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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在新鮮的綠意里

2024-10-08 12:49:06 作者: 何香久

  1

  又颳大風了。

  一天一地沙塵滾滾,天昏地暗。一個姑娘頂著大風艱難地走著,她是吳子明的未婚妻李丹。

  一輛拉竹竿的馬車從她身邊經過。李丹對趕車的老漢喊:「大爺,問個路,到苗圃怎麼走啊?」

  趕車人是肖長茂。風大,肖長茂聽不清,他把車停下,從車轅上跳下來:「姑娘,你問啥地方?」

  「苗圃。」

  「你去苗圃?」

  「是啊。」

  「苗圃可遠著呢。正好我是到苗圃去的,你上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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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大爺了。」

  她上了車。馬車在風裡走著。肖長茂問:「姑娘,從哪兒來?」

  李丹說:「鄭州。大爺,你們縣的苗圃,為什麼不通公共汽車啊?」

  肖長茂說:「那個地方偏僻,平常沒多少人去那兒。」

  李丹說:「大爺,要不是遇上您的車,我還真沒辦法了。」

  肖長茂說:「姑娘,我告訴你,我這車可不是一般的車。咱們蘭考縣委焦書記來上任,就坐我的車到了蘭考。」

  李丹問:「大爺,你們這地方是不是常颳風?」

  肖長茂說:「不常刮,一年也就兩場風。」

  李丹問:「一年刮兩場風?」

  肖長茂說:「一場風颳半年。蘭考一場風,從春刮到東。」

  李丹問:「天天颳風呀?」

  肖長茂說:「可不咋的。姑娘,你到苗圃找誰?」

  李丹說:「吳子明。」

  肖長茂說:「吳技術啊,認識,認識。那可是個好後生,好後生啊!人家是從大城市來的,扎在咱蘭考這麼個窮地方,一心一意地育樹苗,不容易啊。姑娘,你是吳技術的啥人?」

  李丹說:「我?我,是他同學。」

  到了苗圃。肖長茂勒住牲口,車停下來。他往前一指:「姑娘,吳技術他們就在那邊。我卸車去,你往前走就是了。」

  育苗區里,朱曉、張小芳、吳子明為保護桐苗不讓風颳掉,分別在兩頭和中間用身體壓在苫蓋苗床的秫秸箔上。他們渾身上下成了一個土人。張小芳叫著:「我頂不住啦!」

  朱曉喊:「張小芳,你堅持住!」

  張小芳說:「我要刮起來啦。」

  朱曉喊:「別抬頭。身子撐開。」

  秫秸箔像小船一樣在大風裡搖晃。張小芳聲音低了下來:「我真的頂不住了。」

  朱曉說:「拼上命也要挺住!這箔一掀起來,桐樹苗就全完了。」

  李丹大聲喊著:「吳子明!吳子明!吳—子——明……」

  她的聲音讓風颳跑了。朱曉說:「小吳,好像有人喊你。」吳子明問:「什麼?」朱曉說:「有人叫你的名字,你聽。好像是李丹。」

  吳子明抬起頭來:「是李丹?李丹,她怎麼來了?」

  他對朱曉說了句:「老朱,你頂住。」

  朱曉對張小芳喊:「張小芳,你到那頭壓住。」

  吳子明站起來,向李丹跑去。他上去要拉李丹的手。李丹往後退了一步:「你,你是吳子明?」她不認識眼前這個「土人」了。

  吳子明說:「李丹,是我呀!我是吳子明!」

  張小芳在那邊喊:「李丹!李丹!」

  李丹問:「那是誰?」

  吳子明說:「張小芳呀。她和朱曉壓著箔呢。」

  直到風小了,朱曉和張小芳才回到小屋裡,李丹正洗頭,換了一盆水又一盆水。吳子明直皺眉頭。

  張小芳拿了水瓢給她沖水,沖了一遍又一遍。她擰著頭髮:「看你們這鬼地方,走一路,洗了好幾盆泥湯。哎,張小芳,你也洗洗,看,都成廟裡泥胎了。」

