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後:餘音遺響 一
2024-10-03 22:14:27
作者: 何香久
嘉慶十七年(1812),紀曉嵐的孫子紀樹馨編校刊刻了紀曉嵐的詩文集《紀文達公遺集》,這是紀曉嵐所遺詩、文第一次刊刻。此集為家刻本,共三十二卷,文集、詩集各十六卷。紀曉嵐雖然著述宏富,但從未編定過自己的文集,他寫的文章,或給別人寫的詩文序、壽序、墓表之類的文字,更是隨寫隨丟,不留底稿。紀樹馨編的這部遺集,只注重收錄紀曉嵐的謝恩摺子、表、露布、詔、疏之類的文字,以及與皇帝唱和的「御覽詩」,以至於後世人產生了一個誤會,認為紀曉嵐只是一個御用的「馬屁文人」。紀曉嵐大量詩文從此遺失,實在是一個無可彌補的損失。紀曉嵐所遺詩文,數百年來偶有散見,讀之果然感到圭角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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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十八年(1813),紀樹馨持一幀無名畫家所作紀曉嵐畫像《紀文達洗硯圖》,讓紀曉嵐的摯友翁方綱題詩,八十一歲的翁方綱欣然命筆,成詩一首:
皤皤黃閣老,峨峨鼎彝器。
早歲獻王宮,詩禮富根植。
卯秋舉首時,硯席忝鄰次。
半夜吟嘯聲,千仞雲霄氣。
戌春來登瀛,浩闡芸閣秘。
煌煌帝文照,四部森起例。
柯亭柳井間,墨沼欄金匱。
相與觀本原,往往發幽懿。
二陸各何在?菁羹憶鹽豉。
(同纂四庫書者,陸耳山、陸費墀)
何如手石盟,正寫同岑事。
橐筆上薇垣,薔露猶珍笥。
(公在內閣票本小硯,予為題曰:「薇垣薔露」)
九十九硯齋,泓然邀月地。
老屋古樹窗,岸舟題米芾。
(公室扃口「岸舟」,汪文端書)
畫幀茶煙颺,張候澹相對。
此幅張再摹,軸就邗江寄。
追尋謝樹語,重滴蘭陔淚。
家學崇堂構,藝圃深澆溉。
是即廷訓傳,奉之勿失墜。
庶令拜像者,音容覿精粹。
不虛覃溪題,勉肖平生志。
翁方綱是紀曉嵐契交,這首題照詩中,摹其風神,惟妙惟肖。
紀曉嵐因總纂《四庫全書》而名滿天下,他不僅在正史上占盡了風光,在野史上也更加炫人耳目。
曾有幾十種清人筆記記載過紀曉嵐的奇聞軼事,不過我們更看重的,是其同代及後世學人對他一生行藏所做出的「蓋棺論定」的評價。
其門人劉權之謂:「吾師紀文達公,天資超邁,目數行下,掇巍科,入翰苑,當時即有昌黎北斗、永叔洪河之目。」又謂:「憶受知後,立雪程門,時多聞緒論。吾師是再來人,曾有未經目之書,即知有某人序、某人跋,開卷絲毫不爽。是慧悟夙成,文其餘事也。然才力宏富,絕不矜奇好異,總以清氣運之。譬滿屋散錢,逐手入串,李杜之光焰,燕許之手筆,盡脫腕下,裒然一代文宗也[1]。」
王昶謂:「君閎覽博聞,文情華贍,少時已為文靖公、劉文正公激賞,及再入詞垣,適以詞臣奏請將《永樂大典》內人間罕覯之書,鈔錄流布,既而求天下遺書,開四庫館,命君與陸錫熊總司其事,考異同、辨真偽,撮著作之大凡,審傳本之得失,撮為《提要》。其未鈔錄者則為存目以識之。分繕七部,貯於文淵閣、圓明園、熱河、盛京及揚州、金山、杭州諸處,嘉會來學。又加以《提要》二百卷,使讀者展閱瞭然。蓋自列史藝文,經籍志及《七略》《七錄》《崇文總目》諸書從來,未有閎博精審如此者。逮為禮官之長,遇乾隆六十年內禪,禮官參稽經訓,綜以會典,斟酌舉行,亦君所擬定者為多。而於尋常所著,不復珍惜成編[2]。」
王昶是紀曉嵐交情最契的朋友。紀曉嵐入翰林後,他們又是鄰居,隔牆而居,留下許多佳話。
法式善指出:「我畿輔之地,沿燕趙遺風,悲歌慷慨,使酒挾劍,奇氣鬱勃,皆能搖撼星斗,鏤刻腎肝也。朱文正、紀文達兩相公,朱竹君、翁覃溪兩學士,王芥子、李文園、邊秋厓、戈芥舟諸先輩,余皆獲侍杖履,聞所議論,東南之士無不奉為依舊。生平著述,膾炙人口,惜無人發凡起例,勒成卷帙,如杜甫、蘇亭、竹莊耳。茲集梓成,孝廉(舒位)倦遊歸里,開選樓,洗滌筆硯,馳書四方,約同志三五人,搜羅探討,在朝在野,遺文剩句,諒不鮮也。余方以此事日往來於心,當傾筐笥所藏以附益之,如元遺山之於商右司平叔矣[3]。」
昭槤云:「北方之士罕以博雅見稱於世者,惟曉嵐宗伯無書不讀,博覽一時。所著《四庫全書總目》總匯三千年典籍,持論簡而明,修詞典而雅,人爭服之。今年已八十,猶好色不衰。日食肉十斤,終日不啖一穀粒,真奇人也[4]。」
