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蘭考啊
2024-10-08 12:48:44
作者: 何香久
1
焦裕祿到了地委,張申書記早在辦公室里等他了。見了面,開門見山問他:「裕祿同志,你到尉氏工作半年多了,有什麼感受啊?」
焦裕祿說:「感受太多了。這幾年刮五風,河南受災最重。人們再也經不起折騰了。黨中央提出大辦農業、大辦糧食,太及時了。尉氏是個窮縣,可人窮志不窮,人們的心氣越來越高了。幹下去幾年就會有變化。」
張申說:「裕祿同志啊,你在尉氏工作非常出色。地委準備調你到一個更困難的縣去工作,任縣委書記,你想不想去?」
焦裕祿站起身子:「張書記,你是我老領導了,尉氏剿匪、淮海支前,我都是您的部下,您了解我。這次您又把我從洛陽礦山機器廠調回尉氏,是給了我一個重要的鍛鍊機會。組織讓我去哪我去哪,我是不會講價錢的。」
張申問:「你不想知道讓你去哪兒?」
「去哪兒?」
「蘭考。」
「蘭考?」
張申說:「對。地委決定蘭考縣委的王書記調出,由你來任縣委書記。說實話,在選定你到蘭考之前,我們曾先後安排了幾位同志去任職,可是人家都不願去,我就想到你了。必須和你講清楚,蘭考雖然與尉氏相鄰,但那是全地區一個最窮的縣,一個最困難的縣,你在思想上一定要有充分接受最嚴峻的考驗的準備。」
焦裕祿表示:「越是困難越磨鍊人,請地委放心,不改變蘭考面貌,我決不離開那裡。」
張申沉吟說:「裕祿同志,讓你去蘭考,地委也是下了決心的。又怕你身體吃不消,你的肝病還沒痊癒,既要干好工作,又要注意身體。」
焦裕祿說:「我這肝,全是剿匪時和黃老三喝酒糟蹋了的,老毛病了,不礙事。到了蘭考,我滴酒不沾就是了。」
張申說:「我準備給你幾天時間考慮一下,別忙著決定。」
焦裕祿堅定吧說:「張書記,我不用考慮了,我服從組織安排。」
「你決定了?」
「決定了。」
張申說:「既然你決定了,有件事需要你幫我處理一下?」
焦裕祿說:「張書記您說。」
張申說:「省委副書記李勝祥同志到開封來視察工作,見各飯館要飯的很多,一問全是蘭考的,讓民政部門全體出動,一天收容了兩千四百七十三個,最大的七十,最小的才四個月。這些人還在收容站,你陪我去看看?」
焦裕祿點點頭。
2
收容站大廳長條椅上、地上坐的全是離家外流的災民。那裡的混亂場面,很像被一陣冰雹突襲的集市。
焦裕祿問一個中年人:「老鄉,你是哪村的?」
中年人回答:「張君墓的。」
他旁邊一個老人說:「俺是寨子的。」
焦裕祿問:「你們這次出來,是想上哪兒?」
「先在開封呆一呆,再去洛陽。」
「我去鞏縣,那裡收成好,人也大方,只要張開嘴要,人家都給。」
一個年輕人說:「我想去西安、寶雞那邊。」
另一年輕人說:「我去四川、雲南。」
焦裕祿說:「去那麼遠呀?」
那個年輕的災民大概認為焦裕祿他們是民政局的幹部,說:「民政同志,你們不知道,這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老話一點沒錯。不管到了什麼地方,只要一說蘭考的,人家都同情,給你吃的,走時還給你捎上。」
