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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紀曉嵐(代自序)

2024-10-03 22:06:36 作者: 何香久

  何香久

  紀曉嵐是清代在正史和野史中都很炫人耳目的人物。他不僅在正統的史傳中占盡風光,在民間也有廣泛的知名度。上世紀九十年代,因為一部《鐵齒銅牙紀曉嵐》的電視連續劇,這位在清乾嘉時期執學術牛耳的學問宗師火爆天下,但同時也被「戲說」弄得面目全非。

  紀曉嵐被「戲說」,實際上從他的同時代人那裡就已經開始了,清人的很多筆記,如英和的《恩福堂隨筆》、張培人的《妙香室叢話》、梁章矩的《歸田瑣記》、昭槤的《嘯亭雜錄》、陳康祺的《郎潛紀聞》《燕下鄉脞錄》、徐錫齡的《熙康新語》、梁恭辰的《北東園筆錄初編》、錢吉泰的《曝書雜記》等等,都不無誇張地寫到了關於紀曉嵐的許多異秉和奇聞軼事。比如說他是「火精轉世」,以肉為食,不食穀類,煙槍巨大,還有他的風趣幽默,連皇帝的玩笑也敢開,還有他的好色,他的博聞強記、屬對機敏等等。在世人的眼中,紀曉嵐大體上是這樣的一種形象。由於他的一些小節被誇大成了他人生的全部,離他的本來面目相去甚遠,所以有人也評價紀曉嵐是一個「世故老人」,或者乾脆說他是一個拍馬的高手,而且一度按照「御用文人」來給他定性。

  紀曉嵐在清乾嘉時期居於高位,負有盛名,學問淹通,正如同許多名人往往被人「造神」一樣,時人和後人對紀曉嵐的種種「戲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表達了人們對他的喜愛。

  紀曉嵐生於清雍正二年(1724),卒於嘉慶十年(1805)。他的仕宦生涯和學術活動展開的十八世紀中後期,正是中國思想文化史上一個重要的樞紐時期。來新夏教授曾說過:「紀曉嵐是在中國文化史上有重大貢獻的學者,是一位文化巨人。紀曉嵐在整個中國文化史上所做的貢獻可以說是前無古人,而且截至目前也尚無來者。」(2003年1月9日在滄縣紀曉嵐研究會成立大會上的講話)

  我認為,紀曉嵐對中國文化的貢獻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他總纂了《四庫全書》。《四庫全書》的纂修是一項曠古文化工程,自乾隆三十八年(1773)二月開「四庫」館,至乾隆五十二年(1787)四修關閉「四庫」館,共經歷了十四個年頭。紀曉嵐始終擔任總纂一職。《四庫全書》七份存閣後,各閣空函書籍的繕錄、補寫、復校工作全面鋪開,紀曉嵐仍然為校書、補錄等奔忙勞碌,曾四次去熱河校書。實際上到他嘉慶十年(1805)去世,《四庫全書》的續繕工程剛剛完竣,歷時三十二年。也就是說為《四庫全書》他奮鬥了大半生。在四庫館臣中,他是唯一一位從始到終做完了這項工程的人。

  

  《四庫全書》七萬九千三百三十七卷,六千一百四十四函,每份為三萬六千冊,七份總共二十五萬二千餘冊,成為中國古代最大的一部叢書,被稱為中國文化的「萬里長城」,歷來有「典籍總匯,文化淵藪」的美譽。其收錄書籍,上自先秦,下至清代,囊括了中國數千年歷史發展過程中所產生的主要文獻典籍,涵蓋了中國傳統學術文化的各個學科門類和各個專門領域,集中國古代重要典籍之大成,至今對中國學術文化的發展,仍然產生著巨大的影響。

  同時,紀曉嵐又一手勘定,完成了中國文獻學史上扛鼎巨著《四庫全書總目》的修纂工作。該書是一部綱紀群籍、指示治學門徑的大目錄書,余嘉錫先生稱《總目》:「衣被天下,沾溉無窮。嘉道以後,通儒輩出,莫不資其津逮,奉作指南。功既巨矣,用亦宏矣!」(余嘉錫《四庫總目辨證序》)誠為中國古代學術史上的一塊重要里程碑。

  學術活動是紀曉嵐一生的主要支撐,他一直是官方學術工作的領導人,凡有編輯之役、修書之事,他必在其間。他歷充武英殿纂修官,「三通」(通史、通志、通典)館提調兼纂修官,「功臣館」總纂官,《勝朝諸臣殉節錄》總纂官,國史館總纂官,方略館總纂官,《職官表》總纂官,《八旗通志》總纂官,實錄館副總裁官,會典館副總裁官等。他一生中領導和參與了多少重要典籍的編修,不可勝數。

