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大風撲不滅的燈盞
2024-10-08 12:49:18
作者: 何香久
1
又是一場揚沙蔽日的大風。
大風發出了尖利的嘯叫,摧毀了剛剛整修好的農田。小苗全都連根拔了,剛栽的泡桐樹也吹斷了不少。
田野里,社員們看著被大風連根拔掉的莊稼苗,心疼得唏噓不已。
一個老人仰天痛哭:「老天爺,你不睜眼啊!」
焦裕祿和副縣長張希孟帶領風沙勘察隊,頂著大風察看風災情況。
他們推著自行車,走一步退兩步,走得十分艱難,身上臉上都是沙土,成了一個個土人。焦裕祿對張希孟說:「老張,這風比縣氣象站報的要大。」
張希孟沒聽清:「什麼?」
焦裕祿把雙手攏在嘴上,大聲說:「這風比縣氣象站報的要大。」
張希孟說:「氣象站報的是八級,現在看足有九級以上。」
李林說:「都颳得黃龍翻滾了,這風小不了。」
自行車推也推不動了,他們把自行車放倒,幾個人走向田間。
幾個老鄉抱著頭蹲在地上,焦裕祿和大家走過去。
焦裕祿問:「大爺,這塊地上沒苗了?」
老人說:「同志啊,這塊地今年出的苗全是一類苗,那個齊整,這場大風,連根拔了,比刀子剃得還乾淨。這老天,它不睜眼啊!」
另一個老漢說:「人鬥不過天,咱認命吧。」
焦裕祿說:「過去有個老愚公,帶領一家人,每天去挖擋在他家門前的兩座大山,硬是把山搬走了。咱們依靠集體的力量,一定能斗過風沙。大爺,這塊地補苗還來得及嗎?」
老人說:「種晚苗,興許還能逮住。」
焦裕祿說:「風一過那就趕快補種。」
「要是再來場風呢?」
「刮一場補一回,實在不能補了再說。」
走到一面沙嶺前,風越來越猛。幾個人推著自行車,實在走不動了。張希孟對焦裕祿說:「焦書記,這風太大了,咱們休息一會?」
焦裕祿說:「中!中!」
他們走到一面沙嶺前,把自行車放下,靠著沙坡休息。焦裕祿問張希孟:「老張啊,咱們風沙勘察隊的統計數字出來嗎?」
張希孟說:「基本底數算是查清了。咱們縣的沙荒面積有24萬畝,危害耕地30萬苗,絕收的就有12萬畝。」
焦裕祿的雙手使勁抵住肝部。
李林剛叫了聲:「焦書記……」焦裕祿擺擺手,李林拿過水壺,讓他喝了口水。張希孟說:「焦書記啊,你身體都累成這樣了,還是休息兩天吧。這一回,你跟著咱勘察隊在全縣走了四十多天,一千多里地啊,你怎麼吃的消。」
焦裕祿說:「老張啊,我有時真想歇兩天。我覺得肝那兒長出的那個疙瘩,越來越大了。可這風沙它逼著不讓咱歇呀。啥時咱縣的沙丘全封固完了,我獎勵自己一回,關起門來睡兩天大覺。」
焦裕祿又問李林:「小李啊,前邊是儀封公社的湯墳大隊吧?」
李林說:「過了溝就到了。」
焦裕祿說:「扶我起來,咱們去湯墳。」
2
湯墳的大田裡更是一片悽慘,隊幹部指著一片被風沙打毀的狼藉的苗地,說:「焦書記,今年咱們種了五十畝春高粱,讓風沙打死了三十畝。種了十畝棉花,只出了十棵苗。三個生產隊二百四十畝麥子,全都被風打死或者鹽鹼鹼死,一棵苗沒逮著。社員們又吵吵著準備出外逃荒了。這人要都走光了,咋救災啊?可不走,吃啥?」
