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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是什麼在鋸著靈魂

2024-10-08 12:48:48 作者: 何香久

  1

  一輛破舊的吉普車在路上顛簸,焦裕祿和新上任的縣長程世平並排坐在車裡。程世平比焦裕祿年長兩歲,在滎陽當縣長,兩人也是老相識。焦裕祿在張申那裡幾番軟磨硬泡,終於如願以償地把老程要到了蘭考。

  程世平讓這路顛得腰疼,他拿自己的拳頭墊在腰眼上:「老焦啊老焦,我咋也沒想到讓你給折騰到蘭考來了。」

  焦裕祿把自己的一隻布包墊在老程腰後:「老程,我跟你說,這蘭考可是個好地方。」

  程世平笑了:「老夥計,我知道你是拉我墊背來了。墊背就墊背,跟你在一起工作,我樂意。」

  一上坡,吉普車拋錨了。

  

  焦裕祿拍一下老程:「夥計,下來推吧,它又鬧情緒了。」兩個人在後邊用力推車,推了半天,車馬達才轉動起來,車子重到起動。焦裕祿解嘲地說:「咱縣委就這一台老爺車,三天兩頭鬧情緒,沒轍。」

  到了蘭考,早過了飯時。焦裕祿說:「老程,跟我回家,讓你弟妹弄兩個菜。」不由分說,把程世平拉到家裡。

  徐俊雅忙了半天,菜上桌了。小桌上只有醋溜白菜、拌豆腐、炒雞蛋、一點牛雜碎,鹹鴨蛋、還有一碟鹹菜。焦裕祿說:「老程啊,你看我這個請客的,沒有雞,沒有魚,沒有肉,連鹹菜也拿來湊數了。」

  程世平說:「你要拿我當客待,那就錯啦。」

  焦裕祿一笑:「這兩天,俊雅總是說,人家老程在滎陽,那是河南條件最好的縣,讓人家來蘭考吃苦,對不住人家呀。」

  程世平說:「你在洛陽,條件不更好?你能吃苦,我就不能吃?咱們還是聊聊縣裡的情況吧。」

  焦裕祿給老程倒上酒:「你剛來,咱今天不談工作,放鬆放鬆,來,喝一杯。」

  兩人碰了杯。

  徐俊雅拿過了焦裕祿手裡的酒杯:「老焦啊,程縣長也不是外人,你的病不能喝酒,就別逞能了。」

  焦裕祿說:「程縣長是第一天走馬上任,我就喝一點,沒事。」

  程世平說:「老夥計了,不拘禮,你以茶代酒。俊雅,你也坐下。」

  徐俊雅在旁邊坐了。

  程世平說:「老焦,我記得你以前酒量還行。」

  焦裕祿說:「在尉氏剿匪反霸時,跟那個匪首黃老三拼酒,一次喝過六七小碗。後來肝出了些毛病,醫生就不讓再喝了。這酒還行吧?」

  程世平又抿了一口:「還行。眼下紅薯干燒的散酒都不好買,喝上這紅糧純酒,就是神仙了。」

  焦裕祿說:「這還是上回在地委,張申書記找我談話,給我帶了兩瓶,給了老洪一瓶,這瓶是一直給你留著呢?」

  程世平笑了:「我還真不知道,你早打我的主意了。」又說:「剛才辦公室的同志領我去招待所,咱們招待所是破舊了些,辦公室同志說,張申書記有意給咱縣撥專款,整修一下。」

  焦裕祿說:「是有這個話,張書記親自跟我說的,好像他跟其他同志也說過。這個事我來以前就議過。還有咱們縣委大院,本來也是在一片大鹼窪上蓋起來的房子,屋裡屋外一年到頭潮濕津津的,幾天不打掃,就長一層半寸長的白鹼毛,被褥幾天不曬,能擰出水來,所以有人說招待所和縣委大院是『制鹼場』。改造招待所和縣委大院的方案,這回又重新提出來,幾個同志要求在常委會上議一議,我沒同意。」

  程世平說:「老焦,我同意你的意見。蘭考是重災區,資金困難,渡荒是頭等大事,艱苦奮鬥的傳統不能丟。」

  焦裕祿說:「最重要的是可能滋長幹部追求享樂的不良作風。蘭考的災區面貌還沒有改變,還吃著大量的國家統銷糧,這個時候,富麗堂皇的裝潢不但不能搞,就是連想一想都很危險!」

  徐俊雅說:「你們不是說好了不談工作嗎?說著說著又到工作上去了。」

  焦裕祿、程世平相視大笑。焦裕祿端起酒杯:「不談啦,喝酒!」

  2

  圍繞撤消「勸阻辦」的問題,縣委召開了常委會,大家爭論十分熱烈。

  張希孟發言說:「我覺得勸阻辦這塊牌子摘得對。眼下蘭考的災害這麼嚴重,誰家沒三五口人,勸回他來吃什麼?救濟糧只能救急,俗話說救急不救貧。蘭考更大的問題恰恰是貧困。人都是長腿的,他要從窮窩裡走出去,誰也留不住。」

  李成站了起來:「照這麼說,開籠放鳥是無比正確了?我倒是認為,目前這股外流風,是階級鬥爭的反映。」

  最年長的副縣長老鍾說:「阻辦能不能起到勸阻作用這就不用說了。我要說的是,把這麼多的災民都放在國家身上,現在的國力很難承受。群眾外流,倒可以緩解國家的壓力。」

  焦裕祿點了一支煙:「圍繞著勸阻辦的牌子該不該摘,這些日子從縣委到各科局爭論很多,這個問題今天我們就不必再爭論了,在嚴重的自然災害面前,不能說沒有階級鬥爭,但也不能把群眾外流擴大成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我們不是只抓糧棉油,不分敵我友,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對群眾外流,堵不是辦法,得『導』,對不對。大家商量出個『導』的辦法才是正事。」