  張小芳說:「聽見你聲音了,可是不敢動。不壓住箔,桐苗全讓風打死了。」

  朱曉說:「咱這地方呀,就是風大土多。蘭考人民苦,一天半斤土。早上沒吃夠,晚上還得補。」

  幾個人說著話,張小芳把午飯弄好了,四個人坐下來吃午飯,飯桌是一個倒扣的木箱子,主食是高粱面窩頭,只有兩個菜,一個是蒜苗炒鹹菜,另一個是罐頭沙丁魚。

  吳子明說:「李丹,我們這裡條件艱苦,你就將就著吃一點吧。」

  朱曉說:「李丹呀,你還算有口福的呢,今天有蒜苗炒鹹菜。你知道這蒜苗哪兒來的?是在木箱裡種的。平常啊,我們就是窩頭鹹菜,鹹菜窩頭。這沙丁魚罐頭是張小芳留的。」

  張小芳說:「還說呢,就幾聽罐頭,兩包餅乾,差點讓人打成『資產階級小姐』」。

  李丹問:「你們這兒沒大米呀?」

  吳子明說:「蘭考是個出名的窮地方,大米可是稀罕東西,買不到。」

  李丹喝了口湯:「怎麼這湯里也是沙子。」

  張小芳說:「洗了三遍鍋,盛湯時還是刮進沙子來了,這是老天爺給添的佐料。」

  朱曉說:「好了,我吃完了。小芳,咱到苗床看看去,讓他們慢慢吃。」

  他倆出去了。李丹說:「吳子明,真沒想到,你的工作環境是這麼糟糕。你在信里不是說這裡很好嗎?工作優越,風景優美。」

  吳子明說:「工作條件雖然苦,但是我們的工作太有意義了,前幾天縣委焦書記還來看我們呢。你住幾天,我帶你去看看黃河,你就知道蘭考風景美不美了。」

  李丹說:「吳子明,在省城工作的人都說『寧可往南走一千,不願往北走一磚』,你倒好,跑到這黃河邊上的老風口來了。」

  吳子明說:「這裡有泡桐啊?」

  李丹四面看了看,問:「泡桐在哪?我一路上就沒看見一根樹。」

  吳子明說:「現在還在我們苗圃里。前邊出的芽讓風颳死了,這次育出的剛出芽。」

  李丹生氣了:「看起來你想在這地方呆一輩子了?」

  吳子明說:「李丹,你不知道,蘭考是全國泡桐的中心產區,這裡的泡桐全國有名,號稱蘭桐……」

  李丹拉下臉來:「三句話不離泡桐,等你這些樹芽芽長成桐樹,你怕都風乾在這裡了。」

  吳子明說:「李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天地只能在這裡。你也調過來吧。」

  李丹把眼睛瞪成銅鈴:「我?調你們這兒來?」

  吳子明問:「不可以嗎?」

  李丹說:「我來了又是另一個張小芳。你不看看張小芳都變成什麼樣了?農林學院的校花,到了這裡馬上變成了村姑。頭髮干成那個樣子,臉上起了老皮,我都認不出她了。你們這環境,可真能改造人呀。」

  吳子明說:「條件是艱苦一些,但我們學過的東西都有用。」

  李丹拉了一下吳子明的胳膊:「別固執了,跟我回鄭州吧,到林專去當老師,不也是為革命工作?」

  吳子明說:「我是研究泡桐的,在大城市裡,哪裡有這麼好的研究基地?」

  李丹這回真的生氣了:「咱可有言在先,你要守著你的泡桐呆一輩子,我可陪不起你。」

  2

  晚上,李丹住在肖二萍家張小芳的宿舍里,她洗完臉,要補晚妝,問張小芳:「小芳,你鏡子呢。」

  躺在炕上看書的張小芳自言自語:「鏡子?我想想,讓我藏哪兒了。」

  李丹笑了:「鏡子你藏它幹嗎呀?」

  張小芳起身:「想起來了,放盛書的那箱子裡啦。」她找出鏡子,交給李丹。李丹說:「你這人真有意思,怎麼把鏡子藏起來啦?你天天不用呀?」

  張小芳說:「實話給你說李丹,我現在真不敢照鏡子了。真的。」

  說著,她哭了。李丹哄著張小芳:「別哭了,洗把臉去。搽點這個。」

  她把雪花膏拿給張小芳。張小芳說:「我早就不用這些東西了。你想想,查風口,治沙丘,在苗圃里育桐苗,天天埋在這沙土裡,心也早就讓這裡的鹹土醃板了。就這,人家還叫我是『銀環』,說我有資產階級思想。」

