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起初 1
2024-10-03 22:14:58
作者: 殷海波
打從記事起,我就發現我和我的父母完完全全的不一樣,除了長相。說實在話我也沒有特別地看出來我到底哪裡和他們中的一個有十足的相像,不像我鄰居家的三個小孩兒,他們每一個都像用「copy」和「paste」鍵從父母的臉上選了不同的五官再用軟體編輯在一起的,我想等到以後基因技術足夠發達的時候人們大可以像那樣編輯出小孩兒的樣貌。這話還真不是說說好玩的,沒準兒在相當近的未來它就實現了,你難道沒有發現電視上、網絡上到處都在說,未來十年、二十年人類將在基因和生命工程方面取得比人類歷史上幾千年(如果你把原始人也算上那就是上萬年)累加起來都多得多的成就嘛。「現在的人可真的都成了神了!」我爸會對著報紙科技版的新聞頭條大發感慨。像我爸這樣還在看報紙的人如今也沒有多少了。
再說回我鄰居家的三個小孩兒,他們的父母把和人談論每個孩子的長相當成了一大樂趣,「看看老大哪裡和我長的一樣,哪裡和他媽長得一樣?」「哎呀,真是的,你的眼光可真准!來,再來看看老二!」「仗著他們家是少數民族能多生兩個,整天價兒地到處顯擺個什麼勁兒啊,三個禿小子,一個比一個丑!」我媽總是見面就夸進門就損,我倒是覺得他們家那幾個孩子挺倒霉的,就因為和父母長得像,就整天被呼來喝去地排成一隊,讓人像看照片似的翻來覆去地看,要是我的話就直接給自己戴一面具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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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也發現那是我們小時候特有的、帶著那麼點兒時代特徵的情形,一個單位的人住在一起,家家戶戶都認識,見面都要打招呼。聽起來這是一個很溫馨的畫面,但是不知怎麼我總覺得這一團和氣的繁榮之下隱藏著目所不及的暗流,就像我媽這樣見人面就笑一關門就損,始終令我困惑不已,更讓我總是想與他們疏離。「還是去到一個誰都不認識誰也不需要理誰的地方好!」沒承想我的這麼一個不經意的想法在十幾二十年以後卻順理成章地成為社會現實和生活常態了。
有鑑於我的長相以及我對接人待物的看法,我自然發現我和我的父母不一樣,但其實我發現的不一樣還遠遠不僅是這些,我發現人和人最大的不同並不在於外面能看到的長相和態度,那說到底不過是一副皮囊外加一張面具罷了。就好像一瓶酒,嚴格說來沒人能夠僅僅根據酒瓶就認定這是一瓶好酒那是一瓶劣酒,非要鑑定了酒瓶里所盛的沒有形狀的液體才行。我們有形的身體裡也裝著一種沒有形狀的東西,它應該不是液體,我傾向於認為它是氣體,一種我稱其為精神內核的東西。精神內核是一種向外擴散的東西,像是朝陽跳出海面那個紅艷艷的圓心光芒四溢最終照耀全地,更多的人把它叫作靈魂。柏拉圖關於厄洛斯的神話里說靈魂帶有自己的智慧,它在我們進入這個世界的時候選擇進入我們的身體,所以我認為靈魂是那個鑽進我們身體軀殼的沒有形狀的內核兒,是那個決定了我之所以為我,你之所以為你的存在。在這樣內外有別的存在當中,身體軀殼是父母生的,但靈魂不是。
拋開靈魂不說,我由於出生的時候發生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事故,所以和其他的孩子多少有那麼一丁點兒不一樣。比如我第一眼看到一個人的時候總會盯著他/她看一會兒,我爸媽一直以沒有禮貌來批評我,「人家臉上又沒長花,有什麼好看的!」
其實他們從來都不知道我第一眼看到的和他們以及所有人看到的都不一樣。我眼中會看到一些奇怪的景象——有的人是黑白的,像黑白照片,有的人是灰濛濛的,像陰沉的天空,有的人卻是彩色的,帶著淡淡的色彩,或者純淨的顏色,為數極少的人身上竟然會發出光來,那種光是隱隱約約的,參差不齊的,不像電影裡面天使發出的光那樣明亮和刺眼,是依稀而柔和的。這樣的景象停留的時間其實很短——大概是我學會數數之後從一數到十這樣的時間,之後就會恢復成每個人都能看到的樣子。
我說話比較晚,大概四歲才開口講話,我爸媽為此非常著急和憂慮,他們擔心我是個啞巴。晚開口講話其實有個好處就是你的思維發育已經快過語言,你能夠通過觀察明白很多東西而不必用語言去表達,這形成了我日後的習慣,看得多想得多而說得不多。這種習慣讓我在很多時候甚至能夠發現大人們的愚蠢,就比如說他們料定了我盯著人看就是沒有禮貌,從來都不會想著要發現其中的原因。
