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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2:15:50 作者: 殷海波

  「蕭憶水,你到底是憶著哪一片的水呢?」璐璐淡藍色的眼睛經常會發出星星一樣的光。

  「嗯,你猜對了,這裡面還真的藏著一個故事。」

  「哈哈,那個故事就是這個名字的出處!」

  「還真是,服了你,學文學的小妞!」

  「小妞!」她學著我的口氣重複著。

  「還是個小調皮!」

  「還是個小調皮!」她這回改作重複一句話了,然後「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我和她一起笑,我喜歡她活潑的性格,像條明亮的小河。

  「我最喜歡聽故事了!」她撲閃著淡藍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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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那我就給你講一個故事。」我捕捉著她眼神里跳動著的期待。我其實不怎麼和別人講自己的事兒,一來有些事兒我自己尚搞不清緣由,二者我發現絕大多數人其實並不真正關心別人,大家都只顧著忙活自己哪有閒工夫替別人操心,要麼像我媽一樣表面上關心背地裡說三道四,相比之下我還是自己獨立一點也不受人打擾的好。璐璐不太一樣,她像是對人充滿了好奇心,又滿是關心,我想她的確可能成為一名優秀的作家。當然還有一點尤為重要,就是我們對彼此感興趣,相互吸引和愛慕,用她的話講,外在的軀體和內在的靈魂都相互吸引。

  「我的爺爺奶奶是武漢人,所以我祖籍是湖北的,我出生之前,奶奶讓我媽到武漢生下我並在那裡坐月子,可能是考慮到他們好照顧吧。那時我爸在江西九江參與一個工程項目,所以我媽就先去九江和我爸會合,他們兩個再一起坐船從九江到漢口。我媽是北方人沒有走過水路,那時離生下我的預產期還有一個月,她也沒有特別大的孕產反應,就想著順道遊覽一番。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一折騰動了胎氣還是我那時就急不可耐地想要擠進這個世界了,就在他們乘坐的船還有兩個鐘頭就到達漢口的時候,我媽出現了臨產的跡象。我爸嚇壞了,船上的工作人員也都嚇壞了,一片兵荒馬亂。一位婦產科醫生在聽到船上的求助廣播後一路狂奔到我媽的身邊,教給她如何控制情緒,調整呼吸,漢口最大的醫院把救護車直接開到了船停靠的碼頭。

  救護車上不了船只能停在碼頭上,醫護人員抬了擔架上船。原本打算把我媽抬上救護車,『最好能挺到進醫院的手術室!』,船上那位婦產科醫生說。可是我一點都不聽話,不但沒有挺到醫院手術室,就連抬上救護車都沒有挺到。漢口醫院接生的醫生一到,我就探出頭了,醫生只得就地接生。隨著『哇』的一聲,醫生手腳麻利地剪斷臍帶把我簡單地擦了擦又簡單地包起來。按照慣例,嬰兒都是被放在母親的兩腿之間推出手術室的,所以我也被那樣子放在了窄窄的擔架上。

  可是誰知道抬擔架下船的時候天上飄下一陣小雨,抬在前面的人突然腳下一滑我就一個栽楞向水裡滑去,幸好接生醫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我的一隻腳踝,據說我是頭朝下掉下去的,包著我的布散了,醫生抓住我的一隻腳踝把我拎上來的時候我那小小的身體都嗆過水了。她就那樣倒拎著我拍我的背,一下,兩下,三下,我一直都沒有任何反應,在場的人全都嚇呆了。拍到第五下,醫生突然使了好大的勁兒拍下去,『哇』的一聲,我終於哭了出來,所有人長出了一口大氣。」

  「咦——?」璐璐托著下巴疑惑地看著我,「難道你能記得自己出生的過程?怎麼講的好像你不是被生下來的那一個倒像是目睹了整個過程的那一個呢?」

  「這個嘛,」我故意先慢悠悠地賣了個關子,然後告訴她說,「是因為我爸我媽啊,他們給無數的人都講過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以至於我早已聽得爛熟於心了。更何況,我看到過,真的,不過這個等下再說。」

  璐璐半信半疑地點頭,又突然想起來似的說:「對,你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吧?」

  「是啊,」我接著講下去,「我爸和我媽特別地感謝接生的醫生和船上緊急施救的婦產科醫生,我爸就懇請她們給我起個名字。接生醫生想了一下說,『這孩子生於這片水,又差點兒迷失在這片水,叫「蕭憶水」好不好?取「風蕭蕭兮易水寒」這句詩里的音,用一個「回憶」的「憶」字,希望他記得來到這個世界的經歷,記得和他生命有緣的這個地方、這些人,我們都視他的生命為珍貴,希望他自己也能真誠地面對人生』。」

  「哇,你讓我想起來了阿喀琉斯,他被拎著腳後跟泡在冥河的水裡,所以除了腳後跟,他身上沒有軟弱的地方!」璐璐這時托著下巴手指在腮幫子上亂敲。

  「還真是的,我一直奇怪那個阿喀琉斯到底是怎麼在水裡面呼吸的。」

  「That`s a good question we can ask nobody!」她一邊笑著說一邊把我的頭扳過來,從頭髮開始摸到我的臉,「還是讓我看看你這被長江水浸過的身體有沒有什麼異樣的地方吧?」

  「你別說好像還真的有呢,我因為出生時這個不大不小的事故似乎獲得了一些不一樣的觀察力!」我說璐璐和其他的人不一樣就是因為我能夠和她說出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的秘密,能讓我們說出秘密的人往往對我們來說有著特別的意義。

