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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從容不負少年頭 一

2024-10-03 22:06:40 作者: 何香久

  這是一塊樸素得讓人淚下的土地。

  血水裡洗過,鹼水裡泡過,它默默無語地袒露在仁慈的陽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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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無遮無攔的大平原上,目光是沒有弧度的。你看到那一片又一片的村落,它們像是誰隨便丟在那裡的一堆堆帶著體溫的舊衣裳。那些衣裳的款式竟是如此地一致。

  在那一堆溫暖的舊衣服庇護下的人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用二胡和嗩吶安慰大平原的落日。這塊土地風苦水澀,落花生很香脆,金絲小棗很甜,後生們天生一副很好的水性。

  獻縣崔爾莊和別的村子的不同之處,是村外那一片蓊鬱的棗林。七月十五紅圈兒,八月十五落竿兒,這時才有好看的風景。方圓數十里,一樹樹瑪瑙般的小棗紅得香艷欲滴,醉倒過客。從林間擠過來的風,也挾裹著濃濃的甜香。

  崔爾莊是遠近聞名的棗鄉,棗樹成林,鄉人俗呼曰「棗行」。棗熟的季節,人們每天早早起來,到棗林里點起木柴乾草,驅趕霧氣。霧氣特別重的時候,男人們還要排開鳥槍,迎著霧團發射,讓霧消散得更快些。如被霧氣浸潤了棗子,成熟的紅棗就會幹癟發皺,收成大減。

  獻縣、滄州一帶所產棗,稱「金絲小棗」,因為這種棗晾乾後掰開來,可以拉出長長的金絲。這裡的土質、氣候條件特別適合金絲小棗生長,當年種樹,當年就能結果,所以農諺說「桃三杏四梨五年,棗樹當年就賺錢」。《齊民要術》里記載,燕國大將樂毅伐齊,將燕地的棗樹苗帶到齊國,齊國因稱「樂氏棗」。南北朝時,樂城(今獻縣)有一個名叫陳仲思的道士,他於北齊後主高緯天統四年(568)引種小棗,獲得了成功,當時就有「仙棗」之稱。這一帶大規模種植金絲小棗是在明代開國之初,而且棗樹的大面積引種是朝廷政令使然。明洪武二十七年(1394),朝廷工部規定,每一個農戶每年必須要栽二百棵棗樹,次年四百棵,第三年六百棵,不足數的就發配雲南充軍。到清乾隆時,滄州運河以西的崔爾莊、高川一帶已經是棗樹綿延成林了。每年秋後季節,崔爾莊一帶家家曬場上、屋頂上鋪展開片片紅雲。曬乾的棗裝在麻袋裡,大車小輛北運京城,或用船舶沿運河南運到各省販賣,當地農民多以販棗為常業。

  乾隆九年(1744),直隸遭了旱災,順天、保定、定州、河間、天津、深州、冀州等屬一百餘州縣衛廳,麥秋無收。當地俗諺說,「澇梨旱棗」,莊稼沒收成,棗卻長得比往年都好。賣了棗可以買回糧食,便是那遭了蟲咬風打、掉落在地上乾癟的「落風棗」,也要像寶貝一樣仔細收起來,曬乾了,在石碾上碾成「棗糠」,摻上野菜糠秕,也可以當糧食。

  打棗的日子,遍野都是噼里啪啦的棗杆聲。最高興的是姑娘媳婦們,每搖落一陣繽紛紅雨,都會激盪起一片銀鈴般的歡呼。

  紀府的大丫頭文鸞,隔老遠就能聽到她的笑聲了。

  文鸞不像別的姑娘一樣,在地下拾棗,她爬到高高的棗樹上,騎著樹杈,專摘那透光透風的高枝上熟得發紫的棗兒。而且是連著枝葉一起採下來,編成一束一束的「棗碼子」,放進竹籃里。一雙小腳在樹枝上蕩來蕩去。