那時我們家樓下住著一個瘋子,說她是瘋子我其實大不贊同,但是我知道我這話是沒有大人會當真聽的,所以我就選擇不說。我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就發現了她是彩色的,石榴紅色的,像是透明的熱情又帶著點純真的憂鬱。聽我媽說瘋子和她年紀相仿,她們還是小學同學,「上學那會兒她不但正常而且還是個臉蛋兒長得很漂亮的姑娘!」我一直很費解為什麼我媽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會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氣,而在我的印象中瘋子一直都很漂亮。她叫張彤,我叫她彤姐姐,為什麼叫姐姐呢,一來呢我喜歡,二來孩子們都這麼叫她,其實孩子們是沒有人害怕或者嫌棄她的。
每天早上我媽喊我起床的時候我都會掀開窗簾往樓下張望兩眼,因為彤姐姐已經在那裡跳舞了。從時間判斷她每天六點鐘起床,花半個鐘頭把自己梳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梳兩條粗細均勻編得順滑的辮子,臉上搽過茉莉花味兒的雪花膏,她給自己撲淡淡的粉,畫一條細細彎彎的眉毛,其實她本來長得就白,脖子上、手上露出的皮膚都細細白白的,從我記得她開始一直到我離開那裡,她每天都是這麼漂漂亮亮的。
「瘋了倒好,沒有發愁的事兒反倒不老了!」這是我媽對彤姐姐另外一句酸溜溜的評價。彤姐姐總是穿一件有兩條細背帶在背後打一個十字交叉的高腰裙子,裙子的圖案有紅白格子的也有純色的還有小碎花的,她穿一雙白襪子和腳面上拉一根帶子的低幫皮鞋,每天晚上彤姐姐都會把一身的衣服洗得乾乾淨淨地掛在院子裡,人們說她愛乾淨有潔癖,六十來歲的彤媽媽說:「彤彤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她總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她的生活很規律很簡單,她這樣也挺好,不像別人要操心好多的事兒!」
有一天傍晚我坐在路邊看天上的雲,它們被染成了粉紅色,那顏色好看得令我著迷,房子、街道也都染上了淡淡的粉紅色,我把幾張彩色玻璃糖紙蒙到眼睛上,街道一會兒變成了紅色的,一會兒變成了綠色的,我透過糖紙看見彤媽媽和彤姐姐,她倆在一樓的院子裡,坐在兩隻小板凳上,彤媽媽在給女兒的髮辮上扎彩色的髮帶,把它們打成兩隻張開翅膀的紗蝴蝶,「我們彤彤啊就是好看!」她打量著女兒,臉上帶著母親特有的滿意的微笑。
彤姐姐喜歡跳《解放區的天》和《南泥灣》,她不是什麼舞蹈演員來著,所以其實跳得說不上專業,但是如果一個人每天都在不停地練習同一件事情,怎麼說也算得上半個行家吧,所以呢我們喜歡看她跳舞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了。孩子們喜歡圍著她還有一個原因是她有一隻斜挎軍包(我在我家柜子里也看到過一個和那差不多樣子的,不過沒見我爸媽用過它,我想它應該比我的年紀還大),裡面有糖,放學的時候我們圍著看她跳舞,她那時就跳得最來勁兒,一曲跳完我們就使勁兒鼓掌,她一高興,就從旁邊拎起挎包摸出糖來,有的時候是西瓜泡泡糖,有的時候是話梅糖和「酸三色」[1],還有的時候可能會有大白兔和橘子軟糖,總之我們都是領了糖果才心滿意足地回家看動畫片去。
有一次我坐在彤姐姐身邊吃糖的時候正趕上我媽提前下班回家,我媽不止一次地對我說不要整天圍著彤瘋子。「每個人都拿一片,大偉,小胖,給你!給你!」彤姐姐那時正高高興興地給孩子們分奶片吃,「憶水!憶水!」我媽先是喊了兩聲我沒聽到,「憶水,你媽來了!」小胖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一抬頭,看見我媽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們,原本就長的臉拉得像一張馬臉,「蕭憶水,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放了學回家做作業!回家!現在!聽到了沒有!」可能是因為這裡只有孩子和瘋子,她因此沒了收斂的耐心,又或者那一天她不知怎地憋了一肚子的怒氣,她的語氣尖厲並帶了訓斥。
