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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切膚之痛

2024-10-08 12:49:09 作者: 何香久

  1

  焦裕祿和李林又騎著自行車下鄉了。

  路過一片坡地,焦裕祿下了自行車,向坡地上張望著。李林問:「焦書記,又有什麼新情況?」

  焦裕祿問:「李林,我記得這面坡地上有很多小樹,怎麼現在看不見啦?」

  

  李林說:「還真是。」

  他們放下自行車,向坡地走去。走到土下,他們看到了一片被砍過的小樹樁。焦裕祿說:「李林你看,這裡的樹都被人砍掉了。你看你看有舊茬也有新茬。」

  李林說:「太缺德了。這一片村子全是鹼地,栽活一棵樹多不容易呀。」

  他們見不遠處有個農民在撿柴禾,就走過去。那個農民撿柴禾的方式很特別,不用鐮刀不用竹筢,而是用一根縫衣針牽著條長長的線,把撿的樹葉用針一片片穿上去。焦裕祿走過去問:「老鄉,您幹什麼呢?」

  老鄉說:「撿樹葉。」

  焦裕祿問:「咋用這辦法?」

  老鄉說:「同志啊,咱這地方連樹葉都撿不著啦。半天撿一片,怕讓風颳了,只好拿針線穿起來。你看看這一片,連草根都挖光了,撿片樹葉比撿個元寶還高興哩。你看,樹全砍光了,明年一片樹葉也沒有了。你們看,我這一上午,才撿了這麼多。」

  他拿出筐子裡用線穿的兩串樹葉。

  焦裕祿問:「樹是誰砍的?」

  老鄉說:「不知道。砍樹的人都是偷著砍。這裡活根樹多難呀,都是鹼土,栽十棵也保不了活一棵。」

  焦裕祿問:「為啥?」

  老鄉從地下撿起一塊礓石:「看見了吧,就因為這地下一二尺深全是這玩藝。」

  焦裕祿在手裡掂了掂:「礓石?」

  老鄉說:「俺這裡都把它叫礓狗子,每一塊都跟狗腦袋差不多大。樹根扎到礓狗里,樹的壽限也就到了,既使不死,也不長了。」

  他指著旁邊一棵鍬把粗的小樹:「同志,你猜猜這小樹有多少年了?」

  焦裕祿說:「五年了吧?」

  李林說:「怕是有七八年了。」

  老鄉笑了:「你們說的都不對,這樹是土改那年種的,十六年了。」

  焦裕祿說:「十六年長成鍬把粗呀?」

  老鄉說:「可不咋的,再過十六年還這麼粗。咱們當地人把它叫老小樹」。

  焦裕祿問:「咋叫老小樹?」

  老鄉說:「看上去是棵小樹,實際上是棵老樹了。」

  焦裕祿問:「活棵樹這麼不容易,那這一片樹為什麼全讓人砍了?」

  老鄉說:「沒燒的,人快逼瘋了。有的人家沒柴燒,急得把房都拆了,燒檁條,燒舊家具。膽大的就砍樹燒。這沒燒的,比沒吃的還難受。」

  焦裕祿心情沉重地看著那一地狼籍的小樹樁,不說話了。

  兩人上了河堤,河堤上也有很多被砍掉的樹茬,還有刨樹的樹坑。焦裕祿說:「連堤上的樹也砍了。堤固不住,一發水就慘了。」

  李林說:「一定要狠狠懲治這些砍樹的人。」

  焦裕祿的肝區在隱隱作疼,他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捂住肚子。

  李林問:「焦書記,又疼了?歇會歇會。」他放下自行車,把焦裕祿的車子接過來放下,攙扶焦裕祿坐在河岸上。又遞過水壺:「焦書記你喝口水。」

  焦裕祿接過水壺,又把蓋擰上,拿水壺頂住肝部。李林說:「焦書記,要不你靠在我身上躺一會兒吧。」焦裕祿擺擺手,他的額頭上全是汗珠。李林拿過一條毛巾,給他拭了一下額頭。焦裕祿痛心地說:「連片蔭涼也給子孫留不下,咱們失職啊。」