  「Wo,that`s awesome!」她眼神里的好奇像一條閃光的魚在游。我想也可能是從小到大沒有什麼人對我真正好奇過,人們沒必要和對他並不感興趣的人認真地講什麼,不是嗎,尤其是那些他們聽了既搞不懂又不可能相信的事。

  「你會相信嗎?」我還是問。

  「當然,我是一個作家,或者是未來的作家,我最喜歡新鮮的、奇特的、有趣的故事了。快講吧,我已經預感到了,所以我今天洗澡的時候把耳朵洗得特別乾淨!」

  「你是唯一知道這件事的,我的作家小妞!」我把椅子翻過來椅背和她的靠在一起,騎在椅子上,她也立馬換了個姿勢和我一樣騎在椅子上面對著我,我倆的臉幾乎碰到了一起。我和璐璐在一起的時候會喜歡說一些有趣的話,做一些有趣的事,分享內心深處的想法,這是我以前沒有以後也再沒有過的,怎麼說呢,更像是兩個精神體的交流。

  「我第一眼看到一個人的時候會看到一些不同的景象,我會看到有的人是黑白或者灰濛濛的,有的人是彩色的帶著亮麗的色彩,還有的人身上竟然會發出光來。」璐璐眼裡的光彩閃爍,仿佛看得到我正在描述的畫面,她確是懂我的,我於是繼續說,「不過大部分人無論怎麼看也是看不出顏色來的,有色彩的人其實不多,帶著光的人更是很少能見到的。」

  「我是什麼顏色的?」璐璐認真地問,又帶著一份堅定和自信,「我覺得我一定是彩色的!」

  「還真是的!」璐璐打動我的特質之一就是她的自信,她好像永遠知道自己是什麼,自己想要什麼,「你是藍色的,很多種層次的藍,第一眼是湖水的藍,然後是海的藍,海的藍又有很多種,有陽光下明亮的蔚藍,有深海里深邃的幽藍。」

  「我喜歡這個顏色,那是我思想的顏色!」

  「思想的顏色!」我琢磨著璐璐的話,這是一個有意思的答案。

  「除此之外,」我猶豫了一下,又說,「有那麼幾次,我竟然看到甚至感受到了別人的經歷,像進入時空隧道一樣,情景重現,我說不好自己在那裡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好像是個精靈一樣張大眼睛看著發生的一切,有的時候又像進入那人的思想,我說我看到過自己出生時的情景,也是這麼一回事兒。」

  「Viu~」我沒想到璐璐竟然還會吹口哨,而且是長長的一聲口哨,「帥爆了!」

  「我可不這麼看,我覺得自己是被動地被拖入其中。」我的腦海中浮起一些畫面,「沒準兒是他們想向我傾訴吧,有一些時候人有傾訴自己的衝動,只是不知道被什麼阻隔了。」

  「你看到的是些什麼樣的東西呢?」

  「好像都是內心深處扎得很深的東西,我想可能是嚮往,更多的是孤獨。」

  「嗯,大部分人其實都不善於表達自己,我指的是真實地表達自己的內心,也可能是沒有合適的人也沒有安全的感覺去表達。」

  「嗯。」

  「如果不涉及隱私的話可不可以,」璐璐翹著蘭花指貼在我的面前,「給我分享,一個?」

  「嗯,的確有隱私,你讓我想想!」

  大輝,對,我想起了大輝,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天我印象最深的一個同學,他那時就十二歲了,比我們高出一頭加一個肩膀,他不會講話,但是聽力沒有問題,老師把他安排在第一排,上課的時候他會跑上講台幫老師撿掉在地上的黑板擦,下課的時候他會把黑板擦得乾乾淨淨,有同學不舒服他背起來就往醫務室跑,下雨的時候他會從家裡帶來雨傘跑到學校送給老師和同學。我們喜歡大輝,看得出來大輝也喜歡我們,我看到過大輝的媽媽在學校的辦公室里和班主任老師一邊說話一邊抹眼淚,「是因為大輝不能說話嗎?」我心裡合計了一下他媽媽為什麼會抹眼淚。

  「想到了嗎?」璐璐幾乎把臉貼在了我的臉上,我這才回過神來。

  「那一年春遊,我們去了一片開闊的草原。」我開始講了起來。那天的草原上開滿了黃澄澄的野花,我們的面前有一條清亮亮的小河,那景色可真美,只是突然下起了小雨。大輝忙跑過來照顧我們,他把自己的薄夾克衫脫下來,像翅膀一樣展開,把身邊的幾個同學拉過來一起躲雨。雨並不大,但是大家躲在一起很好玩,我們幾個小不點兒一齊使壞用力擠著大輝高大的身體,大輝就伸開雙臂把我們抱住,就像老母雞抱著小雞仔兒,他的身體很溫暖,他的喉嚨里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那是他在笑但是他發不出笑聲。就是在那時,我感受到了一些東西,一些讓我對大輝的生活有了不同感受和想像的東西。

  眼前是大大的陰影,從三面垂下來的單子可以知道這裡是床底下。腳步聲響起來,一雙穿著黑花布鞋的女人的腳出現在床單下面那片光亮的地帶,女人坐到了床上,腳耷拉在床邊,低低的有抽泣的聲音,是女人在哭。風吹動著窗簾,窗簾的一角啪嗒啪嗒地打在寫字檯上,縫紉機的轉輪在房門外發出極速旋轉後的餘音,漸漸地完全停歇下來了。穿過外屋,有路人從門前走過的腳步聲,自行車的鈴鐺聲,小孩子喊著「媽媽,我要吃冰棍兒」的聲音,然後是一陣沉重的腳步,自行車停在了門前,「咔」地踢下了撐腳,腳步聲由遠及近傳過來了,一雙男人的大腳,在床邊站定了,女人的腳剛好搭在他的褲腳上。

