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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2024-10-08 12:51:42 作者: 田聞一

  從早飯後就一直呆在書房裡的新任汪記司法行政部政務次長汪曼雲,用胖手「啪」地合上了擺在那張碩大鋥亮辦公桌上厚厚的卷宗,他的腳蹺在辦公桌上,身子往高靠背轉椅上一靠,眼睛一閉,他有些疲倦了。

  但他很快又睜開了眼睛,眼光漫延開去,最後落在辦公桌左角上那副檯曆上就不動了。檯曆翻到了1942年3月19日。檯曆的頁面比較大,印刷得也很精美,可作單獨的藝術品欣賞,這是日本人送的。頁面上是個剛從海水中出浴的東瀛美女,她側著身子,這便把她的美妙動人處暴露得淋漓盡致――顯然是一個精於此道的技術相當不錯的攝影師偷拍的。檯曆上的她顯然是個混血兒,身材高大豐滿,穿一身雪白的三點式泳裝,整個看去,就像沒有穿衣服似的,身上的線條豐滿美妙得令人暇想。她那起伏有致的線條連帶體溫、溫潤可愛的青春容貌真是可觸可感,纖豪畢現。她的臉是橄欖形的,稜稜的鼻子有點小鷹鉤,細細的黑眉似起伏的遠山,皮膚白皙,線條柔和,絨絨睫毛包裹中的一雙眼睛很大很黑很深很多情,滿含露水,如夢似煙――這是東方式的。然而,她的身材卻是西洋女人才有的。一雙豐腴修長的腿,淹沒在碧波蕩漾的海水中,就像是邁著靈巧雙腿的小鹿。露在水面上的雪白豐臀的邊緣,有個硃砂印。她用手攏著濕漉漉的,被海風吹得飄了起來的豐茂黑髮,顯得很是飄逸、瀟灑。她五官俊秀,面龐清瘦,再細看,汪胖子的心不由猛跳起來。她的身體是側著的,這就顯露出掩隱在薄如蟬翼的雪白泳裝中一道深深的乳溝,乳房大得驚人……

  人雖然長得矮胖、丑,但對女人,特別是漂亮的女人感興趣、有研究,手中經過了不少女人的他――汪曼雲不禁心猿意馬起來。他想,東方女性的美是典雅、娟秀、含蓄,如新月如春筍;而西方女性的特點是奔放、熱情,火山熔漿似。在身材上,西方女性的特點是臉龐清瘦而身軀特別豐滿,特別是西方女性有碩大的乳房和深深的乳溝,這可是東方女性沒有的,也無法比擬的。檯曆上這個出水東瀛美女,東西方女人的美在她身上都兼而有之,可說是美到了極致。這是日本自明治維新後,各方面飛速進步在人種上的一個反映。如果這樣的美女他能經一次手,就是死也值得了,不說是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麼?從氣質上看,這個出浴東瀛美女,不像個普通平民人家的人兒,不是出生於皇族就是貴人。不,他又想,決不會出生皇族,因為日本皇族講究血統純正,近親通婚,皇族的女性哪能長得如此剛健清新,大洋馬似的……就在汪胖子想入非非,魂不守舍時,門帘一掀,丫寰枝兒給他送咖啡點心進來了。汪胖子的眼光落在又瘦又小,長得像根黃豆芽似的枝兒身上,立時有種失落感,不禁皺了皺眉。枝兒低著頭,將盛著咖啡點心的髹漆托盤輕輕順在他面前,這就無聲地出去了。

  這是吃午飯前的「打兼」,也是他當了司法行政部政務次長後,在生活上的升格。

  他用左手端起德國造咖啡色大耳杯,放了兩塊方糖進去,右手執小銀勺在噴香的真資格的濃黑巴西咖啡中攪攪,喝了一口,閉上眼睛,品了品味。當他去拿沙利文蛋糕時,這才發現托盤上還躺著一封淡綠色的電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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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來的?會是誰的電報呢?他趕緊放下手中的杯子,坐直身子,抖開電報。

  「外子業已被捕,請即速設法營救,夏潄芳。」他不禁久久地看著電報,一顆圓圓的腦袋瓜里急速地打開了算盤。在以李士群為首的「76」號特工同重慶方面的較量中,月來重慶明顯敗北。尤其是陳恭澍叛變後,重慶方面在上海的特工力量簡直被一鍋端了。然而,大上海是各派政治力量必爭之地,重慶方面必然卷土再來。最近,蔣介石派出以中央組織部副長吳開先為首的一批國民黨高級幹部,秘密潛回了上海。吳開先以上海統一工作委員會常委委員兼書記長的身份,迅速恢復了地下鬥爭網絡,開始了同汪記政權的鬥爭。但是,蔣記、汪記中央政權的大員們現在雖然政見不同,但都是老熟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滲透。像他汪曼雲這樣的投機分子,現在採取的是狡兔三窟策略,當著汪精衛的大官,同時又向重慶方面暗通款曲。年來,以日德意為軸心的軸心國在對以美英蘇為首的同盟國的鬥爭中處於下風後,他汪曼雲更是通過吳開先的老婆夏潄芳同吳開先拉上了關係,並出賣了不少汪記政權的機密。為以後汪精衛政權倒台後,給自己留條後路。然而,現在吳開先又栽了,這不,夏潄芳向他求救來了!該怎麼辦呢?甩手不管,這不行,這如同做生意,自己已經投了資,據說,連蔣委員長都發了話,說他汪曼雲是「心在曹營心在漢」,是「黨國埋伏在汪偽政權中的有功之臣」……這有多麼不容易!不能退,必須要救吳開先。不然,自己就是見死不救,不僅前功盡棄,而且還會被重慶方面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了!

  那麼,該怎麼營救吳開先呢?從上午接到夏潄芳的電報起,他就在思想上轉開了磨,而且夜來第一次失眠了。汪胖子向來達觀,在朋友間有「智多星」之稱,任何事都能沉著沉著應對,拿得起,放得下。夜晚,頭一挨枕頭呼嚕便打得天響。而今夜,卻輾轉反側。睡在他身邊的太太章柳要小他十多歲,長得風騷豐滿,團臉、濃眉、膚白,今年正好三十歲。是汪胖子與原配離婚後娶的,被朋友們稱為「少夫人」。俗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到了「如狼」年齡階段的少夫人,在夫妻生活上從來就沒有個夠。她睡覺有個特點,身邊丈夫如雷的呼嚕如像她的催眠曲,在丈夫呼嚕聲的轟炸下,她能安睡。

  「儂咋的哪,咋不打呼嚕了?」汪胖子突如其來的的失眠,停止了打呼嚕,猶如是突然間中止了習慣的催眠曲,她睡不著了,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問。

  汪胖子沒有理她,只是將一隻胖手隨便往她細腰上一搭。丈夫的手這一搭,在她,如同傳出了一個久違的信號;頓時像有一股電流瞬間走遍了全身,她激動起來,以為這是丈夫在向她示愛,便趁勢滾到丈夫的懷中,伸出雙手摟著了丈夫厚實渾圓的頸子――如同想要拼命吮吸雨露的春藤;如同攀住了獵物的八腳章魚,將她豐滿高大得喜瑪拉雅山似的乳峰和滾熱身軀,緊緊地貼在丈夫身上。

  讀熟了「少夫人」身上每一個部位,而且還不斷在外採摘野花的汪胖子,其實並沒有「閱讀」妻子的興趣。他之所以來這麼一下,一是徒然間上午檯曆上那位令她垂涎不已的東瀛美女走到了心間,讓他來一個假借;二是藉此可以鬆懈一下緊張的神經。他趁勢駕輕就熟地一個鷂子翻身壓了上去,可是,關鍵時刻卻又閃了火,氣得下面的章柳罵了聲「銀樣臘槍頭」,翻過身去不再理他。一聲「銀樣臘槍頭」讓汪胖子很傷自尊心,他這就又伸過手去東摸西摸的,章柳卻像躲什麼似地用手「啪!」地一聲將他的手打開,說是「不要招我!」自顧睡了。

  無可奈何,平添了沒趣的汪胖子抽上一隻煙。很會保養的他,平時很少抽菸,晚上從來不抽,今晚算是一個破例。於是,夜幕中,一個紅色的亮點一閃一閃的,直到天明。

  好像要彌補他昨晚一宿的苦思不眠,又像是應了吉人自有天相,當汪曼雲起了床開始懶洋洋吃早點時,枝兒送進來一份電報讓他喜出望外。電報是他的老朋友、關鍵人物李士群從蘇州拍來的,端刀直入地一句:「吳開先已被我逮捕,老兄有何高見?」他拿著這封電報,喜滋滋地反覆琢磨。他想,看來與重慶暗通款曲的人不止我一個,連李士群也是如此。李士群向我問計,這其中板眼很深,也是他對我汪曼雲的信任。

  「好了,好了,這下好了!」喜不自禁的汪胖子在玻璃茶几上猛拍一掌,將也是剛才起床,穿著一身銀白色束腰寬鬆綢緞睡衣,坐在一邊梳妝檯前對鏡往臉上打著粉餅的章柳嚇了一跳,轉過頭來,瞪大一雙貓似的大眼睛看著他。

  汪曼雲高興得彈簧似地從沙發上彈了起來,走到太太身前,揚起手中的電報,以一種奇貨可居的神情,將重慶派往上海的大將吳開先如何被捕,他為什麼要想法營救這個人,以及營救這人對他自己,對這個家庭將起到的重要性都大體講了一遍。可惜,「少夫人」對這些政治既不懂也不感興趣,說了半天等於是對牛彈琴。掃興得很,他只好趿著拖鞋出了臥室,來在書房,給秘書打了一個電話,要秘書即刻去給他買張十點鐘去蘇州的火車票,然後給李(士群)省長拍個加急電報。電報上這樣措詞:「……弟接兄電,即日來蘇,擬與兄一見詳談,為兄所用。」

  秘書一一記下了,在電話中問,我陪不陪部長你去蘇州?

