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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千千心結

2024-10-08 12:49:22 作者: 何香久

  1

  當夜,焦裕祿就住在豹子家,他和豹子合蓋著一床被子,半躺在炕上,說著話。

  豹子說:「焦書記,現在最難受的是秀芝,她婆婆天天堵著門口罵,不讓她走出大門一步,她都快急瘋了。」

  焦裕祿問:「豹子,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秀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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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豹子說:「啥事也不能瞞你,是喜歡。」

  焦裕祿又問:「那秀芝對你有意沒有?」

  豹子說:「我覺得有。她這人表面上看挺冷,其實心裡挺熱。」

  焦裕祿點點頭:「她對你表明態度了?」

  豹子說:「還沒有。不過我有個感覺,她看我時,和看別人不一樣。」

  焦裕祿說:「看你這人挺粗,其實挺細的。」

  豹子一臉幸福感:「真的。我能感覺得到。」

  焦裕祿點點頭。

  豹子又說:「她婆婆這個人,你不知道有多難纏。從打福強死了,天天用最難聽的話罵她,說她是掃帚星,兒子生生被她妨死了。幾個小叔子對她更不好,她到小叔家借個扁擔都借不出來。秀芝的日子那天天是在黃蓮鍋里煮著啊。」

  焦裕祿說:「秀芝那裡我會幫她。可是豹子,你記住好事多磨,你要有耐心,一些事情急不得。秀芝作為一個女人,承擔的東西比你要重,你得理解她。」

  豹子說:「焦書記我記住了。」

  第二天上午,焦裕祿就到劉秀芝家去了。

  幾個女人坐在劉秀芝家門前胡同口上聊天,她們聊得很熱鬧,還不時用手朝院裡指指點點,一看見有人過來,聲音就放低了。

  院裡傳來劉秀芝婆婆的罵聲。

  焦裕祿聽見一個圓臉女人說:「你說秀芝她婆婆哪兒來的這麼大的精神,從早上罵到天黑。」

  焦裕祿敲門,喊著:「秀芝!秀芝!」

  喊了幾聲沒人答應。

  焦裕祿又敲門:「秀芝!秀芝,我是老焦!」

  劉秀芝的婆婆在院子裡應聲:「你是誰也不行。」

  焦裕祿說:「大娘,我是老焦,縣委的老焦。」

  劉秀芝的婆婆說:「劉秀芝她不當大隊幹部了,開會啥的別找她。」

  焦裕祿說:「大娘,我是來看您的,您要是現在不願開門,我就坐在門口等,什麼時候您願意給我開門了,我再進去。」

  劉秀芝的婆婆把門打開了,焦裕祿進了院。劉秀芝從屋裡出來,她形容憔悴,滿臉淚痕,叫了聲:「焦書記」,便泣不成聲。

  焦裕祿說:「秀芝呀,我今天來看看大娘,和老人聊聊天。」

  他拉了個板凳,坐在劉秀芝婆婆身邊,抄起一把蒲扇,給劉秀芝婆婆搧著:「大娘,這一段身子骨還中嗎?」

  劉秀芝婆婆說:「氣成這樣了,中啥呢。」

  焦裕祿問:「大娘啊,您老人家今年高壽?」

  劉秀芝婆婆說:「七十一啦。」

  焦裕祿說:「跟我娘歲數差不多。大娘,看見您老人家,我就想起俺娘來了。我娘在山東老家,我有五六年沒見她老人家一面了。這天下的娘啊都一樣,對不對大娘?」

  劉秀芝的婆婆沒說話,但面色緩和了下來。

  焦裕祿說:「我離開山東南下那天,我娘一宿沒睡,給我攤了一宿煎餅,臨上路的時候,交我一個包袱,裡邊有七雙鞋,不知她啥時做的。我娘說:兒啊,你這一走,不知幾年能回來,到了天邊,穿著娘做的鞋,就像在娘身邊一樣啊。你小時候,娘就給你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人要是做了好事,天上他那顆星就是亮的。要做了壞事,天上他那顆星就是暗的。大娘,你也養了一個好兒子,福強那顆星,一定是雪亮雪亮的。」