  我能聽見所有細微的聲響,鳥兒顫動翅膀的聲音,樹葉從樹上面落下來的聲音,黃狗抬起頭警覺地張望時有意壓抑的喘息聲,我的聽覺比所有的人都要靈敏,媽媽說我因此在小的時候總是睡不好覺,很容易被任何一點兒的聲音所驚擾,媽媽總是唱那首「傻小子,坐門墩,不哭不鬧想媳婦」。小時候的我很快樂,我跟著聲音追逐著身邊的世界,尤其是追著笑笑。笑笑走路的聲音很輕,好像總是踮著腳尖似的,她笑起來的聲音很悅耳,只要一聽到她的笑聲我就覺得整個世界都在發出甜甜的笑。

  笑笑也喜歡來找我玩,每天早上一起床,笑笑穿好衣服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們家來,我媽也總是樂滋滋地遞給她一隻白饅頭和一個剝好了殼的雞蛋,笑笑擎著小手一手接過饅頭一手接過雞蛋,然後就坐在我家門口的台階上。我也總是早早地就起來,但非要一直等到她來領了早餐才急急地伸著手向媽媽領了同樣的早餐,然後坐在她旁邊,兩個人高高興興地一起吃起來。笑笑總是「咯咯咯」地笑著,我呢就把笑都掛在臉上。

  後來笑笑上幼兒園去了我卻沒有去,不過笑笑還是每天早上都來領早餐,又把從幼兒園帶回來的小紅花別在我的胸前。我那時候已經會做一些簡單好玩的小玩意兒,比如用紙折成會跳的青蛙,兩層硬紙套在一起能飛好遠的飛機。笑笑從幼兒園回來就來找我,我們倆就趴在地上用手摁紙青蛙,比賽看誰的青蛙跳得最高,或者飛紙飛機,看誰的飛機飛得最遠。其實那些青蛙和飛機都是我折的,而且我總是把更大的更好的那一隻給笑笑,只是即使這樣她很多時候還是會輸給我,主要是她摁下去的力度和投擲出去的角度掌握得還不夠熟練。但笑笑從來都不生氣,她只是「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只要聽到她的笑聲,摸著胸前的小紅花,我就開心得合不攏嘴。

  可是又過了些時候,笑笑不再來我們家領早餐了,她背起了書包,「我上學了!」她說,然後就笑盈盈地衝著我擺擺手,牽著爸爸媽媽的手蹦蹦跳跳地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坐在門前的台階上。下午的時候,笑笑牽著外公或者外婆的手從我的門前走過,她又衝著我擺著手說:「我要回家寫作業了!」笑笑很少再來找我玩了,我的生活好像失去了笑聲,世界好像停住了歡笑,我開始聽到媽媽的抽泣聲,其實媽媽以前好像也會經常抽泣。

  「上哪門子學啊?就算聽懂了也說不出來,還得挨同學欺負!」男人開腔了,聲音很低,「就這樣在家裡幫你做點活,再過個一年半載的送他去學門手藝!」

  「一晃都快十二歲了,就成天在家裡這麼瞎混,他每天早上早早起來就在門口站著,看笑笑和那些孩子們去上學,著急的呀『啊啊啊』地雖然說不出來可眼淚都出來了,比比劃劃的就是想去上學。那天給一個孩子改的校服他偷偷地往身上穿,在鏡子面前左照右照的笑得那個開心,唉——」女人長長地嘆息。

  「說是送到聾啞學校寄宿吧你又不肯,好歹那也是上學啊!」

  「那學校那麼遠,火車要坐五六個小時,一周都回不來一趟,你就忍心啊?他還那么小我捨不得。再說要是在那裡受了什麼欺負,說也說不出來可咋個辦?」

  「哎呀,那不是有老師嗎,老師會管著呢!」

  「那,就算要去也要再大些,起碼不挨欺負!」

  「唉——」男人這時也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沉重的,低沉的。

  「對了,前兩天有個老師好像還是校長來做衣服,看到我們輝子就問這孩子怎麼沒去上學,我說孩子有毛病,她很細心地觀察了輝子一會兒說,這孩子能聽得懂可以去上學,輝子就高興得什麼似的。」

  「哎呀人家也就那麼一說你還當真呢!」

  「那萬一……」

  「那萬一他在學校挨了欺負呢你又不怕了?」

  「輝子!輝子!」是媽媽在叫,「讓她叫吧,我現在什麼忙也不想幫了!」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把身體儘量藏起來在陽台的一堆破藤椅中間,手上拿著那副面具,那是我正在做的面具,快做好了。我的手很巧,我能幫媽媽做各式各樣的衣服,也會自己動手做很多的小玩具,我之前總是做玩具送笑笑,還送給鄰居的小孩兒玩,他們都特別的喜歡,但是這一次我要做一個嚇人的面具,我已經做得差不多了。

