。

  「啊,是汪先生!」裡面的聲音變得溫柔了,汪曼雲是李士群的把兄弟,雙方常來常往,李家的人對他都是認得的。說著,開了門,「請進!」站在面前的是老郎,對汪曼雲將手一比,恭謹得就象上海大飯店中那些訓練有素的僕人。老郎長得真象一隻森林中的老狼,個子矮篤篤的,滿臉橫肉,身穿黑色紡雲衫。見到汪曼雲,老郎彎腰的姿勢,特別是說話的聲音都發生了奇蹟般的變化,仿佛由一隻人見人怕的惡狗變成了搖尾乞憐的哈巴狗。

  汪曼雲問明李士群在家,趕快趕去。走到樓十,正遇上李家丫寰小芬,得知李士群又不在。「遇到鬼了嗎?又不在?」汪曼雲發作了:「這麼熱的天,我這一天從南京趕到蘇州,聽說士群回了上海,又一路趕到上海,還是不見人?他到哪裡去了?」

  看一向脾氣很好的汪胖子大發脾氣,很著急,小芬趕緊說:「李部長剛才都還在,午飯後說出去一會,就回來的,不知為什麼現在還沒有回來,估計走不遠,也走不久的。我家太太在!」

  「那快帶我上樓去見你家太太!」汪曼雲急得一個勁地跺腳、催。

  小芬帶著心急火燎的汪曼雲上了樓,進了客廳坐下,給他送上了茶點,遞上一條濕毛巾,讓他擦臉揩汗。然後下樓去請李士群的夫人葉吉卿。

  「啊,是曼雲,是什麼仙風把你吹來了?」很瘦的葉吉卿一邊說著客氣話,一邊坐在他對面,打量著汪曼雲的神情,顯得有點吃驚。葉吉卿時年42歲,長李士群四歲,她穿一件淡黃色的絲質旗袍。女人穿旗袍好看,但得有身材。而上了些歲數的葉吉卿本來人就乾瘦,身材搓衣板似的,穿上旗袍,不僅不好看,反而將缺點暴露得更充分了。但葉吉卿厲害,有心計,連李士群都不得不讓她三分,怕她三分。

  葉吉卿問汪曼雲這要急匆匆趕來找士群是不是有急事?汪曼雲說:「我今天一早,從南京趕到蘇州,又從蘇州趕到上海,趕到你們家找士群。而士群就象在同我捉迷藏似的,越急越是總是找不到人。士群到哪裡去了?」

  「在你來之前士群剛剛才走,夏仲明陪他到上海日本憲兵隊去了,說是找他去商量什麼要事。」

  「糟了!」汪曼雲哭喪著臉,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怎麼啦?」葉吉卿問,她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說了句趣話。「人說胖子做事慢,不諳曼雲你做事卻是這麼急。什麼事,天垮了嗎?天垮了有長杆子頂著。」葉吉卿說時,伸出指甲塗了紅寇丹的尖尖瘦手,從果盤裡拈起一隻又紅又大的山東煙臺蘋果。左手執果,右手執水果刀,飛快地削起果皮。蘋果在她手上飛轉,象變魔術似地,果皮不斷地打著旋轉到她手下的一個空盤裡。傾刻,她隔著茶几將削好的蘋果遞到汪曼雲手裡。

  汪曼雲接過蘋果,吭地一聲咬了一大口。邊吃邊說小聲問葉吉卿,樣子顯得很詭祟:「你知不知道日本憲兵隊找士群幹什麼去了?能不能想辦法讓士群趕快回來?」

  葉吉卿開始注意了,她說:「聽說日本憲兵隊找他去調和與熊劍東的關係。士群這個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熊劍東最近在日本人面前走紅,不聽士群的,他很生氣,兩個人的關係鬧得很僵。日本憲兵隊長崗村今天特意找他們去調解。」

