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張皇鬼神野狐禪 一
2024-10-03 22:13:25
作者: 何香久
有一天,紀府來了一位客人。
這人生得方頭大耳,面闊口方,一部長長的絡腮鬍子,穿一件青布長衫,背一隻藤條搭箱,上面橫一把油紙雨傘,斜插一柄龍泉劍,一副書劍飄零的樣子。人未進門,聲先到了:「紀大人別來無恙?!」
紀曉嵐迎出來,一看,樂了。原來是畫家羅兩峰,一個同樣喜歡談鬼說怪的朋友。
紀曉嵐抱拳相迎:「稀客稀客,兩峰先生這是從何而來?」
羅兩峰道:「在下近來遊歷豐都,見市面上有鬻先生之書,當即買了一部,讀了大如醍醐灌頂,遂入都拜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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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從搭箱裡取出《灤陽消夏錄》,翻開,指著其中一篇道:「先生書中寫了兩峰之事,朋友皆稱道有橫生之妙趣。兩峰此次入豐都,專為畫鬼而去,我的《鬼趣圖》,又增加了一些新作,特來就教於先生。」
羅兩峰是揚州人,紀曉嵐在《灤陽消夏錄》第二卷記其事甚詳。這位羅兩峰,以畫鬼見稱於畫壇,他的《鬼趣圖》摹寫各類鬼輩之情狀,寄託人生幽微,大異其趣,令人解頤,都中皆目為怪傑。羅兩峰自稱能看見鬼,曾說:「凡有人的地方都有鬼,那些橫死的厲鬼,多年轉不了世,都在幽房空屋裡,不能靠近,靠近了就會害人。那些匆忙往來的鬼,在午前陽盛時,多在牆的陰面,午後陰盛時,則四處遊逛。鬼可以穿牆而過,不由門戶,遇人則避路,因為它畏懼陽氣。這樣的鬼隨處都有,不害人。」又說,「鬼所聚集,常在人煙稠密之處。而人煙稀少的僻地曠野,則很少有鬼。鬼又喜歡圍繞在廚灶邊,似乎這地方能接近食物的氣息。鬼也喜歡躲在廁所里,這箇中原因就說不清了,或許因為這樣的地方人不大進來。」紀曉嵐記下了羅兩峰的「鬼論」之後,說:因為羅兩峰畫過《鬼趣圖》,所以他關於鬼的種種說法有可能是信口編出來的。《鬼趣圖》里畫了一個「大頭鬼」,頭比身子大幾十倍,尤其近於虛妄。但我聽我父親姚安公說,瑤徑的陳公,在一個夏夜支起窗戶睡覺,窗戶寬有一丈,忽然有一張大臉從窗戶外往裡探,這張大臉和窗戶一樣寬大,不知它的身子在哪兒。陳公急忙拔出劍,刺向了它的左眼。這鬼怪應聲而沒。對面窗子裡老僕人也看到了這個怪物,說是從窗子下的地里湧出來的。隨後挖地一丈多深,什麼也沒有發現。或許真的有這種鬼,但鬼界茫茫渺渺,我怎麼能求證這件事的真假呢。
羅兩峰把自己新畫的《鬼趣圖》,讓紀曉嵐題詩,紀曉嵐題了一首五言詩:
文士例好奇,八極思旁騖。
萬象心雕鏤,抉擇到丘墓。
柴桑高尚人,沖淡遺塵慮。
及其續搜神,乃論幽冥故。
豈曰圖神奸,將以資禁御。
平生意孤回,幽興聊茲寓。
此畫誰所作,陰風生絹素。
大矣天地間,變態靡不具。
耳目所未經,安得窮其數。
儒生辨真妄,正色援章句。
為謝皋比人,說鬼亦多趣。
「皋比」,即虎皮。《左傳·莊公十年》有「蒙皋比而先犯之」之句。虎皮是兵甲之衣,借用作剛猛之士,這裡借指不怕鬼的人。這首詩是說,文人都有好奇心,他藝術的想像空間非常博大,簡直可以上天入地,羅織萬象。如陶淵明那樣的高潔之士,也非常喜歡談神說鬼,寫出了《續搜神記》。天地之大,無奇不有,我們沒有親自看見的、沒有親耳聽到的,又何能窮盡其數呢?叫真的儒生非要剖別真假有無,不如聽聽那些剛猛之士說神談鬼,倒是多一些趣味。
這首詩體現了紀曉嵐的鬼神觀。他喜歡談鬼,一是因為有趣,二是因為可以借鬼的口,說出自己想說又不便於直說的話。
除了陶淵明,蘇東坡也是紀曉嵐最崇拜的人,紀曉嵐處處拿自己和蘇東坡作比,他不善飲,謂「平生不飲如東坡」,寫筆記小說,又說「只應說鬼似東坡」。不只陶淵明、蘇東坡喜歡談鬼神,大概這是舊文人的習尚使然。
紀曉嵐的筆記小說陸續刊刻後,親戚朋友或來札、或來訪,和他討論鬼神的問題,一是問他究竟有沒有鬼?二是問他信不信鬼這種東西的存在?三是問他是個有鬼論者還是個無鬼論者?