  我舉起手上的面具端詳著,它是紫紅色的,深而恐怖的紫紅,透著血色,它的額頭鼓起來,刻著深深的暗藏殺機的皺紋,兩道眉毛憤怒地豎立著,眉頭處擰成大大的疙瘩,眼窩是大而空的洞,血色的眼角,血紅的眼珠子鼓得幾乎要跳出來,大大的鼻子擠著高高的顴骨,我正在給它的嘴塗上血紅的顏色,我拿著刷子在地上那盆血紅的顏料裡面反覆蘸色,小心翼翼地塗在那張翻開的嘴唇上,血紅的嘴唇襯著上下兩排白色的獠牙,那些牙齒是尖的,每一顆都被我磨得鋒利,上下左右各有一顆長長的獠牙伸出來,這樣做是為了增加整個面具的猙獰,我對此非常地滿意。「過兩天等它干透了,」我心裏面的牙齒咬起來,「我就戴著這副面具站在孩子們上學的路上!」那些牙齒咬出血來了,「但是我不會嚇唬笑笑。」我的心又軟軟地發疼。

  「輝子你快出來啊!」媽媽的聲音飄到了我的頭頂上,「是老師來了!」

  「那個面具真的很嚇人,那個陽台也有點陰暗,」我一邊重新回憶起當時呈現在眼前的場景一邊對璐璐說,「我被看到的東西震撼了,在那以前我從來沒有想像過大輝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

  「後來呢?」璐璐追問。

  「哦,我還是以大輝的口吻講吧,因為我一會兒像是注視著那些畫面,一會兒又好像鑽到了大輝的腦子裡。」

  站在講台上看著那些小同學的時候我心裏面一陣陣發慌,「他們會笑話我吧?我是個啞巴,我比他們大那麼多。」我覺得有點眩暈,陽光好像在窗子上跳著讓我頭暈的迪斯科,我沮喪地耷拉下腦袋。聽到老師在向大家介紹我,那聲音飄飄忽忽的一會兒遠一會兒近,後來我終於聽到老師說:「大輝同學因為一些原因不能像你們一樣開口講話,但是他的聽力比我們大家都好……他的手很巧,你們看我身上的衣服就是大輝幫著媽媽一起做的,大家說好看嗎?」「好看——」小同學們拉長了聲音回答。「老師也覺得非常的好看!」他們是在誇我嗎?我終於抬起了頭,像缺水蔫掉的植物喝足了水一樣神氣地伸展開身體。「大輝同學會和我們大家在一起六個年頭,在這六年當中你們中的一些人會慢慢地長得和大輝一樣高甚至還有可能超過他呢,大輝同學你可要慢慢長多等一等小同學們趕上來啊!」

  小同學們都笑起來,那麼多的小孩子一起笑起來,他們的笑聲可真好聽,就像是在開音樂會。我終於也咧開了嘴,喉嚨里發出了兩聲「咕嚕咕嚕」的聲音,世界好像重新恢復了歡笑。

  「上學可真好!」從那一天起,我每天都早早地去上學,第一個到學校。我趴在教室里每一列第一張桌子的邊上眯起眼睛檢查桌椅有沒有排得筆直,我會接一壺水並且在講台上的杯子裡給第一節上課的老師倒上一杯,每個老師都說最喜歡來我們班上課,班上的小同學有事都會找大輝哥,沒有人欺負我,我反而成了校長和老師們都認識都喜歡的人。「原來上學真的有這麼好!」

  心語老師在美術課上教大家寫書法,小同學們就玩起了墨汁、毛筆和字帖,他們用毛筆蘸了飽滿的墨汁在字帖上畫下一隻只大大的王八,還比誰畫的個頭更大,課堂里一片鬨笑聲亂作一團。心語老師很生氣,把朋朋他們幾個帶頭搗亂的拎到牆角罰站,教室里這才好不容易安靜下來。朋朋還是不時扭過頭來,趁著老師不注意往同學的桌子上扔紙團,我被他的紙團打到了肩膀,就扭過頭衝著他做了一個皺起鼻子的鬼臉。但我馬上低下頭繼續寫起來,我在一張宣紙上按照老師的要求認認真真地寫好了一排排的「一、丨、丿、乁、一、二、三、大、小、人」,心語老師在課桌間來回走動查看著,時不時地糾正一下大家寫字的姿勢,運筆的方向和力度。她在我身邊停留的時間最多,「對,是這樣!」她一開始的時候握著我的手腕給我演示,再後來就是不住地發出讚嘆。「好!不錯!非常不錯!」快下課的時候,心語老師把我桌子上的宣紙小心翼翼地拎起來展示給全班的同學看。「這是我教課到目前為止發現第一堂書法課寫得最好的同學!」我覺得小同學們的眼睛都盯在我的身上,那是一種從來都不曾有過的感覺,突然間好像自己不再是個殘疾人,而是變成了另外的一個自己,一個獨立於這個身體,從被聲音封鎖束縛當中鑽出來的自己。我覺得緊張、激動,嗓子眼兒乾乾的咽不下一口口水。心語老師給每個人都發了一本描紅本,讓大家有空的時候在家裡臨摹,小同學們對寫毛筆字都心不在焉,我看到他們大多把描紅本往抽屜里一丟,估計下節書法課之前不會再拿出來了。

  我跑回家,從書包里拿出描紅本,把寫字檯上的東西都清理乾淨,又從塑料口袋裡取出墨汁、毛筆(老師就是用塑膠袋裝著這些東西發給每個同學一份的)。我把描紅本在桌子上鋪得儘可能的平整,又跑到廚房拿了一隻飯碗,倒進墨汁,毛筆輕輕蘸了墨並在碗邊上刮勻,我開始照著描紅本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起來,回想著心語老師演示的和握著我手腕的每一個動作,懸腕,運筆,提筆,收筆,模仿著紅色字跡的每一個筆畫,我聽到毛筆在描紅本的紙上落下、提起、下拉、上揚的窸窣聲,聽到我的心在胸膛里木棒敲擊木魚似的「嗒嗒」聲,還有我大腦的血管里血液涌動的「砰砰」聲,媽媽出現在我身後的時候,我著實給嚇了一大跳。