  李林說:「焦書記,先別想這件事了。」

  焦裕祿抬起頭,猛然看見岸坡下邊一個拾柴禾的男人,在用斧子砍一棵小樹。

  他指給李林看。李林也吃了一驚:「這不是砍樹嗎。」

  焦裕祿招呼著:「哎,你怎麼砍樹呀?」

  那個男人聽見岸上有人喊,扛著砍倒的那棵小樹,撒腿就跑。

  焦裕祿猛地站起來,拔腿要下岸。李林急忙拉住:「焦書記你……」

  焦裕祿已追下河堤,李林也跟著追了下去。

  扛著小樹的男人跑得飛快,焦裕祿緊追不捨。喊著:「老鄉,老鄉你站住。」砍樹的男人繞開小道,選擇翻耕過的地里逃跑。焦裕祿追得跌跌撞撞。李林說:「焦書記,咱別追了。」

  焦裕祿搖下頭,繼續追去。他被絆倒在地上,李林忙把他扶起來:「焦書記你慢點,我腿快,一會就攆上他了。」他飛步追了上去,與砍樹人的距離在拉近。焦裕祿跌跌撞撞地在後邊追著喊:「老鄉!老鄉!」

  砍樹人見李林追得緊,把樹扔下了。李林猛追,砍樹人抄起地里的土坷垃,向李林投擲。李林躲閃著窮追不捨。眼看要追上了,那人突然站定,舉起斧子,吼道:「再追俺跟你拼了!」

  李林也站住了,喝令:「把斧子放下!」

  焦裕祿在後邊喊:「老鄉!老鄉!」

  砍樹人見李林站住,又繼續往前跑,他跑得更快了。看見前面的村莊了。村外是片大柳樹林子,那人鑽進柳林不見了。

  焦裕祿和李林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兩人喘息了一會。李林說:「焦書記,快坐、坐下、歇會。你還疼嗎?」

  焦裕祿說:「這肝不疼了,一下子全好了。」兩人又返回河堤那推上了自行車。李林說:「焦書記,剛你疼成那樣,滿頭是汗,把我嚇壞了。」

  焦裕祿說:「這病怪,一急全好了。李林,前邊那村叫什麼?」

  李林說:「叫南杖。那人肯定是南杖的。」

  焦裕祿說:「那我們先到南杖大隊去。」

  2

  焦裕祿和李林進了村,在村口,他們看見一戶人家的三間房子被拆掉了一間,女主人正踩著凳子,吃力地抽己經拆掉的那間房子的房檐。房檐已快抽光了。她的身子在凳子上搖晃著。

  焦裕祿喊著:「大嫂,你當心啊!」他上去扶住了凳子。

  女主人抽下檐上的一把乾草,下了凳子,問:「同志,從哪兒來?」

  焦裕祿說:「縣裡。」

  大嫂放下從屋頂上抽下的柴禾:「你們等會,我去燒開水。」

  焦裕祿趕忙攔住:「別別,不用。」

  大嫂說:「你們大老遠來了,咋也得喝碗熱水。我再從房上扯把柴禾就夠了。」

  焦裕祿問:「大嫂,家裡沒燒的了?」

  大嫂說:「早就沒了。這沒柴,比沒糧還犯難。這不是,實在沒辦法了,把三間房拆了一間,燒這苫房頂的柴草。」

  焦裕祿問:「大嫂,能不能買著平價的煤?」

  大嫂臉色一下子就沉下來了:「想也甭想。同志啊,到縣城買煤,來回百把十里,也不一定能買上,沒指標。說起來二十里外有一個供應這一片的煤棧,可也沒咱的指標,人家不賣咱平價的,議價的咱又買不起。」

