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3 22:07:42
作者: 何香久
乾隆二十六年(1761),紀曉嵐充京察一等,以道府記名。充庶吉士小教習,《方略》館總校。有一段時間,翰林院裡的八九個青年翰林與同館爭名相軋,互相製造流言蜚語,中傷異己,甚至到了要上彈章的程度,紀曉嵐也給牽扯了進去。紀曉嵐十分苦惱,心情壞到了極點。和朋友們在一起相聚,平日活躍幽默的他卻常常一言不發,唯有嘆息。同在翰林院的好朋友曹慕堂,一向仗義執言,此時拍案而起,大聲疾呼,又邀眾人同去找掌院理論,要求出示告發者姓名及佐證,列於彈章。掌院沉吟久之,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但紀曉嵐因此元氣大傷,這是他平生經歷的第一次宦海風波。由於這個事件,他也對人心之險有了切身的體驗,所以紀曉嵐一生最恨小人。這場翰院風波也讓他成熟起來。
但與此同時,他的身體出現了一些問題,頭昏眩,全身乏力,只好請了病假,閉門養疴。幾個月輕閒下來,專門教授幾個子侄讀書。從這一年開始,科舉增加了律詩,紀曉嵐既點定《唐試律說》,粗明程式,又從近人選本中,每天取若干首為子侄輩講授,半年多之後,又得詩二三百首。兒輩以作者登科先後排纂成書。這部書起於康熙庚辰,又止於本年乾隆庚辰,因此起名曰《庚辰集》。為了便於子侄輩考詢字義,他的門生李文藻、吳鍾橋、張天植、孟生蕙等為之作了注釋。該書共五卷,第一至第四卷為館閣詩,第五卷為試卷行卷。這部書後來刻入紀曉嵐編纂的《鏡煙堂十種》中。
身體稍好了一些,他回老家歸葬母柩,又去拜謁了獻王陵。
他還去了滄州探望舅舅。紀家有莊田別墅在上河涯,別墅名「水明樓」,與外祖張棻(字雪峰)家「度帆樓」,都是臨京杭大運河而建,是臨河觀景的絕佳去處。小時候,他常隨侍祖母到上河涯別墅消夏。推開樓窗,帆影槳聲,盡收眼底耳中。如今物是人非,只有尋常夕陽芳草依舊。
滄州甜水井的一位尼姑慧師父,不知怎麼聽說翰林紀曉嵐到了,也趕來相見。這位慧師父,差不多快八十歲了。紀曉嵐從小就認得她,因為她常到外祖父家走動。那時只知她是一個持戒很嚴的佛門弟子,平時連糖也不吃,說糖是用豬油做的;不穿皮衣,說穿皮衣跟吃肉一樣;也不穿絲綢,認為一尺絲綢是一千隻蠶的命換來的。供佛的麵食,一定要親自做,說市上賣的,加工時都用腳踩,生怕買來的不乾淨。燒香時,她一定要用火石打火,認為灶火不乾淨。她的齋飯清淡,自給自足,從來不忙忙碌碌去募化。紀曉嵐記得,外祖家有一位女用,施捨給慧師父一匹布。慧師父審視了好久之後,對這個女用說:「施捨必須是自己的東西,才能成為功德。府上因丟了這匹布,有好幾個丫環挨了打,佛怎麼能接受這樣的布施呢?」女用只好坦白說:「原來以為有幾十匹布,未必能一一查點,所以就拿了一匹。不料連累別人挨了打,天天詛咒,我的心中實在不安,所以把這匹布施捨出來,以懺悔贖罪。」慧師父把布扔還她說:「你為什麼不偷著送回原處?這樣別人也可以得以洗清,你也能夠心安。」那位女用死了幾年之後,慧師父的徒弟才把這事講了出來。
這次慧師父聽說新點翰林的紀曉嵐回到家鄉,便來找他,求他為佛殿寫一塊匾。紀曉嵐文採好,但不善書法。他向來敬重慧師父的德行,盛情難卻,就讓擅書的弟子趙春澗代筆寫了。慧師父來取字,紀曉嵐以實相告,慧師父合掌說:「阿彌陀佛,誰寫的就題誰的名字,佛前不能打誑語。」換了趙春澗的名字,才拿走了。慧師父慕名而來,卻得實而去,名至實歸,這種誠謹,給了紀曉嵐一次靈魂的洗禮。
紀曉嵐由此想起獻縣景城天齊廟的一位和尚三師父,他也一樣受到一方鄉親的敬重,大家都稱他三師父,反而把他的真名忘記了。他不像天齊廟裡其他的和尚那樣,托缽四方游食,而堅守師祖的教訓,既沒有名山大剎中知客僧的那種市儈氣,也沒有法座禪師那種嬌貴氣。三師父守戒十分勤苦,即便是千里路程,也背著包袱步行,從來不乘車騎馬。紀曉嵐的長兄紀晫有一次在路上碰見三師父,苦苦邀請他上車,他始終不肯。不論是官員還是販夫走卒,只要來到廟裡,他都一視同仁,禮數不會因官員而增加,也不會因百姓而減少。不論布施多的還是布施少的,或者不布施的,他都同樣對待,從不看人下菜碟。誦經之餘,只屏氣凝神,端坐於一室中,以至來人以為大殿裡沒有人。看起來,三師父的行藏不過如此,但鄉里男女老少,沒有不說三師父道行清高的。問鄉里人,這位三師父道行表現在什麼地方?清高又表現在什麼地方?人們卻茫然無以回答。紀曉嵐一直困惑,這位三師父一生沒有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卻能夠感動人心,到底憑的是什麼?
紀曉嵐就這個問題向父親請教,紀容舒說:「據你所見,這位三師父有不清高的地方嗎?沒有不清高的地方,就是清高。你認為必須像飛錫、杯渡那樣才算得上是『善知識』嗎?慧師父和三師父,這一尼一僧,也算是佛門中特立獨行的人物啊。」
[1]見《高宗實錄》卷五四二,乾隆二十二年七月癸卯條。
[2]見《翰林院侍講寅橋劉公墓志銘》,《紀文達公遺集》卷十六。
[3]見《郎潛紀聞》卷八。
[4]見劉權之《紀文達公遺集序》。
[5]見《浪跡叢談》卷七。
[6]見《紀文達公遺集》文卷十二。
[7]見《灤陽消夏錄》卷二。
[8]見《灤陽續錄》卷六。又見陳康祺《郎潛紀聞》卷八。
[9]見《審定史雪汀風雅遺音序》,《紀文達公遺集》文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