焦裕祿對張希孟說:「老張,湯墳大隊的受災情況立即通報全縣。要求各公社黨委、大隊支部、工作組,切實具體地把每個大隊、每個生產隊的實際問題加以檢查,安排好群眾生活。像湯墳這樣的情況還有多少?要摸清底數,把救災糧款及時發到災民手裡,不能耽擱半天。」
離開湯墳去寨子,那兒正亂成一鍋粥。外出逃荒的人推車擔簍,擁擠在村口,村支部書記劉北、婦女主任劉秀芝和老隊長在苦苦勸阻著逃荒的人們。
豹子也勸阻一位準備出外逃荒的名叫滿常的社員,滿常也是個急脾氣,和豹子吵嚷起來。豹子上了蠻勁,奪下滿常擔的筐子。
滿常問:「豹子,你到底放不放我走?」
「就是不放你,咋了?」
「你不放俺走,俺就一頭碰死!」
「有種你碰,俺不攔你。」
滿常一頭朝土牆撞去,劉秀芝沒攔住,撞在土牆上。血從滿常的額頭流下來。滿常躺在地上,滿常媳婦和兩個孩子大哭起來。
有人喊:「出人命了!」
劉北蹲在地上哭了。劉秀芝任踢他一腳:「這是你哭的時候嗎?又當劉備呀?」
劉北說:「這可咋辦?」
劉秀芝對鄉親們說:「大夥聽俺一次,焦書記不會不管咱們的,救濟糧很快就要撥下來了。」
一個社員說:「別哄人了,蘭考這麼大,人家焦書記顧得過來嗎?」
劉秀芝說:「咱大隊今年的種子,不是焦書記給調來的嗎?人家連捉地老鼠的專家都給咱找來了呀。」
劉北說:「這迴風颳了莊稼,包隊的老任又去山西給咱們調種子了。」
「調來種子又咋樣,捉了地老鼠又咋樣?長出的苗還不一樣給讓大風颳了。辛辛苦苦幾個月,全完了。人家焦書記還管咱一輩子呀?」剛才說話的那個社員蹲在地上。
劉秀芝說:「焦書記不會扔下咱不管的!」
那個社員說:「你讓人家咋管,我要是焦書記,我也不管。」
正在這時,焦裕祿和張希孟、李林趕到了。焦裕祿說:「誰說焦書記不管啦?」
人們一時愣了。劉秀芝叫了聲:「焦書記……」就委屈地哭了起來。
焦裕祿說:「鄉親們吶,三個月前我到寨子來的時候,是發下過誓言的。我說:如果明年來了寨子的鄉親們還拿干紅薯葉當口糧,我這個縣委書記就辭職!今天我再發一次誓,如果苦幹三五年咱們面貌得不到改變,我就帶領你們去逃荒。」
他停頓了一下:「不就是又颳了一場風嗎?把咱們辛辛苦苦種下的莊稼苗刮沒了。但是咱們人還在!人在就有辦法。路上我就想了,咱們村正在風口上,損失肯定小不了,所以就過來和大家共同商量個辦法,咱們要想個切實的治災的措施。光救災不治災越救越難,對不對。可是治災一定要和救災結合起來,怎麼結合?辦法很多,利用咱們自己的資源就是個辦法。上次我了解到,咱們村有很多人有燒磚窯的手藝,現在城裡搞建設,紅磚很缺,咱蘭考又有鐵路,如果咱們搞個磚窯,燒了磚去賣,不就挺好嗎?」
劉北說:「焦書記,搞磚窯可以,咱們大隊確實有窯把式,可是咱沒錢建窯啊。」
大家紛紛議論起來。
劉秀芝說:「鄉親們,焦書記說得對,給咱指了一條明路。過去,咱村燒窯的把式方圓有名,周圍的村都上我們這村上來聘窯把式。我們要建磚窯,有好條件。我們不能再給縣委添麻煩了,不能再讓焦書記操心了,建窯的錢,我們大家湊!」
九隊老隊長說:「中!中!兄弟爺們,秀芝說的有理,眾人拾柴火焰高,只要咱們心齊,沒過不去的坎兒。我家有三間房,拆兩間,賣了檁條,拿來建窯。」
豹子說:「上次發了二十塊錢救濟,還剩下十六塊,俺全拿出來建窯!」
一個社員說:「俺家有六隻山羊,賣的錢拿來建窯!」