  熊劍東,汪曼雲太了解這個人了。熊劍東面孔黑紅,是個大塊頭,40來歲,性格執拗,有野心,愛記死仇。戰前,這個人是湖北夏超部11師的一名隨從副官。抗戰前夕,開了小差,竄到上海,靠上了青幫頭子張錦樹,搞了些綁架、搶劫勾當。抗戰起始,這個人搖身一變,成了國民黨上海淞滬區特遺支隊司令,受戴笠指揮。1938年他被日軍捕獲,隨即投敵供日本人驅使,做了不少壞事。1940年,熊劍東為日本大特務土肥原看中,送日本受訓。回國後在武漢組織起一支規模不大的為日本人服務的黃衛軍。汪精衛政權成立後,黃衛軍應歸汪精衛政權管轄,但熊劍東不從。為此,汪精衛不惜屈尊就駕,親自在南京找熊劍東談話。答應以後給這支黃衛軍待遇從優,仍是由他熊劍東熊劍東指揮,只不過在名義上隸屬「中央」而已。自恃有日本人背後撐腰的熊劍東根本沒有把汪精衛這個狗屁主席放在眼裡,他桀驁不馴地說:「我們這支黃衛軍是經過天皇親自批准建立的,怎麼能說撤就撤呢?」最後乾脆耍橫:「關於我們這支黃衛軍的事,要談是談不好的。請你直接找日本人談,日本人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決沒有二話。」熊劍東成了二季豆――油鹽不進。汪精衛沒有辦法,最後費了好大的勁,還是通過日本駐華軍總司令出面,諭請日本軍部,才將一支小小的黃衛軍改編成隸屬汪精衛政權的「中央陸軍第29師」。汪精衛給了熊劍東一個肥缺,讓他當中央稅警團第二總團團長。稅警部隊的待遇高,裝備好,實際上是首都南京的禁衛軍。直接管理這支部隊的周佛海知道熊劍東的厲害、手段和有日本人這個背景,想方設法將熊劍東緊緊抓在了手裡。因為利害關係也因為性格使然,熊劍東很快就成了周佛海的「鐵拳頭」,成了李士群的死對頭。

  李士群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曾幾次暗殺熊劍東,本來計劃得天衣無縫,可卻都沒有成功。一次,熊劍東在上海趕火車時,職業的敏感讓他注意到了異常。人群中有個殺手悄悄向他走來,這個職業殺手穿身風衣,戴在頭上的一頂禮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半邊臉。而就殺手從風衣下掏槍時,熊劍東將頭一低,從人群中一下躥上了火車。「砰!地一聲,殺手開槍了,槍子從殺熊劍東頭上掠過,打穿了他頭上的巴拿馬草帽。殺手當即被執勤的日本憲兵和軍警拿獲,經審訊,殺手供稱他是受楊傑指使。楊傑也是李士群的親信,剛剛擔任了中央統計部次長。日本人對此事不想深究,推說殺手口說無憑,最後息事寧人,將殺手槍斃,不了了之。事情的由來,熊劍東當然是心知肚明,這樣,兩人的冤讎越結越深……

  葉吉卿警覺起來了,她看了看汪曼雲的樣子說:「曼雲你急急趕來找士群,又這樣急,緊張,是不是有什麼對士群不利的壞消息?」汪曼雲正要說什麼,只聽門外李士群一聲:「曼雲,我回來了,讓你好等!」

  汪曼雲不禁站起身來,看著進門來的李士群,沒事人一般,一時有些發愣。

  「士群,你怎麼才回來?」葉吉卿帶著責備的語氣:「人家曼云為了你,從南京趕到蘇方,又到蘇州趕到上海!」

  「啊,曼兄,有什麼事嗎,這麼急?」李士群,坐在了汪曼雲對面。

  「你先說,日本憲兵隊找你幹什麼去了?」汪曼雲問。

  「日本賓兵隊隊長崗村找我去,還不是為了與熊劍東的過節。這個傢伙今天被我俘虜了!」李士群說時,一副喜不自禁的神情。

  見汪曼雲、葉吉卿不勝驚愕,凝神靜聽,李士群越發象個得勝回朝的將軍。他壓抑不住滿腔興奮,直往下說:「我與熊劍東以往的過節,今天經崗村隊長拉攏說合,不僅誤會完全冰釋,而且成了朋友。」李士群又比又劃:「在崗村隊長家裡我見到熊劍東時,我首先承認,過去有些事我做得是過火了些,有些純系誤會,責任由我負。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不可調解的深仇大恨。若是今天我們化干戈為玉帛,從此攜手合作,一定大有可為。若是對峙下去,則是兩敗俱傷。熊劍東為人也爽直,他當即表態說,憑崗村隊長的面子,你老兄又一番解釋,一再道歉,還有什麼說的?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從今天起,過去的事一筆勾銷,也就是從今天起,我們是朋友了……」

  「士群!」葉吉卿皺了一下柳葉眉,打斷了丈夫的話,「曼兄有事找你。這一天,他特意從南京趕到蘇州,又從蘇州趕到上海,馬不停蹄,你先聽完曼兄的話再說其他的。」

  「好,曼兄請講。」李士群冷靜了些,他注意打量了一下汪曼雲的神情,發現有些不對,這就對妻子說,「吉卿!你是不是去廚下吩咐大師傅給曼兄做幾個他愛吃的菜,然後叫小芬送上來,我陪曼兄邊吃邊談!」他想把妻子支開。「也好。」葉吉卿去了。

  汪曼雲這就將他探聽到的不利於李士群的消息,儘可能詳盡地說了。卻不以李干群不以為然地說:「如果日本人真要對我下手,我今天還回得來嗎?」汪曼雲想想也是,不過他提醒李士群小心些,因為小心無大錯。可是,李士群仍然不信,他認為這個消息,肯定是周佛海散布出來嚇唬他的,周佛海已是黔驢計窮!