  「不用了,就我一人去,注意保密。」

  「部長放心。」電話中聽得出來,秘書因為不跟他去蘇州,喜不自禁。

  汪曼雲臨行前給「少夫人」交待了些事情,當章柳唯唯連聲,幫他穿好西裝,打好領帶,再替他整理好皮包時,樓下響起了「嘀、嘀!」兩聲汽車喇叭聲,秘書接他來了。

  汪曼雲下午到了蘇州。下車後,戴副墨鏡的他,在車站上雇了輛黃包車去祥導巷。這是一條很幽靜的小巷。一進入小巷就聞到了江南水鄉的氣息感受到時了歲月的滄桑。幽靜小巷兩邊的房舍大都具明清建築特色,一幢幢小院精精巧巧的,白壁粉牆既毗連又相對獨立,虬枝盤雜的百年古樹或是幾叢秀竹探出牆來,一扇扇黑漆大門緊閉,門前一律有樹。小巷人家一邊枕著蘇州河。透過臨河人家間的間隙,可見蘇州河中舟櫓咿呀,岸邊阡柳成行。

  黃包車在詳導巷中段一幢很氣派的公館前停下了。付了車錢,汪曼雲下了車,只見公館門口掛了塊白底黑字長木牌,牌上有「特工總部蘇州站」七個隸書大字。

  汪曼雲整了整頭上的博士帽,很氣派地抬腳上了台階,來在門前。大門沒有開,一扇小門敞著,守門的是個便衣特務,也許看汪曼雲穿著也還舒氣,沒有敢吆喝他,只是棱睛暴眼地看著他。汪曼雲也不說話,很老練地從身上掏出一張灑金名片遞過去。

  守門特務看了名片,態度立刻大變。「哎呀,是汪部長嘛!汪部長怎麼一個人來了?」守門特務點頭哈腰,臉上堆笑,「汪部長,這是――?」

  「我找你們李部長!」

  「李部長在家,汪部長你請稍等。」守門特務忙不迭跑進傳達室,給裡面打電話。

  很快,特務打完電話顛顛出來說:「李部長派他的秘書出來接汪部長你來了。」說時,一個身材中等,穿中山服,腳上蹬一雙黑皮鞋,年約三十的男人從照壁前閃身快步迎了出來,從汪曼雲手中接過皮包,笑著說,「汪部長來怎麼也不打個電話來,我們好派車去接你?」

  汪曼雲打著假哈哈,跟著來人沿著花逕往裡走。庭院三進,花香鳥語,滿眼芳菲,移步換景,如果不說這是一個特務機構,會被人認為是一個環境絕佳的療養院,或是哪一個達官貴人的公館。一路看去,花徑兩邊有一方方花園花壇,花園花壇中的花開得奼紫嫣紅,這裡那裡,一間間綠窗粉壁青瓦平房掩隱在芭蕉秀竹中。

  剛剛跨進第三個院落,李士群迎了上來。

  「曼兄,你怎麼一個人來了,也不帶個人?」李士群親熱地說。

  「帶人幹什麼,一個人單腳俐手的,也不怕消息走漏。」汪胖子說時一笑,李士群熟悉這笑,這笑詭詭的,也是頗有含意的。

  李士群讓秘書去了,兩個人這就邊說邊笑往後院走去。李士群今天一改以往總是穿西裝打領帶的裝束,不高不矮的身上著一件灰嗶嘰長袍,似乎想顯出一些飄逸,增添一些書卷氣。然而就像在戲台上總是演反派人物的人,儘管穿著變了,但舉手投腳間總露出壞相。李士群那張青水臉雖然在笑,但笑得有幾分猙獰幾分詭詐,一雙眼睛閃霍而機敏――李士群是個心狠手毒,訓練有素的大特務機,萬變不離其本。

  來在一道月亮門前,李士群遜步,將手一比,「請!」――這是李士群在蘇州的家。李士群廣有房產,蘇州有,南京有,上海也有……汪曼雲這是第一次來李士群在蘇州的家。他頗有興致地細細打量李士群的家。小院不大,很安全很幽靜,建築上有江南特色。白壁粉牆,牆上爬滿青藤。月亮形門楣下,兩扇中間嵌著銅質獸環的黑漆大門虛掩。門楣上「李寓」兩字嵌在一副琥珀色的瘦石上,筆法蒼古;院中,水一般的濃陰中矗一幢中西合璧的精緻小樓,有幾杆秀竹探出牆來。

  見汪胖子在門前遜步,歪著頭很有興致地打量自己這幢小樓,李士群不禁一笑,逗道,「汪兄,不知賤居能否入你的法眼?」

  「太好了,太好了!」汪胖子搖頭晃腦,兩手擊掌拳腳不分。

  「李兄住在這裡,又安全又幽靜,但嫂夫人沒有接來,是不是太素了?我知道,李兄向來是不吃素的,你不致於像蘇東坡那樣『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吧?」

  李士群今天心情很好,他知道汪胖子所說的「不喜歡吃素」指的決不是肉,而是指女人,便哈哈大笑,也不正面回答,用手在胖子肩上一拍,「請進吧,怎麼,老兄老牛吃嫩草,還不夠麼?」進了門,他指著樓上掛在飛檐上的串串銅鈴,「到晚上,在清風中銅鈴聲聲才好聽呢!」說著故作斯文地嚼了幾句文:「不由人想起漲繼『夜半鐘聲到客船』的的名詩呢!」

  主客相跟進了門,上了樓坐了。李士群的客廳是西式的,很闊氣,落地大玻窗,真皮義大利玻晶茶几。剛坐下,珠簾一掀,汪曼雲的眼睛頓時亮了。一位長相很甜,身材高挑豐滿,身穿開叉很高大紅旗袍的姑娘跟著輕步而來。她手中托著一個髹漆托盤,風姿裊娜地來在他們面前,微微笑著,彎下腰去,從中一一撿出茶點放在茶几上,笑笑去了。汪曼雲一直魂不守舍地看著紅旗袍姑娘離去,這才用他一雙鼓鼓的眼睛看了看坐在旁邊的李士群,哈地一笑:「李兄,你也不介紹介紹,你這金屋藏嬌的是啥人?」

  李士群卻不理他這個茬,只是哼然一笑,從擺在茶几上的一聽美國三五牌香菸中抽出一支來,說:「抽菸!」汪曼雲平時不抽菸,聽說是美國三五牌香菸,就伸手接了,用打火機打燃,吸了一口,端起茶杯,揭開茶蓋,茶是他愛喝的西湖龍井,點心是剛出爐的沙利文點心噴香。

  他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又抽了煙,透過縷縷煙圈,他注意打量了一下隔幾而坐地的李士群,李士群在低頭吃點心。他便注意打量這間客廳。透過落地大玻窗往外看去,視野開闊,疏枝橫斜。室內一色的櫻桃紅打蠟地板光可鑑人。整間屋子布置得既華貴舒適又嚴謹有序。兩面牆壁,一邊排列著書櫃,一邊是一排博古架。書櫃是中式的,漆黑鋥亮,雕龍刻鳳,用料名貴。書櫃中的書中西雜陳,很符合主人的身分,既有曾國藩的『麻衣相法』類書,也有西特勒的《我的奮鬥》,還有一些從西方、從蘇聯翻譯過來的特工類專業書,而這些書大多精裝,厚得磚頭似的。博古架上,大都擺的是明清兩朝的細頸鼓肚花瓶和唐三彩類,不乏珍品。

  記得第一次同李士群見面時,在上海,那時還剛開張的李士群的客廳不大,但客廳正壁上卻不知為什麼,掛了一張蔣介石戎裝像。現在改換了門庭,條件又這樣好,他該在客廳里掛上一張汪精衛「主席」時的標準相才對,然而沒有掛。他注意到,李士群有一架四四方方的、長短波俱備的美國交流式收音機,放在辦公桌上。可見,李士群是隨時注意收聽國際國內廣播,關注形勢發展的。一架紅色載波電話也放在辦公桌上。客廳里的擺設顯示出主人的個性――在附庸風雅的外表下,顯示出來的是職業特務本性。

  接著,李士群向他請來的曼兄――汪曼雲通報了逮捕吳開先的經過。

  汪曼雲是上海通。聽著李士群的敘述,他完全想像得出那一幕。

  午夜時分。整個大上海已經睡熟了,愛棠路更是清風雅靜,只有巷口高杆上挑起的一盞路燈還亮著,但因為電壓不足,紅懨懨的,像是一個因為睡眠不足,營養不良賣苦力的人的眼睛,疲憊哀苦;它孤獨地怯怯地站在巷道口,從漆黑的夜幕中撥出一方小小暈黃的天地,無聲地膽戰心驚地目視著已然在四週遊動的鬼魅。

  擔任這晚指揮的是「76」號行動處處長萬里浪。他是個職業特務,四川省合江縣人氏,三十多歲,長得身材瘦小,相貌醜陋,向以行動敏捷、精力充沛、手段狠毒著稱。這會兒,他像只山貓,齜牙咧嘴,竄上跳下,指揮特務、憲兵將吳宅悄悄圍定――這是幢位於弄堂中段的獨門獨戶、帶有一些西洋味的宅弟。進門有個小小小的天井,天井中栽有一些紅紅綠綠的花草,天井不大,卻顯出一些幽深。之後便是一幢中西合璧的小樓。

  夜色深沉,正是好睡的時分,而因為職業使然,自回上海後,吳開先睡覺向來警覺。朦朧中他一怔,坐了起來,警覺地睜大了眼睛。他靈敏的耳朵聽到了有人跳進院子中的腳步聲,仔細一聽,卻又沒了。他覺出不對,披衣起床,輕步走下樓去,進了客廳,隨手捺開電燈開關。

  「不准動!」就在客廳里突然灑滿光明一剎那間,吳開先看清了。四五個特務、憲兵已經站在他面前,全都出槍在手,神情警惕。領頭的萬里浪用手槍指著他,臉歪扭著,聲音低沉。

  吳開先情知在劫難逃,冷靜地對萬里浪說:「大家都是熟人,我不會跑的,更不會反抗,各位請放心。我這就跟你們走,只請諸位不要驚醒我的老母親。」

  萬里浪也不說話,點點頭,將下齶一揚,示意吳開先跟他們出去。吳開先往外走時時,特務、憲兵走上來,將他夾在中間。走在最後一個特務,根據萬里浪的示意,「啪!」地熄了客廳里的燈。

  吳開先就這樣被萬里浪押上了等在門外有一段距離、躲在黑暗中的囚車。就這樣,被蔣介石寄於很大希望的國民黨高級幹部、在戰前有「上海通」和「上海皇帝」之稱的吳開先,在這個夜晚人不知鬼不覺地落入了「76」號魔掌……

  李士群說完了逮捕吳開先的經過,正在得意,一個女傭站在門外,用一口上海鄉下話,隔簾向主人請示報告:「中飯已經好了,已經擺在隔壁小飯廳里。」

  「好吧!」李士群站了起來,手一比:「曼雲,隔壁請,我們邊吃邊談。」

  在隔壁小餐廳里坐定,汪曼雲眼睛又是一亮。發現這是間很精緻的西式小餐廳。在鋪著地毯的屋中當中,擺一張橢圓形的桌子,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一邊擺一把西式坐椅,兩副餐具。桌子當中拄一隻細頸鼓肚花瓶,花瓶金線走邊,瑩潔的白瓷底上藍線走筆畫的是一幅春宮美人圖。瓶中插著兩束康乃馨,一束粉紅,一束淡黃,散發著淡淡幽香。他們剛剛坐下,一位身著鵝黃旗袍的姑娘裊裊婷婷走上前來。

  李士群說:「就上菜吧,汪先生已經餓了。」姑娘傳話去了,汪曼雲臉上顯出淫邪,輕輕對李士群說:「李兄真是艷福不淺,出來出去都是美人。」他一邊喝茶,一邊嘖嘖感嘆,「宅邸又安全又舒適。嫂夫人沒有來,沒有人管。俗話說,宰相門前三品官,李兄手下的姑娘,縱使是丫寰也個個都美若天仙。李兄過的日子,真是神仙過的日子。我汪某人說起來還是個部長,像李兄這樣的日子,我就是過一天也知足了……」

  「過獎,過獎!」李士群打著哈哈,「這不好辦,你汪兄人緣那麼好,兩邊吃糖,前程遠大,以後還不知如何富貴呢!」這話把汪胖子說得高興起來,這時他也才注意到,李士群這間小巧的西式餐廳布置得很有匠心。正面雪白的牆壁上掛有一幅很大的油畫,名為《春波同嬉》。在一汪水草蕩漾的綠水裡,有三尾紅尾鯉魚在水裡流曳。一縷金色的陽光灑在水上,三尾紅尾鯉魚從不同的角度,波動著生命的活力。看到這裡,不由讓人食慾大增。傭人們上菜來了,都是蘇杭名菜,酒是紹興黃酒,一張桌子擺得滿滿的。