滿常也站起身子:「俺是窯把式,可現在家裡沒錢,建窯俺出義務工,不要工分!」
一個老奶奶用大襟兜了幾個雞蛋:「秀芝啊,建窯是好事,俺家只有這幾個雞蛋了,是帶了逃荒路上應急的,也湊一份。」
社員們紛紛表示要為建窯捐出自己的所有。焦裕祿的眼睛濕潤了,他拿出幾十元錢:「算我一份!」
張希孟和李林也各自拿出錢:「還有我們!」
3
兩間草房,屋裡空空蕩蕩。這是窯漢子滿常的家。
滿常頭上纏著藥布,蹲在鍋台邊,就著鹹菜喝酒。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圍在被窩裡,另外三個孩子衣裳破舊單薄,圍在他身邊。滿常媳婦從外頭回來,看見丈夫又喝酒,劈手把酒瓶子奪了。
滿常攔著他媳婦:「哎哎哎,你幹啥?」
滿常媳婦說:「天天喝那黃湯,這個家早晚得讓你敗了!」
滿常說:「嘁,還早晚敗了,把那『晚』字去了,這個家早他娘的敗了。你看看,家裡還有啥?兩間東倒西歪屋,餓得耗子也呆不住。」
滿常媳婦說:「這怪誰?你是男人!」
滿常去奪酒瓶:「過得沒勁。把酒瓶子給我!」
滿常媳婦把酒瓶抱在懷裡:「就不給!」
滿常大吼一聲:「還反了你!」上去打了媳婦一個耳光。他媳婦撲向滿常,兩人廝打起來,幾個孩子嚇得齊聲亂哭。
焦裕祿來了:「咋啦,你兩口子摔跤呀?」
滿常看見焦裕祿,鬆開手,蹲在地上。
滿常媳婦還哭著:「你有本事把俺娘幾個打死!能耐越來越大了,拿救濟糧換酒喝,還打人。」
滿常說:「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滿常媳婦說:「打吧,不過啦!」
焦裕祿說:「別打別打,有話好說。」他把炕上正哭的孩子抱下來,哄著:「不哭不哭,一會叔叔帶你去騎牛牛。」又問滿常:「你們兩口子為啥哩?」
滿常媳婦說:「焦書記,你不知道,他這個人好吃懶做,不爭氣。一天到晚喝那黃湯,有錢,買酒喝,沒錢,賒酒喝,拿了救濟糧去換酒。」
滿常說:「姑奶奶,你別說了中不?」
滿常媳婦說:「你不說家裡啥都沒有嗎?有酒瓶子呀!看看哪兒不是酒瓶子?」
焦裕祿拍拍滿常的肩:「滿常,你家大嫂說你不是沒道理。這過日子嘛,穿衣吃飯量家當。家裡這個樣子,你能天天喝酒嗎?到咱窯場開了火,我陪你喝。」
滿常說:「焦書記,不是我愛喝,是這日子過得恁沒勁了。我是借酒澆愁啊。」
焦裕祿說:「借酒澆愁愁更愁。那個愁字是酒澆不滅的。咱這日子,眼前的問題就是苦熬還是苦幹。苦熬是熬不頭的,只有苦幹才會有出路。你自己會不會做窯?」
滿常說:「當然會。我能做馬肚窯、羅窯、立窯,還能做轉窯。凡是燒磚的窯,沒我不能做的。」
焦裕祿說:「太好了。咱們建大窯,你就是主將一員。」
4
磚窯修成了,開始做燒磚準備,窯場裡一片忙碌。
焦裕祿來了,看了新起的磚窯,成垛的磚坯,他非常高興:「這麼快就把窯建起來了,不錯,是社會主義的速度。」
劉北問:「焦書記,你看咱這窯中不?」
焦裕祿說:「中!中!你們還有什麼困難?」
劉北說:「焦書記呀,咱的困難大著哩,窯是修了,磚坯也出了,可解決不了煤的問題。」
焦裕祿問:「為啥?」
劉北說:「咱找了十幾趟了,人家黑著個臉,咱看了害怕。」