那位七十歲的老漢插話:「咱蘭考出要飯的,全國沒不知道的。我五歲時到東北要飯,人家一聽是蘭考的,趕緊給端大餷子粥來。我都要了一輩子飯了,今年七十了,全國沒有我去不到的地方,到哪兒一提蘭考,都知道。」
一個中年人說:「七爺,你老人家別說了,要飯出名,有啥好顯擺的。」
那個被稱作「七爺」的老漢說:「富有富名,窮有窮名,顯擺咋啦!」
焦裕祿問老漢:「您老這麼大年紀,出門多辛苦啊。」
老漢說:「出門辛苦,在家肚子苦,沒吃的沒燒的。」
一個中年人說:「出去一年,肚子能吃飽,還能捎回些饃干、糧食。」
七爺說:「咱蘭考人都說:『要上三年飯,給個縣長也不干』」。
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擠過來。焦裕祿摸摸他的頭:「幾歲了?」
「七歲。」
「你跟誰出來的?」
「俺哥。」
「你哥幾歲?」
「九歲啦。」
「這么小,你會要飯嗎?」
「咋不會?俺給你學學。」
他伸出一隻手:「給塊饃的吧,俺是蘭考的大爺。」
大家笑了。七爺問:「你聽他說啥了?蘭考的大爺。咱是蘭考的大爺。」
焦裕祿問:「鄉親們,你們有沒有會什麼手藝、技術的?」
這下人群里熱鬧了。
「我當過木匠。」
「我燒過窯。」
「我會打鐵」。
「我幹過打繩的活。」
「我做過豆腐。」
「我會劁豬閹牲口」。
……
焦裕祿說:「鄉親們,你們當中有很多人掌握著一門技術,這是吃飯的本錢呀。這技術是什麼?就是金飯碗。有句老俗話:家有斗金,不如薄技在身。你們還應了一句老俗話:捧著金碗要飯吃。蘭考連年遭災,人們連飯也吃不上,你們的技術也就無用武之地。可是到了那些年景好的地方,這些技術全有用了。我看咱們是不是這樣,你們出去要飯,給社會和別人增加了負擔,不如把有技術的或沒技術有力氣的人組織起來,由縣裡給你們去聯繫,找幹活的地方,靠勞動吃飯,既可渡荒,也是一件光榮的事。這個主意好不好?」
災民們紛紛議論:「這主意不錯」。「省得讓人家當盲流,趕來趕去的」。「主意好,可是誰管咱呀?」焦裕祿說:「縣委會管的。你們放心。」張申用欣賞的目光很專注地看著焦裕祿。
3
中午,張申招待焦裕祿在地委大夥房吃飯。兩人買了飯,端到一個靠窗的桌上,張申說:「裕祿呀,跟你談話之前,我也有些擔心,你搞過土改、搞過工業,當過縣委副書記,對農村工作熟悉,但是在一個縣的領導工作崗位上的經歷又短了些,而且蘭考又是這麼一個特殊的縣。在蘭考工作,光有決心、有熱情是不夠的。剛才去了趟收容站,我心裡有底了,你能行!」
焦裕祿笑了:「張書記,你考我呀!」
張申說:「今天沒讓你喝酒,我給你帶了兩瓶清燒走吧。」
焦裕祿說:「我才表態了,到了蘭考,滴酒不沾。」
張申說:「留著給你接待客人。蘭考的酒是地瓜干做的,喝了傷胃傷肝,我給你帶的清燒是純糧食酒。你萬一要是忍不住,解饞喝上兩口也不至於把身子喝傷了。」
焦裕祿大笑起來。
4
就要離開尉氏了,焦裕祿做完了工作交接,又想起自己用的這輛自行車最近經常發生故障,便去車攤上修車。
徐俊雅的母親戴副老花鏡,靠窗縫縫補補。徐俊雅在院裡洗衣服,看著幾個孩子餵兩隻小野兔。縣委第一書記夏鳳鳴推門進來了,孩子們歡快叫著:「夏伯伯」迎過來。夏鳳鳴拉過孩子,看看他們身上襤縷而單薄的衣服,這時已經進入深冬了。
