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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混血女友 1

2024-10-03 22:15:46 作者: 殷海波

  「走到那片杜鵑花海再轉一個彎就是雲澤湖了!」L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裡面透著光亮,好似雲澤湖的寧靜漣漪正從他心中蕩漾開來。我們在那個岔路口分手,沿著不同的方向走自己的路了。這兩年,隨著徒步路線的不斷擴展,我發現在這個城市裡面,和我一樣徒步在路上的大有人在。我們時常在旅途上相遇,打個招呼,或者停下來聊上幾句,有的時候還會坐在一起喝口水歇歇腳。像我這樣一個人獨行的徒步者同樣常見,這似乎和跑步一樣,一群人一起跑是運動和交流,一個人自己跑往往可見內心風物。

  杜鵑花在這個城市可謂隨處可見。嚴格來講,這裡的杜鵑花絕大多數都是杜鵑花科里名為勒杜鵑的一種。這種勒杜鵑的花萼呈三角形,色彩鮮艷亮麗,紅的熱烈,粉的嬌媚,紫的馥郁,它們一樹樹一片片奔放地盛開著,充滿活力而生生不息,將這座城市的熱情和夢想怒放在大街小巷。我又想起L提起雲澤湖時眼睛裡的光亮,它可能源自遙遠的高原雪山,和遠古的冰川運動有關,冰河的侵蝕與冰磯側推產生了盆地,大量冰雪融化聚集其中形成堰塞湖,地質變遷的岩石微粒和礦物質懸浮於湖水中,反射出奶藍色的光芒。我突然意識到這是我在某本地理雜誌上看到的雪山高原湖泊。前方的湖泊料定實難如此,但心中的湖泊不必為現實所困,大可如心之所向,這樣想想,心境頓覺開朗遼闊了。

  道路緩緩向下延伸,我感覺自己走進了一個乾涸的河谷,兩面的山體有水流沖刷的痕跡,天空像是敞口容器的蓋子,腳下是大大小小的礫石,那些石子圓潤光滑,看樣子都是被流水打磨過的。靠近山體有一些樹木,枝杈縱橫著,我笨重的徒步鞋踩在礫石上,發出「咵嗒咵嗒」的響聲,仿佛是某種單調的音樂節奏。陽光這時被一大片雲遮住了,巨大的雲影無遮無攔地落在河谷中,我被完完全全地籠罩其中,孤零零的。L的腳力一定遠超我之所料,我心裡想,在他口中,杜鵑花海和湖似乎都近在咫尺,可是這條河谷看起來要走上好久呢。

  我停下來坐在一塊大石上喝水,旁邊是一棵枝丫旁斜的樹,我現在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空氣乾燥而稀薄。我抬頭望著前進方向的河谷,依然看不到盡頭,那一大片雲沒有挪動的跡象,眼前竟好似一幅靜止的畫,我想起了達利那一幅《記憶的永恆》。

  又行了一程,終於看到河谷在前方來了一個轉彎,大概轉過那道彎就是杜鵑花海了,我的精神為之一振。

  轉過彎來,卻沒有期待中的花海,河谷倒在此收口,道路轉為上坡,收窄,竟然鑽進了一個山洞。我駐足觀看,那山體和之前河谷的山體連在一起,只是更加高聳起來。除了這一個山洞,沒有第二條可選的路。我卸下駝包,從裡面掏出頭燈和手電筒,我以前很少走洞穴,但看到過一些驢友的分享,對待洞穴絕不可掉以輕心,洞穴裡面基本是一片黑暗,地形有可能極為複雜,沒有照明設施絕不可以貿然進入,你的腳下很可能就是垂直的陷落,很多洞穴里更有地下河或者水道。再有就是動物,對,漆黑的洞穴中有可能棲息著可怕的生物,比如說懸掛在穴壁深處的吸血蝙蝠,這些都不是危言聳聽。