  劉秀芝的婆婆開始擦眼淚。

  焦裕祿說:「福強治沙的事登了報,全河南都知道了,都向他學習,你老人家,是英雄的母親。我知道你老人家心疼兒子,心疼孫子,可更應該疼兒媳。手心手背都是肉,秀芝就是你閨女。對自己的孩子,應該信得過。對不對大娘?」

  他讓劉秀芝給老太太倒了碗水,端過來。

  焦裕祿說:「大娘您喝水。大娘,您有個好兒子,也有個好兒媳,秀芝是個好樣的,她當大隊幹部,咱村又是個窮村,兩千多張嘴接起來有幾里地長呀,讓大夥吃上飯就是個挺犯難的事。秀芝是接著干福強沒幹完的事啊,心裡不管多難受也挺起身板來帶領群眾救災。有個好兒子流芳千古,有個好兒媳群眾擁護,這都是你老人家教育得好。

  劉秀芝的婆婆說:「焦書記啊,你不在俺村上,聽不見人嚼啥舌根。」

  焦裕祿說:「大娘,我剛才說了,咱村兩千多口人,這兩千多張嘴接起來有幾里地長,不光吃飯是個難題,還不知從哪張嘴裡說出啥話來。在這個時候,只要堅信秀芝,你老人家應該給她安慰,應該站出來為她澄清,有些人說閒話是居心不良,更多的人是不明真相,越是在這樣的時候,兒女們就越需要長輩的理解和庇護啊。」

  劉秀芝的婆婆喊秀芝:「秀芝,給焦書記倒碗水。」

  焦裕祿說:「大娘,今天咱們村開群眾大會,讓秀芝去開會吧。」

  劉秀芝的婆婆不言聲。

  焦裕祿說:「大娘,群眾會上讓秀芝講講,她往台上一站,一切謠言不攻自破,煙消雲散。」

  2

  大窯上,滿常在窯門看火,幾個小青年偷偷隱在他身後看著。

  滿常回身:「別偷偷摸摸的,想看進來看。」

  三個小青年進來了。一個光頭,一個平頭,一個分頭。滿常說:「想偷我的藝,對不?小子,我告訴你,讓你跟我屁股後邊看三年,你要看出門道來,我扎窯里燒死。」

  平頭說:「滿常大叔,我們給你當徒弟中不?」

  滿常說:「不中!你們都纏我五六天了。」

  光頭問:「為啥不中?」

  滿常說:「一句話就當徒弟?當年我爺給窯把式當徒弟,給人家拎了三年尿罐子。」

  分頭說:「要不我們給你拎尿罐子,不只三年,拎一輩子都中。」

  光頭說:「要不我們磕頭拜師?來兄弟們,給滿常大叔磕下啦!」

  三個小青年一起跪下了。

  滿常忙把他們拉起來:「我這當把式的,沒啥花頭,你們燒上幾年窯,也就能把門路摸下來了,真沒啥可傳的。」

  說完他背著手走了。

  小青年們十分懊喪。

  光頭說:「哎呀,拿捏上啦。這可咋辦?」

  分頭抓抓頭皮:「磨了他五六天了,關外的鬍子——一點不開面!」

  平頭蹲在地上:「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那是舊社會的舊思想嘛。都社會主義了,還這麼保守!」