焦裕祿說:「頭一窯磚,燒的是志氣磚,那咱們拾柴禾去。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大野地里,社員們手揀耙摟,乾的熱火朝天。焦裕祿腰裡紮根繩子,揮舞鐮刀砍著蒿草。他問豹子:「豹子,這燒窯得有硬柴禾,咱們有拾到硬柴禾的地方嗎?」
豹子想了想說:「硬柴禾?噢,想起來了,五八年大煉鋼鐵那時,把東窪的樹鋸了,那樹根應該還有,刨了正好可以燒窯。」
焦裕祿說:「對呀!咱明天到東窪。」
劉秀芝說:「焦書記呀,你就是一團火,把大家的心氣點旺了。」
焦裕祿說:「應了一句老話,眾人捧柴火焰高。別輕看了讓大家拾柴這件事,就是為了把大夥的勁擰在一塊。這頭一把火,要用咱的心氣點起來。」
五天後,一個個大柴禾垛堆起來了。
劉北說:「焦書記,我們拾了這五天柴,足有三四萬斤吶!」
焦裕祿問:「這些柴夠燒多長時間?」
滿常說:「夠燒兩三窯吧。」
劉北說:「就怕柴接不上斷了火。」
焦裕祿說:「那你們還是去找一下工業局,直接就找李局長,說我讓你們找的。」
5
回到縣裡,程世平縣長來了:「老焦,你起草的那個承包林地的計劃我看了。」
焦裕祿問:「咋樣?」
程世平一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焦裕祿也笑了:「賣啥關子?我知道,讓你老程說假話,比讓一些人說真話還難。」
程世平說:「我看了出了一身汗!」
焦裕祿:「唔?」
程世平說:「頭一個感覺:痛快!真這麼包下去,蘭考群眾的造林積極性會大大地調動起來。第二個感覺:有點害怕。」
「害怕?怕啥?」焦裕祿擰了一支喇叭煙,遞給程縣長。
程世平指點著那份計劃書:「你看:『香椿、棗樹以三把粗為標準,按人口平均包到農戶管理,掰采都歸承包人負責,收入按三七比例分成。新栽的小樹苗按倒三、七形式分成,即個人七成,集體三成,一包五年不變』。還有,『要迅速確定林權,將果林劃分好、管理好,要搞田間管理大包工,從小苗出土包下去,一直到收。要儘量做到管莊稼、管林統一起來,莊稼可以連續包工,樹木可以隨地一起包下去』。這是不是走得快了點?已經有人說咱們光抓包工,不抓階級鬥爭了。」
焦裕祿說:老程,咱倆去余寨你也看到了,那個村原有一萬八千棵棗樹,現在砍得只剩下一千來棵了,沒個硬政策,那剩下的也保不住。很多大隊情況也差不多。為了老百姓能過上好日子,咱擔點險,值!」
程世平說:「值!」
正說著,徐俊雅帶著八歲的玲玲來了。玲玲一進門就撲進焦裕祿懷裡,焦裕祿抱起玲玲:「玲玲,想爸了?」
玲玲問:「爸爸,你怎麼這麼多天不回家?」
焦裕祿親著小女兒:「爸爸忙完了就回家。你的小兔子養得咋樣了?」
玲玲說:「小兔子可肥了。我跟姐姐天天給它去找野菜。」
徐俊雅把網兜里裝中藥的幾個玻璃瓶拿出來:「那些藥吃完了吧,這是新熬出來的,你下鄉結記著帶上。還有你洗換的衣裳。程縣長,你說老焦這麼大個人,打理他比孩子還操心。你看,頭髮又長了吧。」
她從辦公櫥里找出油布包著的理髮工具:一把推子,一把剪刀,一把梳子,一塊圍布,把圍布圍在焦裕祿身上:你和程縣長說著話,我給你理一下。
程世平說:「行啊俊雅,啥時學的這套手藝?」