  「曼雲,你的口味我是知道的!」李士群一邊看著女僕給他們杯中斟酒,一邊笑著,「這些菜是我特意廚下為你做的,不知你滿不滿意?」

  「滿意。李兄做事總是別具一格的!」說時,他們杯中的酒已斟滿。李士群這就吩咐下人:「你們出去,我們這裡不要人服伺,沒有得到我的允許,不准任何人也不要來打擾我們。」傭人們這就去了,沒有忘記給他們輕輕掩上門。

  李士群以主人身份敬了汪曼雲一杯酒後,談話便直奔主題。

  「曼兄,我之所以請你來,是要同你商量如何處理吳開先這件事。日本人對吳開先很重視,處理起來很考手藝。」說著站起身來,去到隔壁辦公室,拿過來一封電報給汪曼雲看。

  汪曼雲接過一看,很是吃了一驚。電報是「梅」機關機關長影佐少將從南京拍來的,電文明確指示:「吳開先可由你指派專人審問看管。除指派人員外,任何人不得與吳接觸,即使是日本人。萬一有日本憲兵來強行提人,你可槍決吳開先!」

  「這是怎麼回事,影佐口氣這樣橫?怎麼連『萬一有日本憲兵來強行提人,你可槍決吳開先!』這樣的話都說了?」

  「這是明擺著的事。」李士群嘆了口氣,往汪曼雲的盤子裡挾了塊貴妃雞,「日本人里也是幫派林立。不要說日本海、陸、空三軍矛盾重重,就是在上海、南京的日本特工系統內也是各立門戶。吳開先對你我是塊肥肉,在日本人眼中同樣是。這件事弄不好,你我在吳開先身上不僅討不到便宜,讓吳開先把命丟了都說不定。」看汪胖子一邊津津有味地嚼著包在口中的貴妃雞,一邊用一雙很鼓的眼睛看著他,示意他把話說完。

  李士群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告訴了有「智多星」之稱的汪胖子。

  吳開先當晚被萬里流秘密逮捕後,萬里浪刁鑽,並沒有將特務全部撤去,而是留下特務埋伏在吳宅四周。翌日晨,徐采丞的女婿去吳宅,自然落入陷阱。徐采丞有的是辦法,走了日本「松機關」的路子。最近,日本少壯軍人代表――鷹派人物東條英機上台當了日本首相後,日本國內政局出現了一些變化。這就是,對中國更為強硬。東條英機對汪精衛政權的碌碌無為很失望,他調整了對華政策和相關機構。原先在地位上高於「松」、「蘭」、「竹」專門對汪精衛的「梅」一落千丈。此消彼長,日前,「松」機關接到日本上層秘密指示:設法同重慶方面打通關節,誘使蔣介石投降或是同蔣介石締結和平!

  這樣,「松」機關自然要在吳開先身上打主意。為了對重慶方面做出親善的表示,勢力看漲的「松」機關機關長坂少將,日前親自出面,要「76」號釋放徐采丞的女婿。

  「放沒有呢?」

  「放了。徐采丞的女婿是個乾麵包,留下來沒有什麼用。」

  「接下來呢?」汪曼雲問得很細。

  「接著,『松』機關竟去找來徐采丞進行秘密談判,他們擬釋放吳開先,進而招降蔣介石。這樣一來,讓影佐大為憤怒。曼兄你想,汪先生這個班子是影佐一手搭起來的,影佐和他的『梅』機關費了多大力氣、擔了多大風險?現在,『松』機關伸手摘桃子,影佐他們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而,『松』機關勢大,影佐他們擔心搶不過『松』機關,所以要我在必要時槍決吳開先。」

  汪曼雲一切都明白了,他說,「士群兄,你在四川住得久,這就讓我想起一句四川人說的俏皮話――日本人這是整爛就整爛,整爛下灌縣!』對不對?」

  「對。」李士群笑了笑:「我看,我們就來個先下手為強,給吳開先賣個人情,給我們自己留條後路!現在,人在我們手上,我們比『梅』、『松』機關都有優勢。」

  看汪曼雲頻頻點頭。李士群這就說:「現在關鍵是要先釜底抽薪。是不是請曼兄你即刻到上海去,對吳開先夫人夏漱芳言明厲害,要她出面,動用關係,設法讓『松』機關停止在吳開先身上的動作,讓松』機關『梅』目前劍撥弩張的局面得到緩和。不然,兩邊的火燒得太猛,我們這邊不好下手。我們得先保住開先的命再說……」

  「這個辦法好,這個辦法好!」汪胖子說:「事不宜遲!」他看了看腕上手錶:「半個小時後,正好有趟去上海的火車,我現在就去火車站趕車去上海。」

  李士群去隔璧辦公室給副官打了個電話,讓副官馬上派車來接汪曼雲去火車站,並給汪曼雲寫了張條子,蓋上自己的印信,讓他去上海「76」號辦事。汪曼雲接過李士群的便條,上面寫道:「茲請汪曼雲次長代表本人提審吳開先,必要時可用刑。李士群即日。」

  汪曼雲不解,問他為什麼要寫上必要時可用刑這一條?李士群說:「『76』號有日本憲兵監視,我不這樣寫一句狠的,豈不是暴露我們同吳開先有舊嗎?我還像個管特工的調查統計部部長嗎?現在有好多雙眼睛盯著我們。至於你見到吳開先審不審,你看著辦。反正你代表我,怎麼辦都行。」

  兩個小時後,汪曼雲到了上海。他在上海火車站一下車,就有「76」號派來的一輛轎車已經在等他了,機要秘書黃敬齋將汪曼雲接上車,熟悉的上海景致在車窗外急速往後流去。車上,汪曼雲問了些情況,默了默,說他今天就不去『76『號了,要車將他送到麗都飯店,明天過來『審』吳開先。

  負責接待的黃敬齋知道,汪曼雲這會身上有權有錢,又好色,到了花花世界大上海,他要信馬由韁去放任,連說好的好的。

  很快,駐落在上海最繁華路段中段上的麗都飯店出現在前面。它是一幢占地廣宏,高達二十二層的法式建築物,從整體上看,像只橫行霸道的螃蟹,厚重的黑色大理石一砌到底,帶有濃厚的帝國主義色彩,門外的的僕人,一律是頭上包著紅頭巾,一臉絡腮鬍的印度男人。在最初一線暮藹中,屋頂上,由紅紅綠綠霓虹燈編織成的中英文的「麗都大飯店」幾個大字已經亮了,無聲而又燦爛。而那排排向著大街的橢圓形窗戶里,也都亮起了燈。綠窗燈火,給人一種曖昧的誘惑。

  汪曼雲下了車,向黃敬齋揮了揮手,矮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藹籠罩中的燈紅酒綠的麗都大飯店中,像是一尾急不可待游向大海捕食獵物的大鯊魚。

  汪曼雲在大堂交了錢拿到房間鑰匙,上了電梯時就有了艷遇。

  電梯的門一關,汪曼雲感到有些懊熱,他將身上的西服脫下搭在手上,這樣,在他的前後左右瑩潔的穿衣鏡上就從不同角度展現出他的形體。脫去衣服的他,著一條背帶褲,肚子腆起,一件白襯衣在圓鼓鼓的身上繃得梆緊,頸上打根桃紅領帶,圓圓的頭上剪一副板寸頭,加上五官不甚分明……偏偏腳上又穿一雙擦得鋥亮的甩尖子黑皮鞋。兩頭小,中間大,從整體上看,他簡直就是一個旋轉的陀縲,顯得很滑稽。

  鏡子中,他的身邊漂出一個美麗的女子,二十七、八歲,服裝時髦,不高不矮的身材曲線豐美,一頭圈圈發下,一雙也不知是修飾出來的還是做出來的睫又長又密,絨絨的一雙大眼睛含情脈脈地打量著自己。汪胖子不由調過頭去,打量身邊這個尤物。嘴唇塗得血紅,手臂上挽個時髦小包的女子對他莞爾一笑。好色的他頓時覺得身體有些異樣,他這就對美麗女子投桃報李,也咧開大嘴笑了一下。忽然又警覺起來,這個尤物該不會是來盯我的俏的重慶特務吧?不然,萍水相逢,她對我笑什麼?

  「儂看先生好福相!」那女子說話了,一口很嗲的上海話。

  「何以見得?」汪胖子問。他本不想搭理、招惹這個陌生的、很有些洋氣很性感的年輕女子,但他已經有些不能自己了。

  「我會看相!」女子沖他一笑,有明顯的勾引意味。

  「先生是個有錢人。」女子說,「先生印堂發紅,最近就要走紅,財色雙收。」聽到這裡,汪曼雲心中已經判明,這是一個高等妓女。他知道,在大上海的高等飯店裡,這樣的高等妓女多的是。

  「錢是有一些,不過不多。」汪曼雲心中有數了,順著她的話說下去,看電梯上的紅燈閃爍間,自己房間所在的樓層快到了,這便滿含深意地發出邀請:「俗話說,有緣千里來相會。我與小姐有緣,能否請你先到我的房間坐坐,白相白相,然後一起吃頓飯?」

  女子欣然答應:「好。」

  這時,電梯輕微地一個停頓,他房間所在的樓層到了。

  下了電梯,汪曼雲開了房門,兩人進門,女子果然是一個出賣皮肉生涯的高等妓女。說好價錢,倒也乾脆……很快,門上那塊光牌上閃灼起「請勿打擾」的紅色的小字,一行「請勿打擾」的紅色的小字不斷地游移,給人頗多曖昧和淫誨的想像。

  第二天一早,汪曼雲到「76「號辦公事。一進門,到了機要處,正埋頭疾筆奮書寫著什麼的處長傅也文看了看他,劈頭一句:「吳開先自殺了。!」

  「什麼時候?」汪曼雲嚇了一大跳,眼睛瞪得多大,「還有沒有救?」一迭連聲緊問。

  「昨天晚上。」傅也文看來疲勞至極,用一雙熬紅了的眼睛看著汪曼雲,有氣無力地細說原委後,嘆了一口氣,「弄得我一宿未睡。」

  汪曼雲急了,問傅也文:「你說清楚,吳開先究竟脫離危險沒有?!」

  「吳開先總算搶救過來了。」傅也文一邊說著吳開先自殺經過,一邊讓汪曼雲看吳開先作案前寫給老婆的絕命書。說昨天下午黃昏時分,吳開先趁看守員不注意,吞了預先揣在身上的金磅、浸過雅片的佛手還有幾枚回形針……

  「這些東西他是怎麼帶進去的?你們逮捕他後,就沒有好好搜過他的身?」汪曼雲問傅也文時,神情不滿,語氣嚴厲。

  「搜是搜了,不知道吳開先用了什麼辦法,將這些東西帶進去的。」傅也文這話說了等於沒有說。

  這時黃敬齋聞訊趕來,汪曼雲皺了皺眉,讓黃敬齋帶他去看吳開先。

  吳開先在「76」號受到優待,他被軟禁在主樓上三樓上的一間屋子裡。汪曼雲由黃敬齋陪著,來在那間屋子前,他們要守衛的便衣特務不要聲張。汪曼雲輕步走上前去,透過窗子上方的監視孔,朝里一覷――是一間四四方方的小屋子,只有一床一桌一凳,簡潔得如同水洗。天花板很高。一副牛肋巴窗戶上嵌著交叉的鐵條。明麗的秋陽從牛肋巴窗上灑進來,在光滑的地板上游移。身穿一身白紡綢寬鬆衣褲的吳開先面向里睡著。聽到開門聲,吳開先順手將床上一床蘇緞薄被往身上一拉,佯裝睡熟。他們進了屋,屋中的情況看得更清楚了些。汪曼雲注意到,離地很高的天花板上大白天也開著燈。電燈掛得很高,就是站在凳上舉手想去觸電也不行。桌子四周和牆壁都鑲嵌著厚厚的泡沬。顯然,為預防吳開先自殺,「76」號的特務們絞盡了腦汁。