  李丹說:「小芳,我想讓吳子明調走。」

  「調走?調哪兒去?」

  「我給他聯繫好了地方:鄭州林學院。到那兒教書去。」

  「和他談了沒有?」

  「談了。他不去。說研究泡桐就得在蘭考。他還說希望我調蘭考來工作。」

  張小芳嘆了口氣:「朱曉也是,可鐵心了。有時想想我真後悔,不該跟他來。還是你有主見。」

  李丹說:「我一定要讓吳子明走。在蘭考呆一輩子,太可怕了,我想都不敢想。」

  張小芳沉吟不語。李丹說:「小芳,我想你最不該在這裡呆著。到哪兒不是建設國家?對不對?在這兒你就會變成一個灰頭灰臉的農婦,生孩子、餵雞,伺候男人,想想你要面對的是這樣的人生,你怕不怕?」

  張小芳捂住臉:「李丹你別說了。」

  李丹說:「你們小朱是林學系的高材生,又是蘇聯林學專家帶出來的研究生,留在省城,天地廣闊的很吔。蘭考只是井口大一塊天,能有多大作為。你說服他,寫請調報告,到鄭州去。」

  張小芳說:「這兩個人現在是完全跟當地人打成一片了。」

  李丹說:「小朱聽你的。堅定信心,啊!咱倆結成同盟。」

  3

  新育出的桐苗碧綠光鮮。

  吳子明指給李丹看:「李丹你看,我們育的這桐樹苗多壯實。幾年後,蘭考就是一片桐花爛漫,能親手創造這麼美好的明天,多幸福。」

  李丹冷笑。張小芳提醒:「吳子明,可是說好了的,你今天帯李丹去東壩頭看黃河。」

  吳子明說:「這……這,你看二號苗地的桐苗也要鑽芽,今天怕沒空了,要不……」

  二萍過來了,手裡拿個小本子:「吳技術,你得和我說說一期苗管理的事。」

  吳子明講著,二萍認真地記。她見吳子明上衣袖子那破了一個口子,就說:「吳技術,一會再講,你衣服破了,我來給你縫一下。」吳子明忙說:「沒事,不用不用。」二萍說:「什麼沒事?不補上越破越大。你別動。」她從口袋裡取出針線,給吳子明縫補。吳子明拿眼瞟了一下李丹,有些不自在:「二萍,算了,不用補。」二萍從地上掐了根草棍,塞他嘴裡:「叼上。」

  吳子明叼上草棍,說不得話了。他用眼神不自在地瞟著李丹。

  不遠處,李丹問張小芳:「那丫頭是誰?」

  張小芳說:「你家吳子明帶的徒弟。」

  李丹大惑:「吳子明還帶徒弟?」

  張小芳說:「開玩笑呢,她是肖大爺的閨女,叫二萍。我住的房子就是她家的,就和二萍住一間,昨天因為你來,她才去她嫂子家了。」

  李丹說:「你看她怎麼跟吳子明那麼粘?」

  張小芳說:「那妹子不錯,有口無心的。」

  李丹說:「我看她倒知道疼人。」

  張小芳喊一聲:「二萍,你過來!」

  二萍過來了。張小芳說:「來,認識一下,這位是吳技術的同學、女朋友李丹。」

  二萍笑笑:「李丹姐,歡迎你。」她和二萍握了一下手,去吳子明那邊看桐苗了。張小芳小聲對二萍說:「二萍我告訴你啊,當著你李丹姐的面,不能給吳技術縫衣裳、擦汗,記住了嗎?」