  我趴在洞口觀察,這洞口是扭曲的橢圓形,有兩人多高開口較大,因而能射進大片的光,足可以看清洞內一段路的情況。那是一小段微微向下的天然石階,之後是一段相對平整的路,我用手電筒在能照得到的洞壁上四處晃過,清一色的石壁,不規則的形狀,看來不需要繩索,這樣最好。我攀進了洞口,沿著石階走下去,路面很乾燥。走上那段相對平整的路面後,我又拿起手電筒在石壁上以及洞頂上晃來晃去,要是能發現畫在石壁上肌肉健碩的野牛、成群結隊的麋鹿、手持兵器的人類捕獵者,用礦物質、炭灰、動物的血和沙土再混合以動物油脂的顏料畫成的那種,倒是挺酷的。不過這裡只有光禿禿的岩壁,沒有壁畫,好在也沒有發現蝙蝠,至少到目前為止。

  

  我在黑暗中沒有走多遠,前面有了光亮,我剛在想是不是就要走出山洞了,卻發現原來是山洞上方一個直徑兩米左右的開口,走近了就發現這裡與之前行過的路相比竟好似綠洲。天光輕輕瀉下,洞口處綠意盎然,地面也變得鬆軟,這一片那一片的匍匐著苔蘚和高低錯落的植物,這下面一定有水。我抬頭看了洞口好一陣,又用手電筒在岩壁上仔細打量著,洞口很高,岩壁有點濕滑,想從這裡爬上去的可能性很小,我的裝備和體能都無法支持。我於是轉過身朝著洞穴深處瞭望,遠處也有光源散射下來,我決定再往前走走看看。我的徒步鞋踩在鬆軟的地面上,我用手電筒照著地面,以避免陷在突然出現的地下水裡,我已經感覺到水汽,只是不知道它們到底在哪裡。

  天光又亮了起來,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巨大的洞口在我的右前方,那裡更加的鬱鬱蔥蔥,岩壁如向下鋪開的綠色畫卷,長長的藤蔓垂吊下來,天光如輕紗般瀉下的地方,竟是一潭清澈碧藍的水。如此美景,實屬難得一見,我心裡一下子放鬆了許多,走到潭邊卸下駝包,找了塊大石頭坐下,一邊休息一邊欣賞美景。我和L之所見也許是不同的,不然他必定會提起這妙趣橫生的山洞和空曠幽遠的河谷,所以我也許找不到他所看到的杜鵑花海和雲澤湖了,不過這裡也著實不錯,真正的別有洞天。我轉過身用手電筒在周圍的岩壁上晃來晃去,沒有什麼危險的動物,但是,等一下,我看到了什麼,我站起身,沿著手電筒的光走過去。岩壁上竟然有一處奇特的造型,銅鏡的形狀,上面有什麼在動,沒錯,是那些纏繞著的細蛇,但它們只在那個橢圓形的形狀上纏繞蠕動,並不向其他地方移動。我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但緊接著收回了手,這樣做很可能太過冒險。我又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上一次走進的那個小鎮,站台上停靠的火車,車門上的裝飾,和這個山洞有什麼關聯嗎?我走回去,從駝包里翻出「軍師」,不出所料,又是白屏,白屏,然後是經緯度頁面——N221.19.37 E118.25.10,所以,我又走進了北緯221度!可是,有一個問題,這裡和上一次的所見截然不同。我面對著潭水和GPS上面的數字發了好一會兒呆,才又背上駝包往前走。

  眼前漸漸地黑下來,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又警覺起來,留意著腳下的路和岩壁的光景。我走進了一個低矮的通道,頭頂和左右的岩壁都在黑暗中向我擠壓過來,我不自覺地微微弓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前行。要是突然出現一個密室,裡面藏著一部蓋世神功的秘笈,但不可以是「欲練神功,引刀自宮」的《葵花寶典》,其他的都行,然後我在這離世美境再得遇一位小龍女一樣的神仙姐姐,我和她一起練就絕世武藝再一起雲遊四海,豈不妙哉?正這樣想著,眼前豁然開朗,水花飛濺,原來前方儼然一處水簾洞天。洞壁及地上的岩石黝黑如剪影,水簾飛濺而下在岩石上激起細碎的水花,一道細細的彩虹掛在水簾之上,有水的地方往往更易見到彩虹。可最妙的不在洞裡,透過明亮的水簾,我竟然看到了杜鵑花海,大片大片的杜鵑花,明艷的火一樣的紅,像燃燒在天邊的霞光。

  火便是凰。

  鳳便是火。

  翱翔!翱翔!