  說時,李士群夫人葉吉卿打發利芬過來請他們下樓吃飯。飯間,汪曼雲看李士群有說有笑的樣子,信心百倍,也覺得自己是多慮了。

  飯後,汪曼雲要趕回南京去,李士群不要他走,說是,今天就不要走了,我知道你愛看京劇,而且最喜歡看《羅成叫關》這一出,今天上海大戲劇有這一出,上戲的又都是些名角,晚上我陪你去看。

  汪曼雲這就在上海李士群家留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李士群剛把汪曼雲送走,從火車站回來,接到日本憲兵隊隊長崗村來的電話,請他去百老匯赴一個約……日本憲兵隊隊長的邀請,他縱然不想去也不能不去。但李士群畢竟是個訓練有素的職業特務,加上昨天汪曼雲一番提醒,讓他提高了警惕。

  李士群去百老匯前作了這樣的準備:悄悄在腰帶上別了一把上了膛的左輪手槍和一把鋒利無比的瑞士匕首。為了預防萬一,他將電話打進「76」號,讓他的心腹夏仲明立刻帶上幾個能幹的弟兄驅車來他家匯齊。

  早晨的太陽剛剛從蘇州河上抖動著金波跳起在天空。蜘網般縱橫穿梭的大街上還氤氳著最後一絲夜幕。鱗次櫛比的高樓華廈上閃灼了一夜的紅紅綠綠的霓虹燈正逐次熄滅。「叮叮噹噹!」一列電車沿著長長的鐵軌而來,轉彎時,車頂上聳立的兩根毛根似的電桿與電線摩擦發出天藍色的火花,在空中劈劈啪啪地飛濺而下。一下子,也不知從哪裡鑽出來那麼人,車,填滿了大街小巷;人來車往,熙熙嚷嚷――遠東最大的城市,號稱「冒險家樂園」的上海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一輛有「76」號標記的、漆黑鋥亮的、「克拉克」防彈轎車,輕快地駛過了蘇州河,往百老匯方向而去。坐在駕駛員身旁的李士群從反光鏡中往後看去,夏仲明他們那輛車緊貼在後面,他放心了。

  「你們記好了。」跟在李士群後面那輛寬車體加長的「福特」牌轎車上,夏仲明正在對手下幾個兄弟布置任務。他有30來歲,穿一套西服,戴一頂鴨舌帽,寡骨臉上有一雙又陰又靈動的小眼睛。

  「大劉、小李,一會到百老匯後,『老闆』上了樓,你們不要跟上去,就在樓下遊動……老馬、大朱跟我上去,如果『老闆』進去多久都沒有出來,你們就跟我衝進去,到時看我的臉色行事,嗯?」幾個特務都會意地點了點頭。夏仲明帶去的幾個特務可都是擒拿格鬥、短兵相接的高手。

  李士群的轎車來在聳入碧霄的百老匯門前停下時,夏仲明他們的車也到了。李士群下了車,注意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時間還早,進出的客人寥寥,周圍也沒有什麼異樣。李士群帶著夏仲明首先走了進去。他們乘電梯到了22層,下了電梯,自有身穿紅制服的僕歐迎上前去,問他們找什麼人什麼房間。他們報了房間名後,徑直沿著鋪有紅地毯的走廊,來在第12號房間。在房門前站定,李士群示意夏仲明按響電鈴。門開了,迎出來的是竟一位身著華麗和服的日本中年婦女,待他們說明來是找什麼人時,她向他們深鞠一躬,手一比,說:「請進。」

  他們進去了,屋子完全日式布置,推位門,榻榻米,窗明幾靜,很是簡潔。那身著和服的日本中年婦女,足踏木屐邁著碎步上前,替他們拉開了通往裡面一間屋子的門。李士群一眼就看見了,崗村已經盤腿在榻榻米上坐等了。素常總是著一身黃呢軍服,又黑又瘦,唇上護綹仁丹胡,陰著臉不苟言笑,象是一個猙獰惡鬼的日本憲兵隊長崗村,這會兒身著和服在榻榻米上盤腿正襟危坐。

  崗村向他們點了點頭,示意他們請座。他們在崗村面前盤腿坐了下來。咦,這是唱的哪一出,怎麼回事?剛坐下,熊劍東也進來了,向他們笑笑,點了點頭,也盤腿坐在榻榻米上。一副談判的架勢又擺起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們不是已經和解了嗎?怎麼又弄來坐在這裡?李士群看了看崗村,意思是全有了,只不過沒有把話說出口而已。