  二萍問:「咋了?」

  張小芳說:「沒咋。你記住就行。」

  二萍說:「你把俺說胡塗了。小芳姐,我去弄點小魚,中午飯我回來做啊,不用你們管。」說完走了。

  二萍做好了午飯,

  二萍喊一聲:吃飯了。是貼玉米面餅子,熬小魚。大家讚不絕口,連李丹也連說:「好吃。」

  吳子民挾起一條魚往嘴裡送。二萍忙用筷子攔住:「吳技術,刺!」

  她把魚刺給摘下來了。吳子明說:「不用我自己來。」

  二萍說:「什麼自已來,你那眼近視。」

  吳子明又挾起一條魚。二萍又叫一聲:「刺!」她摘好了又挾給吳子明。李丹臉色有些不自然了。張小芳給二萍使眼色,二萍沒看見,她只盯著吳子明。張小芳只好說:「二萍,幫我倒碗水!」

  二萍答應著進了屋,張小芳追進去:「我跟你怎麼說的,當人家李丹面,別跟吳技術粘。」二萍摸不著頭腦了:「我沒給他擦汗什麼的。」

  張小芳說:「摘魚刺也不行。」

  二萍說:「吳技術近視眼,我怕他卡著。」

  張小芳說:「人家一吃魚你就擋著挑刺,不好。」

  二萍說:「記住了。」回到「飯桌」上,二萍不再攔擋吳子明吃魚。

  吳子明吃了一口,真的卡著了。他努力往外咳,往外掏,弄不出來。

  李丹說:「看讓人慣的,自己都不會吃飯了。」

  二萍很著急,她進屋拿來醋瓶子:「快喝口醋。喝口醋就下去了。」

  吳子明喝了一口醋:還真不難受了。二萍說「:一口不頂事,再喝兩口。」

  吳子明又喝了兩口。他不敢再下筷子了。二萍就摘了一小碟魚,推到他眼前。李丹取笑說:「二萍,你這妮挺知道疼人唻。」

  二萍說:「俺爹關照俺照顧好吳技術。俺爹說:吳技術大事上明白,碎事上不上心,你得勤快些。」

  李丹說:「那你咋不照顧朱技術?」

  二萍說:「朱技術有小芳姐哩。」大家笑起來。

  李丹要回鄭州了。大家去送她。二萍說:「李丹姐,你再住一天,我帶你去東壩頭看黃河。」李丹說:「不住了,學校里也忙呢。」

  吳子明說:「那你到了給我寫信來。」

  李丹說:「我不惦著你了,有人疼你我就放心了。」

  4

  張營公社幹事劉旺走進老洪辦公室,對老洪說:「洪社長,焦書記又到杜瓢了。」

  老洪問:「是嗎?這回來幹啥?」

  劉旺說:「大概是來看看治沙和出苗的情況。」

  老洪「噢」了一聲。劉旺問:「我還去不去杜瓢?」老洪說:「你不用去了。」劉旺說:「不去也行。聽說焦書記中午到公社來。人家肯定是奔你來的,你就陪他吃頓飯吧。」

  老洪說:「不。他來了你就說我不在家。」

  劉旺說:「你說你這老哥倆還摽什麼勁。人家焦書記……」

  老洪擺擺手:「告訴你,我不會見他。劉旺,你叮囑伙房,擀點雜麵湯,不要擀白面的,鬧的他又不吃。弄軟些,他胃也不好。把雞蛋打碎了做在湯里,別窩整個的,他不知又挑出來給誰吃了。」

  劉旺說:「洪社長,你見焦書記一面又怎麼了?」

  老洪不耐煩地揮一下手:「不見!」

  說完他就回到家,一進院就閂大門。他媳婦在屋裡嚷:「閂什麼大門,有客人。」

  老洪訕笑著拔開門拴。進了屋,見一個中年人坐在板凳上,桌上堆了一些花生,孩子們在吃花生。他忙打招呼:「老李,你啥時來的。」

  那個被呼為老李的中年人說:「剛到,來家裡看看。」

  老洪問:「村上咋樣?」

  老李說:「挺好的。縣裡派的除三害工作隊幫著治鹼呢,弄好了明年收一季好麥子。」

  老洪說:「那好。」

  老李對老洪媳婦說:「弟妹,老洪在咱村包隊時,讓在沙土地種花生,去年沙土地上花生收得不老少,帶了些讓你嘗嘗。」

  老洪忙攔住:「那可不行,我又沒種花生,哪能不勞而獲,一會你帶走。」

  老李不認識似地看著老洪:「洪社長,你啥時學得見起外來了。你沒種花生?咱們的花生種子是你調配來的吧,你領上大夥整地了吧?這是全隊社員托我來看看你,你不收我回去怎麼交待?」