  歡唱!歡唱!

  我們新鮮,我們淨朗,

  我們華美,我們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她,芬芳便是火。

  透過火紅的花海,我看到了那位和杜鵑花一樣明艷的女孩兒,纖細高挑,穿一條印花長裙,頭上戴著杜鵑花冠,長髮披肩,柔和的日光勾勒出她的側臉,高挺的鼻樑、微翹的下巴、白皙的脖頸,我一時間只看得呆住了,直到女孩兒轉過身去,我猜她可能打算離開了。

  穿過水簾不就走出這山洞了嗎?我忙走近水簾觀察,果然,穿過水簾就有天然的石階通往對面的山坡,我未加猶豫地穿過水簾,雖然速度很快但身上還是被打濕了,頭髮和肩膀都濕漉漉的,我快步走下石階,順著山路,很快就走到了開滿杜鵑花的山坡。

  女孩兒沒有走,還在花海間流連,她看到我走過來就抬頭衝著我微笑,那微笑像陽光一樣晃著我的眼,我向來喜歡笑起來明媚的女孩兒,笑容是一個人內心的瞬間綻放,很多時候我們愛上一個人就是從愛上她的笑容開始的。她正望著我,眼珠在陽光下泛著微微的淡藍色。

  「你從哪裡來?怎麼身上濕漉漉的?」女孩兒開口說,帶著一種特殊的音調。

  「從那邊,」我回過身,才發現早已沒有山洞,只有蒼茫的遠山,一定是那個北緯221度的地方又在轉瞬間消失無蹤了。我於是說:「哦,是那朵雲,」我把手指劃向天空,指著一朵雲,「它是積雨雲,所以我就成了這麼濕漉漉的樣子!」

  「噢——是這樣。」女孩兒輕笑了一聲,「我剛才正在想著那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我接。

  「憶水,我等你好久了!」

  她叫璐璐,新加坡人,所以略帶南洋口音,又因為奶奶是英國人,所以身上有四分之一的英國血統。我倆在山坡上坐下來。

  璐璐是我大二時候的女友,認識璐璐就是在這樣一個開滿鮮花的山坡上。我後來再也沒有碰到像璐璐那樣純粹的女孩兒了。

  她讀比較文學,說是因為喜歡中國文學所以跑來中國,還說研究生會去英國讀,總之讀書對她來說似乎是一件充滿樂趣又隨心所欲的事兒。記得那次是高校聯誼活動,去了好多人,年輕人在花海里的樣子真好看,分外鮮活動人。我記得那片花海不是杜鵑花,好像是虞美人,對,嬌媚紅艷的虞美人,漫山遍野,很多女孩子穿著白裙在花海中照相,男生們齊齊地感嘆著,「落霞與孤鶩齊飛呀!」璐璐走到男生群里說,「烏江夜雨天涯滿,休向花前唱楚歌。」「什麼意思?」男生們問。「虞姬啊,這種花不是讓人想起項羽的英雄蓋世和霸王別姬的悽美嘛!」「哦——」男生們伸長了脖子聽她說話的樣子活像一隻只爭食的鵝。年輕人這一片那一片地坐在野餐墊上打牌喝啤酒玩殺人遊戲說「天黑請閉眼」,有人在草地上玩羽毛球,還有人開始玩踢毽子,彩色的毽子上下翻飛,踢毽子的人輕靈敏捷如燕子起舞,引得大家都紛紛起身圍觀。