  會場氣氛熱烈起來,大家互相議論著。

  焦裕祿說:「我說說我的意見。在開封收容站我跟外流的人們談過,他們有很多人有一些技術,像木匠啦、泥瓦匠啦、鐵匠啦、劁豬閹牲口啦,還有更多的人沒技術但有力氣,我想既然我們不可能拴住人們的腿不讓他走,倒不如有組織的集體外流,比方說,組織他們到外地去挖煤、修路,搞建築,或是其他的活兒,這樣既可以減輕國家負擔,又可以增加社員收入,是生產自救的一個新途徑。」

  常委們紛紛表態:

  「這是個好辦法,我支持。」

  「把個人的小要飯籃子,改成集體的大要飯籃子,這是個有創見性的想法,我同意。」

  「對外流人員,放得出、收得回才是上策,焦書記這個意見,一舉兩得,是個好主意。」

  李成說:「全國有兩千多個建置縣,只有蘭考設了勸阻辦。這個辦公室的設立是報請上級黨委同意了的,要摘牌子,也得走程序。」

  焦裕祿說:「我剛才說了,勸阻辦摘牌子的問題不再爭論,我們討論的是如何讓蘭考三十六萬人民活下去。說到集體外流,必須要加強領導,統籌兼顧,建議我們抽出一名常委,專門負責這個事情。」

  程縣長說:「我自報奮勇當這個叫花子頭。」

  大家笑了。程縣長說:「大家別笑。我在滎陽工作了十幾年,那裡條件不錯,要組織群眾務工自救,我可以和滎陽聯繫,帶隊過去。」

  一個常委說:「我老家在鞏義縣,那地方有煤窯,還有幾個石子場,我可以介紹蘭考鄉親去鞏義務工,尤其是砸石子,沒啥技術要求,婦女、半勞力都可以干,工錢也比較多。既解決了吃飯問題,也能掙錢。」

  焦裕祿說:「既然大家意見一致,事不宜遲,今晚就召開各公社電話會議,迅速落實。」

  3

  夜裡,又紛紛揚揚下起了大雪。蘭考火車站裡,卻燈火通明,一片忙碌。

  焦裕祿帶領機關幹部分發救災棉衣,他和大家一起忙著登記、搬扛。張希孟拉住他:「焦書記,現在已經是下半夜了,一萬多件救災棉衣差不多全發完了,你回去睡一會吧?」

  焦裕祿說:「差不多發完就是還有沒發的,哪兒還沒發走?」

  張希孟說:「只剩下爪營公社沒取走了,他們路太遠,又下著這麼大的雪,乾脆明天再說吧。幹了這大半夜,大夥也全都累了。」

  焦裕祿說:「我們是很累了,可是這麼大的雪,這麼冷的天,那些等著救災棉衣的群眾就更難熬。這批棉衣,必須連夜送到災民手裡。這樣吧,爪營的這批棉衣,我們幾個就包了,同志們,裝車,跟我走!」

  他招呼幾位同志,親自拉上車,走了。

  風雪打得人睜不開眼睛,焦裕祿拉著車,走在最前頭。李林搶著要「駕轅」:「焦書記,我來!」焦裕祿不讓:「憑啥你來?」李林說:「我年輕!」焦裕祿說:「你沒拉過這架子車,還是推車吧。」

  大家在風雪裡艱難地前進。焦裕祿問:「同志們,冷不冷?」

  大夥齊聲說:「不冷!」

  焦裕祿說:「咋會不冷呢?不冷是假的,來,咱們唱個歌吧。驅驅寒氣,我起個頭。『二呀麼二郎山』,預備——唱!」

  大家唱起來。果然,一唱歌身上頓時覺得暖了許多。

  天快要亮了。路上迎面來了一群人影,是爪營公社的幹部們迎過來了。焦裕祿和送棉衣的人們一個個都成了雪人。公社王書記接過車把,驚訝地問:「焦書記啊,您怎麼來了?頂著這一天一地的雪,身體有病,還拉這麼重的車子!你連老本都拼上了!」

  焦裕祿說:「老本用在刀刃上,現在是群眾最需要我們的時候啊!」

  進了公了大院,天就亮了。焦裕祿趔趔趄趄進了屋,蹲到一隻凳子上,手放在右膝頭上,用胳膊頂住肝部。他的臉上大汗淋漓。公社書記忙給焦裕祿倒了開水:「焦書記,您到屋裡床上躺一會吧。」

  焦裕祿擺擺手。

  社長抱來一捆柴禾:「天太冷了,咱們這裡沒個爐子,點個火暖暖身子吧。」

  焦裕祿說:「不要,不要!大雪天,群眾燒柴困難,現在不是我們取暖的時候,要趕快把棉衣送到群眾家裡。」

  說完,扛起一捆棉衣就往外走。

  王書記忙攔住:「焦書記,你疼成這個樣子,不能再幹了。」

  焦裕祿說:「老王啊,群眾在挨凍,我們沒有理由呆在屋裡啊,咱們一塊走!」

  他們先到了孫梁村。社長指著村口兩間東倒西歪的草房說:「這是五保戶梁大爺家,梁大爺這老漢有骨氣,說啥也不要政府的救濟。」焦裕祿心裡一酸。他看見梁家的屋檐下掛滿了亮劍似的冰凌柱,在凜冽的寒風中,冰柱響亮地斷裂。

  屋裡,五保戶梁大爺正在生病,他披件單衣瑟瑟發抖蹲在炕上。他的老伴雙目失明,在炕上躺著。屋子房頂塌了一角,露著天,雪花不時飄進屋裡。焦裕祿進了門:「這屋子真冷啊!」

