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典試三晉 一
2024-10-03 22:07:35
作者: 何香久
從乾隆二十二年(1757)始,紀曉嵐官運暢通,結束了庶常館的學習,散館一等,授編修,洊擢左春坊左庶子,充日講起居注官。二十三年(1758),大考二等七名,充武英殿纂修。
這一年,乾隆皇帝南巡,在南巡途中,親手製造了震動朝野的彭家屏文字獄案。
河南布政司彭家屏因私藏明末野史,且所刻族譜,取名《大彭統記》,且與帝之名字(弘曆)皆不闕筆,乾隆皇帝下諭申斥彭家屏「目無君上,為人類中所不可容[1]」。即賜令自盡,為人臣之負恩狂悖者戒。與此案有關的一干官員,或被斬決,或被流徙,鬧得一時人心惶惶。
乾隆皇帝橫下一條心,要用文字獄誅鋤士人的「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不到臣工個個俯首貼耳,廟堂永絕逆耳之音,絕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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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曉嵐心中似乎沒有這場大事件的陰影,他畢竟太年輕了,意氣方盛,在仕途上又是順風順水。他自己記述這個時期的心境時說:「是時,余初授館職,意氣方盛,與天下勝流相馳逐,座客常滿,文酒之會無虛夕[2]。」
朋友的文酒之會中,文思敏捷、風趣幽默的紀曉嵐永遠是個核心人物。紀曉嵐口吃,可只要吟詩屬對,卻能口若懸河,人人稱絕。某日文社聚會,劉墉提出要集詩對句,各位文友一致贊同。劉墉率先吟出李白詩句:「文章輝五色。」
紀曉嵐搶對出下聯:「心跡喜雙清。」
錢大昕拍手稱讚:「好!前一句是李太白之詩,後一句是杜子美佳句,李杜合成一聯,珠聯璧合,妙造天然!」
劉墉說:「我也記起一句杜甫的詩:『學業醇儒富。』」
紀曉嵐一笑:「正好有韓愈的詩可對:『文章大雅存。』」
盧文弨拊掌曰:「名高八斗星辰上。」
紀曉嵐從容應對:「這是王廷珪詩句。在下不妨用張孝祥句:『詩在千山煙雨中。』」
劉墉笑說:「方千有詩曰:『聖代科名酬志業。』」
紀曉嵐應答:「羅隱其詩謂:『中朝品秩重文章。』」
盧文弨用手裡的摺扇敲打了一下手掌:「彩筆只應天上用——這是唐僧貫休的詩句。」
紀曉嵐立即接應:「五雲多繞日邊飛——此為五代鮑照的佳什。」
盧文弨看著對面窗子,吟出一句:「小窗多明,使我久坐;」
紀曉嵐信手拈來,脫口而出:「入門有喜,與君笑言。」
從兄紀昭見這位總愛搶風頭的老弟鋒芒畢露,又成眾矢之的,不免好笑,但又想到大家都是居官之人,還是應老成穩重為好,於是插空吟出一句:「胸中已無少年事;」
劉墉向以少年老成稱著,對紀昭之意心領神會,遂接吟:「門外猶多長者車。」
紀曉嵐知兩位兄長告誡自己,也會心一笑,警告自己,莫要言出無狀,也就不再接下去了。
劉墉笑道:「諸兄屬物命篇,聯珠疊唱,行天入地,語如己出,弟佩服之至。」
如上既有集句,又有聯句,這樣一種藝術形式,大多用於賓友酬酢、飲宴遊樂。中唐古文家呂溫給這種藝術形式下了「屬物命篇,聯珠疊唱」的定義。聯句內容,較多涉及風花雪月,而士大夫聯句,又多歌功頌德之作,故少有佳什。