徐俊雅說:「硬拿鴨子上架。你說他忙起來啥也顧不上,去理髮店理排隊又怕誤了時間,我就買了這套家什,放他辦公室里,到時應應急。」
6
各公社幹部集中到余寨大隊棗園開現場會。
焦裕祿指著那片樹茬狼藉的棗園說:「你們各位都看見了,余寨大隊曾經有蘭考最大的一片棗園,可是現在滿地都是這樣的樹茬茬了。一萬八千多棵棗樹啊,由於管理不善,亂砍亂伐,剩下不到一千棵!誰都知道咱們蘭考三件寶,泡桐、花生和大棗。泡桐差點絕了根,棗樹也成了這個樣子,你們心痛不心痛?」
紅廟公社書記說:「太心痛了,我們紅廟公社夏五營大隊的特產是香椿,因為產權不確定,一年只能掰兩茬的香椿芽,差不多都掰了三茬,殺雞取蛋,香椿樹折騰死了不少。」
韓陵公社書記說:「我們韓陵公社的泡桐前些年也砍得沒剩下幾棵了,今年春天我們把桐樹直接包給農戶管理,兩個月就種了一萬多棵樹,造了三十畝防風林。按我們的發展規劃,要在三年內發展兩千畝林地。」
焦裕祿說:「好呀!韓陵公社的經驗,值得在全縣推廣。同志們,我們現在開展的是一場綠色革命,這場革命不僅要改變蘭考的自然面貌,而且要改變蘭考幹部隊伍的精神面貌。我們幹部作風上還存有很多問題,集中反映是『十多十少』:一般號召多,調查研究少;領導幹部原則講話多,具體辦法少;幹部講得多,認真聽取群眾意見少;一攬子會議多,系統會議少;工作布置多,認真檢查少;管理辦法多,堅持下來的少;對當前生產說得多,認真制訂規劃,用規劃指導生產少;各行各業支援農業喊得多,具體行動少;死搬硬套多,因地制宜確定方針少。」
他點了支煙:「工作要上去,思想先要跟上。你們搞林業包幹,各有各的招術,但一定要真干。再說一遍,你們放開膽子,出了問題我兜著!」
開完現場會,焦裕祿和農林局的幹部騎車到另一個大隊去。路上,他對農林局關局長說:「老關,咱們再到紅廟公社白樓大隊去看看,看看他們的造防風林造的咋樣了。」
關局長說:「白樓不錯。他們規劃了全公社的沙地,發動群眾采樹籽、育樹苗,這個月造了五條防風林帶,種了三萬棵楊樹,四萬棵柳樹,三萬墩白臘條,育苗基地就有八十六畝。」
焦裕祿說:「好呀,這個典型要在全縣推廣。這場綠色革命,農林局是先鋒官,林權證一定要儘快發放到位,別怕人家說你不抓階級鬥爭?」
關局長說:「焦書記,你放心。」
7
這天收了工,劉秀芝就拉上架子車去窪里刨樹根了。大煉鋼鐵那年,東窪里的樹全給砍了,一些樹樁還沒完全刨掉,她記住滿常說過,這是燒窯的硬柴禾。可留下來的樹根都是不好刨的,她刨得非常吃力。腰也不好,刨一會,就得停下來捶幾下腰。
雙盛騎著自行車從這裡路過,他遠遠看見了劉秀芝,把自行車停放在路邊,向劉秀芝走去。雙盛走到劉秀芝身邊時,劉秀芝才發現,
她嚇了一跳。雙盛說:「秀芝,刨樹根了?這是男人的活,你一個女人家,哪裡幹得了這事?」
劉秀芝不理睬他。雙盛又說:「秀芝,來,歇會,歇會。」他奪下劉秀芝手裡的小鎬頭:「一會我替你刨。」
劉秀芝說:「不用。」
雙盛說:「建社會主義大窯,人人應該出力,對不對?你看你收了工還來窪里刨樹墩,這是什麼精神,我應該向你學習。」
劉秀芝說:「雙盛你走吧。」
雙盛說:「別看把我的隊長擼了,我雙盛在寨子也是一條好漢。我知道一些人特別看不起我。」
