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嘉慶九年（1804）二月初三日，嘉慶皇帝臨幸翰林院，賜宴賦詩，襲乾隆舊緒，用唐代詩人張說「東壁圖書府」五律字為韻，御製首末兩韻，而親簡與宴者三十八人，各分一韻，紀曉嵐分了「國」字。他想起乾隆九年（1744）他二十一歲，聽說有詞臣在翰林院詩宴上榮被恩波，心裡十分羨慕，沒想到過了六十年，自己得躬逢盛典。

  二月十五日，因為呈進《實錄》中抬寫之處寫錯了一個字，軍機大臣慶桂等奏請將各總裁及纂修等官交部嚴加議處。嘉慶皇帝當天批閱奏章，並諭示：「其總裁官朱珪、紀昀、玉麟，伊等著加恩改為交部議處[4]。」

  一生相濡以沫的好友劉墉去世，讓紀曉嵐在感情上又經歷了一次重創。從少年到耄耋之年，兩個人幾乎形影不離，是摯友又是諍友，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如今這些老友一個個相繼離世，讓紀曉嵐想起來黯然神傷。想起嘉慶三年（1798）五月初八，同年舉辦「耆英會」，滿座銀髮閃爍。時紀曉嵐年七十五，梁春淙大司寇年八十二，趙鹿泉少宰年七十二，韓蘭亭少司農、蔣霽園大廷尉俱年七十，金聽濤大司馬年六十九，衛松崖侍御年六十八，蔣戟門少司農、熊尉亭少司寇俱年六十五，慶丹年大司馬、劉竹軒少司農俱年六十四，汪時齋中丞年六十二，莫青友大京兆年五十六，最年輕的宜桂圃少司農年五十二，計合一千零四歲。紀曉嵐感慨系之，記之以詩：

  小集城南五月天，壽星互映似珠聯。

  一千歲尚饒余算，十五人同聚此宴。

  丞相原容登絡社，侍中應記在堯年。

  官曹事少多清暇，點算昇平也自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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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一群白頭耆宿沒有傷感，沒有頹唐，仍然如壯年時代那般意氣鷹揚。不過七年光景，已是「訪舊半為鬼」，再也聚不起這樣的會來了。生死聚散，就是這樣的難以預料。因為劉墉的去世，這個春節，紀曉嵐過得好沒滋味。

  嘉慶十年（1805）正月初六，紀曉嵐調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加太子少保，管國子監事。

  二月，紀曉嵐主持賜奠華妃于田村的儀式，感了風寒，哮喘病又復發了。他沒有躺倒，又充先醫廟承祭大臣，撐著病體前去主持典禮，回來請了兩天病假，仍與禮曹辦論公事不輟。十三日，老友朱珪來探望，見紀曉嵐精神大減。紀曉嵐握著老友的手說：「我沒別的毛病，只是覺得痰多了些。」

  二月十四日酉時，紀曉嵐溘然長逝。

  第二天，嘉慶皇帝發布《恩綸》：

  協辦大學士、禮部尚書紀昀，學問淹通，辦理《四庫全書》始終其事，十有餘年，甚為出力。由翰林遊歷正卿，服官五十餘載，本年正月甫經擢襄綸閣，晉錫宮銜。遽聞溘世，深為軫惜。加恩賞陀羅經被，派散佚大臣德通帶同侍衛十員前往賜奠，並賞廣儲司庫銀五百兩，經理喪事。其任內降革處分，悉於開復。應得恤典，該衙門查例具奏，欽此。

  （《東華續錄》嘉慶二○）

  並賜祭喪，予諡「文達」。

  「恩綸」，語本《禮記·淄衣》：「王言如絲，其出如綸。」即皇帝為臣子所下恩綸。賞陀羅尼被，是一種較高的賜祭規格，陀羅經被，或稱陀羅尼衾，其上織繡有《陀羅尼經》和佛家八寶法物圖案。《大清會典事例》：「皇帝、皇后、皇貴妃、皇太子等喪儀，均用梵文陀羅尼衾。」至於王公大臣，是一定要經過皇帝的賞賜才能用的。