  姑娘媳婦在樹下喊:「文鸞,又是給你家五少爺摘的吧?」

  文鸞在樹上揚起紅撲撲的臉,答道:「是啊,我家五少爺最愛吃的就是棗兒。」

  樹下一個姑娘說:「你該說你家五少爺最喜歡吃文鸞姑娘摘的棗兒。」

  另一個姑娘說:「吃了文鸞姑娘的棗兒,你家五少爺才能中秀才哩。」

  文鸞說:「不是秀才,我家五少爺中的是頭名秀才!」

  一個小媳婦說:「你家五少爺考了頭名秀才,再回京時該帶你走了吧?」

  文鸞嗔道:「去你的!」一顆青皮棗子彈子一樣擲下來,正打在問話人的腦門上,又是一陣笑聲。

  文鸞跳下樹來,把一方黃絲帕子蓋在竹籃上,走出了棗林。

  文鸞是紀家五少爺紀曉嵐四嬸的婢女,十五歲了。

  而此時,紀家的五少爺紀曉嵐正在景城北崗子後邊的真武廟裡,和廟祝棋道士在棋桌上廝殺得難解難分。

  二十一歲的紀曉嵐已出落成了翩翩公子,雖然個頭不算十分高大,但身材挺拔,眉目清朗,渾身透著靈秀之氣。參加乾隆九年(1744)河間童試,連連奏捷,二月的縣試、四月的府試,一路過關斬將,終於在接下來的院試中拔為第一名秀才,由學使趙大鯨薦入河間郡庠,頭角嶄露,意氣風發,已有少年才子之目。

  廟祝棋道士大概有六十歲左右,灰白的道髻上沾著草屑,滿臉亂蓬蓬的鬍鬚,鬍鬚有白有黃還有灰,而且橫生豎撇;他的眼睛很大,而且眼白上永遠布滿著血絲,這雙眼睛盯在棋盤上的時候會露出咄咄逼人的煞氣,這讓他顯得有些面目猙獰。其實棋道士是個和善的人,紀曉嵐從八九歲時就和棋道士成了忘年的棋友,他終其一生的「棋癮」,也是這位棋道士所培養。打認識棋道士起,紀曉嵐覺得他就是這樣一副面目,十幾年居然沒有變過。

  更讓紀曉嵐感到奇怪的,是這十幾年來他一直不知道棋道士的真名實姓。這一帶老老少少都把他呼作棋道士,他的身世更是一個難解之謎。棋道士最大的癖好就是象戲,因為迷戀下棋如醉如痴,所以才得了個「棋道士」的名號。

  可是棋道士的棋藝又實在不精,起碼紀曉嵐覺得這十幾年他的棋藝竟然沒有一點長進,還是一個「臭棋簍子」。但他的棋癮卻是越來越大了,一盤棋從早下到晚,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終日不休。對局者打熬不住,起身求去,棋道士跪在地上,抱住人家大腿不讓走。有一天正和對局者廝殺,庶幾就要小勝,旁邊有看棋的人給對局者支了一制勝妙著,棋道士自然敗北。棋道士恨透了這個多嘴的人,晚上給這小子焚化了一道「綠章」符紙,詛咒他速死。

  有一回他同一個少年對弈,少年偶誤一著,棋道士僥倖獲勝,少年悔棋,棋道士不許,兩人喧爭不已。少年氣盛,站起以拳腳相向,道士笑著躲避說:「哪怕你打折我肋骨,終不能說我今日不勝也。」

  還有一次,紀曉嵐和從兄紀方洲到棋道人那裡去,見几上置一局,只有三十一子,疑其外出,坐在那裡等他。忽然聽到窗外有喘息聲,一看,原來棋道士在和他的棋伴四手相持,共奪一子,因力竭而倒地,喘息聲大作。棋道士的這些軼事,紀曉嵐後來都寫進了他的《閱微草堂筆記》中。

  儘管時常被糾纏不休,紀曉嵐還是願意和棋道士下棋。棋道士為人邋遢,可是心地乾淨,天真素樸;棋臭,可是道術簡單,不藏藏掖掖,從他的棋局中往往能得到很多意外的啟發。

  剛認識棋道士那年,紀曉嵐只有八九歲,他生性頑皮,雖然爺爺和父親管束甚為嚴厲,可他總是能變著法兒跑出家門撒野。但他天性聰明,讀過的書能過目成誦,而且最大的特點是擅長「屬對」,對句敏捷,妙語天成,常出人意表。連棋道士都知道紀府有個小公子,對對子從來讓人難不倒。而且這個小公子有個異秉,平時說話口吃,期期艾艾,可一到了吟詩屬對時,卻能脫口而出,十分流利,一點也不結巴。有一次棋道士偶然在村邊官道上遇見一群孩子玩耍,其中一個手裡拿著書卷,就問:「你是誰家孩子?」小夥伴們說:「這是紀府昀少爺。」棋道士笑說:「聽說你最會對對子,我出個聯你對對可否?」