  焦裕祿過來了:「你們要給滿常當徒弟?」

  小青年們說:「是啊。」

  焦裕祿問:「他不教你們?」

  光頭說:「我們嘴皮子全磨破了,一點不開面。」

  平頭說:「他不教,我們就偷藝,他看火俺們跟他屁股後頭。他也不走,看了半天問俺們:傻小子,看出啥門道來了?告訴你們,在我屁股後邊看三年你也學不會。」

  焦裕祿問:「你們真想學?」

  小青年們說:「真的。太想學了!」

  焦裕祿說:「真想學你們跟我說呀。他不教你們,我有辦法!」

  3

  窯口旁,滿常正在看火,焦裕祿來了,他一隻手拎個酒瓶子,一隻手托個紙包。一進來就說:「滿常老哥,今個沒事,弄了瓶酒,咱老哥倆喝喝。」

  「有酒?」一聽見「酒」字,滿常兩眼都放出光來。

  焦裕祿說:「我說過了嘛,窯開了火就請你喝酒。」他打開紙包,是一包炒蠶豆:「公社小賣部里買的,沒別的下酒菜。」

  滿常說:「焦書記,俺愛喝兩口,這都是前些年外出當窯把式慣下的毛病。別管活多累,只要有酒就行。」

  焦裕祿找了個茶缸子,把酒倒出一些,瓶子給滿常:「先說好了,我這病不能喝酒,我少喝點,權當陪老哥。」

  滿常說:「中!中!」

  焦裕祿問:「滿常,你這窯把式當了多少年了?」

  滿常喝了口酒:「這酒勁還蠻沖。從十四歲到現在,三十多年了。我爹我爺都是看火的。」

  焦裕祿敬了他一口:「這看火有啥秘訣?」

  滿常一笑:「焦書記,這秘訣是不外傳的,我爺傳給我爹,我爹傳給我。好在你也不是窯匠,我給你說了也沒事。燒窯,看火是最重要的。窯里跑不跑火,火色是不是正常,火功到沒到家,啥時該大火猛攻,啥時該小火收攏,啥時該熄火了,啥時該上水洇窯了,全憑看火的一雙眼呢。」