紀曉嵐一概回答:「人之死也,或有鬼,或無鬼。鬼之存也,或見,或不見[1]。」持模稜兩可的態度。還說:「無故見鬼自非佳事,若到鬼窟見鬼,猶到人家見人[2]。」這個假設很有趣,你到鬼窩裡去見鬼,和到人家去看人是沒有區別的。紀曉嵐不想在有沒有鬼這個問題上兜圈子,他是要從表象化的鬼神世界,來討論它內在的意義。
他還說:「謂鬼無輪迴,則自古至今,鬼日日增,將大地不能容。謂鬼有輪迴,則此生彼死,旋即易形而去,又當世間無一鬼[3]。」你說鬼不能輪迴轉生吧,那麼從古到今,鬼天天增加,大地就容納不下了。說鬼能輪迴轉生,那麼這個死了,那個生了,轉眼之間變換形貌而去,用佛家的話說是「改頭換面無遍數」,世界上哪裡還會有一個鬼呢?這一連串的「鬼問」,貫穿了他筆記小說作品的始終。
紀曉嵐舉了一個例子,他說,人死了,他的靈魂就要在陰間加入戶口,但問題是地球這麼大,「圓九萬里,徑三萬里」,國家多得不可勝數,地球上的人百倍於中國,鬼也應該百倍於中國,為什麼那些自稱到過陰間的人看見的都是中國的鬼,卻沒有一個外國的鬼?是不是每個國家的鬼,各歸各的閻王管理呢?他問過一個自稱能「過陰」的人,這人是個郎中,可他也不能回答。
他還就民間祭灶神問題提出質疑:民間都祭灶神,可是如果一家一戶就有一位灶神管著,那麼天下人家比恆河裡的沙子還要多,那麼天下的灶神也應當比恆河裡的沙子還要多,要真那樣的話,灶神不是太多了嗎?這麼多的灶神都是誰來任命,誰來擔任?再有,天下人家遷徙無常,興衰也無常,灶神中無事可做的那一部分歸向何處?而新增的灶神又從何而來?天天這樣任免調動,那神不是太麻煩了嗎?這件事情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再次發問:《道書》中記載,有專門讓女人難產的兩個鬼,一個叫「語忘」,一個叫「敬遺」,生孩子的人家把這兩個鬼的名字寫了貼在門上,它們就不上門製造麻煩了。可是普天之下每天登上產床的婦女,幾乎跟恆河裡的沙子一樣多,那麼天下就只有「語忘」和「敬遺」這兩個鬼呢,還是每個地方都各有這兩個鬼,甚至每一家各有這兩個鬼?如果天下只有這兩個鬼,那麼它們四處奔走作祟,給生孩子的女人找麻煩,它們是多麼辛苦啊!如果每個地方各有兩個鬼、每家各有兩個鬼,那么女人生孩子的時候少,不生孩子的時候多,擁擁擠擠的千百億個鬼,無所事事,只等著人家生孩子時搗鬼作祟,不是閒得太無聊了嗎[4]?