  焦裕祿問:「為啥不賣平價的?縣裡有規定,凡是缺柴燒的村,都有一定的平價煤供應,家家有份。煤棧都有花名冊。」

  大嫂說:「縣裡有這個政策,到下邊就沒有啦。歪嘴和尚念歪經,他這嘴一歪,多好的政策全給你變了味。」

  焦裕祿問:「你們家去買過平價煤嗎?」

  大嫂說:「咋沒買過,排半天隊,輪到排上了人家說沒指標?氣個肚子脹。」

  焦裕祿沉吟:「是這樣。」

  大嫂說:「同志啊,買平價煤得走後門。指標有限,頭頭們的七大姑八大姨,還有管煤的那些人,三親六戚全有份。有的把平價煤指標倒騰出來賣義價,錢裝自家腰包里去了。像俺這樣的平頭百姓,上哪找後門去。同志你調查調查,咱們這一帶村子,賀莊、梁場、後李、崔寺、雙井,能買出平價煤來的有幾家?」

  焦裕祿說:「大嫂,你把你家平價煤的指標條子給我,再去借輛架子車來,我們倆給你走後門買平價煤去。」

  大嫂一驚:「真的?」

  焦裕祿點點頭。

  3

  焦裕祿和李林拉著架子車進了煤棧。

  煤棧院裡排著長長的隊。一些沒買到煤的人拉著空車沮喪地往外走。焦裕祿攔住一個人問:「大哥,沒買上啊?」

  那人說:「沒買上。從早起排到晌午,好容易挨上了,一問沒條子,人家不賣。」

  焦裕祿問:「誰的條子啊?」

  幾個沒買上煤的人全圍上來了,看那些人的臉色,都漲紅著,火氣大著呢。大家七嘴八舌說起來:

  「誰的條子?縣裡頭頭的,公社頭頭的,煤棧頭頭的都行。」

  「我那兒長大了一定要讓他當官,當大官。」

  「啥大官?」

  「煤棧站長。」

  「煤棧棧長算個狗屁大官,芝麻綠豆也算不上。」

  「官不在大,有權就行。」

  一個中年人問焦裕祿:「同志,你有條子嗎?」

  焦裕祿搖搖頭:「沒有。」

  那個中年人說:「我看你趁早別排隊了,排上也得鬧肚子氣。」

  一個老漢說:「同志啊,說句不該說的話,共產黨坐了十四年天下,一些人就變成這個樣子了,照這樣,再過四十年,又不知往哪兒變呢!」

  焦裕祿說:「大伯,你放心,共產黨是一心一意為老百姓的,這個宗旨永遠不會變。您老人家放心,共產黨不會讓一隻老鼠壞了一鍋湯!」

  老漢說:「那就好、那就好。」

  老人的這句話,讓焦裕祿的心隱隱作痛。又像一柄重錘,在他的心壁上敲擊出了悠長的回聲。

  焦裕祿排到了離開票處不遠的位置了。

  開票處門口放張辦公桌,桌子後面坐著個黑著臉的中年男人和一個小伙子。他們兩隻耳朵上都夾著煙,桌上還散著許多。排上隊的人總是先遞過一支煙或一包煙,再陪著笑臉。

  開票的頭也不抬:「哪村的?」

  排隊的人:「後李坊的。」

  開票的問:「有條子嗎?」

  「沒有。」

  「沒有你湊啥熱鬧?沒看見排隊的人都有條子嗎?」

  「同志啊,實在沒燒的了,家裡房都拆啦。你行行好。」

  開票的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去去,你燒大腿我也管不了,這裡只認條子。下一個!」

  排隊的都快哭出來了:「同志!同志!」

  開票的把他手撥到一邊:「下一個。」

  後邊排隊的遞上一個條子。

  開票的:「五百斤。」

  排隊的:「同志,再多弄點行不?」

  開票的:「條子上寫多少給多少。」

  輪到焦裕祿了,他遞上一包「黃金葉」。開票的一看煙的牌子,鄙夷地丟還給焦裕祿:「看你還像個混公事的,就抽這兩毛五一包的黃金葉?」焦裕祿笑笑:「這還是請人抽的煙呢,俺平常抽這「前進」牌的,還便宜,一毛五一包。」