  同一天，嘉慶皇帝又親自撰寫了祭文：

  三台位亞，軫夙望於元臣；六藝身通，眷方聞於耆宿。藉在廷之日贊，新恩方賁黃麻；愴夜壑之風淒，遺疏遽聞綠野，憫茲篤棐薦以馨香。爾原任太子少保、協辦大學士、禮部尚書紀昀，稟性淹通，立身醇謹。居藩國傳經之地，業富縑緗；入崇台市駿之場，群空驪駱。鑾坡載筆，是雲克稱其官，黼扆書名，聿見能殫厥職。才程山右，登唐魏之民風；學董閩中，衍游楊之道脈。備從臣而格躋常調，轉儲隸而品擢清班。惟銅龍資審諭之才，斯竹馬寢承宣之命。雁銜綬帶，寵賁儀章；鳳刷羽毛，榮留欽瞻。迨獲遣而鄣乘玉塞，復承恩而詔待金門。嘉其綜括之多能，畀以校讎之專責。爾則潛心考索，銳意鉤稽，能探濠上之五車，不數河東之三篋。銀根勘誤，玉格搜奇。大典編成，削稿溯昭陽之歲；全書表進，臚函志元黓之年。集排總目以精詳，薄績中京而賅洽。佐天文之成化，千萬祀無此鉅觀；頌聖主之德賢，一二臣有茲盛遇。以此恭勤之茂實，宜邀優渥之殊施。由端尹而進直鸞台，自貳卿而總司寫符。威生自簡，西垣夸五入之榮；度著青儀，南省懋再遷之績。上明光而曳履，入建禮以鳴騶。桃李真屬之春官，甲兵亦修夫夏職。金繩衍策，載襄《堯典》之粵稽；玉檢披華，重紀《周官》之董正。經猷益裕，資望兼隆。屬以調鼎需賢，卜甌進帙；方賴元勛之平格，用資朝列之楷模，何拜命之甫勛，竟頹齡之莫駐。襚之經被，賻以帑金，爰思絳服之庸，為啟雕筵之典。嗚呼！老成頻謝，空期壽考之無遣；文獻存佇，見德言之不朽。式頒綸悖，用慰幽靈。

  （《東華續錄》嘉慶二○）

  按照紀曉嵐所立遺囑，喪事十分節儉。其隨葬器物，只有一串朝珠，共有三十八顆，一頂玉制帽盔以及印盒、玉蟬等少數幾件。

  紀曉嵐逝世一年後，嘉慶十一年（1806），《四庫全書》續補、繕錄及校勘工作方全部告竣。從乾隆三十八年（1773）開館修書到斯時續補完竣，前後共歷時三十三年。

  四日十九日，紀曉嵐與馬氏夫人合葬於獻縣北村新阡。明永樂二年由南京遷往此地的椒坡公便葬在這裡，北村距崔爾莊，只有六里之遙。

  御製碑文謂：

  朕惟眷隆耆碩，樹峻望於朝端；恩備哀榮，表遺徽於身後。典三禮已逾十載，掌故頻征；贊百揆未及兼旬，履聲遽杳。文披豐碣，色煥幽台。

  爾原任太子少保、協辦大學士、禮部尚書紀昀，稽古淹通，致身靖獻。求維實是，河間家有藏書；舉輒先登，日下名無虛士。階基清貫，班歷華資。遂荷先帝特達之知，獨蒙學問素優之譽。一麾出守，劇任恐掩佳才；四品加銜，殊恩特邀破格。嗣瑤華之遠貢，正玉局之宏開；美富羅四海之儲，編摩出一人之手。紅梨照院，校讎夜逮於丙丁；青鏤濡毫，品第月呈其甲乙。遍搜浩博，隻字刊訛；別采精華，片言扼要。似此集成今古，備冊府之大文；皆其宣力始終，盡儒臣之能事。洊叨異數，儕懋賞於內廷；不囿常資，預升庸於上列。講帷甫侍，端尹旋躋。俄待制於西班，綸敷丹闕；繼襄猷於南省，綬綰金章。烏署提綱，儼威稜以持霜簡；青雲晉秩，領俊采而直冰廳。凡國家典禮攸行，胥宗伯直清是矢。有嘉謨足資辰告，位稱大儀；雖碩學難折辛卿，望孚僉議。屢司文柄，三典春官。鑒秉虛公，士近而門如水；體崇雅正，耄及而眼無花。