  梁大娘說:「可不是冷啊,凍得睡不著,老頭子披著衣裳蹲著,一直就蹲到天亮啊。」梁大爺說:「不要緊,一會出了太陽,就暖和些了。」

  焦裕祿問:「大爺,聽說您老人家沒申請救濟?」

  梁大爺說:「咱蘭考受災了,國家也窮啊,還是少添點麻煩,自個抗一抗也就過去了。」焦裕祿眼裡湧出淚水,叫了聲:「大爺……」

  老人問:「你是誰啊?」

  焦裕祿回答:「我是您兒子。」

  公社王書記告訴老人:「梁大爺,這是縣委的焦書記。」

  梁大爺激動了:「焦書記,這大雪天,你來幹啥呢?」

  焦裕祿說:「來給您送棉衣,毛主席叫我來看你老人家!」

  梁大爺哽咽著:「毛主席,毛主席還惦著俺……」

  焦裕祿說:「惦著呢,全國人民,誰有苦有難,毛主席全惦著。」

  梁大爺老淚縱橫。焦裕祿從身上拿出20元錢放在梁大爺手上:「這點錢您二老先補補身子,我給隊裡打招呼,等到天晴了,再給您老修修房子。」

  梁大娘摸索著走過來,上上下下撫摸著焦裕祿:「讓我摸摸我的好兒子,俺眼瞎,心不瞎,毛主席的恩,俺得記一輩子。」

  焦裕祿和幹部們扛著棉衣、棉被,在風雪瀰漫的村街上走了一家又家。回到公社大院時,他流著淚對同行的幹部說:「你們都看到了,我們的群眾多好啊,大雪封門,天寒地凍,兩位老人披著單衣蹲了整整一夜,沒有伸手要救濟,這樣的群眾,上哪兒去找?我們關心他們太不夠了,太不夠了。」

  4

  在常委會上,焦裕祿宣布了一個決定:「從今天開始,原勸阻辦公室改為『除三害』辦公室。風沙、內澇、鹽鹼這三害不除,我們蘭考就永遠擺脫不掉一個窮字。這不是換一塊牌子的問題,而是換一種思路。除三害辦公室由縣委副書記張希孟同志兼主任。昨天程縣長到幾個公社調研,一些群眾對個別公社幹部意見很大。程縣長寫了個材料——《看部分黨員幹部的思想作風惡劣到何種程度》。」

  很多人嚇了一跳,臉上露出驚異的表情。

  焦裕祿說:「是不是程縣長這個題目把大家嚇住了?這不是危言聳聽,更不是撲風捉影,而是一個真實的情況反映。老程你講一講。」

  程世平說:「材料一會發給大家,可以詳細地看看。簡單地說,某些公社幹部的問題非常嚴重。他們不執行按勞分配政策,有的嚴重貪污多占,甚至僱工剝削,放高利貸,損害集體利益,使得群眾的勞動積極性受到了嚴重挫傷。這樣的幹部應該嚴肅處理!」

  最後,焦裕祿說:「同志們,程縣長的這份材料,可以作為縣委、縣政府的一個通報發到各單位,在全縣各級幹部中展開討論。同志們,少數人已經沒有一點共產黨人的氣味了,他們的所作所為和過去的地主、偽保長沒多少區別,簡直壞透了!我們開展討論的目的,就是結合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認真解決和端正幹部的作風。幹部不領,水牛掉井,領路的幹部是決定的因素。我們剛才談到除三害,要除掉蘭考的三害,就要清除幹部隊伍中的病害」!

  李成對旁邊的一個常委耳語:「程縣長的材料里也點了張營公社,社長老洪跟焦書記可是關係最鐵的人。」

  那個常委說:「那不可能吧?」

  李成說:「老洪自己說的,他救過焦書記的命。」

  那個常委問:「真的?」

  李成不經意地一笑:「這回看他咋辦。」

  第二天焦裕祿又下鄉了,他和李林騎自行車來到杜瓢村口,焦裕祿問:「小李,咱們是不是到了張營公社的地盤了?」

  李林說:「是啊,這個村叫杜瓢,離公社不到十里地。」

  焦裕祿說:「那咱們到村里看看吧,張營公社我一直想來,就沒安排上。杜瓢的情況不知咋樣?」

  李林說:「杜瓢村情況不太好,受災挺重的。」

  焦裕祿說:「那就更應該去。」

  兩個人進了村。突然李林喊叫起來:「」焦書記,你看,咋這村山牆上都釘著牛皮呢?」

  焦裕祿抬頭一看,果然見幾家屋牆上都釘著牛皮。他也納悶了:這麼多牛皮,咋回事?

  他們走進了一個生產隊的飼養棚。空空的牛棚,空空的木槽。牆上掛著牛軛、牛韁繩。牆上也釘著幾張牛皮。

  一個老漢在清理牛圈裡的干牛糞。

  焦裕祿走過來:「大叔,幹活了?」

  老漢說:「有啥活干?不在這裡呆著,心裡空。」

  焦裕祿問:「大叔,貴姓?您是飼養員?」

  老漢說:「俺一個餵牲口的,姓王,沒啥大名,都叫俺王老四。」

  焦裕祿問:「大叔,這牆上釘著牛皮是怎麼回事?」

  王老四說:「牛沒草吃,都餓死了。」

  焦裕祿問:「都餓死了?餓死了多少?」

  王老四說:「俺村六個生產隊,三十多頭牛,如今死得一頭都沒有了。」他指著牆上的牛皮:「同志啊,我擺弄了一輩子牲口,對牛親得像兒女。你看這張牛皮,是咱隊裡最棒的一頭大黑犍子,大力神,脾氣也最倔,幹活頂一台拖拉機。這張黃牛皮,它也是隊裡的功臣,下過四個牛犢子。沒草吃的時候,它們一宿一宿脖子朝天吼叫啊。叫得人心裡發瘮,心裡像刀子剜著一樣難受啊。」