空氣仿佛突然凝滯了,孩子們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聲,我「噌」地一下站了起來。彤姐姐這時也抬起頭來,她定定地看著我媽,眼神逐漸就空洞起來,仿佛看到的不再是眼前的人了。她的面部開始痙攣,全身顫抖不已,一邊顫抖著一邊蹲在地上,兩隻胳膊長長地伸著抱住自己的頭,「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側翻在地上,一邊喊叫一邊顫抖著,兩隻手僵硬地勾著在面前揮舞,嘴巴裡面冒出白沫,孩子們都嚇壞了,小胖撒開腿跑去喊彤媽媽,這就是大家口裡彤姐姐犯病發瘋的時候,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一時間嚇得變了臉色。
我媽急忙支好自行車跑過來,「張彤!張彤!」她用手扳住彤姐姐的肩膀,彤媽媽這時急急地趕了來,抱住彤姐姐不停地叫著、喊著,掐人中、掐手腕,又有幾個大人趕來幫忙了,幾個男人七手八腳地抬起彤姐姐往彤媽媽家裡去了。
「憶水!」我媽從人群中退出來輕喚了我一聲,我「哦」了一聲,跟在她自行車的後面,她在樓下鎖好車子拎起下班路上買的菜,上樓,進屋,帶上門。「媽,彤姐姐到底怎麼了?」「她,犯病了!」我媽的臉色有些蒼白,她只輕聲回了一句,然後又說:「作業做了嗎?回屋寫作業去!」這句話竟比平日裡還溫和些。我走進房間掏出書和作業本,坐在椅子上咬著鉛筆,聽著我媽在廚房裡手腳麻利的洗菜做飯聲,「彤姐姐到底是受了什麼刺激呢?」我心裡合計著,「我媽肯定知道,她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我只知道彤姐姐總是和小孩子玩,她從來不和大人們接觸,她好像是有意地在躲避他們,尤其是當人們聚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會躲起來,這事兒想想真挺奇怪的。
還有一次我恰巧聽到彤媽媽在和一群女人拉家常說怎麼把用不上的布料給孩子改成裙子,彤媽媽心靈手巧會做衣服會做飯在這一帶都是出了名的,鄰里鄰居的總愛找她討個巧方妙招的,我媽就是從她那學會打毛衣的,回來就一邊織一邊念叨多少針平針多少針反針的。彤媽媽也愛和人說道,大抵是好歹說說話心裡暢快些吧。那天她說著說著就傷心起來,「我這雙手就是欠!」她啪嗒啪嗒地打自己的手,一旁的人連忙拉著,「要不是我別出心裁地給彤彤做了那幾條裙子,也不至於……」「哎喲,彤彤媽,那麼久的事兒你幹嗎還……都過去了!過去了!」人們說著些面子上的安慰話怏怏地散去了,仿佛那樣的氛圍有毒氣散出來要趕快躲避似的。要再過五六年我才會學到魯迅先生的《祝福》,讀到帶著幾分彤媽媽影子的祥林嫂。只剩下彤媽媽一個人坐在那裡的時候,她嘆了一陣氣自言自語地說:「彤彤啊,媽活著一天就照看好你一天,媽媽的錯媽媽自己活該得受,只是苦了你了!唉——」她長嘆了一聲,仿佛又立定了天大的決心,「你放心,就算媽哪天走了我也絕不讓他們把你送去精神病院,我們彤彤和他們不一樣,不一樣!」
「彤姐姐是怎麼瘋的呀?」有一次我趁我媽不在的時候問我爸,我爸看了看我,又想了想,說:「那個時候的事兒呢說了你也不能理解,那時候你媽和張彤她們其實都還小,哦,比你現在大點兒不多。那個時候啊,大街小巷的人都穿軍裝,背軍挎,佩帶毛主席像章,張彤呢總是穿裙子,張彤媽媽不是手巧嘛。可後來,趕上一場運動,那真是,什麼都能斗,也不知誰就說張彤長得好看穿得漂亮喜歡唱唱跳跳是資產階級大小姐!這張彤吧,年紀小身體弱膽子也小,哪經得住那個陣勢,一來二去的精神就受了刺激,真是可惜了,那麼好的一個孩子!」
「裙子不是比軍裝好看嗎?」我問。「唉,所以我說太久之前的事兒了,和你說了也不懂,寫作業去!」我爸果斷地叫停了我的追問。他們討厭各種追問,無論是我關於地核溫度到底是怎麼測量的,還有僅憑考古挖掘的骨骼是如何復原了恐龍的外觀比如皮膚是什麼顏色紋理是什麼樣子,他們說——「書上怎麼說你就怎麼記好了!」同樣的,他們不願意回答我關於彤姐姐的追問。
不過我腦子裡就留下了那樣一幅畫面,來來往往的人流都是同一個顏色的,他們慢慢褪了色,褪成了灰色,只有彤姐姐是彩色的,她就穿著那條紅白格的裙子,站在街頭孤獨地舞蹈,任憑裙擺在風中飛揚。
彤姐姐應該是受到了某種嚴重的驚嚇。從爸爸的隻言片語中我還不能搞懂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我總覺得她其實沒有真的瘋掉,她只是不再想或者是不再敢和大人們為伍了,她和其他的大人們是完全不一樣的物種,大人們關心的事情她全都不關心,當然她關心的事情大人們也不會關心,從本質上她可能更接近於孩子。可是其他的大人到底又是怎樣的人呢,他們難道不是從孩子們變的嗎,還是說人一旦長大原來那個住在身體裡的孩子就飛走了?