徐俊雅忙招呼:「夏書記來啦!」
夏鳳鳴問:「俊雅,又忙上了,老焦呢?」
徐俊雅說:「夏書記,快到屋裡坐。老焦修自行車去了,他說他騎的那輛車子,修好了再交回縣委。去了這半天,也該回來了。夏書記,快進屋。」
夏鳳鳴說:「這個老焦,就是修車,找辦室同志們不就行了,幹嗎自己去?」
徐俊雅說:「我也這麼說來著,他說那輛車子他騎了半年,熟悉,知道哪兒該修。」
說著話他們進了屋裡。守鳳給夏鳳鳴倒了碗水:「夏伯伯喝水。」
夏鳳鳴接過水碗,拍拍守鳳的小腦瓜。又問老太太:「大媽,縫什麼呢?」
徐俊雅的母親說:「他爹的衣裳。都補了十幾個補丁了,再補都掛不住針了。」
夏鳳鳴說:「俊雅,剛才開了個常委會,專門研究了一下你們家的事。大家說,老焦到了尉氏這半年多,風裡雨里沒閒下過一天。這天氣都這麼冷了,他連件棉襖都沒有。看看這幾個孩子,還穿著單衣。老焦要到蘭考工作了,那裡臨黃河,風沙又大,你們一家人這麼走了,同志們心裡不是滋味。」
「夏書記,您……」
「大家一致提議,為老焦做一套新棉衣。可是同志們都知道老焦的脾氣,怕他不答應。入秋時縣裡批給你家的布票,不就讓他退回來了?所以這次我們得到了地委的批准,地委指示我們將組織的這個決定正式通知老焦。還有,縣裡批了五十尺布票,給孩子們也做身棉衣。」
徐俊雅說:「夏書記,老焦他不會同意的,為先前那布票的事,就和我鬧嚷過,最後我把布票送回辦公室,才沒事了。」
正說著,焦裕祿回來了。他看到了夏鳳鳴,一笑:「老夏來了。」
徐俊雅說:「老焦,夏書記說縣委準備給你做一套新棉衣。」
焦裕祿說:「這怎麼行?我不要!」
夏鳳鳴說:「老焦啊,現在是大冬天了,從咱尉氏縣走出去的一個縣委書記,不能連身棉衣也沒有!這是地委和縣常委會的決定,希望你服從。」
「老夏,同志們的心意我領了,但是這個決定我不能服從。幹部調走要帶東西,這不是個好風氣。」
「老焦啊,這真是組織決定。還有這次批給你五十尺布票,是給孩子們做衣服的,你看你這一窩子燕兒呀,都凍成啥樣了。」夏鳳鳴的眼睛濕潤了。
焦裕祿說:「老夏啊,我只是想讓自個心裡踏實些,忍得一時寒,免得百日憂啊。」
夏鳳鳴脫下自己的大衣:「老焦,我這件大衣可不是公家的,你穿上!」
焦裕祿推辭著:「老夏,別……別……」
夏鳳鳴硬是把大衣披在焦裕祿身上:「我還有呢,咱們老夥計了,你不嫌舊就行。」
說完放下大衣走了。
5
寒風挾著沙塵,在原野上肆虐。
一輛騾車行走在崎嶇的土路上。趕車的是一位老漢,他是蘭考縣城關公社老韓陵村飼養員肖長茂。
到蘭考赴任的焦裕祿坐在車廂里,他身邊只有一個簡單的柳條編的提箱。本來,他是乘公共汽車前往的,走到半路,汽車拋了錨,幸好搭上了這輛騾車。
肖長茂老漢趕著車,問坐車的焦裕祿:「同志啊,你從哪兒來?」
焦裕祿說:「尉氏。汽車在路上拋錨了,走了這半天了。大爺,要不是碰上您這掛車,我怕是要走到蘭考去了。大爺您貴姓?」
肖長茂說:「姓肖,叫肖長茂。城關公社老韓陵村的。你碰上我算巧了,我是到尉氏拉豆餅去了,一年才拉這一趟。從這兒到蘭考還有十多里呢。」
焦裕祿問:「大爺,咱蘭考今年年成咋樣?」