劉秀芝說:「讓人看得起看不起,全在你自己。」
雙盛說:「對。我就要混出個樣來給他們看看。秀芝你知道我剛才幹什麼去了?我到後店找我表哥去了。他們村在縣城運輸隊找了運輸的活,我想湊上一份。焦書記不是送了你這輛架子車嗎,我想借出來,不,租出來用用,給你租錢,或者乾脆算上你一個股,掙了錢你拿大頭。行不行?」
劉秀芝搖頭。雙盛說:「你的意思是我幹不了拉板車的活,對不對?我自己才不幹這下死力氣的活呢。我搞上幾輛架子車,僱人拉,我只管結算。又輕鬆又掙錢。有些事,只要你腦子靈活一些,就可以不費力氣。」
劉秀芝用力刨著樹墩,不理他。雙盛說:「比如你們燒窯,自己到窪里拾柴禾,下力氣刨這些樹墩,換了我才不這麼幹。買不來煤可以去找後門嘛。我一個親戚就在縣工業局,管著指標。我去給你們跑跑,你就別受這累了。」
劉秀芝說:「不用。」雙盛說:「真的,我明天就去辦。要衝著你們大隊,我才不犯這個賤,我是為了你。為了你我做什麼事都中。來,咱們歇一會。」他去拉扯劉秀芝,劉秀芝推開他:「你要幹什麼?!」
雙盛說:「跟你親熱親熱!」他奪下劉秀芝手裡的短鎬,抱住劉秀芝。劉秀芝奮力掙扎著:「雙盛你放開,我要喊人了。」
雙盛涎著臉說:「你喊吧,這大窪里鬼都沒一個。」他把劉秀芝按在地上,壓住她,一邊撕扯她的衣裳。劉秀芝抓住雙盛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雙盛疼得大叫一聲,滾落下來。劉秀芝飛快爬起來,把短鎬抓在手裡:「你敢往前走一步,就拿鎬劈了你!」
雙盛看了一眼被咬得青紫的手臂,悻悻走了。
一陣烏雲漫過來,雷聲隆隆響徹整個天空。
雙盛回到村口,雨就下起來了。他看見豹子披件蓑衣出村,忙隱在一棵大樹後。
天完全黑下來了,劉秀芝拖著柴車在泥濘的小路上艱難地走著。
板車陷進了泥里,她拼盡全力拖拽,車輪卻越陷越深,怎麼也拽不出來。正在這時,豹子來了。他把蓑衣解下來披在秀芝身上,用秀芝的短鎬扒開車輪下的泥漿,抄起車把,秀芝在後面推車,奮力把板車從泥沼里拽出來。
雨越下越大了。豹子看見路邊有個瓜棚,對秀芝說:「雨太大了,先到那裡避一避,等雨小些再走吧。」
瓜棚很小,豹子讓劉秀芝坐在小炕上,他自己坐在一隻草筐上。
兩個人都有些不太自在。雨越來越猛,閃電划過,把周圍的景物照得一片猙獰。
劉秀芝害怕,問:「豹子,這雨啥時能停?」
豹子看了看外頭:「這是白帳子雨,扯起來沒頭沒梢兒。早看看天,你不該出來。」
劉秀芝說:「我出來時天晴著,把雙盛趕走了,一打雷,我才看見要下雨了。」
豹子問:「雙盛來了?」
劉秀芝說:「他從這路過。」
豹子問:「他沒、沒怎麼……」
劉秀芝說:「他不敢!」
雷聲越來越緊了。劉秀芝說:「豹子你坐過來。」豹子坐到炕上。
劉秀芝說:「豹子,你的日子也挺難的,找個合適的,好照管兩個孩子。」
豹子說:「秀芝,你不知道我一直在等著你?」
「等我?」
「就等你一句話。」
劉秀芝說:「我是死心了。我婆婆一天到晚堵著我屋門罵,幾個小叔子防賊一樣盯著我,他們怕我在本村改嫁,會把房子什麼的帶走。」
豹子說:「都啥年頭了,還拿豬毛繩人捆人!」