  王老四哭起來:「地里草根剜光了,到外村找了一捆陳年豆秸,鍘成碎屑,六頭牛三天餵一簸箕。那是牛啊,餓的半夜裡把槽幫啃得咯吱咯吱響。那天夜裡我拿著半個糠糰子來餵大黑犍子,它倒在槽底下站不起來,我抱著它的脖子,看見它滿眼是淚,那淚像泥漿一樣,混黃混黃。我家裡也餓死了兩口人,實在顧不上它們……」

  焦裕祿眼裡溢滿淚水。王老四問:「同志啊,你也喜歡牛?」焦裕祿點點頭。王老四說:「牛跟人的心是通著的。牛馬比君子,喜歡牛的人心眼善。從打隊裡牛死了,我天天都呆在這飼養棚里,看看這幾張牛皮,就像看見它們一樣啊。」

  焦裕祿眉頭緊鎖:「那公社裡不管啊?」

  王老四說:「公社幹部忙哩,書記社長天天喝得像醉貓。說個笑話,有天老洪醉了,當街上吐了一地,狗吃了他吐的東西,也醉了。牛餓死了,他們問也不問。剩了一頭牛,這不快過年了,公社幹部弄去殺了。」

  焦裕祿的手在發抖。

  5

  此時,公社辦公室里,幾張辦公桌拼在一起。杯盤狼藉。公社書記、社長老洪和幾個幹部正在喝酒。飯桌上是大盆的燉牛肉。桌上排了一溜空酒瓶子。老洪有些喝高了,醉態畢現。他拉著二胡,唱著《蘇武牧羊》中的段子,大家一片叫好。

  老洪有些醉了說:「這可是、當、當年在東北,東北大山坑煤窯時,我跟祿子最喜歡唱的段子。」

  一個幹部問:「咋沒聽焦書記唱過啥呢?」老洪舌頭有些直了,但手裡酒杯卻不放下:「你們不知道,我、我知道。他愛唱,唱戲、唱歌都行。二胡拉得那才叫好。俺們在大山坑那幾年,沒事了就唱幾段。」有人說:「沒酒了?是上供銷去買還是到人家討去?」老洪說:「沒酒,早說呀,我有好酒。」

  院外邊,幾個社員在爭搶從公社大院倒出來的牛骨頭。他們吵嚷著:

  「這牛胯骨是俺撿出來的。」

  「這副大梁骨都啃的發白了,回去砸骨髓吧。」

  焦裕祿走過來,問:「老鄉,你們這是幹啥?」一個社員說:「這牛骨頭是公社幹部吃完肉扔出來的,俺們撿回去熬湯喝。」

  辦公室里,老洪從裡屋拿出一瓶清燒,擰開瓶塞,給大夥倒上酒:「我貢獻、貢獻出這瓶好酒來,告訴你們,這、這可是、是地委張書記送祿子的酒。」

  一個幹部說:「行了洪社長,你都說了十幾遍啦!」老洪朦朧醉眼:「是怕、怕你們、不、不信。」那個幹部說:「洪社長,真想不到您和焦書記交情這麼深?」老洪拍著胸脯:「那、沒得說,俺倆,兄、兄弟。」

  這時一個人跑進來:「王書記、洪社長,縣變焦書記來了。」

  幹部們忙離席準備去迎接,焦裕祿走了進來。他看了一眼杯盤狼藉的飯桌。公社王書記說:「焦書記,這大過年的,您們走村串戶,太辛苦了。今天中午就在我們公社吃吧。」

  焦裕祿問:「你讓我們吃啥?」

  公社書記笑了:「過年嘛,燉大塊牛肉。」

  焦裕祿火了:「燉大塊牛肉!杜瓢一個村死的一頭牛都沒有了,你們還我牛來!」

  老洪酒醒了一半:「兄弟,大過年的,你幹嗎發這麼大的火,不是還有你洪哥嗎?我們喝的可是你的酒!」

  焦裕祿抄起酒瓶子,狠狠的摔在地上。之後,憤然而去。

  焦裕祿一走,幾個公社幹部長吁短嘆起來:

  「洪社長,咱們這回算撞槍口上。縣委剛發了個《十不准》的禁令,咱就讓焦書記抓了個『現行』,這回看起來非得挨個通報啦。」

  「吃了燈草灰啦,說得輕俏。『挨個通報』?你沒看前頭處理的那些人,除了嚴重警告、行政記大過就是降職降級,還有開除公職呢?」

  「這可咋辦?聽說這新來的焦書記做事可厲害了。本來就有人告咱們黑狀,這一回怕難逃一劫。」

  老洪大笑:「別擔心,沒事。」

  大家哪裡會放心,都問:沒事?這麼大的事會沒事?」

  老洪說:「多大的事?天大的事還是地大的事?不就是吃了幾頓飯嗎?又沒瞞產私分,吃飯是吃到人肚子去了又沒吃狗肚子裡去。有我吶!我頂著!」

  「你頂著?」

  老洪說:「我是社長嘛。告訴你們,他老焦把全縣的幹部都處分了,也處分不到我頭上。」

  6

  縣委常要會連夜召開,會議室里氣氛有些緊張,大家一個個神情嚴肅,菸灰缸里菸頭滿滿的。常委會快接近尾聲了,程縣長作結論:「關於對張營公社幹部大吃大喝、餓死耕牛問題的處理,大家爭論了半天,雖然沒爭出個結果,但是大家都上了一課。這個問題我們就暫時不再討論了。散會!」