  馬臉一張的崗村也沒有說話,只是抬眼看了看夏仲明,一副不滿的神情。

  「這是我的副官。」李士群解釋:「我是帶他出來辦事的。」

  「嗯。」崗村鼻子裡哼了一聲,也不趕夏仲明走,只是將手一揮。

  那衣著華麗的日本中年婦女給他們送來了茶水、點心。

  「請隨便先用點我們的清茶和點心。」崗村說。

  看李士群做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熊劍東對崗村討好地一笑,用手指著旁邊那衣著華麗的中年婦女介紹:「這位崗村隊長的太太。點心,清茶都是崗村夫人親手做的,相當不錯的。」

  李士群感到很奇怪,想這崗村叫我來也不說做什麼,就叫我喝茶,吃點心,而且還是他的太太親自出面經佑,會不會這些茶點裡有毒?這會兒,他相當警覺,根本不動崗村太太送來的這些茶點,看他們要幹什麼,連煙也抽自己帶來的。寒暄幾句後,他直接問了:「不知崗村隊長召我來百老匯,有什麼事情要交辦的?」

  「也沒有什麼事。」崗村說:「看你和熊劍東昨天和好了,我很高興,特約你們來這裡聚一聚,讓內人給你們做點日式點心嘗嘗。」說時,想做出些笑意,寡骨臉上的皮一扯,比哭還難看。

  「士群兄,你這是怎麼回事?」熊劍東說:「在崗村隊長的調和下,昨天晚上我們不是和好了嗎?怎麼今天又是這個生撇撇的樣子?茶也不喝一口,點心也不吃?」

  「說到哪裡去了!」李士群故作一笑解釋:「劍東你多心了。昨晚我打麻將上癮,幾乎通宵未睡,今早接到崗村隊長召喚,這不,又急著趕來了,什麼都不想吃。」

  崗村笑了說:「隨意、隨意。」而熊劍東卻不依不饒的,神情顯得有些激奮:「士群兄!」他說:「昨晚上你老兄高姿態,一番推心置腹的話讓我深受感動。今天這個約會是我提出來的,請崗村隊長轉寰,原說是我作東,可崗村隊長說是由他太太做些日式點心請我們,這樣有種家庭的氣氛。請你來,我是想把過去的誤會給你老兄說清楚。我這個人頭腦簡單,過去多次得罪你,說起來都是受人挑撥唆使。」

  「這些就不用解釋了。」李士群很大度地將手一揮,不讓熊劍東再囉嗦下去,做出一副大人不記小人故過的樣子。今天上演的這樣一出,還有,這樣的場面、氣氛也令他懷疑,他只想在不得罪崗村的前提下,儘快安全告退。

  「周佛海這個人我算看透了。」然而,熊劍東糾著他不放,他知道李士群最煩最恨周佛海,就糾著這個話題東拉西扯的:「……南京城裡的傾軋也太使人頭痛了。實話告訴老兄,我這個不大不小的官也實在是不想幹了,今天我請你來,也含有向你告別的意思。我想去開闢浙東,那個地方是個軟檔。」

  熊劍東這話有點實際意義,李士群看了看崗村隊長,問:「劍東,你那麼重要一個官,說去就能去得了嗎?」

  「這要感謝崗村隊長,是崗村隊長搭了援手,不然我哪能說去就去。」

  「好呀,俗話說寧作雞頭不作鳳尾,祝老兄此去鵬程遠大,前途萬里。」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熊劍東說到這裡有些扭捏:「我去開闢浙東急需一筆錢,我想向老兄借一筆錢。」聽熊劍東這樣一說,李士群一顆懸起來的心這才咚地一聲落進了胸腔里。原來如此,李士群想,他將我編到這裡來,是想向我借錢的!

  「好,我答應你。」李士群很爽快地說:「劍東你要多少錢?」他想來個蝕錢免災。

  「五萬塊。」

  「這錢我送你,也不要說借了。以後到了我揭不開鍋的時候,到浙東去找你給一碗吃。」李士群這時說話顯出風趣,話也說得很好聽:「我們是兄弟,互相幫助是應該的。錢,不瞞老兄,這些年我是找了些,我對錢也看得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錢算什麼?五萬元,如果老兄不夠,還可以多些。你什麼時候要,去找江蘇省府財政廳廳長黃敬齋要就是,回頭我給他打個招呼。你隨時要可以隨時提,沒有半點問題。」