  第二天我敲開了老師辦公室的門,衝著看到我的老師們行禮,然後快步走到心語老師的桌子旁邊。心語老師正側身和另一位老師說著什麼,她轉回頭的時候看到我先是一愣,我連忙從背後拿出一整本寫成墨跡的描紅本遞給她。老師帶著疑問的眼神接過描紅本,翻開來,一頁,一頁,又一頁,她翻動的速度加快了,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

  「哎,你們快看啊,這個大輝把一整本描紅都寫完了,而且寫得好極啦!」她拿著翻開的描紅本,走去給辦公室里的老師看,還有幾個老師主動湊上前來,「你看這下筆的著力,筆鋒和流暢度,哎呀!」她愛不釋手似的,不停地來回翻看著,好像得了一件上好的寶貝,然後才忽然想起來似的,抬起頭看著我問,「大輝,你是不是特別的喜歡書法啊?」我使勁兒地點頭。

  「這樣啊,從明天開始,不,今天,放學之後你要是有時間呢就來找我,老師指導你練字!」我又使勁兒地點頭,接著給心語老師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正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她又叫住我,「對了,老師有一樣好東西送給你!」說著她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一隻紅色金絲絨的細長盒子遞給我,我接過來,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支漂亮的毛筆,筆毫棕色發亮筆錐飽滿,棗紅色的筆桿上刻著雋秀的金色小字——精品狼毫。

  我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心花怒放。剛才心語老師向大家展示我的描紅本並讚不絕口的時候我的心裡有一整個花園的百花齊放,有一萬隻鳥兒歡快地鳴唱。「不過一開始還用不上它,等你的字練得好了我們就用它寫一幅作品珍藏起來!」我又深深地給老師鞠了一躬,手裡握著狼毫筆跑出了辦公室。

  從那之後我幾乎每天都去找心語老師練字,回到家裡也練,爸爸媽媽看見我情緒高漲,又見我的字一天天地長進都分外地歡喜,臉色像綻放的荷花一樣鮮亮。寫字的時候,我的心裡越來越安靜,越來越光亮,就好像走進了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我是會說話的,我對每一個字說話,它們都能聽得見我的聲音,聽得見我用帕瓦羅蒂般的男高音高歌《我的太陽》。

  一年以後,我用老師送給我的精品狼毫筆寫下了一幅楷書作品《橘子洲頭》,它被精心地卷好裝在一支細細的圓筒里寄了出去。一天下午,第一節課剛一結束,心語老師就推門走了進來,「我要向大家宣布一個好消息!」剛準備離開教室的數學老師也停下了腳步,「我們班的大輝同學,獲得了『天池杯』全國少年兒童書畫藝術比賽書法組的二等獎,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祝賀大輝同學!」小同學們不住地拍著巴掌,心語老師眼光發亮臉色發紅,我連忙站起身,心裡的那種感覺更加強烈了。我從殘缺的身體當中飛了出來,站在一個能聽到我聲音的世界,我不再是個有殘缺的人,相反的,我在那個世界裡唱著響亮的歌。從那天以後,心語老師又開始教我寫小篆,小篆在我看來像起舞的圖畫,我對毛筆字也越發地著迷了。

  隔壁學校的幾個壞孩子想欺負朋朋和兆祥,他們很害怕就來找我,我一路跑回家,爬到柜子上面把落滿了灰塵的面具勾了下來。放學後,我帶著朋朋和兆祥還有其他十來個小同學站在路邊的土坡上,我站在最前面,戴著那張恐怖的面具,小同學們呈三角形隊列分布站在我的身後,我覺得我們就像電影裡面的超級戰隊,而我是帶頭的超級英雄。那幾個壞小子看到我的時候嚇得哇哇亂叫著逃跑了,我身後的小同學們開心地大笑起來,大聲地喊:「大輝哥,大英雄!」我摘下面具跟著他們大笑了起來,我發不出他們那樣爽朗的笑聲和響亮的喊聲,但是我的心裏面充滿了快樂的聲音。

  「這個大輝現在怎麼樣了?」璐璐問。

  我沉默了一下,看著她。

  「前幾年回家的時候我去看了我們的老師,就是把大輝招進學校的宋校長,宋老師見到我特別的高興,我們聊了很多,也聊起了大輝。」

  璐璐一臉期待地等著我說下去。

  「宋老師說大輝的媽媽直到現在還經常來家裡看望她,總是帶來給她做的裙子和衣服,她們一起聊大輝。

  『大輝的父母讓他讀到高中畢業,他爸想讓他跟著自己一起搞汽修行。大輝的爸爸後來經營了一家汽修行,規模不大但生意挺不錯,大輝手腳麻利,為人熱情,如果做這一行的話肯定也是一把好手,可是大輝不願意。

  我就幫忙和咱們設計院的書畫院聯繫,找了張雷——你們一個班的同學,你還記得嗎,他的爸爸在書畫院做院長。張雷的爸爸對大輝的書法也是讚不絕口,雖然有點兒擔心工作中的溝通可能會不怎麼方便,他爸爸還是同意接收他。剛好有一個文員的空缺,他還特地為此向設計院的領導打了報告,作為特例接收,院領導也簽字同意了。

