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22:13:32 作者: 何香久

  在這個鬼蜮世界裡,人該怎麼生存?

  《閱微草堂筆記》中寫了很多不怕鬼的故事,「南皮許南金」是很經典的一例。

  這位許南金,號比庵,是紀曉嵐的老師。他是直隸南皮縣許莊人,康熙十九年(1680)生,自幼父母雙亡,矢志苦學,曾受知於康熙名臣李光地,補博士弟子員。雍正元年(1723)中舉,這之後連續三年不第,遂不復進取,潛心於儒家學問,以設館教書為業。他學問深湛,德性寬厚,性情平和,有藹然長者之風,在附近州縣有很大的名聲。他的學生中,有很多後來都成為一方名士。紀曉嵐乾隆五年(1740)從京師回鄉,應童子試,並娶妻家居,由親戚介紹,拜在許南金門下,成為他最後一批學生。同紀曉嵐一起師從許南金的,還有他的從兄紀易。紀曉嵐師從許南金兩年之後,許南金因病去世。

  紀曉嵐所記許南金的故事是這樣的:南皮的許南金先生,最有膽量,他在一座破廟裡讀書,和一位朋友合睡一張床。半夜時分,許南金先生發現北邊牆壁上點著一對燈燭,仔細一看,原來有一張人臉從牆壁中鑽出來,長得像簸箕。而那對燈燭,就是那張鬼臉上的兩隻眼睛。跟他一床睡的朋友見了,嚇得要死,腿肚子直哆嗦。許南金不慌不忙穿好衣服,欠身而起,說:「我正想讀書,可惜蠟燭點完了,你來得正好。」便拿上一冊書,背著那對燭光坐下,高聲朗讀起來。讀了沒幾頁,那怪物目光漸漸隱退,許南金拍著牆壁叫它,再也沒有出來。又有一個晚上,許南金先生上廁所,小書童托著蠟燭跟隨著他。這張人臉突然從地底下鑽了出來,對著他笑。小書童嚇得扔下蠟燭,昏倒在地。許南金拾起蠟燭,放在那怪物的頭頂上,說:「蠟燭正好沒燭台,你來得又正好。」那怪物仰著頭,頂著蠟燭,一動也不敢動。許南金說:「你什麼地方不能去,卻到這個地方來?我聽說海上有一種一味追逐臭味的鬼怪,你大概就和它們是一類的吧?你既然來了,我也就不辜負你的來意了。」說著,把剛剛擦完糞便的手紙往那傢伙的嘴巴上一抹,那怪物立刻噁心得大嘔大吐起來,狂叫了幾聲,甩掉燭台,隱身而退。

  許南金不怕鬼,還拿鬼尋開心,除了他有出奇的膽量,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一身「檢點生平,無不可對鬼魅者」的凜然正氣。

  

  還有「鬼避姜三莽」的故事。

  紀曉嵐的故籍景城,有個人名叫姜三莽。這人生性勇猛,卻又有點憨氣。有一天,聽人說了宋定伯賣鬼得錢的故事之後,很是興奮,說:「我現在才知道鬼是可以捉得住的。如果每天夜裡捉住一個鬼,啐它一口唾沫,讓它變成一隻羊,天亮後再把它牽到集市上賣掉,就足夠我一天酒肉飯費的開銷了。」從此之後,姜三莽總是每天晚上肩扛木棒,手拿繩索,在荒墳野地里行走,如同獵人守候狐狸野兔一般。但是一直沒有遇到過鬼。就在那些人們一向說有鬼的地方,姜三莽裝出一副酒醉後昏睡不醒的樣子,想把鬼引出來,但還是什麼也沒有看見。一天晚上,姜三莽隔著林子望見遠處有幾星磷火閃動,急忙跑步追了過去。還沒到跟前,磷火已隱隱約約散去,連個鬼的影子也沒看見。就這麼守了一個多月,每天都是空手而歸,只好罷手。

  紀曉嵐發表議論說:原來鬼欺侮人,往往是鑽了人怕鬼的空子下手的。姜三莽確信鬼可以捉住,這樣,在他的意念中,早就蔑視鬼了。他的氣勢足可以震懾鬼魅,所以鬼反而躲著他。

  這兩個故事也看出了紀曉嵐對鬼神的態度,他藉故事說出自己的觀點:鬼不足畏,那些和鬼一樣的惡人也不足畏。只要你真的不怕他,他肯定就搗不成鬼。

  紀曉嵐講的另外一類不怕鬼的故事,則更有深意。比如一個姓曹的人,住在一戶人家,半夜裡有一個東西從門縫裡進來,看起來好像一張紙,變成人形,是個女人。這個人並不害怕。鬼又散開頭髮吐出長長的舌頭,做吊死鬼的樣子,他笑笑說:「頭髮還是頭髮,只是亂一些;舌頭還是舌頭,只是長一些,有什麼可怕呢?」鬼又把頭摘下來,放在桌子上,他笑笑說:「有頭的都不怕,何況沒頭的!」鬼拿他沒有辦法,一下子就不見了。後來他又在這房子裡住,半夜裡門板一響,那東西又來了。鬼剛一露頭,他就嚷道:「又是這個討厭的東西!」鬼一聽他的聲音,趕緊隱身不見了。