  璐璐卻說起了《青年藝術家的肖像》,「音樂,我看到了音樂,當你聆聽古典音樂、交響樂的時候,樂曲的每一個章節都不必有情節上的連續,無論從曲式、調性、節奏上都可能是不連貫、有所區別和變化的,但作為一個整體,它們卻用變化的色彩和情緒表達著同一個主題,圍繞著同一個主題,深化著同一個主題。《肖像》從始至終都是復調,史蒂芬身邊的人總是用大調在宣揚在吵鬧,人群中的史蒂芬是一支並行著的不和諧小調。他頭腦中的意象就像音樂中的樂思,起伏迴旋著層層展開,『草地上的綠玫瑰』『艾琳的頭髮在腦後隨風飄拂起來猶如陽光下的金子』『爬上通向城堡的樓梯,胸中涌動著英雄的孤獨和悲壯』『在女郎乳房的摩挲中啜泣,被她霍地一伸手將頭壓下去』;作品中也充斥著沉悶的慢板——『誦經與懺悔』,反覆地冗長地敘述著,像歌劇中的宣敘調,醞釀著暴雨前天邊越積越深的烏雲;終於一道閃電划過長空,『詩的靈感破土而出,靈魂的露珠從乾涸中滴落』,藝術家開啟了明亮的奏鳴,『海邊的女子綻放著鳥的輕盈和柔軟』,史蒂芬終於道出了『對令人愉悅的東西的穎悟就是美』。這種情緒的渲染是抒情的,漸次展開的,直到你明白了作者的內心,感受到露珠灑在他的靈魂深處,觸摸到鳥兒展翅般的萌動,這是音樂似的感染力,是情節敘事無法表達出的細膩和深邃。」璐璐操著有趣的南洋口音說了長長的一大通,把音樂和文學順順噹噹地扯在了一起。

  直到活動快要結束的時候,我才猛然間發現,我竟然是她那天唯一的聽眾。自然,我也成了送她回家的不二人選。

  從那以後我經常去璐璐的公寓,她存了滿冰箱粉粉藍藍的雞尾酒預製飲料,它們站在冰箱裡,像穿著晚禮服時刻預備好的酒吧男侍。我們在沙發上一起看電影,看《名利場》《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看《了不起的蓋茨比》和《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她讀威廉·福克納,混沌雜陳的是能夠聞出姐姐身上忍冬香味的班吉,就如同他同樣能嗅出這種香味消失了一樣,憂鬱幻滅的是昆丁,他帶著康普生家族的榮耀沉入河底,如同河底的水藻、青荇和那條游魚,暴戾刻薄的是被生活重壓的傑生,他的報復嫉妒是捆綁他人同時加在自己身上的毒藤,唯一的溫暖來自年邁的黑女人迪爾西,她用幾乎一生的時間照料那一大家子人,但她其實並沒有資格屬於康普生家族的一員。這個看似卑微的人物卻是唯一擁有清醒頭腦和高貴心靈的人,她用仁慈的悲憫注視著康普生家族走向消融。我說,「人生充滿困境」,璐璐回答,「人生不過痴人說夢,充滿了喧譁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我們沉默地相對,我沉默是因為福克納的才華,「你會成為一名成功的作家嗎?」我打破沉默。「我明白你在說作家的才華和天賦,」璐璐說,「我並不能確定自己一定會成功,但我會一直擁有努力下去的勇氣,否則人生就只是喧譁與騷動。」

  「普卡基湖!憶水,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湖!」我突然想起來了,就是在璐璐那裡,在那本地理雜誌上,我看到了那個難以忘懷的雪山湖泊,「從庫克山向著皇后鎮的方向開車不用多久就能看到了,當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我沒有辦法不驚呼。它實在是太美了,美得發亮美得聖潔,它是南阿爾卑斯遙遠的雪山雙手捧出的掌上明珠。」璐璐雙眼發亮地陶醉在回憶之中,我那時就想,大概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愛的那片湖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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