「你得多長點心眼兒,免得吃虧!」我媽總是這麼說。她是一個人心不可知論者,我一直搞不明白我媽到底擔心我吃啥虧,我也沒有發覺我成長的環境之中充滿了陷阱,不過我媽這話放在今天倒是有幾分道理的,難道我媽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她在那個商品經濟尚未那麼發達的時候就預見到了我成年後將要面臨的種種,伴隨著經濟高速發展而來埋藏在生活日常中的各種陷阱?她還說:「要學會判斷形勢,相機而動,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最重要的是不能輕易相信任何人!」我觀察我媽的日常言行,覺得這還真是她身體力行的原則。也不知道到底什麼人教會了她這些,作為紡織廠的一名普通工人,我媽能夠總結出這麼多清晰的原則並結合實際,我想怎麼說也算得上有點水平了。好在我原本說話不多,也就省得費力琢磨哪個是人哪個是鬼了。我爸不像我媽那樣總是把座右銘掛在嘴邊,他是一個行動主義者,但他的行動又不同於我媽的行動,他說我媽成天不過關心些雞毛蒜皮的家長里短。「嘿,我說,你胸有大志,你喝西北風肚子就飽了是吧?給我做出點有大志的事兒來看看!」「菊花同志,來日方長,你以後就明白了!」我爸說他是一個該高調的時候就高調該低調的時候就低調的人,這一點也是大致不錯的。
從他們身上這些顯著的特點來看,我確實沒有得到絲毫的傳承,我好像是個生來就擁有一種輕鬆心態的人,我不喜歡與別人爭競,不喜歡琢磨人琢磨事兒,我就是我媽說的那種不長心眼兒的人,她總是嘆口氣然後說:「你呀,也就是趕上好時候了!」我不大明白她究竟指的是啥,反正就是一如既往地「傻乎乎的」,教也教不出心眼兒來。我很容易感到快樂,吃了一口好吃的會開心,聽了一首好聽的歌會開心,看到春天樹葉綠了都會心花怒放。
所以當我媽說我是撿來的時候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我不覺得我有哪裡像他們,我也不覺得我的身上有他們教養的痕跡,至少在十六歲以前是這樣的,我曾經寫過一首這樣的小詩:
我是太陽的孩子
我繼承了他明亮的臉龐,頑皮和活力
每天一睜眼就推開夜的窗子
從大山的脊背一直爬到他的頭頂
我是月亮的孩子
學著她謎一樣的銀色微笑
天琴座每晚用醉人的歌聲
將我浸入夢中又托著我飛翔
我是雲的孩子
天天幻想著和他一起去流浪
只隨著心愿追著心情變換形狀
在全世界全人類的頭頂上漫遊
我是風的孩子
她教會我唱悠揚的曲調
把一切快樂的悲傷的全都吹上玉樹枝頭
綻放出熱烈的憂鬱的花朵
我是雨的孩子
她滋潤著我像小樹一樣伸展手臂 向著天空生長
心底的土地孕育著不死的根
向著地心探尋遠古的力量
我是小河的孩子
他陪我嬉笑把我的夢想 嘩嘩嘩地載向遠方
我問他遠方的終點在哪裡
他用閃耀的目光指向遼闊的地平線
我是田野的孩子
她為我描繪豐收的喜悅
我說我要我的畫卷鋪開漫山遍野的色彩斑斕
掛滿金燦燦紅艷艷的果實
我是大地的孩子
他把我抱在懷裡 讓我陷入無邊無際的沉思
生命是大地懷裡的夢
而我是夢裡背弓搭箭奮勇追逐的 一輩子的少年
我寫這首詩的時候是個完完全全的孩子,一個怡然自得的陶醉在自己世界裡的孩子。
[1]酸三色,一種透明玻璃紙包的紅、黃、綠三色糖果,口味酸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