  大輝媽歡天喜地的,她覺得大輝肯定能努力干好,「不會說就用筆頭寫唄,大輝是個有眼力見的勤快孩子!」她一個勁兒地跟張雷爸爸道謝。

  可誰承想大輝說什麼也不願意,腦袋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他也不說是為個啥,他媽讓他寫他為啥不想去他也不肯寫。我為這事兒還去了他家好幾趟呢,他就是擰著一說就搖頭,我單獨和他說他也一樣搖頭,搞得我們大家都是一頭的霧水。

  大輝爸這時候就說,就是為他想太多了,就讓他和我一起搞汽修廠,過兩年說個農村的媳婦。前些時候還有人給介紹呢,一個長得挺好的姑娘,身體也壯實,人家為了進城願意嫁給他。再者說他不缺胳膊少腿,就算有一天父母不在了靠著汽修行也夠他養家過日子生活得好好的,如果再生個健全的孩子,還有啥好說來說去的!大輝聽了他爸這話起身摔門就走了。

  大輝媽就發愁說這大輝心氣兒還挺高,從小就喜歡鄰居家的笑笑,人家笑笑都大學畢業了,說是留在了大城市,而且再怎麼著人家也不可能跟他吧。這麼一說兩口子又唉聲嘆氣起來,又怪是自己把孩子生成個殘疾,要不然一準兒也是個精明能幹的中上等人。

  又過了幾天,大輝媽慌慌張張地來找我,給我看大輝留下的一封簡訊,說是去普陀山找行真大師去了。這個行真大師確實和大輝有緣。有一年他們一家人去大輝的伯父家順便去了趟普陀山玩,大輝不知道怎麼就走到行真大師的書房裡去了。他見那裡有文房四寶,滿室的書法畫作,竟然拿起筆在案頭的宣紙上照著大師掛在牆上的字跡寫下了「自觀自在」四個大字。剛好寫完的時候大師回來了,看到大輝不但未怒反倒甚是歡喜。他平心靜氣地給大輝講解《心經》,大輝也聽得津津有味。待到父母急得滿頭大汗地找到他們的時候,行真大師對他的父母說:「這孩子有慧根,寒暑假可以送到我這裡來我親自教他書法!」大輝於是就賴著不肯走了,此後果真每個假期都自己跑去跟師父學字,行書、草書都日漸有了功力。尤其是草書,一幅《心經》的草書寫下來,筆鋒迴旋,筆勢相連,曲折起伏,牽絲映帶,連心語老師都連連稱奇。大輝這時反倒不去參加什麼書法比賽了,只讓媽媽把他自己寫的「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和「心無掛礙」裝裱了掛在自己房間的牆壁上。

  「真不知這是福還是劫」,大輝媽有點兒恍恍惚惚的,她說大輝爸說這是念書念的,如果不念書也就沒這麼多周折。

  「但我覺得孩子喜歡上學,上學之後天天都像只小鳥一樣歡快雀躍,尤其是後來迷上書法,有一種說不上的勁頭,讓人看了吧心裡頭覺得敞亮。可是他現在這是要出家啊,那他以後也就不能娶妻生子,享天倫之樂了!」她說著就哽咽起來,「我和他爸,我倆老了也沒了依靠!」我聽她這麼說心裏面也挺不是滋味兒,也不知道自己是幫了大輝還是像他爸爸說的,反倒是多了周折。

  我和大輝的父母一起趕去了普陀山,大輝見到我們顯得很平靜,他用紙寫下了「我在這裡覺得自己不是殘缺的,是另一個自己,這是我想要的自己」。

  大輝媽媽現在已經很平靜了,他說兒子在寺廟裡好像讀大學一樣,學習佛法,練習書法,掃地種菜,環境和睦,他得了一個「釋心」的法號,很多在寺廟短修的修士都以得到「釋心」的一幅書法作品為榮,他還成了中國書法家協會的會員呢。他其實也有自由,每年都會抽時間回來陪父母一些日子。

  「看到他回來的時候狀態很好,那種不被塵俗凡事羈絆著的平靜和喜悅自在,我心裡也就踏實了。你說生了這麼一個殘疾的孩子,內心裡總覺得虧欠了孩子,竟是怎麼也彌補不了的,日後每一個成長的當口都挨著一種煎熬,上學,工作,成家,生孩子,以後日子能不能和順,生的孩子健不健全,能不能做個像樣的父親,孩子會不會受人譏笑,然後還擔心若是自己百年之後,老婆孩子能不能對他好,有沒有人真心待他,就好像熬了一鍋的黃連水,每一口咽到嗓子眼都是苦的,到了最後也是一肚子的苦水,更擔心他過得苦,心裡苦。他現在這樣子倒好像解開了所有的扣,一條繩子一下子就拉直了,順溜了,他不被什麼牽絆著,我們也不被什麼牽絆著了。他爸現在也想通了,覺得這樣也輕省,我們倆也不用省吃儉用地為兒子攢什麼家底兒了,等得了閒我們也出去旅遊旅遊,你說這是不是真的得著了什麼佛法?」

  老師說完用和善的目光望著我問:「憶水,你怎麼看?」

  「你怎麼說?」

  「嗯——我說,與一份安穩的工作,一個能幹的媳婦和一個健全的孩子相比,大輝最想成為的是一個完整的自己,一個自在的自己,這種意志壓倒了一切,所以他寧可打碎這些來之不易的安穩。念書和學書法幫了他,讓他成了他想要成為的自己,所以老師,您的確是幫了他!」

  「說說你吧!」我微笑著看著璐璐,「你一定沒有那麼深切的孤獨或者難以實現的嚮往,所以我什麼也看不到。」

  璐璐笑著點頭,「我想我確實挺幸運的,外公說我是個有福報的人。」她講起了她的家族,她的爺爺和爸爸經營海港貨運,很大很大的生意,貨櫃遍布全世界,「我們家的錢是貨櫃運來的!」璐璐「咯咯」地笑著說。