道光時學者張維屏謂:「或言紀文達公博覽淹貫,何以不著書?余曰:文達一生精力,俱見於《四庫全書提要》,又何必更著書?今人目中所見書不多,故偶有一知半解,便自矜為創穫,不知其說或為古人所已言,或為昔人所一駁,其不為床上之床,屋下之屋者,蓋亦鮮矣。文達不輕著書,正以目逾萬卷,胸有千秋故也。或又言文達不著書,何以喜撰小說?余曰:此文達之深心也。蓋考據辯論諸書,至於今已大備,且其書非留心學問者多不寓目;而稗官小說、搜神志怪、談狐說鬼之書,則無人不樂觀之。故文達即於此寓勸誡之方,含箴規之意,托之於小說而其書易行,出之以諧談而其言易入。然《閱微草堂筆記》數種,其覺夢之清鍾,迷津之寶筏乎?觀者慎無以小說忽之[5]。」
張維屏,字子樹,一字南山,道光二年進士,官南康知府。少負才名,與楊康侯、黃子實稱「粵東三子」,著有《聽松廬文鈔》《松心日錄》《松軒隨筆》《老漁閒話》等。他對紀曉嵐的理解,有一個新的文化視角。
俞鴻漸謂:「《聊齋志異》一書,膾炙人口,而余所醉心者,尤在《閱微草堂五種》。蓋蒲留仙才人也,其所藻績,未脫唐人小說窠臼。若五種,專為勸懲起見,敘事簡,說理透,垂戒切,初不屑於描頭畫角,而敷宣妙義,舌可生花;指示群迷,石能點頭,非留仙所及也。微嫌其中排擊宋儒語過多,然亦自有平情之論,令人首肯。至若《諧鐸》《夜談隨錄》等書,皆欲步武留仙者,飯後茶餘,尚可資以解悶,降而至於袁隨園之《子不語》,則直付之一炬可矣[6]。」
近現代名家對紀曉嵐的評論,亦更多灼見。曾任過北洋大總統的光緒進士徐世昌謂:「昀於書無所不通,國家大著作非昀莫屬。其學存辨漢、宋儒之是非,析詩、文流派之正偽,主持風會,為世所宗。……生平精力,粹於《提要》一書,未嘗別有撰著。自謂校理秘書,縱觀古今著述,知作者因已大備,後之人竭其心思才力,要不出古人範圍,其自謂過之者,皆不知量之甚者也。胸懷坦率,性好滑稽,有陳亞之稱。然驟聞其語,近於詼諧,過而思之,乃名言也。所著《閱微草堂五種》,皆虞初家言,讀者會其旨趣,尊漢薄宋之意亦具於是矣。阮元曰『山川之靈,篤生偉人。恆間世一出。河間獻縣,在漢為獻王封國,史稱獻王修學好古,實事求是,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被服儒術,六藝俱舉,對三雍,獻雅樂,答詔策,文約指明,學者宗之。後二千年昀生其地,起家甲科,歷躋清要,高宗純皇帝命輯《四庫全書》,會諸家之大成,光稽古之聖治。准儲獻王之寫定周官、尚書、禮記、孟子、老子,厥功尤茂焉。嗚呼!可謂通儒矣[7]!』」
魯迅先生指出:「惟紀昀本長文筆,多見秘書,又襟懷夷曠,故凡測鬼神之情狀,發人間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見者,雋思妙語,時足解頤。間雜考辨,亦有灼見。敘述復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後來無人能奪其席,固非僅借位高望重以傳者矣!」又說:「他(指紀曉嵐)生在乾隆年間法紀最嚴的時代,竟敢借文章以攻擊社會上不通的禮法、荒謬的習俗,以當時的眼光看去,真算得上很有魄力的一個人[8]。」
著名作家孫犁也說:「《閱微草堂筆記》是一部成就很高的小說。它的寫法及其作用,都不同於《聊齋志異》。直到目前,它仍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其他同類作品所不能超越的位置。它與《聊齋志異》是異曲同工的兩大絕調[9]。」
周積明先生指出:「紀昀從來不是一位具有深邃哲學思維的思想家,他沒有也從未嘗試建立一個整飭有序的理論體系。但是,他的思考卻是空前廣闊。立足於古典文化的穴結點,藉助於深厚文化積澱所鍛鑄出來的銳利眼力,他回眸追索,氣象萬千的學術文化之流在他的視界內被條分縷析地加以濾析、評驗[10]。」無論從哪一個角度說,紀曉嵐都是一個醇儒,他堅定地堅守他的儒本位觀念,在學問的圍城中,他是一個忠勇的擎燈者,在深沉的反省與宏闊的價值批判中,他堅持儒家的「務實」傳統,張大經世實學的精神,倡導「以實心勵實行,以實學求實用」,鼓勵學人摒棄虛玄學風,切切實實地以學術「周濟世用」。他反對講學家「空談心性」,對道學家尚空談、爭門戶,則直指其失。這種「崇實黜虛」的務實精神,於今仍有深長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