  李士群這樣大方,讓熊劍東眉活眼笑,素來不苟言笑的上海日本憲兵隊長崗村也向李士群伸了伸大拇指。熊劍東激動地從榻榻米上站起身來,上前緊緊握著李士群的手說:「老兄真慷慨!老兄的脾氣象我,我們真是相見恨晚!」

  崗村眼鏡片後的一雙平素很陰的眼睛注滿了興奮,他不無欣慰地說:「你們兩位都是我的朋友,且年青有為,前程遠大。今天你們看我的薄面,終於做了好朋友,我很高興。今後兩位有什麼事要我幫助的,只要說一聲,只要我力所能及,無不樂意幫助!」聽了這話,李士群高興起來,對夏仲明使了個眼色,說:「仲明,你下樓去一趟,幫我把放在車上的那條三五牌香菸拿上來。」

  「這裡不是有煙嗎?」熊劍東說。

  「我抽慣了三五牌。」

  崗村只是笑著,不說話。

  夏仲明會意,下了樓,向在樓下處於高度戒備狀態的大劉他們宣布解除戒備。當夏仲明拿著一條三五牌香菸再上來時,屋裡的氣氛已與先前大不一樣。他們不僅相互遞煙遞茶,李士群也開始喝起日本清茶。這時,崗村夫人走進屋來,手中端著一個凝如羊脂的描金小瓷盤,盤裡盛著兩塊炸得黃酥酥、香噴噴的牛肉餅。腳蹬木屐的她,碎步來在李士群面前,深鞠一躬,輕聲說:「李先生是貴客,這是我特意為你做的一點粗東西,請務必嘗嘗,實在不好意思!」

  「你是第一次到這我里來。」崗村用手指著放在李士群面前的牛肉餅,笑吟吟地說,「這是我太太親手為你做的牛肉餅,請李先生務必嘗嘗。」李士群知道百老匯這套房子,由日本憲兵隊常年住著,實際上是崗村一人的行宮。但這盤由崗村太太專為他做的牛肉餅,他是堅決不會吃的。

  李士群順手將那盤牛肉餅往熊劍東面前一推,很警惕地說:「我不餓,簡直不想吃東西,劍東你吃了吧!」

  熊劍東又將盤子推回來,說:「嗯,我怎麼好意思,還是你先請!」

  李士群正要說什麼,只見崗村太太手中端著一個大托盤顛顛進來,裡面盛著三小盤牛肉餅,每盤兩個。她依次將牛肉餅送到熊劍東、崗村和夏仲明面前,然後,退了出去。

  崗村從盤中拈起一塊牛肉餅,說聲「杜查(請)!」率先一大口咬了下去。看熊劍東、夏仲明也吃起來,李士群不好不吃了,再不吃,崗村就會多心。他猶猶豫豫地從盤子中拿起一塊牛肉餅,咬了一口,嚼了嚼卻並不吞下肚去,一邊觀察著崗村的反映一邊放下了手中的餅。

  崗村、熊劍東根本不看他,只顧埋著頭吃牛肉餅,吃得香噴噴的。吃完了,崗村手兩拍,抬起頭,看著李士群、熊劍東說:「咱們今天就到這裡吧!」李士群如蒙大赥,趕緊從榻榻米上站起身來,向崗村告了辭,又禮數周到地同熊劍東握手告別,帶著夏仲明下樓。

  下了樓的李士群並不急著上車回去,而是直奔洗手間,要夏仲明給他在門外望風。他一下撲到水池邊,「哇!」地一聲,將剛才吃進嘴裡的那口牛肉餅吐了個乾乾淨淨。這才放心大膽地帶著夏仲明等特務,上車回去了。受過專門訓練的職業特務李士群有這樣的本領,即使東西吃下肚去,他可以在一兩個小時內,將吃進肚去的東西吐得一乾二淨。

  一夜無事。為了躲開鬼氣森森的上海憲兵隊長崗村,第二天一早,李士群帶著他的夫人葉吉卿驅車離開上海,回他的老巢蘇州去了。回蘇州後,整天都是好好的。這一天,他哪裡都沒有去,也不會什麼人,好象擔著什麼心。葉吉卿看出來了,笑著問他:「士群,你是不是擔心日本人下毒,你昨天吃了一口日本人的牛肉餅?」

  李士群陰淒淒地笑了笑:「這倒也不怕,無論他日本人在牛肉餅中放了什麼毒,我都吐出來了。」葉吉卿說:「就是。」晚上吃飯,李士群也好好的。然而,在睡覺時,李士群卻突然上吐下瀉,大吐大瀉。