  老洪說:「我包隊嘛,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老李說:「說到家不就是一袋子花生嗎?為這事你還能犯錯誤?」

  老洪說:「真不行。」

  老李把花生抓給孩子們:「甭聽你爸的,伯伯讓你們吃。好啦,洪社長,我回啦。」

  老洪把地下的袋子拎起來:「老李,你聽我的,花生你一定帶回去。」

  老李不高興了:「你拿我當外人。」

  老洪說:「沒當外人,真的。這樣我心裡不塌實。」不管老李如何推讓,硬是把布袋塞在老李懷裡。送出大門,又掏出一兩元錢:「桌上那些我得把錢付了。」

  老李把錢扔在地上:「沒見你這號人!」他憤憤走了。

  回到屋裡,老洪媳婦問:「你今兒格吃錯藥了?」

  老洪說:「我告訴你,從今天起,不許搞特殊,誰送的東西也不能要。我也要給你立個十不準的規矩。」老洪媳婦嘟囔著:「吃錯藥了!真是吃錯藥了!」

  老洪問:「籃子裡還有乾糧嗎?」

  老洪媳婦說:「有。」老洪摘下籃子,揣了兩個餅子就走。老洪媳婦問:「你到哪兒去?」老洪說:「去王家場村,那兒封沙丘哩。」老洪媳婦說:「幾十里地呢,你不會吃了飯去?」老洪說:「焦裕祿來了,沒準又上家來。我不見他。」說完騎上自行車走了。

  走了幾步又回來,沖屋裡喊:「把大門閂上,誰叫也別開門。」

  5

  朱曉、吳子明和張小芳、二萍正在苗圃幹活,肖長茂老漢來了。問:「吳技術,這一畦出苗了嗎?」

  吳子明回答:「出了,肖大爺。」

  肖長茂把挖出的桐根指給他們看:「吳技術啊,這桐根不能再刨了,再刨就傷到老根了。桐樹一傷了老根就不長了。」

  吳子明問:「肖大爺,別的地方還有沒有大一點的桐樹?」

  肖長茂說:「全村就剩這麼幾棵了。現在你們苗圃又擴大了十幾畝,沒有桐根,咋育苗呀?」

  朱曉犯了難:「這下問題就嚴重了。」

  吳子明說:「我再翻翻資料,看有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

  二萍在對面喊他們:「吳技術,俺有個發現。」

  吳子明笑了:「什麼?你有個『發現』?什麼『發現』?」

  二萍說:「你過來看看。」

  她把吳子明、朱曉帶到草屋後一個糞堆旁,指著糞堆上兩棵蔥綠的小樹苗:「你們看。」

  吳子明小心地把桐苗根部的糞土層清理掉,他大喜過望:「哎呀,這桐苗原來是從桐樹枝上長出來的,桐枝也可以育苗呀!」

  他忘情地抓住二萍的手:「二萍,你這個發現太了不起了!二萍你這個發現太偉大了。」

  二萍臉紅了:「吳技術俺只是留了點心,哪有什麼偉大呀。」

  張小芳說:「吳子明,你把人家二萍的手都快擰掉了。」

  吳子明這才意識到他一直抓著二萍的雙手,忙鬆開了。

  肖長茂說:「桐枝能育苗,就解決了大問題。」

  朱曉說:「咱們馬上開始試驗,先取得數據。」

  吳子明說:「咱們仔細測一下糞堆上的溫度、濕度,只要掌握好生長環境,就沒問題。」

  肖長茂高興地唱了一句:

  你媽媽打你你跟哥哥說,

  為甚麼要把洋菸喝?

