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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2:15:53 作者: 殷海波

  「哎,蕭憶水,你的信!」「耗子」手裡舉著一個信封大聲嚷嚷著,好像要讓整棟宿舍樓的人都聽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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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信?哪裡寄來的?」

  「這年頭,信可是稀罕物!」他卻不肯給我,就像攥了個寶貝。

  應該不會是我老爸吧?這是我腦子裡的第一個念頭,但想來不至於,我爸從來都沒給我寫過一封信,想起來還是那會兒他外派的時候才給我媽寫信呢。我媽現在時不時打電話來,我爸也會跟著說上兩句,要是他突然寫封信給我呀我非以為他的腦子出毛病了不可。

  「讓我看看是哪裡寄來的!」「耗子」還是不依不饒的,他仔細地辨認著信封上的郵戳,「好像是江蘇,淮安?」

  江蘇,淮安?我在那裡沒什麼認識的人啊!我一時摸不著頭腦,「你倒是給我呀!」

  信封上的字體娟秀挺拔,我認出是璐璐的筆跡,她這個混血兒雖然中文發音帶著南洋口音,但竟然寫得一手漂亮的中國書法,字跡更是我和身邊好些地道的中國人所不及的,她自己說是受到外公的影響,「是璐璐!」

  「哦,你的洋妞?她回國了嗎?不對,是國內寄來的。」

  「她外公到中國來了,她陪著外公出去玩幾天!」我一邊拆開信封抽出信來一邊回答。

  「哎喲,這幾天的工夫還要寫信呢,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嗎。看來你這洋妞還挺傳統的嘛!」

  「去去!都散了吧,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我沒好氣兒地把他湊過來的戴著眼鏡的小腦袋往外推開,拿著信回了宿舍。

  「憶水君,你好,見字如面。」她信上這樣的稱呼讓我覺得又新奇又有趣,我倆幾乎都是面對面聊天,她也從來沒有這麼稱呼過我。

  一邊寫下這些文字,一邊想像著憶水君收到我的信以及展開信來讀時的樣子,之於我這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兒。

  我忽然想我們上一輩的戀人們豈不是都很幸福?我所指的幸福就是在這寫信與讀信之間的幸福。寫信的時候,一個人心裡想像著另一個人,想像著他的模樣,他說話的樣子,微笑時的眼神,以及他倆在一起溫暖的片段,於是她的內心就泛起了甜的滋味。而讀信的那一個,他觸摸著她落在信紙上的溫度,傾聽著她心裏面花開了的聲音,在她留下吻痕的地方嗅到一抹愛的氣息。這原本就是詩,原本就足以撫慰人心。

  我抬起頭來四下看了看,幸好大家各自都在忙沒人湊上來,「耗子」也沒再跟著我起鬨,這時剛吃過晚飯,正是宿舍樓里人聲、腳步聲、開門聲、關門聲、水房的流水聲多重合奏曲響起來的時候,宿舍里老四正吊在電話聽筒上和女朋友像牙疼一樣地膩歪著。

  我於是就想到了文字魅力的消亡,如今的語言,充分地發揮了功能性的作用,傳遞信息,及時、準確,要直白,最好是廢話少說,只有GG中偶爾見得到幾句抒發感情的語言。戀人間的書信也大可以省了,有電話、信息就好,甚至連談情說愛也省了,吃了飯看了電影就抱在一起,效率高了,功能也達成了,但原本透在信紙上的溫度和塞進信封里的甜卻都不見了。表達自己並不只是作家才需要做的事情,文字在情感和情緒上的作用是口頭語言難以替代的。我大伯母就總是和我們講,當年我大伯追求她的時候給她寫了桌子一樣高的信而且每封信都像詩一樣美,但我大伯實際上是一個大學的理工科教授,並不擅長寫抒情文章,他自己笑說那是愛情的荷爾蒙發揮了作用,愛的情感勢不可擋。大伯母珍藏著那些發黃了的信件就像小孩子對待心愛的糖果,甜了一輩子。