  這是怎麼回事?葉吉卿驚了,暗自思付原因。家中的廚師等跟了他們多年,都是信得過人,而且這天的晚飯還是她葉吉卿下廚監督著做的,絕對不可能有人下毒。那可能就是李士群偶然不慎吃了點不乾淨的什麼東西,或是因為精神過於緊張所致。她親手服伺丈夫吃了點驅邪扶正的中成藥,讓他睡下去。可是,李士群根本睡不下去,一個勁地吐、瀉,簡直就象黃河決了口似的,無法收拾。葉吉卿和聞訊趕來的蘇州特工站站長楊傑都慌了手腳,他們商量了一下,忙派人驅車連夜去南京請江蘇省醫院院長儲麟蓀。儲麟蓀是他們信得過的人,不僅醫術好,同李士群關係也好。可是不巧得很,儲院長有事到上海去了。這時,李士群已經極度虛弱,說不出話來。楊傑徵求了葉吉卿的意見後,在電話中命令手下立即驅車去上海,務必儘快將儲院長在天亮前接到蘇州。葉吉卿這時慌了,也不顧三七二十一,連夜風叉叉趕到日軍駐蘇州師團小林中將師團長家裡,又哭又鬧地將李士群病危的前因後果告訴了小林中將。小林中將同李士群關係向來不錯,聽完披頭散髮的葉吉卿的述說,略為沉吟,安慰了好幾句,急忙帶他軍中一位名醫並華中鐵道醫院一位經驗豐富的醫生一起,驅車趕到李士群家中。

  李士群已處於休克狀態。

  一縷寒霜似的燈光下,癱睡在床上的李士群簡直變了形,面如土灰。縮在床檔頭,一個勁「嘔、嘔」地吐。可是,他什麼都吐不出來了,神情痛苦致極。

  小林等一群人圍在他身邊。小林帶來的兩個日本醫生,上前,蹲在地上,掀開李士群的衣服,在他的胸膛上聽診。可是,極度虛弱的李士群卻似乎要把兩個醫生掀開去。

  「士群,士群,你看誰來了?」形容憔悴的葉吉卿走上前去,蹲在臭氣哄哄的床前,伸出手去,抓著丈夫發燙的手,哽咽著說:「小林師團長帶著醫生來看你來了……」

  李士群在妻子的呼喚中吃力地睜開了眼睛,頭向這邊偏、這邊偏。猛然間,他那張燒得發紅的臉上,一雙眼睛裡閃射出仇恨的光芒,他緊緊釘著小林中將,那是一雙多麼仇恨的眼睛!嚇得小林中將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慘白色的光線中,李士群竟哆哆嗦嗦地舉起手來,指著小林中將和嚇得從地上站了起來的兩個日本醫生,竭力嘶聲說道:「出去,你們給我滾出去,我不要你們的假仁假義!」

  身著將校黃呢軍服的小林中將,不由下意識地握了握腰上挎著的軍刀,皺了皺一副短拙拙的黑眉毛,問葉吉卿:「李――你丈夫,是不是神智出了問題?」語氣顯然是不滿的。蹲在地上握著丈夫手的葉吉卿,現在心中已經明白,丈夫雖然精明,但還是沒有逃過崗村的魔掌――他中了毒,中了劇毒。雖然她不明白,什麼劇毒竟如此厲害,那牛肉餅,竟沾了一下,就什麼藥也無改?她也明白,丈夫現在是遷怒於小林中將,在他心中,是日本人都是害他的魔鬼!

  「士群,你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師團長小林中將。」葉吉卿這話是說給丈夫聽的,也是說給已經有了些慍怒的小林中將聽的,「小林中將一聽說你生病,趕緊帶著兩個好醫生來給你看病……」李士群這時神智清楚了些,在妻子的百般勸慰下,讓兩個日本醫生給他會診。兩位日本醫生會診後,一致認定:食物中毒!需打針急救!可是李士群無論如何不肯打針!葉吉卿只好謝過小林中將,請他帶著兩名醫生回去了……

  「當、當、當!」高牆外打起了三更。金屬沙沙的顫音和著更夫蒼老的聲音,在高牆外響起來:「小心――火燭!」如水般裊裊而去,這個夜更是顯出孤苦和淒清。李士群這時的嘴唇開始發鳥發青,氣息越來越緊越弱,渾身的痙攣一陣緊過一陣,嚴重縮水的他,身軀縮小了好些。他因為太痛苦,左手緊緊攥著床單,右手抖抖索索地從枕頭下摸出一支可爾提手槍,一下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就要自殺。楊傑手快,一下奪去了他的槍,安慰道:「部長,你要挺著。我派人去請的江蘇省醫院院長儲麟蓀就要來了,儲院長來了就好了。」