這一連串的「鬼問」「神問」充滿了悖論色彩。對於有沒有鬼神,紀曉嵐一直是矛盾的,他說:「大抵無鬼之說,聖人未有。」「六經俱在,不謂無鬼神[5]。」因此,「鬼神之故,有可知有不可知,存而不論可矣[6]。」
從這種所謂的「持平之論」,正可以看出紀曉嵐智慧的所在。後人不能說紀曉嵐是一個無鬼論者,正好比無法說他是一個徹底的有鬼論者一樣。他的筆記是一部批判書、一部教化書。紀曉嵐深知:「帝王以刑賞勸人善,聖人以褒貶勸人善。刑賞有所不及,褒貶有所不恤者,則佛以因果勸人善,其事殊,其意同也[7]。」意思很明白:帝王勸人們向善,用的是刑律和獎勵;聖人勸人們向善,用的是褒揚善舉和貶斥惡行的說教。但刑賞總不能保持絕對的公正,褒貶也會有失當的地方,所以佛家又講因果。他們用的方式不一樣,但目的都是一致的。紀曉嵐說鬼志怪,也是要達到這個目的。
紀曉嵐不想在神學和哲學領域中去費力氣追本溯源,他的終極目的,是通過對鬼神世界寓言式的描述,起到批判與教化的雙重作用。
因為紀曉嵐心裡最明白不過,廣大人民群眾的心靈中,原本就已經存在著一個鬼神的世界,而這個世界,也正是他闡發教化人心的最佳載體。紀曉嵐的思想形態,和一般傳統的讀書人大致上是一樣的,在主要的儒家思想之外,又染有濃厚的道家和佛家色彩。紀曉嵐建造了一個與民眾心理十分接近的鬼神世界,他運用暢利的文筆,做了直指人心的發揮。因此在「有鬼」和「無鬼」這個問題上,他才不停地兜圈子,而且這個圈子兜得非常藝術。
他用這種自相矛盾的方式建立了一個寓言世界,那個世界是世風澆漓的人間狀態的種種投射。在他的筆下,鬼就是人,人就是鬼,鬼情就是人情,陰間就是陽世。
紀曉嵐記錄他老家一個自稱能看見鬼的人說的話,說鬼也總是忙忙碌碌,好像有所經營,但不知他們在幹些什麼;鬼也有喜怒哀樂,但不知因為什麼事。大概鬼與鬼之間也有競爭,就像人與人之間明爭暗鬥一樣。
在《灤陽續錄》中,紀曉嵐講了一個田松岩轉述的故事。說田松岩陪乾隆皇帝聖駕南巡時,曾同老友馬蘭鎮總兵愛星阿一起住在江寧的承恩寺中。這座寺廟規模雄偉,有很多樓閣。有一天,他們幾個人正在一起坐著,六扇樓窗忽然無風自開,一會兒又自己關閉。愛星阿這個人有特異功能,能夠看見鬼。他說有個和尚坐在北窗上,他的臉很寬,滿臉大鬍子,好像很久沒刮過臉了,眼睛直瞪著,脖子有點彎,好像是個吊死鬼。一問廟裡的和尚,大家都說有這麼一個和尚在這裡吊死過,但不明白已經這麼多年了,一個不熟悉的人怎麼會知道他的長相。還有一回在船頭上,愛星阿用船篙划水玩耍,忽然扔了船篙往回退,臉上一副害怕的樣子。田松岩問他怎麼了,他說有個淹死鬼要沿著船篙爬上來。有一次田松岩就他講的那幾件事問愛星阿,愛星阿說:「鬼無處不在,就像人無處不在一樣。死在塞外的鬼,對家鄉有依戀的心;坐在窗台上的鬼,有爭占屋子的心;沿著船篙往上爬的鬼,有競爭打鬥的心。鬼的得失勝負、喜怒哀樂,是和人一模一樣的。這種紛擾爭鬥,在地下也沒有終了之時。」
很顯然,紀曉嵐構築的,是一個高度人格化了的鬼神世界。這個鬼神世界與人的世界,居然毫無二致。鬼也為名利忙忙碌碌,奔忙趨走,鬼也有競爭之心,鬼也像人一樣明爭暗鬥,鬼也一樣有七情六慾等等。這分明是對人的世界發出的慨嘆。
所以紀曉嵐說:「人未離形之鬼,鬼已離形之人耳[8]。」意思是說,「人」是靈魂沒有離開自己形體的「鬼」,「鬼」是靈魂已經離開自己形體的「人」。換一句話說,人就是鬼,鬼就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