  他拿出一包「前進」煙。開票的揮揮手,從口袋裡拿出一包「紅雙喜」:「看,上海的老牌子!你哪個大隊的?」

  焦裕祿說:「南杖大隊。」

  開票的問:「有領導開的條子嗎?」

  焦裕祿說:「沒有。」

  開票的說:「沒條子湊什熱鬧?走走走,下一個。」

  焦裕祿問:「不是公社的缺柴村全有平價煤指標嗎?」

  開票的說:「誰告訴你的?指標早就沒了!」

  焦裕祿問:「為什麼沒了?咋沒的?」

  開票的一歪脖子:「你倒問上我了,沒了就是沒了!」

  焦裕祿只好退了出來。

  一個中年人拉住了焦裕祿的衣袖,把他拉到外邊,輕聲說:「喂,我這有平價煤條子,你要不要?」

  焦裕祿問:「管用嗎?誰的?」

  那人說:「是縣煤棧經理的,你看:張建生,絕對管用。」

  焦裕祿拿過條子看了看:「多少錢?」

  那人說:「這條子是半噸的指標,你給我十六塊。」

  焦裕祿說:「太貴了。」

  那人說:「不服氣你花六十元讓領導批個條子試試!沒這東西,你有天大本事也買不到煤。」

  焦裕祿說:「就這張白條,人家就賣煤?連個公章也沒有。」

  那人用一種很特別的眼神看著焦裕祿:「嘁!公章頂個毬用?你沒聽人說:八個公章,不如老鄉。」

  焦裕祿掏出錢:「那我買了。」又遞了一支煙給中年人:「老哥,你這條子咋弄來的?」那人說:「一看你就是不大懂門道的,讓那些有實權的頭頭批的唄。你以為這條子白拿呀?咋也得送幾包煙、茶什麼的。要是讓煤棧的頭頭批條子,一次可以批個五六張七八張,那你就得送這個。」他用拇指食指搓一下作了個點錢的動作。

  焦裕祿問:「你手裡還有條子嗎?」

  那人有點詭秘地笑笑:「沒了,我今天只有兩張條,全出手了。要的話明天你早點來。」

  焦裕祿重新回到窗口,但他遞上的還是那張購平價煤的指標條子。

  開票員說:「又是你,不是告訴你了嗎,這玩藝不頂用,拿條子來。」

  焦裕祿說:「我就想看看憑這張條子能不能買到煤。」

  開票的鼻孔朝天:「跟我叫勁?我這裡就沒你那張條子上的指標煤。」

  焦裕祿說:「這事可真新鮮,蓋了公章的條子反倒不如白條管用。」

  開票的一歪頭:「你覺得新鮮了?」

  焦裕祿問:「誰扣了社員的平價煤指標?」

  開票的拿算盤一敲桌子,厲聲道:「你有毛病啊?」

  焦裕祿說:「縣裡早有規定,你們為什麼不執行?」

  開票的把眼一瞪:「我看你不是來買煤的,是搗亂的。有本事你去縣裡的反走後門辦公室告我呀!諒你也沒那個本事。」

  焦裕祿說:「我現在就通知你,二十四小時內把你的檢查交到縣委反走後門辦公室!」

  開票的說:「笑話,你通知我?你當你是誰?」

  李林說:「把你們站長叫來!」

  開票的一臉不屑:「叫我們站長?嘁!你還有資格叫我們站長?」

  李林大聲說:「囉嗦啥,快去叫你們站長!」

  開票的站起身子:「好大口氣,你這是啥地方?來人,把搗亂的人揈出去!」應聲來了幾個煤棧工作人員,上來拉扯焦裕祿和李林。李林把住桌子,一拉,把桌子差點拉翻,墨水也灑了。開票的過來用腳猛踹李林。這時一個瘦子和一個又黑又胖的大個子過來了。