  李士群無言,閉著眼睛搖了搖頭。好一會,他睜開眼睛,看了看站在面前的親信蘇州特工站站長楊傑。楊傑知道他有話要說,趕緊附下身去,「叫他們來!」李士群的聲音細若遊絲。

  楊傑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趕緊說:「他們早就來了,一直在外面替部長你擔著心。太太怕他們來影響你,沒有讓他們進來。」說著將手一揮,門帘掀動間,李士群的親信馬嘯天、萬里浪等依次進來,環列在他身邊。一個個心情沉重,呆若木雞。李士群用呆滯的目光環顧了一下部下們,喘息著說:「不料我做了一世特工,結果還是栽在崗村這個特務手裡……」

  「士群,儲院長來了!」隨著門外葉吉卿一聲驚喜的叫聲,門帘一掀,披著滿身夜色的江蘇省醫院院長儲麟蓀風似地颳了進來。眾人一喜,讓開了些。個子高高,手腳麻利的儲院長趕快讓助手打開藥箱取針,作好輸液的準備。儲院長用聽診器給李士群聽完診後,從助手手中接過裝了藥的針頭,親自扎針。可是,怎麼也扎不進去,李士群的靜脈血管已經梆硬。

  「奇怪,當了這麼多年醫生,我可是從來沒有遇見過,醫藥文獻上也從未見過這樣的病例!」醫術很好,留過洋的江蘇省醫院院長儲麟蓀忙了一陣後,計窮立竭,徒喚奈何,一頭的汗直往地下滴。他看著葉吉卿、楊傑搖了搖頭。滿屋的人面面相覷,驚詫莫名。他們哪裡知道,日本人這次在李士群身上施用的細茵是日本人的最新發明,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細茵――日本軍醫採取患了霍亂的老鼠的尿,培養出一種劇毒阿尾巴茵。人只要吞進去一點點,就會在人體內以每分鐘繁殖一倍的速度遞增,36小時後突然總爆發。而在這之前,病人毫無中毒跡象。而一旦發作,則如決堤洪水,上吐下瀉必死無疑。

  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李士群的生命也到了最後時分,他的身體在可怕地收縮,他的頭髮被冷汗浸濕,臉上流露出極為痛苦的表情;他用一雙哀苦無助的死魚似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住葉吉卿。

  「士群――!」葉吉卿哭著奔上前去,跪在他的面前,淚眼婆娑地等著他的遺言。

  李士群的喉頭艱難地喘動了一下,那雙死魚似的眼睛又轉向在床面前環列的部下們。馬嘯天、萬里浪等趕緊上前去,俯身向著他那張已經發鳥發紫的嘴唇。

  「你們……要……替我……報仇!」李士群掙扎著,用細若遊絲的聲音說完地這句話後,眼睛中最後一絲火光熄滅了。在一陣接一陣的痙攣中,他死去了。在透進窗欞的第一線微茫天光中,經山洪暴發似連續不斷地吐瀉,身體中水分幾乎完全喪盡的李士群,死後整個軀體縮小得只有一隻死狗般大小。

  自以為不可一世的李士群死了。李士群一死,曾經不可一世的汪偽特工集團結束了鼎盛時期,開始走下坡路。

  李家當即擺上了靈堂。香菸繚繞、火燭閃閃中,靈堂正中是一張李士群的標準象,靈堂下是一具黑漆楠木棺材。葉吉卿、楊傑、馬嘯天、萬里浪等身穿孝服,在棺材前向李士群致哀。一時,室外天低雲暗,靈堂上黑沉沉鬼氣森森。

  葉吉卿撲在棺材上鳴鳴哭泣:「士群,你死得慘呀,死得冤枉呀……」她在一邊呼天愴地,楊傑、馬嘯天、萬里浪這些李士群生前器重的特務頭子看著靈堂上李士群的遺象,心情沉重,呆若木雞。靈堂上李士群那張遺象,是李士群生前最喜歡的一張照片。那還是他作為共產黨人時,被送到蘇聯專門學校學習特工技巧時在聖彼德堡拍攝的。他穿著一身米黃色的風光,手枕著伏爾加河前面的玉石欄杆,背襯著紅牆綠瓦巍峨莊嚴的冬宮,一副志得意滿的神情。一縷明亮的冬陽,透過頭上的一抹綠陰,斜斜地照在他的臉上,於是,他的臉一半罩在陽光中,一半籠中黑暗裡。光線正正地剛好從他的鼻樑骨當中分開。李士群的臉是方的,五官整體看,沒有太多的特點,惟有那雙眼睛鷂鷹似地閃著一種攫取的光。他籠在黑暗中的半邊臉顯出陰深,罩在冬陽中的半邊臉顯出一種變幻莫測的詭詐――這些,恰似他的性格和生平。