  焦裕祿點點頭:「這裡邊學問還挺深。」

  滿常指著窯口:「那是當然。焦書記,你看這靈牌磚後邊——這窯門立著的磚是靈牌磚,像個靈位牌子似的——這火燒得清明透亮,火色有些發白,這十有八九要走火。」

  他喊著燒火的人:「加柴火,加大點,燒火要專心啊,別天上一灶地下一灶的。」

  他轉對焦裕祿:「要走了火燒出的磚就是『黃皮子』,沒燒透,全都廢了。看到這個火色要加大猛火攻上七八個鐘點。直到窯膛里的火成了豬肝色,混混沌沌的,就正常了。」

  「了不得。這窯溫也沒法拿儀器測,全憑你這雙眼了。」

  滿常說:「這是帶你看窰口,看火色,要我自個,用不著到這兒來。」

  焦裕祿問:「那你上哪兒看去?」

  滿常說:「我坐屋裡看。」

  「火在窯里,坐屋裡看啥?」焦裕祿和滿常又碰了一次。

  滿常說:「我看煙。」

  「看煙?」

  滿常說:「對呀。」

  焦裕祿說:「這煙又不是火。」

  滿常說:「煙是火之表,看煙就是看火。」

  焦裕祿問:「有啥講究?」

  滿常站起來,拉著焦裕祿:「來來,焦書記,你出來。」來到窯門外,滿常指著煙筒說:「你看這煙烏黑烏黑的,翻著卷往上冒,煙柱像個大黑蘑菇,那就證明火色正常了。」

  焦裕祿點頭。滿常又問:「焦書記你聞聞,這窯里透出來啥味。聞見沒?」

  焦裕祿聞了聞:「聞見了,土香味。」

  滿常說:「對頭!對頭!這就證明這窯磚正常。要有土腥味,是沒燒透,乾鍋子味,是燒過了。」

  焦裕祿端起缸子:「好啊。這回我學會了。」

  滿常說:「其實啥秘訣都是一張窗戶紙,你不捅,它蒙得嚴嚴實實,捅破了,就隔那麼一張紙。」

  焦裕祿大笑:「滿常老哥,明天找幾個年輕人,給你當徒弟。」

  滿常嚇了一跳:「這……」

  焦裕祿問:「你願不願教?你不願教沒關係,我教他們。反正我也捅破了這張窗戶紙了。你剛才教我的我可全記住了,滴水未漏。」

  兩人相視大笑。

  第二天,焦裕祿把幾個年輕人帶到窯口前,指著滿常說:「從今天起,他就是你們師傅了。新社會不興磕頭,你們排好隊,給師傅躹躬。」

  青年人排好隊。光頭說:「師傅在上,受徒弟三躹躬。」

  他們給滿常躹了三個躬。

  4

  大道上傳來汽車喇叭聲,滾滾沙塵中,隱隱見幾輛綠色解放牌汽車向窯地馳來。

  車在窯場停下,六輛卡車裝滿了煤。第一輛車上車門打開,工業局長老李跳下車。他看到了焦裕祿:「焦書記,我帶車隊把煤送來了。」

  焦裕祿握住他的手使勁晃了晃,又在他肩上重重捶了兩下。吆喝一聲:「大家來卸車了!」

  劉北、秀芝、豹子、滿常等興奮地跑過來。焦裕祿跳上車廂,抄起大杴,跟工人一起卸起煤來。突然,他停了下來,雙手緊緊捂住肝部,臉上沁滿熱汗,扶不住鍬把,昏倒在車廂里。

  李局長、劉北、劉秀芝、豹子等人圍上來,呼喊著、搖晃著焦裕祿:「焦書記、焦書記!」「老焦!老焦!」「焦書記你怎麼了?」「老焦,你醒醒!」人們聽到喊聲,放下手中工具,齊向這裡圍攏過來。把焦裕祿里三層外三層圍住

  有人埋怨劉北:「你咋不攔住老焦哩,他都累成這個樣子了還讓他卸車。」

  劉北含著淚托著焦裕祿的後背,揉著他的後胸,帶著哭腔叫著:「焦書記,你醒醒,你睜開眼啊!」

  豹子也說:「焦書記,你一幹活就不要命了。」

  滿常說:「昨天晚上焦書記跟俺蹲在窯坑裡,看了半夜火,是個鐵人也撐不住啊。」

  李局長說:「快把這車煤卸了,馬上送焦書記到縣醫院。」車上煤很快卸完,人們把焦裕祿抬上駕駛室,關局長上了車,把焦裕祿摟在懷裡。他的眼淚一個勁往下淌。

  5

  焦裕祿醒來時,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徐俊雅和孩子們還有李林守在病床邊。他睜開眼睛,玲玲就撲了上來。焦裕祿摟住玲玲:「玲玲,想爸爸了?」

  玲玲抱住爸爸親著。

  焦裕祿問:「我怎麼到這兒來了?」

  李林說:「焦書記,你太累了,在窯地卸車時昏倒了。」

  焦裕祿掙著要下床:「小李,咱們快辦手續出院,還有重要工作呢。」

  徐俊雅了說:「出院?你不要命了?工作重要,命也重要,今天哪兒也不能去。」

  焦裕祿說:「俊雅,真有不能拖延的大事,要不不用辦手續,我去一下機關再回醫院。」

  徐俊雅說:「你是昏倒了,才把你送進來,要不昏倒,九條牛也把你拖不進醫院來。」

  主治醫生和院長來了。

  院長說:「焦書記,您現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配合治療。身體是最大的本錢,這個本錢沒了,再重要的工作也做不成,對不對?」

  焦裕祿說:「院長,真的是有非常要緊的工作,很快要召開全縣除三害群英會,有些事是會前必須要做好的。」

  院長說:「那也不許離開醫院。」

  焦裕祿說:「我到機關打完電話再回來,中不?」

  院長說:「不中,打電話你可以去我辦公室打。」

  焦裕祿無奈,只得跟上院長到了他的辦公室。他搖著電話機:「喂,縣委總機,給我要個公社。」

  聽筒里話務員的回聲:「要哪個公社?」

  焦裕祿說:「哪個公社都中。」

  話務員問:「找誰?」

  「一二把手。」

  院長搬了張椅子,讓焦裕祿坐下。電話通了。焦裕祿拿起聽筒:「你哪位?」

  對方說:「張君墓公社。我是社長老劉,您縣委哪位?」

  焦裕祿說:「我是焦裕祿。」

  對方說:「啊,焦書記,您有啥指示?」

  「請你匯報一下,你公社最突出的好典型和最突出的壞典型。」

  說著話,他從衣袋裡掏出筆和小本子。

  對方在匯報,焦裕祿不停地往本子上記著。那邊匯報完了,焦裕祿說:「你剛才匯報的,也算是典型,但並不突出。你們的工作要做細一些,再下去摸一下,可以再匯報。」

  他又搖了一下電話機:「請再要一下別的公社。」

  話務員報告:「紅廟、爪營、堌陽公社的一二把手都下鄉了……」

  焦裕祿放下電話機,對李林說:「你回機關,向各公社要個電話,就說我要求:各公社都要給縣委報喜、報憂。各公社一二把手要親自摸一兩個最突出的好典型和壞典型,寫成書面匯報,一個星期送縣委。」