  常委們走出會議室。程世平留住焦裕祿:「老焦,你晚走一會,我還得說幾句。」

  焦裕祿又坐下來。程世平說:「老焦,對張營公社幹部的問題,是要處理,可牽扯到老洪,我的意見還是……」

  焦裕祿說:「老程,張營公社你是先調查過了,不只是吃牛肉的問題。公社的帳目審理,發現了那麼多漏洞,幹部吃喝成風,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我這次到張營公社,住了兩天,在六個村做了調查,這幾個村普遍缺糧、缺柴、缺草、缺錢,公社幹部存在著嚴重的吃喝浪費行為,光用於照顧幹部的統銷糧就有四千多斤,所以造成了人口外流,耕牛餓死的情況,群眾意見太大。我還堅持那觀點,必須要嚴肅處理,有關責任人一定要處分,不管是誰。」

  程世平說:「老洪可不是一般的責任人呀!這個問題是要嚴肅處理,可給他們行政記過就不算是嚴肅處理了?」

  焦裕祿說:「老程,我們剛從三年自然災害中走過來,父老兄弟正餓著肚子,可一些幹部,把民脂民膏一口口吞掉,這樣的幹部還有沒有一點良心?他們的肚子是什麼填飽的?是農民的血汗……」

  他說不下去了。老程丟給他一支煙,焦裕祿點上,使勁吸了一口。

  程世平說:「老焦啊,不是我不願意揮淚斬馬謖,咱們培養個有能力的幹部也很不容易呀。你想想,你為了給打成右派受到處分的幹部平反,四處探訪,八方調查,你是愛護幹部的呀!」

  焦裕祿說:「我們對幹部是要愛護,但愛護不是溺愛。侵吞民脂民膏的幹部,是幹部隊伍里的害群之馬,老百姓最反感,人民要的是公僕,不是吸他們血汗的老爺。」

  程世平說:「可你和老洪,不是一般的朋友。」

  焦裕祿說:「我為這事幾宿沒合眼了。我這條命是老洪救下來的,我這麼做,心裡像拿刀子剜著一樣啊!可是老洪是社長,不處理他,其他幹部怎麼辦?人家都拿眼盯著我呢。」

  焦裕祿丟給老程一支煙,老程點上,使勁吸了一口。焦裕祿說:「老程,當年我在尉氏搞土改的時候,發下大誓,要讓翻了身的鄉親們過上好日子,可這些年天災人禍,鄉親們離真正的好日子,還遠著吶。我們幹部隊伍里如果蛀蟲多了,老百姓就有可能永遠過不上好日子啊!」

  老程走後,焦裕祿痛苦萬狀地在辦公室里踱步。他拼命抽著煙,一根接上一根。抽了一通煙,他摘下牆上掛的那把二胡,這把二胡是老洪送他的。

  拉二胡時,他的眼前不斷幻化著老洪的影子。焦裕祿頹然坐在藤椅上,把頭深深埋下去。拉完一支曲子,抬起頭來,他淚流滿面。

  他把二胡架在膝上,剛拉了兩下,弦「嘣」的一聲斷了。

  他回到家,推開門:「媽,俊雅,你們還沒睡呀,都半夜了。」徐俊雅問:「老焦,聽說你要處分老洪,真有這事?」焦裕祿說:「咱們不是說過嗎,我工作上的事,家屬少摻和。」徐俊雅說:「你別的工作我插過一句嘴沒有?可這是老洪的事,我不能不說。」岳母說:「裕祿呀,老洪今個又來看我了,坐了半天,這個大個老爺們兒,哭得跟個孩子似的。他心裡憋屈。人家老洪救過你一回命,那可是捨出自個兒的命來救得你呀。」

  焦裕祿說:「媽,您知道我心裡有多難受?我心裡快撐不住了。洪哥不是救了我一回,是兩回。還有一回掌子面塌方,把我們埋在裡邊了,洪哥帶人扒開巷道,才把大夥救了。」

  徐俊雅說:「你記住了就好,咱得有良心。」

  焦裕祿說:「你放心,我會把這事處理好的。」

  岳母又一次叮囑:「告訴你,不管怎麼說,老洪可不能處分!」

  焦裕祿說:「媽,您睡吧。」

  岳母說:「人在難處,別人送二斤高粱都得記一輩子,何況救命之恩。咱可不能讓人說咱忘恩負義。」

  焦裕祿說:「媽,您睡。我明天開完會就去張營找洪哥。」

  岳母說:「這就對了,好好給人家賠個不是。人家傷著心呢。」

  焦裕祿和老洪談崩了。

  老洪很激動,他臉色漲紅,揮舞著手臂:「我不服!一千個不服、一萬個不服!死了也不服!」

  焦裕祿說:「洪哥,你坐下!」

  老洪憤然地說:「我不坐!我問你,我不就是在館子裡多吃了幾頓飯嗎?同志們辛辛苦苦跟我工作,吃幾頓飯有啥不行?」

  焦裕祿動情地說:「洪哥,這一年用在你們公社幹部身上的統銷糧居然有四千多斤,我真是嚇了一跳啊,這不明顯是多吃多占行為嗎?這幾個村子人口外流、耕牛餓死,你能說你們沒責任嗎?洪哥,咱都是農民出身,都知道牛是啥,牛是農民的命啊。牛死了,生產咋搞?杜瓢村的老飼養員王老四說,他最喜歡的一頭大犍牛,死的時候滿眼是淚,比泥漿還渾的淚。這話我能記一輩子。這些日子我夜夜睡不穩妥,一閉眼,就是杜瓢村的那一牆牆的牛皮,還有一雙雙流著淚的牛眼睛。」他遞給老洪一支煙。老洪接過來扔在了地上。