  突然,李家的靈堂大門被「砰!」地一聲撞開。葉吉卿、楊傑等人不無惱怒地回頭看時,不由大吃一驚――一群荷蒼實彈的日本憲兵撞開了門,跑步而入,將他們團團包圍,氣勢洶洶,大有不槍斃即刀劈之勢。眾人正驚愕間,身材矮胖,腰挎東洋戰刀,腳蹬馬靴的日本蘇州憲兵隊隊長龜田大步走上前來。他用一雙戴著白手套的手將腰間的東洋戰刀拄在地上,挺胸收腹,看著葉吉卿、楊傑等人,以不用置疑的威脅口吻宣布:「李士群的死,是純粹自然病死。我們,也哀痛!」他機械地點了一下頭,隨即聲調變得惡狠狠的:「誰知,竟有人造謠,說李士群的死,是我們日本人害死的。這種謠言,不僅是對我們大日本皇軍的誣衊,也是對我大日本天皇的不敬!」說到這裡,他猛然提高了聲音,唰地抽出了寒光閃閃的東洋戰刀,用獰厲的目光盯視著葉吉卿等人:「李士群是怎麼死的,你們,都是當事人,說!」他突然舉起寒光閃閃的戰刀,分別指向葉吉卿和儲麟蓀:「你,你們兩人亂搞,姦情敗露,是你們兩人合夥害死了李士群!」

  哎呀!在場的人一聽這話面面相覷,心中都明白日本人這是在嫁禍於人,但都不敢吭聲。被指為姦夫淫婦的儲麟蓀、葉吉卿更是氣得渾身打抖。龜田見在場的人都不敢吭聲,用刀指著葉吉卿和儲麟蓀,命令手下:「為了弄明真相,先將他二人逮捕。」

  「龜田隊長!」楊傑站了出來,他明白日本人是要封他們的嘴。如果在場的人不表個態,龜田將葉吉卿和儲麟蓀二人抓去,為了殺人滅口殺雞給猴看,將他二人殺了是完全可能的。

  「說日本友人謀害李士群,純系造謠誣衊,沒有任何人信。我們在場的都是證人,李士群之死,純系自然病死。在這裡,我可以代表中央調查統計部鄭重聲明,李士群之死與友邦決無干係。」

  馬嘯天、萬里浪等也一齊站出來表示附議,而早已嚇得面容失色,喪魂落魄的葉吉卿、儲麟蓀二人也表示事情確是這樣的,請求太君開恩。

  「嗦嘎!」龜田的臉色這才好了些,他讓部下將葉吉卿、儲麟蓀二人放了。收刀入鞘時說:「既然你們都這樣認定,那就好,不過要一一簽名。」說著,他從軍服口袋裡掏出一張早就草擬好了的有關李士群之死的『證明』,遞給身邊的楊傑。楊傑接在手中一看,日本人真是煞費苦心。『證明』列印在一張雪白的道林紙上,上面的一句話是這樣的:「茲證明李士群是突患重病,醫治不及,自然而死!」以下是簽名者。

  楊傑無奈,只得將這分「證明」攤在桌上,從衣服口袋上掏出派克金筆,在證明人欄中第一個簽了名。然後,遞給在旁的萬里浪,待在場的所有人都簽過名後,楊傑將這一分「證明」還給龜田。龜田長得五大三粗,但心細,他一一核對了在場人員的簽名後,這才放放心心地將「證明」揣進軍服口袋裡。臨走,龜田還說了一番威脅性的話:「在場的都是說話有分量的人,尤其在李士群這個問題上。今天,你們證明了李士群之死的真相,謠言就不攻自破了。這份『證明』我們是要登報的。不愉快的事,雖然發生了,但看在死去的李部長李士群的面上和在場你們大家的意思,就不追究了,以免家醜外揚,給死去的李部長臉上抹灰……」龜田說完這一通光冕堂皇的話後,帶著他的憲兵隊去了。

  當天晚上帶著日本軍醫趕去為李士群治病的日軍駐蘇州小林軍團長,和他帶去的兩個軍醫,因為龜田向日本軍部作了報告,都受到了處分;小林師團長處分最重,被軍部就地免職,押解回國。

  事後,汪精衛特意叫汪曼雲、葉吉卿先後去詢句。弄清事情真相後,汪精衛不由得兩眼流淚,悽然道:「日本人如此不講信義、如此殘忍、如此欺人太甚,實在是沒有想到的!」大有兔死狐悲感,但他也只能是說說而已。悲痛之餘,汪精衛特撥五萬元為李士群治喪,並派他的內侄、行政院秘書長陳春圃代表他前去致祭,還代去了他為李士群親筆撰寫的《墓碑銘》。汪精衛在《墓碑銘》中稱讚嘆惜李士群「才足以濟世,而天不永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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