  「其實我覺得自己沒有什麼賺錢的欲望,錢也不過是需要的時候才會花,沒有大把揮霍的欲望。」

  「爺爺和爸爸很少在家,家裡面我和外公最親。他是新加坡有名的文化學者,大家都說他是有學問的人。還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就給我講希臘神話,讀《西遊記》,後來就講莎士比亞,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從小的英語文學、國語都是頂尖的。我很慶幸繼承了外公的天分而不是爺爺和爸爸的,我不喜歡想掙錢的事,幸好我的哥哥和妹妹喜歡經商,爸爸也就從來不插手我要學什麼做什麼。我從小到大最喜歡的就是泡在外公的書房,那裡的書可真多,外公會給我開書單,學校的功課在我不過是去打卡考試,外公的書房才是我真正的課堂。」

  「看來上帝一定是賜給了你更大的天分,所以才把你降生在這樣一個衣食無憂又得天獨厚的文化世家。」

  璐璐用藍眼睛看著我,「憶水,你是想說你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真正喜歡的生活,是因為你的成長環境和經濟基礎不足以支撐你的夢想嗎?」

  「那也不一定,」我挑了下眉毛,「我可能並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

  「如果能實現財富自由,也許可以做一點兒自己覺得有價值的事?可是一來有點兒遙遠,二來到底什麼事兒才是有價值的呢?算了,我還是先做你的聽眾吧,至少這是一件讓我快樂的事兒!」

  璐璐屬於那樣一類人,他們真正地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他們或者出生在優越的家庭,或者真的能夠安貧樂道。多年後回想起來,我覺得璐璐之於我像是一部會說話的文學導航儀,如同林志玲在高德導航上引導司機,她給我講文學的脈絡、代表作家和作品,開書單給我,我於是跟著我的美女導航,饒有興致地翻看一些文學作品,尤其是璐璐喜歡並大加評論的作家的作品。璐璐同時也是亦真亦幻的,她像一個明亮的夢,又像是揮動衣袖的仙子,引我走上太虛勝境。

  「一個英格蘭把另一個英格蘭吞食了……年輕的一代完全不曾感受到老英格蘭曾經的呼吸……看著礦工們離開煤礦的緩慢身影,一身烏黑,斜著身子耷拉著肩膀,沉重的步伐百無聊賴地拖著鑲著鐵掌的長靴,發出踢踏的聲響。由於他們長期在地下幹活,面目已全非,白眼珠呆滯地轉動著,映襯著蒼白的臉色縮頭縮腦,肩膀沒了應有的堅韌線條……人應該擁有麵包,可麵包卻摧毀了他們……多可怕啊,他們是和氣的好人,可他們也只能算是半個人,灰色的半個人……他們的生命美根本不曾出現,直覺更是從來未曾萌發,總是『在井下』……鐵和煤已經把人的肉體和靈魂完全雕琢成了它們的眉目……他們是煤、鐵和黏土的靈魂,是碳、鐵、矽等元素的動物,也許具有幾分礦物那種奇異的非人的礦物之美,煤的光澤、鐵的分量、玻璃的透明……他們是分解礦物的靈魂。」

  有時我會把打動我的部分和璐璐分享,「原來以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只是一部描寫性愛的小說,看來遠非如此,人們受制於時代受制於生活,失去思考生命之美的能力。」

  「那個時代人們所面對的考驗如此深重,工業對生命的摧殘,戰爭將生活擊得殘破不全,所以勞倫斯說『我們身處一個悲劇性的時代,所以我們才不願與它同台大話淒涼』。很多人都喜歡引用狄更斯的『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那似乎是一個從辯證的角度總是成立的論點,但我卻被勞倫斯打動,因為他是站在一戰的廢墟上平靜地述說著內心的真實和勇氣,『浩蕩災難席捲而來,我們站在廢墟上,開始重新建立小小的新的容身之所,養育新的小小的希望……我們總得繼續生活,不管天地如何變遷』。所以《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是勞倫斯在人們的心中播種下新的小小的希望,是喚醒人們重新發現生命之美的努力。」

  「什麼是你理解的生命之美?」我看著璐璐。

  「有著真實的肉體的溫度和心靈的溫度,有著關於美的信念和追求,養育好內心裡的小小的希望。」我說過璐璐淡藍色的眼睛經常會發出星星一樣的光,我覺得那也是一種生命之美。

  「我記得有一段在雨中的情節,描寫康妮的身體之美,我很喜歡,」璐璐拿過書,「哦,這裡——她那尖尖的乳房波瀾起伏著,頭髮濕濕地貼在頭上。她滿臉緋紅身體透亮,淌著涓涓的溪流。她睜著大眼睛,小小的濕腦袋喘息著,飽滿天真的屁股滴著水,看起來像個天外來客。」

  那時正是晌午,明亮的日光透過潔白的落地窗簾照在璐璐和我的身上,她躺坐在長條沙發上,蜷起一條腿,背靠著扶手,光亮柔軟的長髮暖洋洋地垂下來。她罩著一條淡綠色的薄紗裙,圓潤的身體像一根新鮮的蘆筍在裙子下面若隱若現,尖尖的乳房的輪廓清晰可見,它們正微微地起伏著。她伸出白亮亮的手臂鉤住我的脖子把我的頭拉近到她的面前,我們的嘴唇貼在一起,柔軟的,溫暖的,甜絲絲的,「我愛你的身體,它豐滿而健美!」璐璐纖細的手指解開我襯衫的紐扣在我的胸膛上打著轉然後滑到我堅實的小腹,我把手伸進她的裙子,沿著乳房遊走到曲線迷人的腰際,我還不能從容不迫因為我那時還太年輕,我早已高高地昂揚,我必須找到那個神秘的地方,那個召喚著它的地方,然後,在那裡釋放我的全部的衝動和躁悸。