  第二,他寫出了《閱微草堂筆記》。該書二十四卷,計一千一百九十六則故事,舉凡官場世相、軼事掌故、民俗風情、異地風光、典章事物、鄉里見聞、狐鬼神怪、醫卜星相,上下古今,包羅萬有,所反映的社會生活面十分廣闊。魯迅認為:「紀昀本長文筆,多見秘書,又襟懷夷曠,故凡測鬼神之情狀,發人間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見者,雋思妙語,時足解頤。間雜考辨,亦有灼見。敘述多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後人無人能奪其席,固非僅借位高望重以傳者矣。」

  《閱微草堂筆記》的思想積極意義,首先在於對宋明理學的揭露與諷刺。對於這一點,魯迅十分讚賞,他說:「生在乾隆間法紀最嚴的時代,竟敢借文章以攻擊社會上不通的禮法、荒謬的習俗,以當時的眼光看去,真算得上很有魄力的一個人。」其次是對盛世之下黑暗社會的揭露與批判。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真實地寫下了當世官場的窳敗與黑暗。他沉浮宦海五十多年,在這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光陰中,他是被挾裹浸泡在一個惡濁卑污的政治漩渦中。清代的統治機構,是千餘年封建官場的最後延續,也是千餘年封建官場惡濁卑污的集大成者。紀曉嵐生活的乾嘉時期,表面上看起來,是清朝昌盛強大的一個時期,但從整個封建社會的歷史來看,它已被籠罩在落日的餘暉之中。紀曉嵐身在其中,雖然他不可能意識到封建社會必然要滅亡的命運,但對它的弊端卻洞若觀火。因此《閱微草堂筆記》中對於封建官場批判的內容也就格外引人注意。《閱微草堂筆記》中凡是涉及官場的,清官寥寥無幾,而贓官、貪官則比比皆是。貪贓枉法者有之,草菅人命者有之,昏庸腐敗者有之,卑鄙齷齪者有之。尤其是寫到一些冤假錯案的處理,就更讓人看到這個集團的整體腐敗。

  在揭露官場的黑暗、官吏的殘暴豪猾的同時,《閱微草堂筆記》還以大量筆墨反映了下層人民群眾所遭受的塗炭與壓迫(如對奴婢的悲慘命運及災荒中鄉村人吃人現象的揭示等等)。蔡元培先生將其與《紅樓夢》《聊齋志異》並列為「清代三大流行小說」。孫犁先生也曾把它比作與《聊齋志異》「雙峰並峙的兩大絕調」。

  而我認為,正是在這部《閱微草堂筆記》中,藏著一個真實的紀曉嵐。

  讀他的詩,你看到的是一個曲高和寡的紀曉嵐;讀他的文章,你看到的是一個笏袍顯宦的紀曉嵐;讀他的《四庫全書總目》,你看到的是一個謹嚴多識的紀曉嵐;聽別人講他的故事,你看到的是一個詼諧謔浪的紀曉嵐。

  但這些,都不是真實的紀曉嵐。

  紀曉嵐以總纂《四庫全書》而名滿天下,他是有清以來執學術牛耳的一代文宗,後人看他如仰視南天北斗,但是如果沒有這一部《閱微草堂筆記》,他將永遠是一個寂寞的學問大家,永遠是一個謎一樣的人物。

  藏在《閱微草堂筆記》中的真實的紀曉嵐是個什麼樣子?

  ——他是一個在文網緊密、法紀森嚴的時代,敢於抨擊社會的黑暗、官場的腐敗、理學的腐朽的文學鬥士;他是一個在對乾嘉之治的一片頌揚聲中,從虛假繁榮的幕後看到了那個社會的危機、敢於吶喊出「盛世危言」的清醒的小說家;他是一個在理性主義的時代「持理」而又「反理」的學問宗師;他是一個重性靈、重真情而又有著模糊情愛觀的矛盾人物;他是一個借談狐說鬼燭照人間幽微的幽默文學大匠;他也是一個善於把人生經驗化作生存智慧的智者。

  第三,紀曉嵐張大了「經世實學」精神。作為一個執官方學術牛耳的泰斗級學者,紀曉嵐對中國學術思想的貢獻在於他立足於古典文化的「穴結」點,藉助於濃厚文化積澱所鍛鑄出來的銳利眼力,回眸追索,將氣象萬千的學術文化之流條分縷析地加以濾析、評驗。在學問的「圍城」中,紀曉嵐不失為一個忠勇的擎燈者,他在中國學術思想上的建樹,也正立足於中國古典文化的「穴結」點,在深沉的反省與宏闊的價值評判中重申儒家的「務實」傳統,發揚光大經世實學的精神。他倡導「以實心勵實行,以實學求實用」,鼓勵學人摒棄虛玄學風,主張不讀死書,不尚空談。對道學家坐而論道,紛爭門戶,則提出尖銳的批評。這種「崇實黜虛」實事求是的務實精神,對今天仍有重大的現實意義。