  「老開,老開!」汪曼雲走到床邊這樣叫,顯出一種別樣的親切。

  吳開先聞聲調轉身來,一見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汪曼雲,一骨碌翻身坐起,一把抓著汪曼雲的手說:「我想是你該來的時候了。」

  黃敬齋知趣,這就將一張凳子遞到汪曼雲身後,說:「汪部長你請坐,你們慢慢談。我去讓他們給送兩杯茶來。」說完,輕步退了出去,並隨手掩上了房門。很快,一個小特務送進來兩杯茶,再退了出去,輕輕關上房門。

  一個小小的停頓過去後,「你受苦了。」汪曼雲說時,用他那雙很鼓的眼睛看著坐在床沿上的倒狼破敗的吳開先。原先有「上海黨皇帝」之稱的老開簡直變了一個人。

  吳開先一把抱著汪曼雲放聲痛苦,像是個受了多大委屈的孩子,這倒是汪曼雲沒有料到的。汪曼雲用他多肉的手在吳開先的寬肩上拍了拍,安慰道:「一切都是會有辦法的。」看吳開先冷靜了些,他退後一步,坐在凳上,從一個臨時作茶几用的小火凳上端起一杯茶,先遞給吳開先,自己再端起一杯。他一邊喝茶,一邊注意端詳吳開先。

  大個子吳開先的情緒穩定下來了。雙方一時無話。吳開先也在全神貫注地打看著汪曼雲,似乎在揣摸,這位昔日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的的「黨國」官員,今日與之敵對的汪偽政權中的高官,代表李士群出面的汪曼雲到底有多大的份量,能「幫」他什麼忙?吳開先的一雙眼睛很像鷹眼,很亮,有種穿透力;吳開先往昔那張總是稜角分明的臉明顯瘦了一圈。鬍子多日沒刮。一副濃眉微微抖動,泄露出內心的不安。總體看,雖是在落難的吳開先,但渾身上下仍然透出一種內在的威嚴。

  「開先,你這是何苦呢?」汪曼雲這看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其實是相當簡捷有份量的,內涵和外延都是有的。

  「我有什麼辦法?」吳開先痛苦地咧了咧嘴,「各為其主,我現在被你們逮住了,你們的人逼我落水。但我只能這樣說,『相煎何太急』?」重慶要人吳開先話中的內涵和外延也都是有的。

  「唉!」汪曼雲也不解釋,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該有的意思都有了。

  「從長計議吧!」汪曼雲對吳開先的勸導正式開始了,語氣顯出誠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留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汪曼雲上來就來了兩句成語,為他的勸降定了基調。

  這時,門輕輕開了,傅也文影子似地進來了。汪曼雲回頭很不滿地瞟了他一眼。

  「汪部長,對不起。」看汪曼雲很不瞭然,傅也文那張瘦削冷漠的臉上擠出了一絲笑,他解釋:「剛才醫生對我說,雖然昨晚上他們對吳先生採取了急救措施,但吳先生吞進肚子裡的東西還沒有完全弄出來,還得採取一些措施,不然,恐怕還有危險。」汪曼雲一聽,站了起來說:「那就接著讓醫生看呀!」

  「醫生說,現在得請吳先生吃點滑腸的韭菜。」傅也文說時將手一揮,候在門外的一個小特務手中端大一碗韭菜進來了。吳開先卻不知為什麼,「咚!」地一聲又倒下去面對壁睡了,不吃不理。

  汪曼雲示意傅也文同他一起出去,在走廓上,汪曼雲批評傅也文:「傅處長,不是我說你,現在氣氛整得太緊張了!既然吳開先的重要性弟兄們都曉得,何必整到如些地步?」看傅也文眨巴著眼睛,汪曼雲說:「現在不能硬來,硬來要出事,出了事,你我都耽待不起。這樣吧!」汪胖子確實詭,他拍了拍光光的腦門,計謀出來了:「昊開先的家庭生活很和美,他很愛他的妻子夏漱芳,更愛他的小女兒。

  「最好的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先將他的愛妻愛女的工作做通,然後將她們帶來勸他,這樣准行!」傅也文一聽連聲說好,對汪胖子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下去找萬里浪一說,萬里浪也說好。他們立即驅車去了愛棠路的吳開先家,先對夏漱芳母女做通了工作,然後她們母女帶來「76」號。

  「開先――!」

  「爸爸――!」

  面壁而睡,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樣子的吳開先,乍聽到妻子女兒如此親切的呼喚,一驚,坐了起來,面對著站在面前的妻女,他不勝驚訝,眼睛都大了。吳開先向來溺愛的小女兒見爸爸這個樣子,忍不著一陣心酸,像只小鳥一樣,哭著撲倒在爸爸的懷中。夏漱芳也掏出手絹擦眼淚。全家人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汪曼雲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對傅也文,黃敬齋做了個眼色,一起輕輕退了出去,並替他們掩上了房門。

  「爸爸,你瘦多了。」女兒跪在地上,伏在父親身上,抬起一雙纖纖素手,撫摸著父親鬍子巴叉的臉,星眼含淚,無限關切地說。

  「沒有事的,沒有事的。你們看,我不是好好的嗎!」吳開先一邊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撫摸著小女兒的頭,安慰著一邊暗暗垂淚妻子,一邊將小女兒蓮藕似的手緊緊地攥在胸前,看著小女兒,他心中充滿了溫情。正在上一所女子中學二年級的小女兒,不久前剛滿16歲。16的小女兒,正是如花的年齡,她面容姣好,儘管女兒跪在地上,俯伏在身己身上,仍然看得出,女兒如同其母,身材很好,她正在發育抽條,細腰長腿,高挑挺拔。穿一條天藍色背帶裙,配上雪白的襯衣,如新月如破土而出的帶露春筍。然而,女兒一雙又大又黑,平時總是充滿了歡欣憧憬的眼睛裡,此時漾著的卻是駭怕、憂慮和擔心。一綹烏黑的留海披在白淨光滑的額頭上,長長的睫毛上掛著一顆晶瑩的淚,平添了如花少女不應有的深沉悲哀和恐懼。

  吳開先的心顫抖了。原先設計的種種抵抗方案,還有委員長教誨的「不成功,則成仁」等等信條,就在這一刻,統統崩潰,灰飛煙滅。

  吳開先沒有說話,一邊一下一下地撫摸著女兒手,一邊調過頭去看在一邊暗暗垂淚妻夏漱芳。天生麗質的妻,日來也是明顯憔悴。古語有言「女為悅巳者者容」。自己關進了「76」號,向來講究衣著穿戴的她,沒有了「悅己者」而衣著無心?向來講究穿著打扮的她,今天很是委屈地罩一件素潔的淡藍旗袍,也沒有著任何首飾。

  看丈夫一邊撫摸著女兒的頭,一邊打量著自己,夏漱芳用手絹將掛在眼睫毛上的一顆淚輕輕揩了,輕輕一句:「開先,身體要緊。看我你還是聽醫生的話,將那碗滑腸的韭菜吃了吧?」

  「好吧!」吳開先這回答應得很乾脆。

  話剛落音,門輕輕開了。一大碗韭菜又由剛才那個小特務,雙手端著走了進來。夏漱芳接過,來到丈夫面前,遞上碗和筷子,彎下腰去,用乞求的語氣說:「開先,你快把這碗韭菜吃了吧!」吳開先卻還是沒有接過碗筷,狐疑地看了看滿碗綠瑩瑩的韭菜,搖了搖頭。

  「怎麼――?」夏漱芳問。

  「我懷疑這韭菜里有毒。」

  「這怎麼會呢?」夏漱芳說,睜大了一雙美麗的眼睛,「他們要害你,何必還要花那麼大功夫,動員我們來勸你?」妻子說時破涕撲哧一笑。一笑中似乎頗含不屑,真是的!汪曼雲他們還怕你尋死,要我們母女來勸你,其實你比哪個都怕死。你們這些高官呀!

  夏漱芳這一說一笑,將吳開先點醒了。他將碗、筷子從妻子手中接了過去,想了一下,還是沒有吃。口氣有些發狠地對站在一邊的小特務說:「你去請汪(曼雲)部長進來,這碗韭菜我得問清楚了才能吃。」

  「開先兄有話儘管問。」汪曼雲打著哈哈進來了。

  「曼兄,我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吳開先看著汪曼雲問:「你們是不是想把我救活,又要我落水?」

  「哪裡,哪裡,開兄是黨國要人,我怎麼會要開兄落水呢,我是既要讓你獲釋,又不落水。」

  「哪有這樣的好事?」吳開先看出來了,汪精衛政權將他視為珍寶,雖然他這時尚不明白這之中的底細;但他畢竟是個富有鬥爭經驗的政客,覺出其中必有端倪,於是,他摳起架子,頭幾搖:「雖然你的話,我相信,但你畢竟不是這裡的主人,你作不了主的。」說著,態度顯得激昂起來:「自抗戰以來,國民黨中央委員中還沒有人殉國的,就讓我吳開先來開個頭吧!」

  傅也文有些焦燥起來,說話帶了火氣。

  「吳先生!」傅也文啞著嗓子說:「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汪(曼雲)部長可是代表李士群部長來救你的。」看吳開先對自己的話不作反應,覺得這人真是四季豆油鹽不進。這就調過頭去看著汪曼雲請示,汪曼雲搓著手,這是一個示意。

  「我看這樣吧。」傅也文緩了口氣:「我們先將吳太太和千金送回去,我們再同吳先生好好談談!」說完,手一揮,門口進來兩個便衣特務,對夏漱芳母女手一伸,說:「請吧!」

  夏漱芳母女剛一走,猶如戲台的文戲唱畢,武戲接著上場。凶神惡煞的萬里浪帶著一群全副武裝,橫眉棱眼的特務進來了,汪曼雲做出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搓著手,躲在了人群後面。

  「餵韭菜給吳開先吃!」身材瘦小,穿一身草綠色美軍嗶嘰卡克軍服,腰上斜挎著一條子彈帶,帶上斜看插著左輪手槍的萬里浪暴跳如雷,揮著手,指揮下屬動手。在他的身後,跟著一個身材矮壯篤實的日本憲兵,穿一身黃呢軍服,戴一副黑眼鏡,也不說話,只是用一雙釘子似的眼睛透過鏡片,很專注地觀察著這一切。

  一個特務走上前去,用筷子挾起一大綹韭菜,硬往吳開先嘴裡餵。

  「呸!」吳開先怒不可遏不僅不吃,還吐了特務一泡口水。

  「吳開先,我告訴你!」萬里浪暴跳著,像只大馬猴。他指著吳開先,用他那口濃郁的四川家鄉話罵道:「我看你今天硬是矮子過河――淹(安)了心的!」說著用手指了指站在身後的日本憲兵,問吳開先:「你不看,皇軍都來了,你今天不要想麻麻楂楂的過關!」