  瘦子問:「誰在這鬧騰?」

  開票的一指焦裕祿:「就是他,要找站長。這不我們站長和保衛科長來了。」

  焦裕祿問:「你是站長?」

  瘦子站長反問:「你誰呀。」

  開票的說:「讓咱們二十四小時之內把檢查送到縣反走後門辦公室。」

  站長嘴一敝:「嚯,來了個尿得高的!好大口氣!你想幹什麼?」

  焦裕祿壓了壓頂上腦門的火氣:「就問你一件事,平價煤指標幹什麼去了?都是哪些人批了條子?」

  站長說:「說你尿得高你要上房?你有啥資格來查我?」

  焦裕祿說:「按縣裡規定,平價煤的供應實行透明化,指標公布上牆,讓群眾知道。」

  站長樂了:「你還挺明白。告訴你,這裡是我說了算。煤是我的,我想賣給誰就賣給誰。」

  李林忍不住了:「以權謀私,還這麼理直氣壯。」

  保衛科長黑大個湊到前頭:「我這人幹什麼都理直氣壯。我馬上再干件理直氣壯的事讓你小子看看,把這倆搗亂的人給我墩起來!」馬上上來幾個壯漢來扭扯焦裕祿和李林。

  李林剛說了句:「你們胡鬧……」黑大個兒上來一拳打在李林面門上,李林口鼻出血,昏倒在地上。

  4

  黑大個和幾個人把焦裕祿拖到後院,推搡進一間掛著「保衛科」牌子的房間裡。

  進了屋,黑大個喝令:「跪下!」

  焦裕祿問:「你要幹什麼?」

  黑大個厲聲一吼:「讓你跪下,你聾了?」上來兩個人把焦裕祿按倒在地上,焦裕祿掙扎著站起來。

  黑大個說:「算你有骨頭。本保衛科長先履行公事,審問審問你。」

  他拿出一張紙,坐到辦公桌前,對焦裕祿:「姓名?」

  「焦裕祿!」

  黑大個笑了:「問你自己的名字,不是問你縣委書記叫什麼!說,你的真實姓名。」

  「焦裕祿!」

  黑大個一拍桌子:「再說一遍,啊,你唱戲呢,這地方是保衛科。我問你的名字?如實回答。」

  焦裕祿說:「我壓根就叫焦裕祿。」

  黑大個又拍了桌子,這回他是用桌上一個秤砣拍的,重重一擊,差點把桌子拍碎了:「冒充縣委書記,你膽子大得沒邊了!你咋來的?幹啥來了?我替你說,拉著板車來買煤了。對不對?你要真是縣委書記,還用拉板車到這地方來買煤?縣裡的煤棧給你開上大汽車直接送到家,全給你篩核桃大碴,連煤坯都給你打好了。你還裝呢。咋不說你叫張申?他官更大!」

  焦裕祿被幾個大漢扭著,丟進了儲煤間。

  黑大個說「:我告訴你,到了這地方,你死了都不知咋死的,知道不!你要不想活著出去,老子就成全你。」他指著一堆煤:「在這堆煤里挑出大碴來,要核頭大的塊,不能大也不能小,挑夠一蘿筐。聽見沒有?今天我這裡接待上級領導,誤了事就把你吊房樑上。」

  說完把焦裕祿鎖在裡邊走了。

  隔壁就是一個小餐廳,一群人剛剛入座,縣煤炭公司經理來了,站長是主陪,保衛科長是副陪,縣公司和煤站的大小頭頭圍了一桌。

  桌上上了菜,站長說:「經理,知道你愛吃驢肉,今天咱弄了頭驢殺了,是全驢席。」

  經理說:「天上龍肉,地下驢肉。我還真就好這口兒。」

  站長指著桌上介紹:「您看這道菜是紅悶驢肉,這是熗驢肝,這是乾鍋驢腸、蔥燒驢板筋兒……」

  經理品了品:「不錯。」

  站長端起杯:「歡迎經理來咱站上指導檢查工作,敬一杯。」一片碰杯聲響起來。

  經理挾了一塊爆三樣,搖了搖頭:「你這爆炒驢三樣做的不行。」

  站長說:「經理指教。」

  經理說:「沒那純正的味,軟不拉嘰。」他筷子指點著:「主要是火不旺。爆炒驢三樣首先要用大碴子塊煤,核桃大的塊,不能大也不能小,攏出藍火頭來,藍得發亮,那火是硬的,這樣爆出來才好吃。用一般的火爆出來的發軟,口感就差多了。」