  焦裕祿說:「洪哥,咱們都別忘了,無論什麼時候,老百姓都是咱頭上頂著的天呀。這個天要是塌下來,會有啥後果?你想想。」

  「焦書記,俺沒你那麼高的覺悟。」焦裕祿看見,老洪額頭上的青筋凸了出來。

  「洪哥,今天就咱哥倆,咱們說掏心窩子的話,我這條命是你潑著自個的命救下來的。你要是知道你救下來的這個人以後是個魚肉百姓的貪官,是個不辨青紅皂白的昏官,你後悔不後悔?」

  「別扯那麼遠。我當初救你是因為你殺了鬼子,是個有血性的後生。人有血性更得有良心,講義氣,對不對?」

  焦裕祿點點頭。

  「那好,我也話講當面,焦書記,我老洪背上個處分也算不了個啥,我是怕你背上個罵名。你要背上這個罵名,一輩子都會不安生。連我你都處分了,還有誰跟著你干工作?你就孤家寡人吧你!還有,你要處分,就處分我一個人,別牽上那麼多人,我老洪從不拿別人墊背。」說完,老洪摔門而去。焦裕祿怔怔地坐在那裡,他沒有一點力氣站起身子了。

  7

  大年三十,街道上零零星星響著鞭炮聲,紅對聯在雪裡顯得分外耀眼。

  焦裕祿下鄉檢查保畜工作,進了家門,國慶帶著弟弟妹妹們正在院子裡放鞭炮。見爸爸回來,就拉扯著爸爸一起放。

  徐俊雅在屋門口叫著:「爸爸回來了,吃飯了!」

  飯菜擺上了桌。大個的白饅頭,點著紅點,菜是豆腐熬白菜。孩子們歡呼起來。

  焦裕祿張羅著:「孩子們,先別忙吃飯,站好隊,咱們給姥姥躹躬拜年。」

  孩子們站好隊給姥姥躹躬,姥姥臉上笑開了花。國慶說:「過年真好呀,有大個的白面饅頭吃。」守雲說:「要是天天過年該多好。」國慶拿起一個饅頭,咬了一大口。他發現不對勁了:「媽,怎麼這饅頭只有一層白麵皮,裡邊全是玉米面的?」

  姥姥說:「傻小子,這叫『銀包金』」。

  國慶有些懊喪:「你說咱家過的這啥日子,過個年,吃個饅頭也是玉米面的。」他用筷子在菜碗裡挑來挑去。焦裕祿說:「國慶,好好吃飯,挑啥哩?」國慶說:「我看看菜里有沒有肉呀。爸,都過年了,咱家還吃這熬白菜呀,裡邊連個肉星兒也看不見。」焦裕祿說:「熬白菜怎麼了?有熬白菜就很不錯了。」

  國慶說:「人家別的叔叔家裡過年吃魚吃肉,就咱家。連供應的大米白面也送人了,過個年還是熬白菜、醃白菜。」焦裕祿拍拍他的小腦袋:「你們要是從小就養成又懶又饞的壞習慣,長大了就很能只會享福,不愛勞動,對不對?咱家可不能出這樣的兒子!」

  吃完飯,焦裕祿穿好衣服要出門,徐俊雅問:「今天年三十,還出去呀?」

  焦裕祿說:「給在機關院裡住的同志們去拜拜年。」

  他先去了張希孟家,敲開門:「張縣長,拜年啦!」

  張希孟打開門:「焦書記,快進屋。」

  焦裕祿進了屋,張希孟夫人端上煙、茶:「焦書記,快坐,喝杯茶。」

  焦裕祿給張希孟夫人拱了拱手:「嫂子,給你拜年。老張辛辛苦苦工作,顧不上家,讓你受累了。」

  張希孟夫人說:「焦書記,老張是蘭考人,他賣力是應該的,最辛苦的還是你。」

  焦裕祿說:「嫂子,我今天再占老張半天時間,我們要招呼上在機關大院的同志,到周邊村子去看老鄉們的生活。你看,過年也不能陪你啦。」

  張希孟夫人說:「你們去吧。」

  8

  焦裕祿帶著機關上的同志在城關公社幾個大隊走了一遍,回到機關,已是傍晚時分,天又紛紛揚揚下起了大雪。

  焦裕祿騎車帶上徐俊雅上了路,他們要去給老洪拜年。

  徐俊雅問:「老焦,到張營有多遠?」焦裕祿說:「三十多里呢。」

  徐俊雅說:「風大,你下來,我帶著你吧。」焦裕祿說:「不中。哪有男的讓女的帶著走的。讓人家看見,不把大牙笑掉了。」徐俊雅說:「管他呢。」她跳下車,抓住車把:「你下來。」