  「八格牙魯!」日本憲兵看不下去了,一邊罵著,一邊挽起袖子,「咚咚咚」大步走上前來,「啪!」地一聲,扇了吳開先一個大耳巴子。頓時,在吳開先的臉上留下五根血紅的手指印。

  站在一邊的汪曼雲怕事情鬧得下不了台,耽誤了時間,趕緊吩咐在場的一個特務,去拿了一根繩子來,把吳開先背剪綁起,弄下樓,塞進一輛轎車,送進愚園路上的一家福民醫院採取緊急措施。

  這是一家日本人辦的醫院,院長宮寬,是個老上海。

  「吳先生,你吞下肚去的回形針需要馬上弄出來,你要同我們配合,可不是鬧得玩的。」宮寬親自動手給吳開先作了檢視後,虎著臉說。

  「宮院長,你看該怎麼就醫就怎麼就醫吧!」汪曼雲擺出了李士群全權代表的樣子。

  「現在惟一的辦法就是下瀉藥。」徵得了汪曼雲、傅也文等人的同意後,穿著白大褂的宮院長通知手下護士作好準備,他要親自給吳開先浣腸。可是,吳開先不知哪根筋反了,脾氣犟得很,堅決不肯就範。

  看日本憲兵又要發火,傅也文也火了,吩咐手下特務,說:「由不得他,把他的手腳捆綁起來!」特務們這就上前,不管不顧的,三下五除二將吳開先手腳捆綁了起來,抬到手術椅上,像一隻待宰的豬。宮寬命令特務們將吳開先的嘴扳開,臨時找來一個婦女生產用的子宮擴張器,插進吳開先的嘴裡,將一大瓶藥水灌了進去。

  很快就有了反映。吳開先說:「我要上廁所解手。」傅也文要特務們解開了他的手腳,押進廁所。很快,一個金鎊和二十幾枚回形針隨著吳開先排出的大便排了出來。宮院長檢查後,說:「這下好了。」

  汪曼雲一直提起的心咚地一聲落進了胸腔子裡,他笑嘻嘻地走上前來,心平氣和地對吳開先說:「開先,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就不送你回去了。你放寬心好好休息兩天,我說過的話保證辦到,我還有些事情要忙著辦。我等兩天再來看你。」看已經舒服多了的吳開先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這就放心離去了。

  汪曼雲上了去蘇州的火車。

  李士群一見到他,就拉著他的手,哈哈笑道:「曼兄,事情辦得漂亮。你到上海後的一切,萬里浪、傅也文等都及時向我報告了。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就在你離開上海回蘇州之時,我已命令他們將夏漱芳接來同老開住在一起。老開和夏漱芳分久了,陰陽不調,難怪性情那麼乖張!」說時,青水臉上閃出一絲淫邪。

  「群兄不愧是去蘇聯高等特工學校鍍過金的,懂得心理學,了不起,了不起!」兩人都打著哈哈,汪曼雲上了李士群家的二樓客廳坐定。

  「士群!」汪曼雲喝了口茶,看定李士群,「我之所以急著回蘇州,一是向你復命,這些你都知道了,我就不再多說。我要特別向你報告的是,吳開先主意已定,他讓我轉告你。我們從他身上需要得到什麼材料,他知道的都會全盤托出,他唯一的要求是,請你照顧一下他的臉面……之後,他會急流涌退。汪先生、蔣先生兩邊他都不再參加,寧願到杭州西湖瑪瑙寺出家當和尚。」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李士群說著略為沉吟,「可是老開的要求,我沒有權力答應。」

  「那怎麼辦呢?」汪曼雲又習慣地搓起手來。

  「這樣吧,你幫人就幫到底,送佛送西天。反正周佛海你也熟。他現在兼任了行政院副院長,取代了汪先生的連襟褚民誼褚大胖子權勢看漲。你不妨去找找周佛海,他說行,我立馬放人!」

  「看來只好這樣了。誰叫我上了你們的賊船呢?不是說嗎,解鈴還需系鈴人,不把這事辦好辦落實,以後我汪曼雲豈不成了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誰說不是呢?」李士群拊掌大笑。

  俗話說心寬體胖,汪曼雲做事卻是個急性子。他在李士群家吃了午飯,當天下午乘火車趕回了南京。回到家,他臉都顧不得洗,就給周佛海打電話,是周佛海親自接的,他約汪曼雲去他家詳談。

  晚八時,汪曼雲如約坐在周佛海家中那間中西合璧,暗香浮動的書房裡了。

  乳白色的燈光下,時年46歲的汪偽政權中的鐵腕人物周佛海坐在一把靠窗的闊大西式沙發上,一雙大手扶著沙發把,一雙犀利的目光透過玳瑁眼鏡,目視著坐在對面說話的汪曼雲。他在聽取汪曼雲關於吳開先情況的報告,態度顯得相當冷靜深沉。周佛海南人北相,是個大塊頭,著一套藏青色西裝,一件雪白的襯衣的襯衣領子頂著下巴,系一條紫色底子灑金高級領帶,頭往後微微昂起,滿頭染霜的頭髮往後梳,一絲不亂。早些年方正的臉上,已堆起了雙下巴……中年男人的成熟、圓潤和精於心計的政客的種種特徵,在他身上融為一起。善於權謀,身兼數職,最近又攫取了汪政權行政院副院長的周佛海真是滿面含威威不露,渾身上下流溢出一種大權在握的威攝力。

  汪曼雲報告說,吳開先願意與當局配合,抖出他所知道的一切,但在表面上不願落水,希望事後去西湖出家當和尚……

  周佛海聽到這裡說話了,一笑。那一笑中滿含深意,他的聲音渾厚低沉,一口湖南音的北平官話,聽來有些怪怪的。

  「人各有志,不能勉強,不是說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鏡片一閃,周佛海的眼神中露出一絲嘲諷的意味:「其實,老開不過來也好,免得我還要傷腦筋挪出一個部長的職位安排他。」

  周佛海說到這裡便戛然而止,會見就這樣結束了。

  汪曼雲滿心歡喜,他已經從周佛海口中得到了准信,吳開先可以如願以償了,他這個菜刀打豆腐――兩面光的腳色也完成了。在回家的路上,他特別繞道去了南京電報大樓,給在蘇州的李士群打了個電報告知:「士群兄並轉吳開先,兄所請,有關方面業已同意,請釋念!」

  以後一個星期,汪曼雲哪裡也沒有去,心安理得地坐在家中,靜候上海方面傳來的吳開先出獄,准其所請的佳音。然而,一個星期後,他卻又接到李士群從蘇州發來的電報,電報只一句話,且語焉不詳,請他去蘇州商量要事。

  不用說,又是哪河的水發了?看來,吳開先的事並不是想像的那樣簡單,汪胖子噓了口氣,有什麼辦法呢,既然趟進了渾水,就不得不趟到底,他只好再次起程去蘇州。這是月來他第三次去蘇州。

  在蘇州,李士群這次見到他,口氣不僅大變,而且是一副談虎色變的樣子。

  「曼兄,你我在吳開先這事上都想得太簡單了。你想,老開那樣大一個人物,好容易被我們抓著了,屁股一拍就想走人,說是想遁入空門,」說時乾咳了一聲,一笑,「談何容易!?周佛海通過了,但還有日本人。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不是他周佛海的天下。嗯!事情還剛一提,日本人就上了火。幸好此事的來由被我壓著了,不然日本人知道了這其中的過節,曼兄你,還有周佛海都脫不倒手……」

  還是在蘇州李士群家舒適的二樓客廳,李士群向汪曼雲細談了其間的變故,之中,圍繞著吳開先矛盾縱橫交錯:周佛海、李士群、汪精衛更重要的還是背後的日本「梅」機關和「松」機關的鬥法。

  一陣思索後,汪曼雲提出還是由他代表李士群去上海爭取吳開先,把吳開先真正拿到手,什麼都好說。

  「不用了。」李士群「吳開先現在已經被我弄到蘇州來了!」

  「啊!」汪曼雲又驚又喜。李士群要汪曼雲下午去看看吳開先,說是,「我將他關在優待室。你們是老朋友,好好勸導他,自家兄弟好說!」

  下午,汪曼雲單獨去看吳開先。像上次一樣,汪曼雲上了樓,堅起指頭,輕輕噓了一聲,示意守衛特務不要聲張。他用手輕輕撩起飄拂在嵌有鐵條的窗欞上的窗簾看進去――這是一間四四方方的屋子,正對窗有間足有五尺寬的雙人床,床上的蘇繡緞被迭得整整齊齊的。床前有張鋥亮的西式小圓桌,桌上鋪著一張雪白的淺網桌布,當中拄一隻水紅色鼓肚細頸花瓶,瓶中插一兩束康乃馨,一束白的,一束紅的,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吳開先坐在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專心致志地在看報紙。若不是正對面的一扇玻窗上也嵌著鐵條,真看不出這間屋子裡住的是一個犯人。

  汪曼雲示意身邊特務開門。

  聽見開門聲,身材高大,身姿筆挺,穿一身便服,眉重眼深的吳開先調過頭來。

  「開先,我看你來了。」汪曼雲大步走進屋去,關切地上下打量吳開先。

  吳開先什麼話也沒有說,放下手中的報紙,站起身來,伸過手來同汪曼雲握了握,動作儀態一如既往地沉穩。開門的特務知趣,退了出去,並輕輕掩上門。

  「開先,你還好吧?」汪曼雲關切地問。

  「士群一個星期前把我弄到蘇州來了。」吳開先述說由來,「士群對我不錯,不說像《水滸》上曹操對關二爺(關羽)那樣,三天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也是天天有魚有肉有酒款待。我也想轉了,」說著,不無詭秘地環顧左右,看左右無人,他說:「你我兄弟之間實不相瞞。」吳開先壓低聲音,「我已得到委員長『留身報國』的暗中指示,我不死了,為了黨國,我得好好保重身體!」

  「啊!?」汪曼雲不禁訝然失聲,「開兄厲害,關在這裡,還能得到委員長的指示?」

  「不瞞老兄!」吳開先將胸脯一挺,自得地說,「不管我是關在上海極司斐爾路76號,還是關在蘇州特工站,都得到了不少兄弟關照。這中間,首先關照我的自然是你曼兄和士群兄。」笑了笑,吳開先把話說得更白了些,「因為兄弟們想巴結我,想給自己留一條退路,想通過我走通重慶這條路子。特別是到了蘇州,這裡沒有日本人監視,我可以放心大膽地通過我的網絡,同重慶接上關係,替弟兄們辦事。」

  汪曼兄輕聲問,「這些,士群知道嗎?」

  「士群不知道能行嗎?」

  聽到這些,汪胖子暗想,現在各人都在暗中走重慶的路子,給自己留後路,看來自己還得將吳開先這條線抓緊。他們親親熱熱聊了一會,李士群步履匆匆地來了,他揚起手中的電報,莫衷一是地一笑,說:「開先兄真成香餑餑了。這不,這會汪(精衛)先生和周佛海都爭著要見你。行政院已派車來接,連我們都沾光了,我、還有曼兄陪開先去。」說著坐了,打了兩個假哈哈,將手中的電報給他們看了。電報是周佛海發來的,很簡短,也很客氣,就說他和汪先生想見見吳開先。