  站長說:「就是按你說的,專門讓人挑核桃大碴了。」

  大黑個兒說:「準是那小子耍滑頭了。他媽的,我收拾他。」

  經理不高興了:「吆喝誰呢?這麼大嗓門兒?」

  大黑個說:「對不起經理,今個讓我墩了一個尿得高的,關在儲煤間裡,讓他挑大渣子煤。我看看這小子是不是偷懶,偷懶我扁了他!」

  經理問:「尿得高的?尿多高?」

  大黑個說:「來了個拉板車買煤的,冒充縣委書記,說咱們是走後門,讓咱們把檢查自動交到縣委反走後門辦公室。」

  經理一下來了興趣:「冒充縣委書記?尿得是夠高。我看看這個人。」

  黑大個說:「在伙房儲煤間關著呢。等他撿夠一籮筐大碴,把他裝麻袋裡吊在樑上,掛他一天一夜,好好修理修理他。這傢伙八成精神有毛病,你看他幹啥?」

  經理說:「我先看看他是哪路神仙。」

  大黑個說:「好,經理您等著。」

  不一會,他到了儲煤間把焦裕祿扭了進來:「就是他!」

  經理一看,臉上僵住了。他離開座位,仔細打量了一下,頭上冷汗一下子就出來了:「焦、焦書記……」

  瘦子站長也懵了頭:「怎麼?焦書記?」

  經理撲通一聲跪下了:「焦書記,誤會!天大的誤會!」

  焦裕祿把條子掏出來,拍在桌上:「張建生,看看這是不是你批的?這是我買的黑市條子。」

  經理一個勁地說:「焦書記!誤會!」

  焦裕祿說:「不是誤會,我已經知道一些人是怎麼理直氣壯坑害老百姓了。」

  說完,他把那張條子拍在桌上,出了門。

  經理捶胸頓足:「你們這幾個王八蛋,可把我害苦了,這回我是毀在你們手裡了!」

  站長直抓頭皮:「他拉著板車來買煤,誰能想到他是縣委書記呢?」

  5

  焦裕祿用架子車拉著李林回來了。

  看見鼻青臉腫的李林,大嫂嚇了一跳:「同志,這是咋啦。」

  焦裕祿說:「大嫂,很對不起,我們沒買回煤來。」

  大嫂說:「那沒啥,這位小同志咋啦?」

  李林掙扎著下了車,說:「大嫂,沒啥事,下坡時跌了一跤。」焦裕祿和大嫂把李林扶進屋裡,大嫂在炕上鋪了兩床褥子,讓李林躺在炕上,直說:「跌得這一跤可不輕啊,眼都腫了。」又吆喝屋裡的男人:「快給同志端盆水來洗洗臉。」

  男人端水出來,原來就是在路邊碰上的那個砍樹的人。李林和焦裕祿也愣了一下。男人放下盆就要走,焦裕祿說:「大哥,你不用擔心,雖然今天沒買回煤來,但問題會解決的,我們保證咱們這兩個缺柴的公社,都可以買到平價煤。」李林也說:「很快就要在你們公社建個煤炭供應點,買煤用不著跑那麼遠的路了。」