  朱曉、吳子明一愣。朱曉問:「肖大爺,你剛才唱的啥?」肖長茂不好意思了:「瞎唱!瞎唱!」

  吳子明甚感意外:「肖大爺,您還會唱酸曲?」肖長茂說:「年輕時到寶雞那邊討荒,跟人家學了的。咱村去過那邊的人都能唱酸曲。」

  朱曉攛掇:「肖大爺,你就唱一個。」

  肖長茂連連搖頭:「不中咧不中咧。牙關不住風了,唱不了啦。」

  吳子明說:「肖大爺一唱,那味挺足,咱們有了重大發現,也該慶賀慶賀,您就唱一個。」

  肖長茂壯起膽子說:「行,反正這兒也沒別人,就唱一個。」

  他拿出菸袋裝了煙,點上,吸了一口:「唱甚?還唱那個《喝洋菸》,洋菸就是鴉片煙,過去常有人喝大煙膏尋無常。」

  他把菸袋在鞋底上一磕,唱起來:

  你媽媽打你你跟哥哥說,為甚麼要把洋菸喝?

  喝了洋菸上了你的吊,送了你的性命誰知道?

  洋菸本是外國草,誰喝了洋菸誰倒灶。

  你媽媽打你不成材,露水地里穿紅鞋。

  你媽媽打你為甚麼?你不該在牆頭上拉後生。

  你媽媽打你你不要氣,你不知她那號球脾氣!

  朱曉和吳子明在本子上記著唱詞。唱完了,朱曉和吳子明還在愣怔著。張小芳鼓起掌來。朱曉意猶未盡:「大爺您再唱一個。」肖長茂說:「不唱了,得回去鍘草餵牲口啦。」

  他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大隊會計拿了封信給我,是吳技術的,俺差點就忘了。」

  吳子明接過信。張小芳看了一眼信封:李丹來的?吳子明點點頭。他回到草屋裡打開信,李丹的信只有一頁紙,短短寫了幾句話:「子明,你應該為我們未來的生活想一想,在蘭考呆一輩子,想一想都是一種折磨。人生到處有青山,何必那麼執著?你的工作問題總算定下來了,到農學院林學系當老師。這可能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選擇我,還是蘭考的泡桐,你必須儘快作出回答。」

  苗圃那邊,張小芳問朱曉:「是不是李丹來信了?」

  「不會錯。這些日子李丹的信三天一封,比鐘錶還准。」

  「啥意思?」

  「大概是給老吳下最後通牒了吧?」

  「什麼最後通牒?」

  「讓老吳調鄭州,在蘭考和鄭州之間、李丹和泡桐之間做出抉擇。」

  張小芳撿了塊小磚頭,用力向遠處拋出去:「也許李丹這麼做是對的。」

  朱曉大驚:「啊?」

  張小芳說:「上大學時,李丹就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他沒有跟吳子明到蘭考就是證明。不像我,火里水裡的跟著你。」

  朱曉不解:「你啥意思?」

  張小芳問:「朱曉,要是我能調走,你能和我一起走嗎?」

  朱曉說:「別亂想了。」

  張小芳說:「我沒亂想,是認真想的。」

  朱曉說:「你是認真的亂想。」

  張小芳又撿了塊小磚頭丟出去:「如果在泡桐和我之間作出抉擇,你會選哪一個?」

  朱曉說:「這個問題你就用不著問。」

  張小芳說:「我知道你會選泡桐,對不對?」

  朱曉不說話了。

  張小芳扯了他袖子一把:「你必須回答。」

  朱曉說:「我都要。」

  張小芳戚然:「你等於沒回答。」

  6

  縣委常委會專門研究造林問題。焦裕祿說:「今天我們研究的就是造林的政策保障問題。沙地沒有林,有地不養人。不造林,就改變不了蘭考的面貌。縣委號召,從今年起,全縣人民每人每年要種活一棵樹,大力恢復和發展蘭考泡桐、白臘條等好活的樹種,重點搞好防風林帶。多造一畝是一畝,多栽一棵是一棵。相應的保障政策要儘快出台,儘快確定樹木所有權,建立責任制,實行管理分成,頒發林權證。下面管林業的張副縣長談談方案。」