  午後,李士群、汪曼雲陪著吳開先上了行政院派來的專車,去了南京周佛海的官邸。不過,周佛海是單獨同吳開先談,將陪著去的李士群和汪曼雲晾在一邊。他們二人單獨談了一個多小時。完了,他們陪吳開先去汪精衛處時,車上,他們問吳開先周佛海談了些什麼?吳開先滑頭,這些避而不談,只是是說,周佛海一見我,就和我抱頭痛哭……別的不肯講。李士群恨周佛海,也就不問,只是滿臉陰雲和狐疑。然而,他們到汪精衛家就不同了。汪清衛讓他們三人都去他樓上的一間很是豪華的西式客廳里坐了,讓傭人上了好茶好點心。汪精衛出來了,還是穿著一身雪白的西服,顯得無與倫比的典雅風趣。他同吳開先的談話看起來沒有什麼實質意義。與其說是談話,不如說是在同他們隨意地談心、討論問題,又好是像面對一群記者,借這個機會洗刷自己身上的漢奸罵名。

  「開先,你是重慶方面的大員。」汪精衛說得輕輕鬆鬆的,「我知道,重慶方面好些人罵我叛國!吳先生,你說,我究竟做得對不對?我們可以討論。同人家日本人打,我們打不嬴。打下去,得到好處的只有共產黨。你看沒有看到,抗戰才打了一年,國民黨240個精銳師就打掉了將近一半。而現在人家共產黨卻從陝北那個窮地方突圍而出,力量發展得驚人。沒有辦法,我汪某隻有出面,曲線救國。我這樣做,還不是為了全中國的老百姓。誰對誰錯,歷史自有公論。」說到這裡,他顯得有些激動,端起茶几上的龍井茶,抿了一口。情緒平靜下來,一邊用白皙修長得女人似的五根手指,輕輕敲打著身邊的髹漆茶几,一邊說,「我從不罵人,罵人是沒有修養的表現,罵人也於事無補,你們說,對不對?」

  汪精衛說到這裡,巧妙地將「球」踢給了坐在旁邊的三人。

  吳開先只一句,「汪先生做事,自有汪先生的道理。」

  李士群、汪曼雲則將汪精衛大大恭維了一番。這就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汪精衛表現出從來沒有過的客氣,請三人吃飯。汪精衛的性格他們都是知道的,很虛偽。往往同人家握手,人家剛剛離去,他就會掏出手絹揩手,再將手絹扔到垃圾堆里去。留人吃飯,也不過是一種表示,三人這就都站了起來,說了謝謝,汪主席國務纏身,我們就此告辭。然而,這天汪精衛堅決要留他們。主客這就移到隔壁一間精緻的餐廳里坐了,是一桌標準的法國大菜。平素像影子似跟在汪精衛身邊的陳璧君今天沒有出現。汪精衛將手一比,兩個一邊伺候,身穿雪白制服的僕歐輕步上前,為他們一一將插在酒杯里蝴蝶狀的餐巾展開,鋪在腿上,褪去筷子上的紙。汪精衛笑道,「我是不喝酒的。今天難得聚會,我就喝飲料,喝酒的自便。」桌上擺著美國白蘭地,法國葡萄酒,還有中國茅台、五糧液。

  一陣叮叮噹噹聲響過,汪精衛、李士群、汪曼雲、吳開先面前的高腳酒杯里分別盛上法國葡萄汁、五糧液、葡萄酒和白蘭地。汪曼雲乖巧,率先舉杯站起來說:「汪主席日理萬機,抽出時間接見我們,還設家宴招待我們,禮賢下士,不愧為現代政治家,我們深表感謝!」

  汪精衛滿意地笑笑,將手招招,示意汪曼雲坐下。

  「咣!」地一聲,大家這就碰杯。杯中濺起的紅的、黃的、白的汁液、酒花在璀燦的光照下,發出眩目的光彩。家宴是隨意的,菜餚豐盛,法式炸雞、色拉、牛排……應有盡有,大家隨吃隨聊。為了助興,汪精衛讓下人放起了留聲機――一首法國小夜曲幽幽地響起。顯然這首小夜曲是汪精衛喜歡聽的,在營造出一種如夢似幻氛圍的同時,透出一種深沉的憂鬱。

  「人生苦短,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汪精衛一邊呷著葡萄汁,一邊感慨道,俊美的臉上流溢詳著一種深沉的悲哀。汪精衛指著吳開先說:「就如開先,曾幾何時,大家在重慶還是老朋友,然而,現在坐在這裡,人還是同樣的人,卻已然成了兩個營壘。」說著一聲苦笑,「想我汪兆銘,也算飽讀詩書,留學法國,學有所成。若不是為國為民,何必如此為國是操心赴湯蹈火?當年,我謀刺清朝攝政王失敗,抱必死決心,寫下了『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時,被國人視為民族英雄。而今,我卻被國人罵為賣國賊,殊不知如今國家民族利益比當初還要危急。同日本人打下去,就會讓共產黨人爬起來,中國將淪為萬劫不復之地。無奈間,我作出此舉。這比當初我謀刺攝政王時,還更需要勇氣、膽略和謀略。國人的素質太低,總是被狹隘的民族利益蒙上眼睛,弄得來皂白難分。一般老百姓不懂其間奧秘就不說了,問題是,不少高官上層也跟著起鬨,這就不能不令人寒心。好在我們所做的一切,是非功過,時間都會無言地予以證明。」說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似乎無盡的委屈,憂怨都在這長長的嘆息聲中了。

  第一次近距離打量汪精衛的汪曼雲,同李士群、吳開先一樣,一邊說著些言不由衷的恭維話,一邊暗想,人說汪精衛極善言辭,看來不僅如此,而且極善於偽裝詭辯。

  家宴是在汪清衛的又一次表演中結示的。

  「來來來。「汪精衛要僕人在他酒杯中斟滿又濃又紅的法國葡萄酒後,很豪壯將酒杯一伸,「我本來患有糖尿病,醫生是不讓喝酒的。但今天與三位談得高興,為了我們更好的合作,尤其是開先,我們最後幹了這杯。」

  他們幹了杯後,旁邊牆角一架很富歐洲中世紀特色的座鐘噹噹地敲響了九下。李士群、汪曼雲、吳開先這就適時站起身來,向汪精衛告辭。汪精衛同他們一一握手――握得很輕。他那一隻白皙的女人似綿軟的手,同他們輕輕一碰時,以似乎不介意的姿態告訴他們,第二天,最高顧問日本影佐中將(影佐已升為了中將)要同吳開天談話……至此,三個人才知道,原來汪精衛讓他們上南京,是因為影佐的關係。汪精衛接見吳開先,是從中插進來的一個序曲。而從汪精衛的談話和氣氛看,看似隨意,其實大有深意。汪精衛剛才那番話,其實是有意說給吳開先聽的,希圖吳開先將他那番不得以而為之的話再次傳達給重慶。

  翌日清晨,李士群接到「梅」機關電話,要他帶著吳開先火速去見影佐將軍。車在影佐官邸前相繼停了下來――這是原先一個國民黨高官的住宅。很氣派。嵌著銅質獸環的紅漆大門,中式門樓,九級石階下,一邊蹲一尊雕刻著栩栩如生的漢白玉石獅。高牆深院中匝地濃陰中露出中西合璧建築。整個幽巷寂無一人。在門前接受了日本憲兵檢查後,兩扇紅漆大門緩緩洞開,三輛轎車緩緩依次而進,沿著花木夾道的碎石路,朝官邸縱深開去,停在了庭院深處的一幢乳黃色的法式小樓前。

  當李士群陪著吳開先從中間那輛轎車上下來時,武裝特務們已作好了警衛,如臨大敵。一個戴著眼鏡,矮矮胖胖,穿黃呢軍服,武裝帶上挎著一隻三八盒子槍的日軍少佐,用槍彈似犀利的眼睛看了看吳開先、李士群,將他們帶上樓,要他們進入一間日式客廳坐在榻榻米上等。坐下不久,一位戴著眼鏡,身著和服,唇上護著一綹日本八字鬍的中年人走了進來。

  「啊,山本先生!」來人李士群是認得的,他是影佐的副手山本。李士群等趕緊站起身來,滿臉堆笑,作拱打揖。山本不理他們,也不坐下,只是不滿地用手指了指自己戴在腕上的手錶,用一口標準的北平官話冷冷地問,「李士群君,你看是什麼時間了?」

  「啊,過了五分鐘?!」李士群知道日本人時間觀念很強,連忙陪笑解釋,「是這樣,我們來時,車過鼓樓,前面一輛車臨時出了點問題,路上遇到了點小耽擱,因而來遲,對不起,山本先生,請原諒。」

  「影佐先生最不喜歡不守時間的人。」山本不聽李士群的解釋,冷著臉說,「影佐先生的時間比誰都寶貴,因為你們遲到,他今天另有安排了。」說著手一甩,「請你們回去,見面時間另定。」沒有辦法,李士群只好帶著吳開先又灰溜溜地返回南京特工區聽命。

  吳開先行情看漲,汪曼雲心中好生高興。

  以盡地主之誼為名,第二天,汪曼雲在寧海路54號他家中設宴款待吳開先、李士群。陪客都是在南京的汪偽特工系統中的頭面人物,有蘇成德、楊傑、馬嘯天、夏仲明等。餐廳里,一張大圓桌上擺滿了美味佳肴。

  「滿杯、滿杯!」汪曼雲率先舉杯說,「開先最近受了些苦,雖然士群和我們大家都竭力在從中想法,但還是不盡如人意。」汪曼雲會說話,裡面的意思都有了,看李士群頻頻點頭,大家連聲說好,他接著說下去:「現在呢,開先行情看漲,我們大家都高興。看來,汪先生和日本人都期望開先搭起一架通向重慶的和平之橋,不知我說得對不對?分久必合,不定就這哪天,開先會忽然變成一匹千里馬,而我們這些人也就是附在千里馬尾驥後的蚊蠅,跟著開先沾光。」

  「說得好,乾杯!」李士群也將手中酒杯一舉。

  「咣!」大家都站起身來碰了杯,濺起朵朵酒花。幾杯酒下肚,傢伙們的嘴就沒有了遮攔,都是搞特工的,大人物們搞女人的軼事,被他們翻了出來,成了最好的談資。什麼汪精衛背著陳璧君偷偷打野食、周佛海周身雄性荷爾蒙四射……一時,場上充滿了污言穢語,氣氛熱烈。一頓飯從上午十一點吃起,吃到下午兩點未完。

  「哎喲!」李士群猛地一驚,看了看腕上金表,站起來說:「看,我們只顧說得高興,差點誤了大事。走,影佐約我們見面的時間就要到了,只剩一刻鐘了,這次再遲到可不得了!」說著,趕緊拉起吳開先匆匆出門、下樓,上了早等候在樓下的汽車絕塵而去。

  他們這次是直接到影佐的家――汽車在南京匡房路6號中段,一座有花園的日式洋房。這次他們緊趕慢趕,沒有遲到,在影佐的客廳榻榻米上坐下,自有日本伺女給他們上了茶點。只聽一個伺女在門外「哈依」一聲,影佐大步進來了,李士群帶著吳開先趕緊起身。身著和服的影佐細細看了看吳開先,揮揮手,自己率先坐了下去。吳開先注意打量了一下坐在對面的這位深受日本軍部器重,久聞大名的特務頭子、專事汪偽政權的中國通赫赫有名的影佐中將。影佐這會兒看上去,不像個軍人而象個大學教授。身著和服,長相斯文,個子不高不矮,顯得比較清瘦,唇上護有一綹仁丹胡,濃黑的眉毛,戴著一副眼鏡的影佐端坐在他們對面,身肢筆挺,卻又流露出某種職業軍人的氣質和特徵。影佐久久地不說話,讓人莫測高深。