  這時電話鈴響了,話務員說:「焦書記,儀封公社接通了。」

  焦裕祿拿起電話,對方說:「焦書記,您還是說那好典型壞典型的事吧?俺們公社,沒好典型,也沒壞典型。」

  焦裕祿問:「昨天的《河南日報》看了沒有,登了你們公社東二里寨生產隊集體生產搞得好,副業收入多,群眾情緒高,這不是你們公社突出的典型?」

  對方說:「我們公社就這一個生產隊搞得好,其它都不中。這個生產隊沒代表性。」

  焦裕祿說:「這樣的生產隊不算典型,啥樣的才算?你們把這個生產隊的典型經驗總結一下,樹成標兵,就有目標可學。」

  對方說:「是。」

  焦裕祿說:「我們是領導幹部,領導幹部應該學會一套領導工作方法。要記住: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如果我們的工作只會撒胡椒麵,抹萬金油,『盤子喝水撲面來』,就會造成『老和尚的帽子——平鋪塔』,『雞飛蛋打狗舔燈』。要學會用正反面的典型來教育群眾。」

  他放下電話。院長倒了一杯水:「焦書記,在您身邊長見識。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這話多好啊!我們也學了一手。」

  6

  和昫的陽光照到病房裡。焦裕祿在吊輸液瓶,徐俊雅和兒子國慶陪在他身邊。

  李林來了。

  焦裕祿問:「小李,寨子的窯還有什麼問題沒有?」

  李林說:「沒問題了,縣工業局批了七十多噸煤,李局長說,他到地區工業局爭取多要些指標,保證咱們縣生產自救搞磚窯的大隊不斷火。」

  焦裕祿高興了:「好啊。」

  李林說:「李局長剛才講,他安排火車站的物資處給寨子運磚,還沒談下來。」

  焦裕祿問:「有什麼問題?」

  李林說:「物資處歸路局管,有些事得協調。」

  焦裕祿說:「那咱們去趟火車站,把這事協調協調。」

  徐俊雅急忙攔住:「不行,哪裡也不准去!」

  李林給他把床向上搖了一下:「焦書記,你就好好歇兩天吧,車站我去問,你不放心,給我寫個條子也成。」

  焦裕祿說:「這麼大件事,還是我去趟比較好。」輸液瓶里的液體完了,護士撤走了輸液架。焦裕祿活動一下胳膞:「咱現在就走。」

  徐俊雅說:「要去,那也得等身體好些再去。」

  焦裕祿又抻了抻腿:「沒事。我去一下就回家,又沒多遠的路。」

  國慶說:「爸,我跟你去吧。」

  徐俊雅說:「對讓國慶跟上,辦完就回來,省得一走了又瞄不著影子了。」

  7

  三個人往火車站走。

  走到一個上坡的地方,看見一個人拉著一架子車貨物在吃力地爬坡。焦裕祿用手勢招呼國慶和李林,三個人幫他在後邊推車子。

  焦裕祿在後邊喊:「加油!加油!」拉車的人猛然覺得車子輕鬆起來。拉上了陡坡,他放下車子,回過頭,不由一怔:「焦書記!」

  焦裕祿一看,原來是他救過的那個孩子張徐州的爸爸。

  老張擦著頭上的汗:「焦書記,原來是你幫我推車呀!」

  焦裕祿問:「老張呀,你怎麼拉上板車了?你家小徐州怎麼樣了?」

  老張說:「眼看要收麥子了,連買草繩的錢都沒有。公社裡組織了一個裝運小隊,租了架子車,在火車站攬點活,趁麥收前這幾天,抓幾個活錢。小徐州歡蹦亂跳的,他媽帶著呢,也在火車站。」