  所以我們現在不再把一生中最強烈最美好的情感用文字記錄下來真的是每個人的一大損失。而即使不在戀人之間,我記得以前外公和他的朋友們也總是會相互寫信,他收到信的時候也總是很喜悅,讀信的時候臉色忽而明朗忽而陰沉,他偶爾給我看他朋友寫的信,講近時的經歷、想法,我覺得那是一種充滿信任的內心交流,外公也會回信陳述自己的見解,或者排解對方的情緒,總而言之都是一種知己間深入的交流。我想這樣的交流時下已不多得了,依我看即使在校園裡,同學之間也只有在喝了大酒之後才吐露心聲,還要提防說了不謹慎的話,酒後失態等諸多不妥。

  對了,說到外公的朋友,我外公這次來一是參加一個文化交流活動,這已經結束了,二來就是見他的朋友。可是我如今在這裡和他一起見到的卻是一個早已不在了的朋友。

  上個周末璐璐和我說她要陪外公出去玩幾天,我只當他們會去些風景名勝呢,倒不曾想老人家原來是來追思的。

  這裡有一處風景極好的湖叫白馬湖,這兩天,我和外公每天都沿著這個湖走上好久,又在湖邊坐上好久。外公說他的朋友他尊稱為「前輩」的,四十年前就在這個湖邊坐了一整晚,他在接近黎明時走進了湖裡,一個漁夫從很遠的地方看到了,待劃著名船趕過來的時候早已不見了他的蹤影,打撈上來的時候人已然沒救了。我知道即使時隔這麼多年外公依然是傷心的,就也不敢多問,他只是時不時地和我說上幾句,剩下的時間就只是出神,他說有一些事情是我沒有辦法理解的。其實我倒是理解一些,我說,「是類似布羅茨基那樣被判處『社會寄生蟲』的罪名吧?」外公問我還記得布羅茨基的詩嗎,我說我記得幾句:

  我說命運玩著不計分的遊戲,

  有了魚子醬,誰還要魚?

  哥德式風格再度勝利,

  讓你興奮——無需古柯鹼,或大麻。

  ……

  我忠誠於這二流的年代,

  並驕傲地承認,我最好的想法

  也屬二流,但願未來將它們視作

  我掙脫窒息的紀念。

  我坐在黑暗裡。難以分辨

  內心的黑暗,與外面的黑暗,哪個更深。

  對了,記得你問過我關於「白銀時代」的問題。俄國文學是世界文學中的高地,其鼎盛的「黃金時代」出現在沙皇俄國時期,為大家熟知的普希金、托爾斯泰、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是這個時期的代表。不過這些人里除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他的大文豪全都出身於貴族家庭。普希金筆下有一個叫奧涅金的人物被描寫成一個「多餘人」的形象,其實普希金也借這個人物暗指他自己,如果按照這樣的定義這些大文豪都應該被定義為衣食無憂、好逸惡勞的「多餘人」了。接下來的一個時代還是出現了像安·別雷、扎米亞京、安德烈耶夫、索洛古勃、庫普林這些文學大家,但其輝煌的程度卻只能用「白銀時代」來形容了,這些人裡面我最欣賞的是安·別雷和他的《彼得堡》,可以與《追憶似水年華》和《尤利西斯》這樣的意識流大家相媲美。蘇聯時期,一些所謂的「舊知識分子」被發配到遙遠的西伯利亞接受勞動改造或者像後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約瑟夫·布羅茨基那樣被冠以「社會寄生蟲」的罪名,作家這樣的「多餘人」漸漸被逐出了社會的主流。

  外公點頭稱是,他說「人們如今是秉持著實用主義的高級智人,他們同時摒棄了性靈那樣無用的東西,那些東西和『他』一起沉入河底被沖刷得不見了」。

  我聽到他這麼講突然想起你曾經不止一次地說我是一個「幸運兒,可以錦衣玉食的專事文學」,我想我真正的幸運在於保留了某些東西,我既是普希金筆下的「多餘人」,又是布羅茨基那樣的「社會寄生蟲」。我身邊的同學們,聽說他們畢業之後更多的是去從事報紙雜誌編輯、新聞記者這樣與社會緊密咬合的工作,可是我心裡的那個聲音太強烈,對於我來說,偏離了它,一切都將是「喧譁與騷動」。

  好了,今天就先寫到這兒吧,對了,你喜歡我稱呼你「憶水君」嗎,有點兒像日本人的稱呼對不對?我有的時候覺得日本的女子對於自己鍾情的男子有一種涓涓的含蓄,像櫻花一樣的細膩動人,以後我就這麼稱呼你可好?

  附上一吻

  璐璐

  2006年6月12日

  於白馬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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