  還有一個故事說,他的好朋友戴震一個族祖某人,膽大不怕鬼。有一天住進一座空宅子,到晚上,陰風慘慘,出來一個大鬼。問他:「你真不怕?」那人回答:「不怕。」那個大鬼做出種種惡樣子,又問:「怕不怕?」還是回答:「不怕!」大鬼只好客客氣氣地說:「其實呢,我這麼嚇唬你,也不一定是非要趕你走,只要你說一聲怕,我就走了。」那人說:「豈有此理,我明明不怕,怎能說假話?你要怎樣就怎樣吧!」鬼再三央告他:「求求你了,你說一聲怕行不?」他乾脆不再理睬那個鬼了。鬼只好嘆一口氣,說:「我在這兒三十多年,還從來沒有見過你這號頑固的人。像你這樣的蠢材,怎麼能跟你住在一起呢?還是我走吧。」就一下子消失了。有人責備他說:「怕鬼是人之常情,並不是什麼難堪的事,撒謊說個怕字,可以息事寧人。如果彼此這麼叫勁兒,那個鬼也和你糾纏個沒完沒了,可怎麼辦呢?」他回答:「道力深的人可以用定、靜來驅魔鬼,我不是道力深的人,只能以盛氣來對付它。氣盛鬼就不敢進來,稍有遷就氣餒,鬼就趁機而入了。這個鬼想法引誘我,幸好我沒中他的圈套。」

  紀曉嵐曾在一篇故事後面發過這樣的議論,他說:鬼何必要讓人害怕他們呢?能叫人害怕,對於鬼來說又有什麼榮耀呢?他又徵引裘曰修的話說:讓人怕我不如讓人敬我,尊敬發自人的本心,是不能強求的。

  在他的筆記小說中,紀曉嵐曾發出一連串的「鬼問」,那麼這一類故事算是「問鬼」之作了。紀曉嵐意在告訴人們:天底下還真有那麼一類人,他以讓人怕為樂趣。對付這些人,也有一個最直接的辦法,就是直言不諱地告訴他:你根本就不怕他。況且他也真的沒有什麼可怕的。

  紀曉嵐還寫到了許多不但不讓人怕,反而讓人覺得很有趣的鬼。有一位名叫王昆霞的道士,曾到嘉禾那地方去遊歷,那時正是秋高氣爽,便在湖邊上散步。走到稍稍偏遠一點的一個地方,偶然進入一個官宦人家的廢園。這個園子草木叢生,荒寂無人。王昆霞道士在園子裡漫步,走了一會兒,他覺得睏乏了,就找了一個地方打起盹來。夢中看見一個人,穿著古代的衣裝,向他作了一個長揖,說:「在這靜僻的荒林之中,難見您這樣的嘉賓。見到仁人君子,實在滿足了我的心愿,請不要以為我是異類而排拒我。」王昆霞道士知道是鬼,便問他的來歷,鬼說:「我本是耒陽縣的張湜,元末流落到這地方,死後也就埋在這裡了。我很喜歡這地方的風土,就不想回鄉了。這個園子先後換過十幾位主人,可我仍舊沒有離開。」王昆霞問:「人都是怕死而樂生的,你為什麼卻偏偏喜歡鬼界呢?」他回答:「生死雖然不同,但性情卻不會改變,環境也不會改變。山川風月,人能見,鬼也能見;登高望遠吟誦,人可以,鬼也可以。鬼又為何不如人呢?況且幽深險阻的勝境,人到不了,但鬼可以輕鬆地去游;寂寥清絕的佳景,人看不到,而鬼卻可以去自由地賞玩。有時人還不如鬼的。那些怕死樂生的人,因嗜欲而亂了心神,又眷戀妻兒,一旦拋舍這些,進入冥冥之中,便如同為官者被罷職,隱遁山林,勢必心中悽然。他們並不知道,原來就住在山林中的人,平素耕田鑿井,恬淡安適,心裡哪會有他們一樣悽惻之情呢[9]?」

  鬼的世界,一方面是現實人生的一種投射,另一方面,也不妨是一個賦予了理想化色彩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中,做鬼的樂趣要比做人的樂趣多得多——幽深險阻之境,人不能至,鬼得以魂游;蕭寥清絕之境,人所不睹,鬼得以夜賞。這個理想化的境域,多少帶有紀曉嵐的一些心嚮往之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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