  焦裕祿接過老張遞過的毛巾擦著汗:「能經常攬上活嗎?」

  老張說:「活不容易攬,錢也不多,除了租車費用,能剩下一點,總比在家裡苦挨要強。焦書記,我走啦。」

  老張拉上車走了。

  吃了晚飯,焦裕祿拉上徐俊雅去了火車站。

  站外廣場貨棧前,橫七豎八躺著一些拉板車的農民,他們有的鋪了報紙,枕著自已的鞋子睡在地上,有的三五成群圍在一堆下象棋。

  老張和他媳婦帶著孩子,睡在一個角落裡。孩子身下鋪塊油布,老張夫妻給孩子搧著蒲扇。

  焦裕祿和拉板車的人聊天,問訊著:「老鄉,哪個村的?」

  有的說:堌陽的,有的說:南杖的,有的說:葡萄架的。

  焦裕祿問:「累不累?」

  一個中年人說:「咋不累,干一天活,骨頭都快散架了。」

  焦裕祿問:「你們住在哪兒?」

  一個小伙子說:「住在哪?哪兒有咱住的地方?就睡在這兒,天當房,地當床。」

  焦裕祿打死了叮在胳膊上的一隻蚊子:「這裡蚊子挺多吧?」

  眾人說:「是挺多。個還挺大。咬得睡不著。」

  焦裕祿又問:「能喝上開水不?」

  眾人說:「還喝開水,喝涼水都難。人家站里有個自來水龍頭,咱去接點水得跟人家說半天好話。」

  焦裕祿眉頭緊鎖:「那你們下雨天咋辦?」

  中年人說:「咋辦,串人家房檐去。不然就得在這兒淋著。」

  年輕人說:「咱這裡有個帶孩子的,下雨天去候車室避雨,硬是讓人家趕出來了。」

  角落裡,老張對他媳婦說:「徐州他娘,我聽到一個人說話,像是焦書記。」

  老張媳婦問:「不見得吧,焦書記來這裡幹啥?」

  老張又側耳聽了聽:「沒錯,是焦書記。」

  他忙跑過來了:「焦書記,你咋個到這兒來啦?」

  焦裕祿說:「來看看大家,也看看孩子,這不,你嫂子也來了。」

  老張忙向徐俊雅打招呼。拉板車的人們驚奇地問:「焦書記?來的真是焦書記?」

  老張說:「鄉親們,咱們縣委焦書記來了。俺家孩子這條命,就是焦書記救下來的。」

  大家說:「焦書記,大晚上的,你還來看我們。」

  焦裕祿說:「鄉親們,你們住的問題,喝熱水的問題,生活上的一些困難,我可以跟車站協商,儘可能幫助你們解決好。」

  老張媳婦把孩子抱過來了,焦裕祿接過孩子:「小徐州,來,讓伯伯抱。」

  他抱過孩子:「確實長肉兒了。這樣吧,孩子我替你們帶著,家裡有姥姥呢。你們晚上收了工,可以去看他。」

  老張說:「焦書記,那咋中?你那麼忙,家裡孩子也多,別再給你添麻煩了。」

  焦裕祿說:「添啥麻煩,不就多個孩子嗎。我家有小孩子,小徐州才呆得住。就當是我家老七。」

  幾天後,焦裕祿再次來到火車站貨棧。貨棧的一座空倉里,整整齊齊打了兩排地鋪。屋子裡還安了電扇,有了飲水保溫桶,拉板車的農民都安置在這裡。

  焦裕祿帶來了縣文化館的兩個演員,一人拿著簡板,一人拿著墜胡。

  大家紛紛站起來和他打招呼。

  焦裕祿問:「這個地方可不可以?」

  眾人都說:「太好了。風吹不著,雨淋不著。還有電扇,能喝上熱水了。焦書記,真太謝謝你了。」

  焦裕祿說:「你們拉板車,是生產自救。現在有了住的地方了,晚上呢,也別光打牌睡覺,找認字的念念報紙,唱唱歌。今天晚上,我帶了縣文化館曲藝隊的兩個小同志,給你們唱段河南墜子,好不好呀?」

  大家齊聲鼓掌:「太好了。」

  一個姑娘走到人群中,在墜胡伴奏下唱了起來:

  緊打簡板慢拉墜子胡,

  鄉親們聽我訴訴風沙苦。

  黃風起能把那日頭遮住,

  刮死了莊稼颳倒了屋,

  填平了水井遮斷了路,

  挖墳掘墓露屍骨。

  如今要把三害除,

  為了子孫萬代福……

  8

  這天中午,徐俊雅正在院裡洗衣服,李林帶了兩位客人來了。客人是她娘家大嫂和侄子新太。

  大嫂一手著盛滿雞蛋的竹籃,一手拎只老母雞,五十出頭的人,卻已半頭白髮,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得多。新太二十多歲,長得高高挑挑又文文靜靜的,戴個眼鏡,像個大學生。徐俊雅同大嫂最親,這些年,沒少得到大嫂一家的幫襯,幾個孩子都是大嫂幫著拉扯大的。

  她打開門,看到大嫂,歡喜地叫起來:「呀,是嫂子、新太呀。你們咋不先寫封信,讓守鳳接接你們。」

  嫂子說:「路又不甚遠,不是還有新太嗎,不用接。」

  新太說:「大姑見老了。」

  徐俊雅說:「可不是咋的。讓你大姑父累心累的。」

  她沖屋裡喊:「娘,嫂子和新太來了。」

  老太太迎出來,新太喊了聲:「奶奶!」

  老太太摸著孫子的臉:「這孩子咋又瘦了?」

  大嫂說:「農村活太累。新太從學校出來沒幹過農活。」

  守鳳和幾個弟弟妹妹也從屋裡跑出來,她們一起撲向大妗子,摟腿抱腰吊脖子,非常親熱。徐俊雅對嫂子說:「孩子們從小是你帶大的,跟妗子比跟媽親。」

  進了屋,嫂子見炕上多了個小孩,問:「咋,又添了個?不對吧?」

  徐俊雅笑了:「這是老焦救下來的一個孩子。孩子他爸他媽到火車站拉板車,帶他不方便,抱咱家來了。」

  嫂子說:「他姑父這人心眼好,看不得別人受罪。」

  徐俊雅、大嫂和守鳳包餃子,新太早被躍進、保鋼、守雲、玲玲拉到院子裡看小兔子了。

  大嫂問:「他姑父咋還不回來?」

  徐俊雅說:「他呀,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不是開會,就是下鄉,從來沒吃過應時的飯。」

  大嫂說:「這回我來呀,是有件事求他大姑父,到時你得說說。」

  徐俊雅說:「大嫂你說的事,老焦還能不辦?啥事?」

  大嫂說:「想讓他姑父給新太安排個工作。給他當通訊員也成。」

  老太太說:「他姑父喜歡新太,老夸這孩子靈透,會寫字。」

  正在這時,焦裕祿回家來了。他一進院就看見了新太:「喲,新太來了。」

  新太叫了聲:「姑夫!」

  焦裕祿問:「自個來的?」

  新太說:「和我媽一起來的。」

  焦裕祿推開屋門:「大嫂,你可是個稀客。」

  大嫂說:「早就說來看看你。」

  徐俊雅指著地下放著的籃子:「大嫂給你帶來的,讓你補補身子。」

  餃子上桌了,一大家人圍在一起,熱鬧和睦。焦裕祿給大嫂挾了幾個餃子:「大嫂,家裡日子咋樣?有沒有困難?」

  大嫂說:「還行。你大哥勤快,吃穿都不缺。」

  焦裕祿很高興:「新太長成大小伙子了,也就一年多沒見吧,高了一大截,嘴上絨毛毛都長出來啦。還在村上了?」

  新太說:「在村上。」

  徐俊雅說:「新太這孩子,從小就聰明。字寫得好,算盤也打得好。在大機關工作得好好的,響應號召回村務農,幹了這幾年了。這回到蘭考來看你,也是想讓你給找個工作。」

  焦裕祿拍拍新太的肩:「新太呀,姑父雖然當著縣委書記,可是這用人的事可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尤其是我,更不能帶頭違犯政策,對不對?現在農業上很需要有文化的青年,農村的天地很廣闊,你好好干,肯定會有出息。」