  大嫂說:「那敢情好了,同志啊,你們不知道,咱為了買平價煤,受得那氣就提不得。」她看了看自己的男人,在那裡一個勁地低著頭,問:「你又是咋了?」

  焦裕祿給男人遞了支煙:「大哥是為砍小樹的事難過哩,對吧?知道錯就行了。不過呀,明天縣裡給你們運泡桐樹苗過來,你得在砍樹的地方再補栽上幾棵。」

  那位大哥說:「我對不起你們,剛才我砍樹,這兩位同志追我,我還要拿斧子砍人家。」

  大嫂一聽就火了:「你咋干出這糊塗事來。快給同志跪下認錯。」

  焦裕祿忙一把拉住:「大哥,可使不得。應該下跪的是我們,讓鄉親們受苦了。我們追您,不是為了罰你,是想問問一些情況。」

  大哥說:「同志啊,我是寒了心了。去煤棧買了三趟煤,給人家下跪都不行。我說了一句話,讓他們打了三個耳光。」

  焦裕祿問:「說了句什麼話?」

  大哥說:「我問他們:你們還是共產黨嗎?」

  焦裕祿眼裡已經含滿了淚水。大嫂說:「同志啊,跑了這大半天,俺給您們做飯。」

  焦裕祿問:「大嫂,你們家吃啥?」

  大嫂說:「俺家,吃的紅薯。」

  焦裕祿說:「我們就吃紅薯。」

  大嫂說:「那多不合適,你們餓著肚子大半天,吃紅薯昨受得了?」

  焦裕祿說:「沒啥不合適的,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吃兩樣飯。」他自己到乾糧籃子裡拿了紅薯,自己吃一塊,遞給李林一塊。大嫂說:「那我熱一熱。有些涼了。」焦裕祿急忙攔住:「別再費柴了,就這樣,沒事。」

  吃完紅薯,焦裕祿掏出錢來留飯錢。大嫂把錢推回去:「大兄弟,你們為給俺買煤受了這麼大委屈,連口熱水也沒喝,吃了塊涼紅薯還給飯錢,這不是羞俺嗎?」

  焦裕祿又把錢放到炕桌下:「大嫂,這是我們共產黨幹部的紀律。我們只有為人民服務的權力。」

  大哥唏噓著說:「同志啊,你們是好人。從買煤挨了打那時起,我見了工作人就又是恨又是害怕。今天見了你們,就是見了親人啊。」

  這時,有很多鄰居涌到大嫂家來了。他們問大嫂:「聽說有縣裡來的同志幫你們買到了平價煤,有這事不?」

  大嫂說:「幫俺買煤的同志還在屋裡坐著呢。」

  鄰居們說:「俺們也想讓縣裡同志幫忙買點平價煤,中不?」

  大嫂為難了:「這……」焦裕祿走了出來:「鄉親們要買煤呀?」

  鄉親們說:「是啊。家裡早就斷柴了,咱公家沒人,走不了後門,一斤煤也買不出來。」

  焦裕祿問:「鄉親們,你們是想托我去走後門?」

  鄉親們說:「是啊,你就幫幫我們吧。」

  焦裕祿說:「大家放心。一個集日之內,都可以買到平價煤。不過,走的不是後門,是正門。」

  「真的?」鄉親們有些將信將疑。這兩個縣裡來的幹部,拉板車在煤棧跑了一上午,空著車回來,還傷了一個。估計是讓煤棧的人打了,煤棧打人,是家常便飯,有時多問一句話,就可能挨一頓暴打。這樣還敢說大話,一個集日就能平價煤,他們不敢相信。

  焦裕祿說:「不過,我也有件事需要鄉親們幫個忙。你們在村上宣傳一下,大家不要再砍樹了。咱們蘭考風沙這麼大,就是因為把泡桐樹砍光了。咱們這裡是鹽鹼地,活一根樹不容易啊。」

  鄉親們說:「那不光是因為缺柴燒逼的,還是因為買不來平價煤心裡有氣。」

  焦裕祿說:「心裡有氣,砍了樹最後還是自己受害,對不對?」

  鄉親們說:「是這個理兒。同志啊,你剛才說能讓我們買上平價煤?」

  焦裕祿說:「能。每個缺柴村的群眾家庭,都有分配的平價煤指標,張榜公布,讓大夥知道。誰扣壓了群眾的平價煤指標,誰優親厚友走後門,誰倒騰平價煤賣議價,你們可以向縣委反走門辦公室寫信舉報。如果你們因為舉報受到了打擊報復,可以直接找我。」

  鄉親們問:「你說了算數?你是反走後門辦公室的?」

  李林說:「這是咱們縣委焦書記。」

  鄉親們說:「哎呀,你是縣委書記!俺們可有盼了。」

  大嫂說:「同志啊,你是縣委書記,拉著車來回走了幾十里,為俺受了這麼大委屈,吃兩塊涼紅薯還給飯錢,俺信了!俺信了!」

  6

  從南杖村回來,焦裕祿心裡像堵了塊石頭。這次買煤,讓他經歷J一次徹底的切膚之痛,他曲肱而枕,躺在床上,家裡晚飯擺上桌了,徐俊雅喊了他兩遍他都沒聽見,大腦里仿佛有一片嘯叫的飛霧,讓他定不下神來。