  李士群將吳開先給影佐作了一番介紹後,影佐很高興地說:「能見到吳開先君很高興。」他說一口標準的北平官話,話說得慢條斯理的。

  「謝謝!」吳開先說時,端起茶杯,手中的茶杯圓圓黑黑的,很古樸,像是一枚碩大的中國象棋的棋子。茶是日本清茶。吳開先將端在手中的杯子轉了轉,這才抿了一口清茶。

  「看來,吳先生是精通日本茶道的。」影佐笑了笑問。

  「談不上精通日本茶道,只是喜歡而已。」

  「其實日本許多東西都是跟中國學的。」吳開先的話給了影佐一個最好借題發揮的機會,他開始侃侃而言,「曾經在你們中國流傳的那個秦始皇派五百童男童女跨海尋靈芝的故事,在日本也很流行。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那麼日本民族就是你們中國的一支。我在中國,就像回家一樣,從來就沒有過任何陌生的感覺。既然日中兩國同文同種,一家人有什麼事情不好商量的?」吳開先心中暗想,影佐這傢伙果真厲害,知識也淵博,不同於一般只會沖衝殺殺的武棒棒,他不僅善於借勢,而且善於趁虛而入攻心為上。

  只聽影佐繼續說下去。他以沉痛的腔調回顧了自「七七」事變以來,兩國的誤會與不幸。他在談話中巧妙地混淆是非,顛倒黑白,明明是日本侵略中國,在他說來,倒象是中國對不起日本似的。最終,他歸結到兩國間應該和談,早日結束這場不幸,相互提攜,不要聽美英那一套,以求日中共存共榮,進而建立起「大東亞共榮圈」。說完後他看了看吳開先,等著他的回應。

  顯然,影佐繞了這麼大的彎子,說了這麼多話,是奔吳開先來的。他把吳開先看作是重慶的化身,他想做通吳開先的工作,同重慶方面拉上關係……這樣,也許會事半功倍,出奇制勝。然而,這時的吳開先能談什麼,能代表什麼呢?局勢明擺在那裡,現今中國各界抗日呼聲日高,國際上反對日、德、意軸心國,以中美英蘇為首的同盟國業已形成,而且局勢正在朝同盟國方面好轉。老蔣(介石)抗日已成了象棋上過河的兵,只有進沒有退。況且他吳開先俘虜一個,叫他怎麼說呢?直說,沒有好果子吃;虛與應承吧,也不行。怎麼繞得過去呢,幸好酒喝多了,雖然腦子是清醒的,胃卻上翻,吳開先決定借酒造勢,先躲過去再說。看影佐一副洗耳靜聽的樣子,吳開先只說了一聲「影佐先生!」就哇地吐了,並且吐了影佐一身。他裝瘋迷竊,大吐特吐,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在人家乾淨得如同水洗過的榻榻米上吐了一大癱噴著酒氣的污穢。

  李士群嚇壞了,一邊去攙扶吳開先一邊解釋,「中午,吳開先的朋友們請他吃飯,吃了點酒,不想他如此不勝酒力,吐成這個樣子,真是對不起!」

  「瑤不拉搭(醉了)!瑤不拉搭(醉了)!」影佐並沒有發氣,只是站起身來,皺著眉頭,用手搧了搧一屋的酒氣臭氣,不無惋惜地對李士群說:「不巧得很,我本想同他好好交流交流的,看來談不成了,也沒有機會了。你帶他回去吧!」說著,站起身來,輕輕咳了一聲。推拉門無聲開了,一個便裝的日本男人進來,將李士群和吳開先帶了下去。

  身著日本和服的影佐,目視著李士群、吳開先離去上了車,他失望極了。這也許是他在中國大陸搞「和平運動」建功立業的最後一次機會了。因為,他和他的「梅」機關作用不大,軍部很可能近期將他召回國內,經他再三請求,軍部給他最後一次機會,並專門從國內派了布施少將來等候消息。不想結果卻是如此!

  幕色如水一般漫進窗來,被夜幕裹緊了的影佐,他釘子似地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很像一個黑色幽靈。

  聽說李士群帶著吳開先從影佐那裡回來了,汪曼雲立馬趕去問結果。「開先真狗屎!」怒氣沖沖的李士群正要細說下去,他那張寬大鋥亮的辦公桌上的電話驟響,李士群抓起電話,沒好氣地大聲問:「找誰――?」

  「啊,濱田大佐?」頃刻間,一聽電話,鋼筋火旺的李士群就像被人抽了筋、放了氣似的,立刻變得柔順起來,一邊聽電話一邊答應得嗯嗯的。

  放下電話,李士群告訴汪曼雲,「問題嚴重了。電話是『梅』機關打來的……日本人要槍斃吳開先。」接著,把吳開先剛才的表現,說給了汪曼雲聽。

  「以影佐的為人,還不至於吧?」汪曼雲沉思著說。

  「怎麼不會?」李士群細說緣由:今天影佐接見吳開先,是他好不容易爭取來的……也是他在在中國建功立業的最後機會。可是,影佐兩次接見吳開先,第一次我們遲到,第二次吃醉了酒的吳開先又吐了影佐一身。影佐雖然客氣,有修養,其實心裡一定惱怒萬分。現在,影佐只要一走,「梅」機關可能馬上坍台。早就在一邊垂涎的「松」機關,會馬上將吳開先這隻肥羊抓在手中。這樣,即使影佐饒得了吳開先,他的手下也繞不過,你說是不是?

  「剛才來電話的濱田大佐是影佐的得力助手,剛才他在電話中,要我將吳開先轉送到日本憲兵手裡,還質問我,一個重慶要犯你們都管不好嗎……」

  汪曼雲聽後沉思著說,問題確實嚴重,不過也還有辦法。我們給他們過拖!不管濱田大佐是他個人的意思還是他代表影佐,讓我們將吳開先現在就送到日本憲隊去,堅決不可!只要一送去,吳開先說不定今夜就沒有命了。

  「過拖?」李士群說,「怎麼拖呀?」

  「趕緊給影佐去電話,就說今天的兩次失禮都不是有故意的……現在,吳開先已經酒醒了,非常失悔,強烈要求再次登門,向影佐先生賠禮道歉。士群兄出面這樣一說,影佐如果同意,吳開先就有救了。」

  李士群想想有理,給影佐去電如此一說,影佐同意。於是,李士群果然帶上吳開先上影佐家去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影佐已經接到軍部命令,明天一早返回日本。因此,吳開先是有驚無險,他們此去完全是像征性的。

  翌日清晨。南京機場似乎還未睡醒,沾滿露水的綠草茵茵的停機坪上,一字排開的幾架飛機身上還氤氳著夜色。東方天際剛剛露出曙色,一縷淡淡的青灰色晨暉,灑在停放在跑道當中的一架「大和號」日本軍用飛機上,它的雙翼和尾部都烙有一個大大的紅膏藥似的日本太陽旗,在最初的晨光塗抹中血浸浸的,很刺眼睛。

  幾輛小車首尾銜接而來,風吹草動。在清晨寂靜偌大的機場背景上,像是幾隻蠕動的黑色甲殼蟲。

  幾輛小車在「大和號」日本飛機前停下來。從車上陸續下來了影佐、濱田、陳公博、周佛海、李士群等人。影佐奉召今日回國,陳公博等汪偽政權要人來向他送別。

  影佐今天戎裝筆挺,披件黃呢披風,身肢筆挺,顯露出職業軍人氣質。可他的臉陡然瘦去了一圈,他走上前來,挨個和陳公博、周佛海、李士群等人握手,說些惜別的話。可那張鐵青著的臉上顯露出的神情、心境是相當沮喪無奈的。

  陳公博代表汪精衛,向影佐顧問表示由衷的謝意和敬意。

  「影佐將軍對和平運動作出了巨大貢獻。」陳公博字斟句酌,咬文嚼字,滿嘴外交辭令,「我再次代表汪先生向影佐顧問表示由衰的感謝,深深的敬佩。最高顧問榮轉後,汪先生期望一如既往地得到最高顧問的關注和支持,並保持私人之間的友誼。」

  影佐點點頭,沒有說話,只是細細打量了一下身邊這位一開始反對和平遠動,卻因為懷著「汪先生落水,我不能站在岸上」,從而走上「和平運動」,現汪精衛政權中的二號人物、也是汪精衛最信任最器重的陳公博――時年51歲的陳公博,在這個很有些寒意的早晨,穿著上與西裝革履的周佛海、李士群大相逕庭。他著一襲黑色絲棉襖,顯得很國粹;皮肢黝黑,隆準深目,頭上剪的是平頭,頭髮又粗又硬,鋼針般根根直立,猶如他桀驁不馴的個性。

  在陳公博致詞完畢後,影佐頻頻點頭,慢慢脫去手上戴的白手套,挨次同陳公博、周佛海、李士群握過手後,踏著舷梯上了飛機,卻又轉過身來,站在飛機口,用無限留戀的目光最後看了看空曠的南京機場和站在機下向他招手送行的陳公博們,揮了揮手,掂了掂搭在手臂上的軍大衣,像是在對陳公博們說,又像在自言自語,口中喃喃地說:「時間過得真快呀!從我1938年到中國,與諸君朝夕相處,歷經磨難,為和平動動殫精竭慮。「說著,無限傷感地嘆了口氣,「我是不願離開你們的,然軍部召我回去,我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國家多事之秋,影佐願聽從驅遺,以死效命。」說完再次揮了揮手,進了飛機,艙門隨即關上了。

  「大和」號飛機開始在跑道上起動、滑行、加速、起飛。倏忽間,飛了起來,消失在了陰霾低垂的東方天際。南京機場上復歸於寂謐,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陳公博、周佛海、李士群、濱田大佐等若有所失,盯住東方的天際很發了一陣神,這才一個個上車離去。

  就在影佐走後一個星期,汪曼雲接到已回蘇州的李士群加急電報,要他立刻再去蘇州有事相商。一現面,李士群就將一封電報拍到他手中,神情緊張地說:「影佐一走,圍繞著吳開先『梅』機關和『松機關』爭奪越加緊張,剛才濱田大佐又從南京來電,要我槍斃吳開先,這該如何是好!」

  汪曼雲嚇了一大跳,忙看「梅」機關來的電報:「經我們商議,吳開先留著已毫無意義。所以,中國方面如對他處以極刑,我們沒有異議。據我們所知,『松』機關都田大佐將專為此事來蘇。具體意見,希急告我們。」

  「這不是還有轉寰餘地嗎?」汪曼雲抖著手中的電報紙,複述著濱田大佐來電中的電文:「『如果中國方面對他處以極刑,我們沒有異議。』這樣看來,話沒有說死。再說,松』機關馬上就要接手管我們,他濱田的話算個屁,完全可以不聽!我們不聽濱田的。」