  焦裕祿只得下了車:「不中!不中!」徐俊雅說:「有啥不中?我騎一段路,累了你再換我。」

  他們趕到張營,已是掌燈時分。老洪家是公社幹部家屬院中的一套獨院,門口掛著一隻小紅宮燈。大門緊閉,但能聽到裡面的說話聲。

  焦裕祿敲門:「洪哥!洪哥!」

  敲了半天,門打開一道縫,露出老洪半張臉,迅速又關上了。

  焦裕祿繼續敲門:「洪哥,是我!我老焦!」

  門關得鐵桶一般,再無應聲。

  老洪家裡,幾個公社幹部在他家吃年夜飯。

  老洪媳婦說:「老洪,你說人家老焦兩口子來了這大半晌了,你明明看見人家了,又不開門。下這麼大的雪,咱還是開門去吧。」

  老洪攔住媳婦:「別管他。他想起給我拜年,咋想不起我拼死拚活救他的性命哩。」

  老洪媳婦說:「這兩口子,不光是拜年,肯定還得給你賠不是。你把門打開,了讓人進來。」

  老洪說:「不開。我不希罕他賠不是。」

  他摘下二胡:「來,我給你們唱一段,也讓咱們焦書記別在門外邊干站著。」他自拉自唱起來。

  門外,焦裕祿還在扣著門環:「洪哥!洪哥!」兩個人頭上肩上積了厚厚的雪,雙腳已埋進了雪裡。

  二胡聲和老洪唱的西皮二簧傳出來。

  9

  春天來了,黃河裡的堅冰開始融化。一天一地都是冰排在春水裡撞擊、碎裂的聲音。

  焦裕祿和程世平縣長帶領縣除三害辦公室的同志來給杜瓢村送牛。他們驅趕著十幾頭牛,用排子車拉著飼草,走在鄉路上。

  王老四和鄉親們迎上來,王老四握著焦裕祿的雙手,眼裡淚花直閃:「焦書記,真謝謝你呀!你還真的給把牛送來了!」

  焦裕祿說:「老四大叔,這牛是牲口多的公社支援咱們的,您可得好好養著啊。」

  王老四說:「焦書記你就放心吧。」

  王老四看了這頭又看那頭,高興得合不攏嘴:「焦書記,你看這頭大犍子,多像俺隊以前那頭啊,簡直就是脫了個影。俺還以為那頭大犍子又活了呢。」

  10

  焦裕祿下鄉回到家裡。他剛洗完臉,守鳳拿著過作業本過來了:「爸,老師說讓家長批改我們的語文家庭作業。」

  焦裕祿說:「好,拿來爸爸看看。把你們的作業都拿來。」他瞅了一眼,見沒有國慶的影子,問俊雅:「哎,國慶呢?」

  徐俊雅說:「吃了晚飯就走了,說是找同學去了。」

  焦裕祿坐在床上,翻看焦守鳳的語文作業本。一會,他眉頭皺起來:「守鳳,『只有』『所以』這個聯詞造句,你造的倒是挺有意思啊!」

  他叫過妻子:「俊雅,你來看看——『只有』『所以』造句:『只有認識人,才能走後門』」。

  徐俊雅也笑了:「你看這孩子,你咋造出這樣的句子來呢?」

  守鳳說:「爸,媽,這個句其實不是我造的,聽人家都這麼講麼。」

  焦裕祿說:「這個句子說明了什麼呢?說明我們的社會風氣真的是出了問題。縣委就有個『反走後門辦公室』,前幾天報了一個材料給我,問題很嚴重啊。社會上還流行著很多順口溜,比如『聽診器,方向盤、糧店煤棧售貨員』,是說這幾個行業都掌握著走後門的特權。腐敗現象是怎麼產生的?根源就是特權。」

  徐俊雅:「那守鳳這個造句應該是:只有認識了有特權的人,才能走後門」。

  焦裕祿說:「也不全對。比如我這個縣委第一書記,算是蘭考權力最大的人了吧,可是誰認識了我也走不了後門。

  徐俊雅說:「那就改成:『只有認識了濫用特權的人,才能走後門』。」

  焦裕祿說:「孩子們受了這種社會現象的的影響,非常不好。將來一個更繁榮富強的國家要靠他們來建設呢,這一代人被不好的社會現象污染了,是很危險的。」

  正說著,大兒子國慶從外邊回來了。

  焦裕祿問:「國慶,幹什麼去了?這麼晚才回來?」

  國慶說:「看戲去了。」

  焦裕祿問:「看戲,你哪來的戲票?」

  國慶說:「我和幾個大院裡的同學一起去的,我們都沒買票,那幾個同學說家長是誰,我說我是焦書記的兒子,檢票的叔叔就放我們進去了。」

  焦裕祿就沉下臉來:國慶,站那!」

  國慶害怕了:「幹嗎?爸。」

  焦裕祿厲聲說:「站好了。」

  國慶站在桌子角上,怯怯地看著父親。焦裕祿說:「行啊,國慶,挺機靈的,知道打你爸的旗號了。你幹嗎要說是焦書記的兒子?」

  國慶說:「爸,我本來就是焦書記的兒子嘛!」

  焦裕祿說:「是我的兒子怎麼啦,你就可以拿我的權去看白戲?你知不知道,你這是什麼行為?」

  國慶有點委屈了:「爸,你別那麼凶,不就一張戲票嗎,才三毛錢。」

  焦裕祿說:「我問你呢?你回答這是什麼行為?」

  國慶不說話,卷著衣角。焦裕祿喝令:「站直了,手放下!」

  徐俊雅打圓場說:「老焦,你剛回來,跟孩子發的啥火?國慶啊,你爸批評的對,咱們應該自覺,不能沾公家便宜,再看戲,讓媽給你買戲票,啊!」

  焦裕祿說:「國慶,你看白戲,是剝削行為。因為演員演戲也是勞動,看戲就要買票。大家都不買票,那不亂套了。你是縣委書記的兒子,更應該處處守規矩,不能搞特殊。你知道爸爸這個縣委書記是幹啥的?是為人民服務的。爸爸自己都沒有看白戲的權力!你現在還小,就有了這種特殊的思想,一張戲票是小便宜,長大了就要去沾大便宜,就更危險了。你知道不?」

  國慶小聲說:「知道了。」

  焦裕祿說:「剛才看你姐作業,有個造句:只有認識人,才能走後門。我和你媽討論了半天了。看來不光是認識人才能走後門,不光是認識了有特權的人才能走後門,也不光是認識了濫用特權的人才能走後門,有特權背景也能走後門,而且走得暢通無阻。」

  國慶低下頭:「爸,我錯了。」

  焦裕祿追問:「說說,你哪兒錯了?」

  國慶說:「我看白戲是剝削。」

  「還有呢?」

  「我說是焦書記的兒子是用爸占公家便宜。」

  焦裕祿說:「你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這很好。剛才爸批評了你,明天爸爸獎勵你,請你看一場戲。」