紀曉嵐和他的一班文朋詩友,雖也在士大夫之列,但更多的卻是學力深厚的醇儒。因此,他們的聯句,也便多了一些理趣和情趣。首先是對仗極工,上下聯渾然天成,若不點破,簡直讓人覺得是出自一人之手。其次是格律謹嚴,聯珠串玉語如己出。第三是注重情致,行天入地,雖未能一掃台閣之氣,但也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青年翰林紀曉嵐屬對的天才在京師屢屢被傳為佳話,傳說他有一天在翰林院當直,一個老太監見他穿著皮袍卻手執一把摺扇,遂出一聯:「小翰林,穿冬衣,持夏扇,一部春秋可讀否?」
紀曉嵐一聽這老太監是南方口音,而所出之聯又暗嵌了春、夏、秋、冬四季之名,便即躬身長揖,對曰:「老總管,生南國,來北地,那個東西還在嗎?」
周圍立刻爆出一片笑聲,老太監更是哭笑不得。
又有傳說紀曉嵐與號稱「江南第一才子」的吳文魁以聯語爭樹文幟,妙語偶對,時人爭為傳誦。
吳文魁出首聯云:「四維羅,夕夕多,羅漢請觀音,客少主人多;」
紀曉嵐對曰:「弓長張,只只雙,張生求紅娘,男單女成雙。」
吳文魁再出首聯:「天當棋盤星當子,誰人敢下?」
紀曉嵐對曰:「地作琵琶路作弦,何者能彈?」
吳文魁首聯:「山竹無心,空生幾對枝葉;」
紀曉嵐對:「河藕有眼,不沾半點污泥。」
吳文魁首聯:「松下圍棋,松子每隨棋子落;」
紀曉嵐對:「柳旁垂釣,柳絲常伴釣絲懸。」
二人以藥名、橋名、地名、物名屬對,更是鉤心斗角,分外生色。
吳文魁首聯:「三尺天藍緞;」
紀曉嵐尾聯:「六味地黃丸。」
吳文魁首聯:「今日過斷橋,斷橋何日斷?」
紀曉嵐尾聯:「明朝看圓月,圓月幾時圓。」
吳文魁上聯:「洛陽橋,橋上蕎,風吹蕎動橋未動;」
紀曉嵐尾聯:「鸚鵡洲,洲下舟,水推舟走洲不走。」
可謂妙語天成。更有簡約的二字聯,亦堪稱絕對。
吳文魁上聯:「色難;」
紀曉嵐擊掌:「容易。」
吳文魁訝曰:「既雲容易,何不對出?」
紀曉嵐答:「已對出矣。」
吳文魁沉思良久,方大悟,道:「好個才思敏捷的紀翰林,『色難』對『容易』,果然妙造天成!」
紀曉嵐門生梁章矩記:「吾師紀文達公嘗言,世間書籍中語,無不可成偶者。客舉『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公應曰:『有寡婦見鰥夫而欲嫁之。』又舉『孟子致為臣而歸』;公應曰:『伯夷非其君不仕。』皆信口拈出,不假思索,自是別才[3]。」
而紀曉嵐參與纂修《熱河志》,他於考據方面的才華得到了充分施展,同時也給他帶來很大的聲望。
紀曉嵐的學生劉權之說:「吾師紀文達公天資超邁,目數行下,掇巍科,入翰苑,當時即有昌黎北斗、永叔洪河之目[4]。」
曹仁虎有詩云:
河間著作才,輿志資編纂。
初登詞苑班,即備屬車選。
踵事逮末儒,依類訂成卷。
余義在引申,匪曰夸證辨。
(曹仁虎《熱河懷人》)
王昶、翁方綱、諸從光這三位名重一時的學者,與紀曉嵐是近鄰,都住在給孤寺附近,來往就更加密切,「乾隆庚辰、辛巳間,王述庵侍郎,翁潭溪學士,諸桐嶼太史,結屋比鄰,時有『三家村』之目[5]。」
某日,紀曉嵐的業師董邦達先生邀請了一群弟子在家裡飲酒,錢塘一位姓沈的畫家為紀曉嵐畫了一張寫照,酒酣耳熱,董邦達先生揮毫潑墨,在那張寫照上補了一叢幽篁,成了一幅別具意境的《幽篁獨坐圖》。
紀曉嵐不解地問:「我居處並無竹,先生此畫,為何置弟子幽篁之間?」
大家紛紛說:「年兄向以東坡自況,先生畫竹,或取意東坡『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
董邦達先生笑而不答,那眼神分明告訴紀曉嵐:什麼時候你讀懂了這幅畫,什麼時候你就體悟到了真正意義的人生。也許,你一生也不會讀懂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