  「問題是,濱田明天就要來蘇州,難道我李士群能同日本人對著幹?」

  「也有辦法。」汪曼雲真是個狗頭這師,他想了想說,「現在影佐回去了,濱田之所以督著我們槍斃吳開先,矛盾頭是對著『松』機關。濱田是個毛病很多的人……我們只要對症下藥,事情就有改!」

  李士群一聽,手一拍說好,就照曼兄說的辦。

  第二天上午十時。在都甲的專列到達蘇州時,李士群率江蘇省府各廳、處、局和特工部部在蘇州的頭頭腦腦到車站迎接,他還組織了一批所謂的民眾代表團浩浩蕩蕩雲集要月台上。場面搞得像是歡迎國級元首一樣。

  「鳴――!」都甲乘坐的專列準時進站。李士群率領一班人馬迎上前去,軍樂隊奏起了迎賓曲,專列緩緩停了下來。車門開處,都甲帶著一個衛兵在大家面前亮相。他又矮又胖又黑,身穿黃呢軍服,腰上挎一把軍刀,戴一副寬邊玳瑁眼鏡,周身上下園滾滾的。都甲不諳歡迎他的場面如此盛大,在車門口略微一楞,隨即絡腮鬍子颳得發青的臉上露出笑容――都甲是個愛好虛榮的軍人。李士群帶領他的隨員們向都甲鼓掌表示歡迎。簇擁在月台的「各界民眾」代表,也向都甲鼓起掌來。都甲這就端起派頭,伸出一隻圓滾滾的手,揮了揮,一邊向大家示意,一邊威風八面都緩緩走下車來,象只橫著走路的螃蟹。

  與此同時,一輛漆黑鋥亮的防彈轎車徐徐駛上月台,輕輕停在都甲身邊。這是李士群精心準備的。他很清楚都甲愛虛榮,愛熱鬧的性格特徵,他不僅將最好的一部車調來接都甲,而且在轎車的車頭兩邊裝飾著汪精衛政權和日本的國旗。李士群這就快步上前,彎下腰去,親自為都甲拉開車門,微笑著手一比,說:「都甲先生請!」

  都甲當仁不讓,笑吟吟地上了車。

  臨時調來的四輛武裝摩托車在前開道,一串小車簇擁著都甲的坐車,威風凜凜地向獅子林而去。車隊過處,大街兩邊都站著脅逼而來的由軍警監視著的大批蘇州市民,他們有氣無力地揮動著手中紙做的三角形太陽旗或是拖兩根豬尾巴似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小旗。街口那些穿一身黑制服,被蘇州市民譏諷為「黑烏鴉」的警察,也全都站得筆直,挺胸向車隊行舉手禮。陪著都甲坐在防彈轎車內的李士群觀察著都甲笑吟吟的樣子,心中卻在冷笑,他想起一句中國民間的俗話――「話說好了,牛肉都做得刀頭。」

  車到獅子林,都甲下了車。李士群首先陪著他參觀了給他安排的住處。這是獅子林後院的由一幢一樓一底的西式建築改成的日式小樓。粉壁、推拉門,木質窗欞,榻榻米一塵不染。周圍戒備森嚴井然有序,小院中花木茂盛,環境幽靜,無一處不清爽、舒適。走了一圈,都甲喜歡得眯起一雙眼鏡後的小眼睛,對李士群比起指拇,連說:「阿里阿篤、(謝謝)!阿里阿篤、(謝謝)!」

  中午,李士群在獅子林為都甲舉行了盛大的宴會。

  下午,李士群在都甲休息過後,去都甲下榻處進行了拜會並在親切的氣氛中,就吳開先的問題舉行了會談。

  一切都在按汪曼雲預先的設計進行。

  黃昏時分,按照都甲的意思,李士群將吳開先秘密帶到了都甲處,作了引薦後,李士群離去。

  沒有開燈,一身和服的都甲和吳開先面對面地在榻榻米上盤腿而坐。雪白的窗紙上,最後一線天光也逐漸隱退了。這夜有月亮。一縷顯得慘白的月光透過窗欞,在室內游移,給相對無言,默默打量著對方的敵對兩方即將開始的對話增添了一種冷峻。

  「你還能將我們『梅』機關的話帶給重慶的蔣介石嗎?」都甲也說一口標準的北平官話,他單刀直入,直奔主題:「你同我的談話能代表重慶嗎?」還沒有倒的原影佐副手,現「梅」機關暫時負責人都甲大佐滿懷期翼。

  「能。」因為有李士群、汪曼雲的再三囑咐,這欠吳開先很清楚自己險惡的處境,在同都甲的談話中,一點也不敢大意。身陷囹圄的國民黨中央組織部副部長、CC高級領導人吳開先正襟危坐,神情專注。那樣子,讓人想起一個手段老辣的棋手因為偶然疏忽輸了棋,在關鍵的一局中的最後一搏。對方出了當頭炮,當趕緊來個馬先跳。

  都甲在重彈了一番「日中兩國同文同種」,「日中提攜」「共創大東亞繁榮」的老調,表示日方希望儘快同蔣介石冰釋前嫌,締結和平的願望後,問,吳開先,不知重慶方面現在可有停戰和談的誠意?

  「有。」吳開先是個職業老黨棍,為了求生,他這次發揮得相當有水平,似乎他不是日本方面的俘虜,而是蔣介石派來的與日本方面秘密談判的代表。

  「都甲先生,你應該知道!」他說:「蔣委員長從抗戰一開始就是逼迫的,不是出自他的本心。他定的國策『攘外必先安內』,就是最好的證明。這一點,用不著我作過多的解釋。蔣委員長不願意抗日卻又發動領導了抗日,看起來是個悖論,而實際上是因國際國內複雜的政治力量所逼而致!」說到這裡,他以攻為守,巧妙地打起了日本的屁股板子:「遺憾的是,貴國國內政局發生了變化,特別是,貴國首相近衛的聲明,不僅是關上了和談的大門,而且是逼迫著委員長抗日。需知,在今天的中國,能真正左右中國局勢者,除蔣先生外沒有第二人。

  「令人可喜的是,貴國首相東條英機最近發表聲明,決心檢討過去對華外交失誤,調整政策,以期儘快實現、締結中日和平。我們相信貴國政府的誠意。」說時出語鏗鏘,用了不容置疑的語氣:「你方需按1937年戰爭初期提出的和平條件為基礎,明確認定蔣委員長為談判對手。只有這樣,中日之間方有實現和平的可能。」

  都甲默了默,說:「好,我可以即刻將吳先生的話轉告大本營。不過,這中間需要一個過程,請吳先生安心休息,等待一段時間。」

  「那好。」吳開先喜之不禁,這正是他希望的。

  都甲看來還心存幻想,以為他們這個專事汪精衛的「梅」機關只要搶前一步,拿住了吳開先就可以立功,他現在暫時負責的「梅」就可以起死回生。他說:「蘇州這一趟我沒有白來。吳先生願為日中和平努力,我很高興,也很敬佩。我們雙方都可以靜待一段時間。至於這期間,吳先生的安全,我可以保證,請放心。」

  談話結束了。吳開先從榻榻米上站起離去時,都甲竟同他握了手。

  吳開先被連夜被「押」回去時,一直靜候結果的李士群、汪曼雲得知談話結果喜不自禁。

  一時,吳開先在蘇州特工站簡直成了紅人。大小特務爭著巴結他、討好他,向他大獻殷勤。汪曼雲在蘇州呆了兩天。在這兩天的時間裡,李士為了感謝這個智多星,陪著汪曼雲破天荒地遊了蘇州一些名勝古蹟,如天下聞名、曲徑通幽的蘇州園林。

  中秋節到了。吳開先很會做人,他拿錢讓小特務去蘇州前街味軒酒店包了兩桌席,遍請蘇州站大小特務,過後又拿錢買了好些蘇式月餅送大家吃。李士群也是投桃報李,人情做到底。他派人去上海把老開的妻子夏漱芳接來,讓他們夫妻團聚。

  那天,吳開先和他的妻子夏漱芳百無聊賴地在屋裡看一本《麻衣相術》時,李士群興沖沖而來說:「開先,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日本國內政局複雜,都甲他們的『梅』機關還沒有垮,看來,你們那天的談話,都甲報告上去,還真是引起走投無路的日本上層重視。現在,日本人為表示和談誠意,馬上要你回重慶!」說著兩手一拍,「『吉人自有天相』這話一點不假!」

  「全看你和曼雲!」吳開先沒有忘記恭維李士群和汪曼雲,「我如果能回重慶,一定把你們兩位仁兄的貢獻報告委員長。」這一說讓李士群越發高興。

  吳開先問李士群,「你們什麼時候放我走?」

  「什麼我們?」李士群一笑,「介外了不是!如果我能作得了主,我巴不得馬上就放你走,現在你什麼時候走,還是得日本人說了算。時間雖然還沒有確定,但肯定快了,而且,事情是千真萬確。」

  「開先,我們終於苦盡甘來,可以回重慶了!」在一邊聽到這個好消息的夏漱芳說時,高興得依偎在丈夫肩上。多少天來,愁容不展的她,這會兒像一隻玫瑰忽然開放了。

  李士群為了巴結就要回重慶去的吳開先,把萬里浪月前在他家抄的田契、房產、金磅、股票等東西全部還給了他,完了還讓吳開先公開點數。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清點不清點的!」吳開先收斂一段時間的派頭出來了。

  「還有你那輛雪佛萊小轎車,萬里浪雖然給你弄到蘇州來了,可我一直不准他們用,一直保管得好好的!」李士群討好地說:「開先,你看,我是不是派人開回上海你的家去?你們回重慶前,是一定要先回上海一趟的吧?屆時我給你掛個專列。」

  吳開先說好,一副受之無愧的神態。

  兩天後,吳開先夫婦要回上海了。李士群在蘇州飯店為他們夫婦舉行盛大的歡送宴會,邀請蘇州有頭有臉的人物盡都出席作陪。完了,真是掛個專列,李士群親自把吳開先夫婦送回上海。

  吳開先在返回重慶前夜,把李士群專門找到自己家裡作了一番密談。

  「我明天回重慶,行動自然是秘密的。」吳開先不無得意:「就連我乘坐的飛機,也是周佛海同戴笠秘密聯繫後,周佛海親自指派的。回去後,我自然會時常銜命在上海、南京和重慶間飛來飛去。這些,我和都甲以及周佛海談得比較多,以後仰仗士群你的地方也多。另外,你我之間還可以做些美金倒賣方面的生意,這方面大有賺頭。我走了,我的老娘還在上海,夏漱芳也暫時不跟我走。請士群兄多多關照她們。老頭子(蔣介石)那邊,你們不說,我也會給你們作解釋的……」李士群頻頻點頭,感激涕零。

  就在吳開先乘周佛海專門調給他的專機,還在天上飛時,在重慶的朝天碼頭、民國路上……在重慶的大街小巷,賣報的小販已經揚著手中還散發頭著油墨清香的報紙沿街叫賣,將這樁見不得人的事情抖露了出來。當天山城百萬人民為此事議論紛紛,一片譁然!中央大員吳開先在上海被日本人俘獲後,竟代表中央暗中同日本人勾結,現在被日本人放回了重慶……吳開先這樁事情雖然作得秘密,卻被中共上海地下組織弄得清清楚楚,進行了公開揭露,引起的反響是爆炸性的!

  「娘希匹的!」當蔣介石從《新華日報》上看到這則消息時,大發雷霆,氣得一下摔碎了他桌上那隻裝滿了清花亮色白開水的玻璃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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