  程世平縣長說:「造林的鼓勵政策現在我們還沒有上邊的依據,只能根據原來的基礎、根據群眾的覺悟逐步去搞。實事求是,解決突出問題。可以實行『六包』,即:臨時包工,小段包工,大段季節性包工,常年包工,專業包工,連續包工。同時實行『六定』:定完成時間、定勞動報酬、定質量標準、定期檢查、定獎罰制度。」

  焦裕祿補充:「應該再強化一點,林區最好是把林木和土地一齊承包下去,按比例分成。」

  李成向左右看了一下,發言了:「上邊沒這些政策,我們這麼做,是不是走得太遠了?」

  一個常委也說:「這個『包』字太敏感,剛剛把包產到戶作單幹風批了,咱又提六包,這個險冒得太大了。」

  另一常委折衷了一下:「是不是等等上頭有沒有開政策的口子,再定這個方案?」

  焦裕祿說:「不能等了。改變蘭考的面貌,要根據蘭考的實際想問題,咱縣夏武營有很多香椿樹,去年按樹棵大小估產包給了生產隊,由於樹的所有權沒確定,管理混亂,一年只能掰兩茬的香椿芽,硬要掰三茬,甚至殺雞取蛋,把嫩枝也掰掉了,還常發生刮樹皮、砍樹枝的現象。群眾要求分戶管理,收入按比例分配。我們包下去的是責任,沒有改變社會主義的性質嘛。還要強調的是,我們種樹一定要實事求是,栽一畝就報一畝,種一棵就報一棵,不放衛星,不准搞浮誇,不准搞攀比。」

  7

  陽春三月。

  胡集大隊男女老少齊出動,栽種泡桐樹,連學校的孩子們也來了。

  桐苗運到了,在地頭上,支部書記和大隊長卻發生了爭執。

  支部書記說:「把前兩天栽下去的都拔了重栽!」

  大隊長說:「不中!你說得輕巧,這栽下去兩三天的樹,能拔了重栽嗎?人挪活、樹挪死,你知不知道?」

  支部書記說:「我可告訴你,咱胡集大隊是焦書記親自抓得點,是全縣種泡桐的示範村。一會焦書記就帶縣委、政府領導全上咱這兒來種樹,將來全縣的人都要到咱村來參觀。咱們栽樹要栽出個樣子來,縱橫成行,整齊一致。你這麼栽多難看!」

  大隊長說:「不能講形式主義,要講實際,咋栽容易栽活就咋栽!」

  那位種桐樹的老人攔住二人:「我說你們別爭了好不好?你們爭來爭去,大夥都乾等著,誤事不誤事?」

  正在這時,焦裕祿和程世平縣長帶領縣委、政府的幹部趕到了。

  他下了自行車就問:「咋今天還沒動手?」

  那個老者說:「支書、大隊長倆人頂牛呢。」

  焦裕祿問:「咋回事?」

  支部書記說:「我說讓他把前幾天栽得不規範的樹拔了重栽,他不干!」

  大隊長說:「」這是搞形式主義,樹栽下去兩三天了,一挪准死。」

  焦裕祿笑了:「我聽明白了。你們說得都有道理,但我們辦事情、想問題,一定要抓主要矛盾。眼下的主要問題是度荒救災,發展泡桐就要先顧吃飯,再顧好看。」他指了指馬車上的桐苗:「這些桐苗往大田裡移栽時,要考慮到便於將來機械化作業。」他又指了指栽在田邊路邊的樹:「這些就先不要動了,不管它成行不成行,保證它栽活就行。我們要從實際出發,不搞花架子,不擺樣子給人看,一切從實際出發。三五年後,桐樹長大了,風沙制住了,便於機耕的農、桐間作形成了,再考慮營造美化城鄉林帶的問題。你們說對不對?」

  兩個人不說話了。

  焦裕祿說:「既然沒有大的意見,這個問題就不爭論了,幹活!」

  他拿起杴,挖出樹坑,種下一棵泡桐幼樹。

  見縣宣傳部幹事小劉想偷拍他栽樹的鏡頭,他直起腰來:「小劉啊,把鏡頭對準我們的群眾,你看大夥幹勁多足啊!」

  焦裕祿十分欣慰,在那一抹新鮮的綠意里,胚芽騷動的希望已經亮出了它的旗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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