  新太說:「姑父,您說得我懂。我在大機關工作,三年困難的頭一年是響應號召主動報名回到農村的。這兩年,我爸媽總讓我來找您,我一直沒來。」

  徐俊雅把焦裕祿拉到院裡:「你咋這樣?我哥我嫂對咱家有多大的恩呀,在尉氏,這幾個孩子都是他們幫咱拉扯。你看新太在農村幹了這幾年,求你找個工作,你就拉下臉來啦?新太有文化,在縣委當個通訊員不行?不要說做通訊員,更重要的擔子也能挑。」

  焦裕祿說:「新太把我的話聽懂了。他在農村,更會是個好樣的。我和大嫂去說。」

  進了屋,大嫂說:「他姑父,人家都說你在蘭考當著大官兒,中不中,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

  焦裕祿說:「大嫂啊,可這一句話我很難說呀。我是縣委書記,隨便安排自己的親屬,是違犯政策的。」

  徐俊雅說:「你讓別人去通融一下嘛。」

  老太太也說:「你看新太回來都累瘦了。農村再好,也不用在外邊有個工作。」

  大嫂臉色沉下來,剛吃完飯,把筷子一撂,對兒子說:「咱們回去。」

  焦裕祿陪著笑說:「大嫂,好容易來一趟,多住幾天,跟俊雅說說話。」

  大嫂冷著臉說:「不住了,咱這窮親戚,還是別攀你這當官的。」

  說罷,轉身要走。焦裕祿從抽屜里拿出幾把菸葉:「大哥喜歡抽這關東煙,我給他買了幾把菸葉,你捎上。」大嫂接過菸葉,又丟回桌子上:「你大哥是窮命,俺擔不起。」

  說完,扯上新太就走。

  新太禮貌地道別:「奶奶、大姑、姑父,我們走了呀。」

  他媽狠狠拽了他一把。

  大嫂頭也不回走了。徐俊雅說:「你把大嫂得罪了,以後這親戚咋走?」

  焦裕祿說:「過兩天我給大哥大嫂寫封信,陪個不是,把菸葉寄過去。」

  徐俊雅說:「娘今天心裡肯定也彆扭。」

  焦裕祿說:「那你給娘解釋一下。下午我得下鄉。」

  說完推上車子要走,堤口村種瓜的袁老漢來了,他背著一個大布袋:「焦書記,你要出門?」

  焦裕祿說:「去趟秦寨。袁大伯,您咋來了。」

  袁老漢說:「隊裡往鐵路上送瓜,我跟上來看看你。」

  進了屋,袁老漢把布袋解開:「焦書記,咱袁村的瓜今年大豐收了,送幾個來讓你嘗嘗。那天你和同志們從瓜園過,一塊瓜也沒吃,俺心裡結了老大一個疙瘩。」

  焦裕祿說:「老袁大伯,西瓜是鄉親們流汗種出來的,我無功不受祿,怎麼能隨便吃隊裡的西瓜?您吶,一會把這瓜拿走?」

  袁老漢著急了:「焦書記,你咋說這話?你給咱找農林局技術員來幫咱們種西瓜,還給俺送來瓜鏟,咋說無功不受祿哩,咱堤口村鄉親說你是咱發展生產的第一個大功臣。吃幾個瓜,應該應份,快別說見外話。」

  焦裕祿說:「真的,袁大伯,我做點事、盡點力是應該的。這西瓜無論如何不能收,我這當縣委書記的,不能開這個頭。」

  孩子們圍上來,看著西瓜眼睛撲閃著。最小的玲玲抱住爸爸的胳膊:「爸爸,我要吃西瓜。」

  焦裕祿哄著玲玲:「玲玲乖,我們不能隨便吃生產隊的西瓜。」

  袁老漢揀起一個瓜,用拳頭砸開,一塊一塊分給孩子們:「來來,孩子們,吃瓜,吃瓜!」

  焦裕祿摸出幾角錢:「袁大伯,這隻西瓜就讓孩子們吃了,剩下的一定要帶回去。這隻瓜錢,我得付。」說著把錢往老袁大伯兜里塞。老袁大伯把錢摔在桌上,說了句:「天下就沒你這樣人!」說完氣哼哼走了。焦裕祿背上盛西瓜的麻袋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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