  徐俊雅過來拉他:「老焦,快起來,吃飯了。」

  焦裕祿擺擺手。

  徐俊雅問:「你又疼了?」

  焦裕祿說:「沒。俊雅,你別打擾我,讓我靜一會。」

  徐俊雅說:「你就別總想煤棧那件事了。」

  焦裕祿說:「俊雅,我咋能不想呢?群眾沒燒的,把房全拆了呀。我這當縣委書記的,眼看著他們遭這樣的罪,心裡能好受嗎?」

  徐俊雅拉了他一把:「那也得先吃飯,吃了飯再想。」

  焦裕祿說:「我真的吃不下。」徐俊雅回到飯桌上,搖搖頭。姥姥對玲玲和保鋼說:「去喊爸爸來吃飯。」

  兩個小傢伙是爸爸的「開心果兒」,平日裡,再有不高興的事,孩子們一鬧騰,就會煙消雲散。玲玲和保鋼跑進屋裡,一人搖著爸爸一隻胳膊:「爸爸,吃飯去。」

  可今天爸爸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拍拍孩子的小臉蛋:「乖孩子,你們快吃飯去,爸爸累了,躺一會。」兩個孩子不依不饒地搖著爸爸,

  保鋼說:「爸,你不開心,要不我給你唱個歌吧。」焦裕祿讓兩個孩子纏得沒辦法,只好由他們拖拽到飯桌上。可是他卻一口飯也吃不下,只是發呆。一家人面面相覷,也不敢問他。姥姥給守雲使個眼色,守雲給爸把飯碗端起來:「爸,我看著你吃。」焦裕祿只得端起飯碗。

  姥姥給他往碗裡盛了些菜,安撫著:「你是一個縣的當家人,心裡有事,要往寬處想。」

  焦裕祿說:「媽,這回我是咋也想不透了,我就想一件事,如果我們這些當幹部的,有一天失去了人民群眾的信任,那多可怕呀。」

  姥姥說:「歪嘴和尚沒人信,那本真經咋會沒人信?」

  徐俊雅嘆口氣:「怕的就是歪嘴和尚多了。一個耗子壞一鍋湯,有十個耗子、一百個耗子,還會有好湯嗎?」

  姥姥瞪了她一眼:「他爸正傷心呢,你又往這上頭引。」

  下午,召開了全縣反「走後門」會議,會上,焦裕祿痛心疾首地發表了一番感慨:「同志們,今天召開這個全縣反走後門的會議,是要讓大家明白一個主題思想:我們各級幹部,特別是領導幹部怎麼來用手中的權力。這些日子我收到了不少群眾來信,也做了一些調查,我縣很多職能部門還存在著非常嚴重的『走後門』現象。有的甚至霸道至極!不少群眾買不來平價煤,因為平價煤的指標都讓各級頭頭瓜分掉了,群眾說句不滿的話,就被打耳光。有個老大爺對我說:共產黨才坐了十五年天下,一些人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再坐五十年天下,會變成什麼樣?我這幾天耳邊總是響著這句話,這句話刺耳,但它是警鐘。縣反走後門辦公室搞了一個通報,列舉了方方面面的現象,大家要認真看看,認真想想。我們開了一道為自己以權謀私的後門,等於在我們與人民群眾之間壘了一道牆,等於給老百姓堵了一條路!壘牆堵路的事干多了,我們就會走到人民的對立面去!」

  那天,他講了一個小時,卻整整抽了兩包煙。他抽菸是一根抽到剩菸蒂時,馬上再接上一根,接煙的動作迅捷利落,幾秒鐘內迅速完成,講話時抽菸,菸嘴能在唇邊自如滑動,抽菸講話還可以同時雙手翻閱筆記本。這個絕活別人學不來。這天因為心情過於激動,他接煙點菸手有些發抖,深深吸下一口,半天濃濃地吐出來,仿佛吐出的是一腔積鬱了很久的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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