劉秀芝嘆口氣:「我真是死心了。一進那個家,骨頭縫都是涼的。」
他們不知道,外邊的雨己經停了。更不知道,幾個黑影向瓜棚包抄過來。
劉秀芝說:「豹子,你把褂子脫下來,我給你擰一擰,晾乾了再穿。穿著濕衣要生病的。」
豹子說:「不用。我這人火力壯,濕衣裳一會就干。」
劉秀芝催促著:「快脫下來吧。」
豹子說:「沒事。」
劉秀芝過來給他脫下來了。這時,一束手電光照進來,手光光很強,晃得兩人睜不開眼睛。
豹子問:「誰?」
雙盛一聲冷笑:「脫呀!光脫了褂子,還有褲子呢?咱們進來的早了不是,晚一會褲子也脫了。」二人這才看見,雙盛帶著劉秀芝的幾個小叔子來了。
劉秀芝問:「你們來幹啥?」
一個小叔子反問道:「嫂子,你們到這幹啥來了?」
劉秀芝指著雙盛的鼻子:「雙盛,你太缺德了。不怕天雷劈了你?」
雙盛冷笑一聲:「這兩個人幹了啥還用得著問嗎?你們快動手,把他們捆了送公社派出所去!」劉秀芝的幾個小叔子要動手,豹子護住劉秀芝:「誰動她一指頭,我擰斷他脖子!」
雙盛說:「怕啥?他一個人抵得了咱們幾個人?上!」豹子這回可真成了豹子,幾個人上來按不住他,畢竟那些人都是有備而來,槓子扁擔劈頭蓋臉砸下來。劉秀芝去護豹子,也挨了重重幾下。
8
寨子村,窯門裡烈火熊熊。
窯把式滿常在窯門喊:「豹子!豹子!」
一個小青年問:「啥事,滿常叔?」
滿常說:「我喊豹子。」
小青年說:「豹子讓人打傷了,在家呢。」
滿常問:「咋回事?讓誰打傷了?」
小青年說:「是劉秀芝的幾個小叔子。」
滿常問:「他們打豹子幹啥?」
小青年說:「還鬧不清咋回事。聽說昨天晚上下大雨,雙盛帶劉秀芝的幾個小叔子,把劉秀芝和豹子堵在瓜棚子裡了。」
滿常氣得吐了口唾沫:「雙盛一肚子壞腸子,沒準這全是他使的壞。我還納悶兒,往日一大早秀芝和豹子早早就到窯地來了,咋到這會兒都不見了呢。」
小青年問:「是不是咱們的柴禾要供不上了?」
滿常說:「咱村上能燒火的東西全運到窯地上來了,再斷了柴,就沒轍了。一早劉北支書就到縣上去了,到這時也不回來。」
9
焦裕祿回到辦公室,剛放下電話,又一個電話打過來了。
焦裕祿抄起聽筒,電話是劉北打來的,帶著哭腔:「焦書記呀,咱大窯要斷柴啦。」
焦裕祿問:「找工業局李局長沒有?」
電話里劉北說:「找了,不行。」
焦裕祿問:「他說什麼?」
劉北說:「他讓我們去找煤炭公司,煤炭公司又說沒我們的指標,還得去找工業局。又到工業局找李局長,李局長還是說煤炭公司說妥了他才批指標。這麼走了來回十來趟。最後我說是焦書記讓我們來找的。李局長說:你甭抬出焦書記的大帽子壓人,你把毛主席搬出來我也沒有煤批給你們!」
焦裕祿生氣了:「他怎麼這麼說話?」
劉北說:「焦書記,你快想想辦法吧,大窯要斷火啦……」電話里傳來劉北的哭聲。
焦裕祿說:「劉北同志,你別哭,我去找他說,我這就去!」
他放下電話,推起自行車就走。
他推開工業局李局長辦公室的門,把正在看報紙的局長嚇了一跳。
李局長忙迎上來:「焦書記啊,您怎麼來了,快坐。」
焦裕祿問:「老李啊,咱縣的工業不多,用煤量也不是很大,農民救災搞磚窯,是個自力更生的好辦法,你能不能為他們解決點煤炭?」
李局長說:「焦書記,您是說寨子大隊吧?他們來找過我了,還打你的旗號。」