  國慶沒說話。焦裕祿說:「爸不騙你,爸和你拉鉤。」他和兒子勾了手指頭。

  11

  第二天,吃過晚飯,焦裕祿帶著國慶去看戲了。路上,焦裕祿問兒子:「國慶,爸請你看戲,高興不高興?」

  國慶說:「當然高興。我還以為爸是說著玩的呢。」

  焦裕祿說:「不管對誰,說了話就一定要算數。」

  這時縣委的打字員小王看見了焦裕祿:「焦書記,看戲呀?今天是開封來的二夾弦,《梁山泊與祝英台》。這是你兒子?」

  她摸摸國慶的頭。國慶很禮貌地躹了個躬:「阿姨好。」

  焦裕祿問:「小王你也來看戲?票買了嗎?」

  小王說:「買了。」

  焦裕祿問:「幾排的?」

  小王拿出票來:「5排1號,正中間。」

  焦裕祿問:「你認識賣票的人?」

  小王說:「不怎麼認識。他大概認出我是縣委的,就賣我這張5排中間的號。」

  焦裕祿掏出一元錢:「你替我去買三張票,記住,千萬別讓他們認出你是縣委的,看能買到幾排的。」

  小王一臉疑惑。

  焦裕祿說:「去吧。」一會兒,小王拿著票回來了:「焦書記,這票是27排邊上的,27排30、32、34號。咱倆換換吧,那裡太遠啦。」

  焦裕祿說:「挺好的,你進去吧。」

  爺倆拿著票入場。檢票員檢票時,認出了焦裕祿:「焦書記,您也來了。怎麼還買票啊?」

  焦裕祿說:「誰規定的縣委書記可以看白戲呀?小同志,今天我多買了一張票,因為我兒子昨天看戲沒有買票,所以應該補一張。」

  國慶說:「阿姨,昨天我看了白戲,我錯了。」

  檢票員說:「孩子喜歡看戲,這有啥,焦書記你是不是批評他了?」

  焦裕祿點點頭:「今天帶他來看戲,首先是讓他向你們認錯,以後不發生這樣的事情。好了,我們進去了。」

  劇場裡,觀眾陸續入場了。縣委常委李成帶著老婆孩子進來了,工作人員把他們畢恭畢敬地帶到第二排,坐在正中間位置。又有幾位縣裡的領導入場,工作人員把他們引到了前三排。

  開戲的第一通鑼鼓己經敲響,喧鬧的場面漸漸靜下來。焦裕祿父子的票在27排,剛坐下,禮堂主任打著手電趕過來了:「焦書記,您怎麼坐這兒啦?」

  焦裕祿借著手電光看了看椅子上的牌號:「沒錯呀,是27排32、34號。」

  禮堂主任說:「焦書記,您們還是坐到前排去吧,第三排有給縣委領導留的座位,這是老規矩啦。」

  焦裕祿說:「我買的就是27排的票,對號入座這是規矩,規矩面前人人平等。都不按規矩來,這個社會秩序不就亂了?鄉下群眾輕易不進趟城,看戲的機會少,前排的位置工人買了工人坐,農民買了農民坐,就是不應該讓領導坐!」

  禮堂主任見說不動,只好走了。第二通鑼鼓打起來,大幕徐徐拉開。觀眾中有人議論:「焦書記來看戲了。」「是嗎?在哪?」「這不,27排。」「怎麼會是27排,前3排不都是給縣領導留的嗎?」「焦書記坐27排了,看看咱們老三排的排長這回怎麼坐得住!」

  有人在李成耳邊說:「焦書記來了。」李成往前排和兩邊看看。

  那人說:「沒坐領導席,在27排了。」

  李成問:「真的?」

  那人點頭:「自己買的票進來的。」

  李成趕忙站起來:「那咱還能坐這呀?」前排的縣領導們也紛紛離開座位,自覺坐到後排去了。

  第二天,焦裕祿在縣委常委會上專門提出了「看白戲」的問題:

  「同志們,今天在常委會上,我得先做個檢討。我的兒子焦國慶以縣委書記兒子的身份看了一場白戲。雖然第二天票補上了,但這件事給我的觸動很大。我沒有把自己的子女教育好,所以才讓一個孩子小小年紀就滋長了特殊化的思想。看戲是件小事,卻能反映出我們的幹部作風。」

  常委們有人悄悄議論。

  焦裕祿繼續說:「縣委的一位打字員,去買票時人家劇場的人認識她,知道她是縣委的,賣給了他一張5排中間的號。我說,我給你一元錢,你到窗口排隊去買,別讓他認出你是縣委的,看能買到幾排的票?結果買到的是27排最邊上的票。」

  大家笑了。

  焦裕祿點上一支煙:「劇場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而且很多年一直堅持著,那就是第三排的座位不賣票,是給縣委領導留的。時間一長,群眾把坐這一排的人稱作『老三排』,把經常坐中間位置的領導稱作『老三排排長』。」

  大家把目光投向李成。李成一臉不自然的神色。

  焦裕祿說:「我想,從今天起,我們要廢了這個規矩。這個『老三排』排長我焦裕祿當然不當!縣委己經發了一個《十不准》的通知,不准任何一位幹部用任何方式搞特權,不准任何幹部和他們的子弟看白戲!各級黨委和各部門的同志,要模範地執行黨的紀律,帶頭髮揚黨的優良傳統,任何時候決不能搞特殊。」

  這幾天,焦裕祿的心情一直平靜不下來,「反走後門」辦公室的調查情況通報接連不斷送到他手上,他似乎覺得好像有一把什麼鋸子在鋸著靈魂,讓他的靈魂隱隱發出綿長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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