  我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帶著不再神氣的傢伙躺在她的身邊,輕輕親吻她的頭髮,用手沿著她的脊柱一節節地撫摸,「對不起,我甚至沒來得及欣賞你美麗的身體,也沒有留意到你是否和我一起達到了高潮。」她緊緊地抱住我,身體還在微微顫抖,「我很好,我也很興奮!」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喘息,「你是個溫暖的戀人,你會關注我,還會像這樣的愛撫我。」我緊緊地抱著她,感受著她身體的溫暖和頭髮上好聞的淡淡香味兒,「我們還年輕,都沒有多少經驗,可以一起探索。」她抬起頭調皮地看著我,「可不要被日本的AV女優帶壞了呦,你的愛人就是你的愛人,她不是蒼井瑪麗亞,她有她自己喜歡的做愛方式,有你們倆才知道的羞澀的敏感。愛她就是尊重她探索她,你們可以溫柔地做愛,瘋狂地做愛,野性地做愛,但一切的前提都應該是你們彼此喜歡怎樣,而不是應該怎樣。」她的藍眼睛閃著星星一樣的光芒,「做愛是經由身體溫暖彼此的靈魂,『在這逐世洪流中相依為命』,這要算是最高的境界了。你覺不覺得,」她眨了眨眼睛,「我們好像一下子就快到達這種最高境界了?」「你的見解可真多!」我輕輕吻著她的耳朵,我喜歡看她覺得癢往我懷裡縮的樣子,這可能就是她喜歡的羞澀的敏感。

  「作家就是有見解的、為生活尋找意義的人啊!」她挑著好看的彎月眉,「超自然的神學、一切皆可認識的科學、焦點在人的人文主義,你更傾向於哪一個?」

  「科學和人文主義,應該要有一個平衡才好。」

  「嗯,說是這麼說,但現實中是否科學的權威橫掃一切,人文主義卻已式微到了牆角?」

  「嗯。」

  「其實人即使認識了宇宙和外太空,對自己的內心、對他人缺乏理解又何以為人呢?從理性科學的角度看,人的存在就是一個生命體從出生到死亡完成一系列生存活動的過程,和樹啊魚啊一樣,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但這只是生物意義上的理解。我哥哥家的小孩兒今年十一歲,他有一次和我說,你看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植物、動物,它們都是按照本能活著的,只有人類可以進行超出生物體本能的活動。我問他是什麼,他說是人的創造啊!當然他關注人的創造對地球的破壞,他說人類是地球上唯一的物種,具有打破生態平衡的破壞能力。我一邊為十一歲的小孩有這樣的思考而驚訝,另一方面也在琢磨這個問題,人是能創造點什麼的,包括生命的意義,你說不是嗎?」

  「那你想好要創造什麼樣的意義了嗎?」

  「寫作啊!寫作就是我存在的意義!文學創作的焦點是人,關注人的內心,表達人的情緒,鼓勵人們尋找意義。超自然的神已經不再能帶給人們安慰和意義,文學也許可以幫忙!托爾斯泰一百三十萬字的巨著《戰爭與和平》歸根結底講的是對生命的熱愛,是對靈魂之美的追求。俄國『白銀時代』的作家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就說過。」

  「誰?沒聽過這個名字,還有『白銀時代』,能解釋一下嗎?」我打岔說。

  「等下再說那個,」她沒有理會我的話茬,「『我們的不幸,便是大家對於別人的心靈、生命、痛苦、習慣、意向、願望都很少理解,而且幾乎一無所知。身為作家,我之所以覺得文學可尊者,便因其最高的功業是試圖消除一切的界限與距離。』其實遑論他人,大多數情況下人們連自己的內心都一無所知,所以文學可以還生命以個體,帶給個體以溫暖,你說不是嗎?」

  她突然跪立起身體,扯過一條放在小茶几上的床單一圈圈地裹在身上又在背後系了一個結,就像穿了條層疊的裙。

  「當我還是個小女孩兒的時候,外公帶我去看音樂劇《艾薇塔》的巡演,那支旋律一瞬間打動了我。在我,那不是為阿根廷歌唱,是為了我心中的繆斯歌唱,不離不棄,此生不渝!」

  她就那樣裹著層疊的白床單,深情款款地唱了起來。

  And as for fortune,and as for fame 不管是名與利

  I never invited them in 我不曾有所求

  Though it seemed to the world they were all I desired 儘管全世界都渴望著它們

  They are illusions 它們不過是泡影

  They`re not the solutions they promised to be 絕非能解決一切

  The answer was here all the time 答案一直就在這兒

  I love you and hope you love me 我深愛著你也願你能愛我

  Don`t cry for me Muses my light 我的繆斯女神[1],別為我哭泣

  晌午透明的日光照在她的身體上,她成了我眼中的繆斯女神。

  [1]《阿根廷別為我哭泣》(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出自音樂劇《艾薇塔》,電影《庇隆夫人》主題曲,表現了庇隆夫人窮其一生對於阿根廷忠貞不渝的愛,文中的演唱者將「阿根廷」改為她畢生所愛的「繆斯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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