焦裕祿說:「確實是我讓他們找你的,不是打旗號。」
李局長說:「焦書記,農村燒磚窯,不是方向,這樣要求批煤,我想不通。」
焦裕祿問:「搞磚窯是生產自救,有什麼不可以?」
李局長說:「焦書記,咱們的煤炭指標只批給工業單位,燒磚是搞副業,不是方向!」
焦裕祿火了,拍了桌子:「你懂得什麼叫為人民服務嗎?農民利用自己的資源,燒磚支援城市建設,抗災自救,不是方向是什麼?燒磚需要煤你懂不懂?為什麼不支持?還故意刁難?這就是你說的方向嗎?不光是寨子大隊,今後哪一個大隊搞磚窯,我都找你給解決煤的問題,耽誤了事我處分你!老李,你跟我去趟寨子,現在就去。」
10
寨子大隊窯場上,支部書記劉北和一些社員相繼用架子車運來了柴禾、木頭,一看就是從舊房上拆下來的。
劉北問社員們:「你們也把家裡房子拆了?」
「拆了。支書,咋你家房也拆了?」
劉北說:「要拆房,頭一間就應該先拆我家的。」
社員們問:「你家嫂子讓拆?」
劉北說:「當然不讓,抱住我腿不讓上房,我推開她,上了房,兩鎬三鎬把房頂掏了個窟窿,她沒轍了。」
社員們笑了:「嚯,你這劉備變成張飛了。」
這時,焦裕祿和工業局李局長來到了窯場。
豹子拉著一架子車拆房的柴禾、木料,大汗淋漓地來了。滿常一身煙火色走出來:「咋了豹子,真把你家廈屋拆了?」
豹子點點頭。
滿常說:「你家就兩間房,拆了上哪住去?」
豹子說:「我和孩子去牛屋,把我娘送我姐家先住著。」
滿常問:「那你娘讓拆?」
豹子說:「我跟我娘說,咱房拆了,家也散不了。可窯要燒不成了,社員的心就散了。這心一散,又不知有多少家要散啊。」
滿常說:「該讓縣裡那個工業局長到咱村來看看,老百姓拿錢養著這些當官的,不給老百姓辦事,還不如養雞養狗呢!」
一個社員說:「養雞是為了下蛋,養狗是為了看家,養了那些當官的拿著工資不辦人事,還真不如養畜牲!」
滿常說:「別說那麼多了,給焦書記打個電話,上邊不批給咱煤,咱拆了房也要保住社會主義大窯!」
李局長低下頭去。有人說:「這不是,焦書記來了!」
劉北看到了焦裕祿:「焦書記您來了。您放心,咱社會主義大窯不會斷火,大夥把舊房廈屋都拆了,社員們說,拆了房子搭窩棚,也要保住這一窯磚。」
焦裕祿說:「我對不起鄉親們了。」
劉北說:「焦書記您放心,咱燒磚的還愁沒房子住?等災年過去,咱寨子重建社會主義新農村,茅草土屋換清一色的大磚房。」
焦裕祿對李局長說:「老李,你看看,多好的群眾啊。」
劉北也看見了李局長:「李局長,剛才大夥說得話糙了些,農民嘛,沒啥花腸子,你甭往心裡去。」
李局長羞愧地說:「劉支書,鄉親們說得對。當幹部的不為老百姓辦事,真還不如畜牲。我錯了。我現在就回去,馬上給寨子的社會主義大窯調撥煤炭。」
劉北抓住李局長的手:「謝謝你李局長。」
李局長說:「我得謝謝鄉親們,給我上了一課。劉支書,我回去不只是調撥煤炭,還要調配你們燒出來的磚。你們的煤炭款,就用磚來頂吧。」
焦裕祿說:「一場大風毀掉了咱治沙的成果,但是我們的信心是毀不掉的。社會主義大窯就是一盞燈,這盞燈,再大的風也撲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