  紀曉嵐又是一個矛盾人物,他的性格中有太多的「兩面性」。他是在乾隆時期文化專制最殘酷的一片風聲鶴唳中入主「四庫館」的,有清以來的文字獄,到乾隆朝,達到了最盛,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懲治的範圍之內,乾隆朝是為發軔。其文字獄的株連,也遠遠超過了「大清律」的規定。《四庫》開館期間發生的五十多起文字獄案,大多是從修書得到眼線。和紀曉嵐一起擔任總纂、總校的大員,或被嚇死、或被罰光了家產,除紀曉嵐以外,無一人得到善終。紀曉嵐本人也曾幾次被牽連進相關的文字獄中,幾番險象環生。他也被多次記過,出資賠寫訛錯書籍。

  所以在這樣的政治高壓下,知識分子被異化、被扭曲是難免的。紀曉嵐在「文字獄」的陰影下,一方面是百般小心,力求多保護一些好書免遭秦火,另一方面他自己也製造過「文字獄」,把找他獻書的人送去懲辦(筆者見於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原始文檔)。

  紀曉嵐一生寫了那麼多「恭和聖制」的詩篇,做了那麼多歌功頌德的文章,上了那麼多道謝恩摺子,這些文字也不全是為了討皇帝的歡心。他感恩的情感是真實的,因為乾隆皇帝的體恤,他的官職才一再擢升,擁有了一個文臣最高的榮耀。他對乾隆皇帝的欽敬也是發自內心的。當然這其中也有一生揮之不去的恐懼感。

  對於他的矛盾人格和靈魂上的污點,不必為尊者諱,曲為掩飾,我是坦直地寫了出來。

  另一方面,在官場閃現的刀光劍影中,紀曉嵐又不得不時時保持著他處世的警覺。他的硯銘中隨處可見「守口如瓶」,在修書過程中發生的一系列文字獄案,他感同身受。有很多起文字獄,壓根兒就不是因為有什麼悖謬文字,而是因為著書者得罪了小人,結果鍛鍊成大獄。所以紀曉嵐的處世之道是不跟小人爭一日之短長,不做出頭椽子,儘量不以真面目暴露在小人的視野中。對他的生存方式,有人譏之以「世故」。但紀曉嵐從未與小人同流合污過,和珅權傾朝野,朝臣無不趨走,連他的老師也顛倒奉迎,反過來成為他的門生。而紀曉嵐終不依附,還對其時加嘲弄。以至於發生御史曹錫寶奏劾和珅家人劉全案時,乾隆皇帝第一個懷疑到紀曉嵐,認為紀曉嵐與和珅有積怨而從背後操縱此事。

  紀曉嵐雖是碩儒顯宦,但他個人的生活十分儉樸。朝鮮冬至書狀官沈興永回國後評論說:紀昀文藝超倫,清白節儉,雖寵愛不及和珅,而甚敬重之。還說紀曉嵐一件舊棉袍穿了七八年。他的學生汪德鉞稱:「吾師居台憲之首,據宗伯、司馬之尊,登其堂蕭然如寒素,察其輿馬、衣服、飲食,備數而已,其儉也若此。」「文革」中他的墓被挖開,裡面除了書幾乎沒有一件值錢的隨葬品。

  紀曉嵐的傳記,幾乎可以等同於半部乾嘉學術史和文化歷史,把人物置身於史的語境中,自然看出了紀曉嵐的與眾不同。

  我力求寫出一個真實的紀曉嵐,一個豐富的紀曉嵐,一個始終在燈影和陰影中經歷著靈魂掙扎的紀曉嵐。寫出一個通古今之變的大儒真實的心路歷程,同時也讓讀者看到,那個年代的冰川,如何在人文知識分子的心壁上留下擦痕。

  這樣一個紀曉嵐,才真正是有愛有恨,有血有肉。

  這是一部學人的傳記,也是一部書的傳記。

  紀曉嵐已被各種「戲說」弄得面目全非,所以本書拒絕戲說,雖採用了文學傳記的手法,然重要史實均信而有徵。

  「我在書里開始我的生命,也將在書里結束我的生命。」這是法國思想家薩特《詞語》一書中最具感染力的一句話。

  二百多年前,以總纂《四庫全書》而名滿天下的學問宗師紀曉嵐為自己寫了一副輓聯:「沉浮宦海如鷗鳥,生死書叢似蠹魚。」這副輓聯概括了他一生的行藏,也為後人留下了深長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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