  比者重簡耆臣，與參政府。宣麻才下，方資翊贊之勤；遺疏倏聞，遽愴淪殂之速。詢茲黃髮，服官夙著成勞；鑒闕丹忱，軫舊宜盼殊賚。既飾終以賜祭，復褒美以易名。敏而好學可為文，固實華之並茂；授之以政無不達，矧齒德之兼尊。試被嘉稱，用彰令范。

  嗚呼！池棲鳳老，聽鳴翽者有年；逵返鴻冥，惜羽儀於此日。回思風度，宛如趨省而垂紳；尚有典型，自合表阡而樹石。俾貽奕祀，罔替欽承。

  （《御祭文》）

  嘉慶皇帝的碑文，盛讚紀曉嵐一生對國家文化建設的貢獻，尤其是纂修《四庫全書》所建立的歷史功勳。

  「敏而好學可為文，固實華之並茂；授之以政無不達，矧齒德之兼尊。」這句話也是紀曉嵐諡號「文達」之本意。

  紀曉嵐辭世的當年冬天，次子紀汝傳找到紀曉嵐的好友朱珪，請他撰寫父親的墓志銘。朱珪很爽快地答應下來，幾天後，一篇近一千五百字的長文完成，汝傳讀畢，再三跪謝。朱珪所撰墓志銘，備敘紀曉嵐一生行藏，特別讚譽他一手刪定《四庫全書總目》的歷史性貢獻：「公綰書局，筆削考核，一手刪定為全書《總目》，裒然巨觀，棄之七閣，真本朝大手筆也。」又直言談及二人友情：「乙丑正月，奉旨調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加太子少保，管國子監事。初與公同舉於鄉，先後同官翰林。公之典閩學也，理珪先為福建糧道兼掇福州府，為公府試。及遷閩臬，明冬與公同丁外艱。辛卯，理任晉藩，公環召過晉署，宿留數日。及京師先後衡文，公有文人相矜意，與珪不肯相下。及辛酉，珪病臥床，公來視疾，見予所為文嘆服，以為向不知公，昀過矣。比甲子，忽語珪曰：『昀自辛酉十月三日夢中覯公覺而驚悟，此後心悅誠服，雖燕居他處，不肯道公一不字矣。』予大奇之曰：『何前疑而後然耶？』其後，往來日親。公之協揆，珪所遺缺也。」

  其墓表銘曰：「九河之尾馮夷宮，或噓金關珠光熊，緋衣遊戲波濤東；紀氏陰德英產鍾，蔚為文伯氣吐虹，與我訂交金蘭同；五十九年寅協衷，離合疏數惟化工，表公之石磨恆風。」

  紀曉嵐墓園四圍，是一片連一片的棗林。

  春天，金黃色的棗花一天一地溢著淡然而馥郁的異香。煙柳飛輕絮，棗花香滿袖，雲雀、畫眉、百靈在林子裡千鳴百囀，黃鸝鳥兒隱身在林中，早與棗花的顏色融為一體，於是滿樹棗花都有了生命的流韻。

  到了秋天，棗兒紅了，千樹萬樹壓彎了虬枝。那紅，紅得熱烈，紅得奔放，紅得深沉，又紅得晶瑩剔透，如同一顆顆飽滿圓潤的瑪瑙珠子，在陽光里發散著甜香的氣息。這個季節，從林子裡擠過來的風，都能醉倒過客。

  沒有誰去打擾長眠在棗林深處的那個人。

  棗花一年年兀自燦然地黃著，棗兒一年年兀自熱鬧地紅著。

  棗花黃的時候，一片片散碎落英覆蓋在這個巨大的墳頂上，給它鍍上一層馨香的金子。棗兒紅的時候，又有熟透的棗兒被風搖落到墳前，猶如給長眠者捧獻的清供。

  棗花黃了二百多回，棗兒紅了二百多番，兩個多世紀就這樣綿延著似水流年。

  也許會有嗩吶安慰棗林的落日，也許會有吟哦喚起曠遠的回憶，這塊土地上的棗兒很甜，落花生很香脆，後生們都有一副很好的水性。

  [1]見《諭內閣四庫全書內未繕入高宗詩文及續辦方略等書著一體增入庋藏》，嘉慶八年四月初二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2]見《東華續錄》嘉慶十六。

  [3]見《禮部議奏山東巡撫疏請增設左邱明世襲五經博士摺子》，《紀文達公遺集》文卷十四《摺子》。

  [4]見《仁宗實錄》卷一二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