  紀曉嵐把書背在身後,說:「你、你、不妨出、出對。」

  棋道士出了上聯:「八歲村童,豈有登科大志?」

  紀曉嵐不假思索,對曰:「三年經歷,料無報國雄心?」

  棋道士嚇了一跳,真不敢相信這麼工整的聯句竟會出自一個黃口小兒。他見對面有一七層磚塔,遂再出一聯:「寶塔六七層,四面東西南北;」

  紀曉嵐一笑,對曰:「憲書十二月,一年春夏秋冬。」

  棋道士喜不自勝,撥弄了一下紀曉嵐頭上的髽髻:「牛頭喜得出龍角;」

  紀曉嵐一聽這不像好話,白了道士一眼,對曰:「狗嘴何曾吐象牙。」

  站在一旁的人們大聲笑起來。棋道士朗笑道:「好小子,天資超邁,出語不凡,來日必是奇崛之材。我教你下棋你願不願意?」

  紀曉嵐屬對的本事,得益於小時候四叔紀容端對他的訓誨。容端文才甚佳,紀曉嵐從四叔學對,先從單字對起,漸至二三言、五七言,所對之事,從目所及。人之稱謂,室之器物,草木蟲鳥,風花雪月,皆所獵取。諸如「姐對妹,弟對兄,小兒對老翁。三姑喚四嫂,二老戲雙童。家庭百十口,世代四五重。門前栽楊柳,屋後長梧桐。古宅秦磚覆漢瓦,鄰寺鐵杵打銅鐘……」天天誦習,小小年紀,就歷練成了一個屬對天才。

  棋道士當天就把紀曉嵐帶到了真武廟,一來二去,紀曉嵐跟棋道士學會了下棋,也成了一個小棋迷。不消多久,他竟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成了在同棋道士對弈中穩操勝券的對手。

  這一天紀曉嵐又讓棋道士糾纏到日頭偏西才放回。臨走時,棋道士說了一句話:「昀少爺,你記住,人這輩子走的就是一盤棋。往往輸棋的時候多,贏棋的時候少,無論輸贏都要擔得起。我一年輸掉三千六百局,可總會當一局兩局的贏家吧,這就足夠了。」

  回家的路上,紀曉嵐一直想著棋道士的這句話。

  紀曉嵐回到府里,先去給祖母張太夫人請安。妻子馬氏、四叔容端和四嬸也在。

  紀曉嵐十七歲時,娶東光縣馬永圖之女為妻,馬永圖時任山東城武縣令,馬家是東光世代簪纓的望族。時父親紀容舒正在雲南姚安知府任上,家事全託付給了紀曉嵐同父異母的哥哥紀晫,所以紀曉嵐的婚事由兄長一力操辦。紀晫長紀曉嵐十八歲,紀曉嵐從小就得到這位兄長的保護和疼愛。紀晫疼愛這個聰明頑皮的小弟弟逾於己出,他自己嫁女,僅略備衣服簪環,而為弟弟婚娶,竟花費數百金,所以婚禮辦得十分隆重熱鬧。馬氏長紀曉嵐兩歲,當年十九歲,漂亮聰穎,又知書達理。去年,又生了兒子汝佶,還未滿周歲。

  紀曉嵐在父親母親面前規規矩矩,立則垂手,坐則並膝,在祖母和四叔四嬸面前就放縱多了。見桌子上有新摘下的紅棗,二話不說,抓起來就吃。

  馬氏說:「進門也不先給奶奶請安,頭午文鸞送了一籃棗碼呢,都帶著青枝綠葉,有你吃的。」

  四嬸說:「文鸞結記著昀少爺最愛吃棗,一早就上棗行了。那棗是她爬到樹上一個一個摘的。」

  紀曉嵐這才看見文鸞原來就在帘子後邊站著,她與紀曉嵐的目光匆匆相遇時,馬上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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