肖長茂說:「不咋樣。除了澇就是旱,舊社會咱蘭考有個順口溜:旱了給人熬鹼,澇了給人撐船。不淹不旱要飯,死了蓆子一卷。這是老天留給人的一塊絕地。」
「唔……」焦裕祿沉吟起來。
肖長茂接著說:「咱蘭考這個地方,蛤蟆撒泡尿就澇,七天不下雨地皮冒煙。今年從七月半頭到九月二十,連著七十天不開晴呀,紅薯、棒子都臭地里了。麥子邊種不上,明年又瞎了一季莊稼。還有就是風大,一颳風就有沙暴,昏天黑地,娘哎,對面看不見人。同志,你說咱這地兒風有多大?」
「多大?」
肖長茂伸出一隻拳頭:「這麼大。」
「拳頭大的風呀?」
肖長茂笑了:「告訴你吧,風颳起的土坷垃有這麼大。」
焦裕祿遞給肖長茂一支煙。肖長茂把菸捲掰成兩段,把其中一段放在菸袋鍋兒里:「同志,你到蘭考辦事?」
「大爺,我是到蘭考工作的。」
「到蘭考,工作?我說你這同志你可真是,哪兒不好去,偏偏到蘭考工作。沒人願到這兒來,給個縣長也不來。真的,不騙你,咱們蘭考縣長走了半年了,還沒願來的。連給個縣長都不願來的地方,你來做甚?」
走了一程,前邊,一大群逃荒的鄉親塞滿了道路。他們或擔筐撅簍,或用獨輪車推著鐵鍋、鋪蓋和孩子,在料峭的寒風裡瑟瑟發抖。十幾輛自行車從另一條路上飛馳而來,騎車的是幹部模樣的人,他們下了自行車,把車橫在路上,擋住逃荒人群的去路。為首的一個幹部大聲喊著:「社員同志們,我是縣委勸阻辦主任李成,大家還是回去吧,不要走了!外流出去也不是辦法呀!」
被擋住的鄉親們紛紛嚷著:「你們要幹啥?憑啥不讓俺們走?」
那個叫李成的勸阻辦主任喊道:「鄉親們,上級有指示,一個人也不許走!」
逃荒的人們嚷著:「你們不讓走,餓死人你們管不管?」
一個三十五六歲的漢子揪住李成的衣襟:「什麼縣委勸阻辦?有本事你讓老天爺不颳大風揚沙子,不鬧大旱發大水,你以為俺願意走哇,這都進臘月了,誰家不想在家過年?鍋都吊起來當鐘敲了!」
李成問:「你哪大隊的?」
「寨子大隊的!咋?」
李成往人群里看了一眼,他看見了一個中年女人扶著一輛獨輪車,車上一邊是一個老太太,一邊是一個一兩歲的孩子,身旁還跟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李成喊道:「哎,這不是寨子大隊的大隊長劉秀芝嗎?你是大隊幹部,怎麼領頭對抗上級指示?」
那個叫劉秀芝的女人低下頭去。
李成甩開漢子,走了過來:「劉秀芝同志,你是共產黨員、大隊幹部,快帶人回村!你不怕受黨籍處分?」
漢子說:「少嚇唬人?這帶頭的是俺,不是她!」
見李成盯著他看,漢子拍著胸脯:「咋了?俺叫豹子,三代貧農,你想殺還是想剮?」
李成說:「是你?上次你領頭外出,被攔回去了不是?怎麼,這回又你領頭?」
那個叫豹子的漢子說:「沒錯。上回你說救濟糧馬上就到,不讓俺走,又挨了一個多月,實在扛不住了。你們不能把人把死路上逼吧?」
逃荒的群眾與勸阻辦的幹部形成對峙。勸阻辦的幹部站成一道人牆,封住了道路。群眾往人牆外擁動,與幹部們推搡著。焦裕祿乘坐的騾車被擋在人群外邊。
焦裕祿下了車。
被圍困在人群中間的李成喊:「社員同志們,你們是聽縣委的還是聽少數人的?不要走啦,快回村吧!」
另一位勸阻辦幹部也站在高處喊:「鄉親們,我是縣民政局的劉占廷,現在民政上正在想辦法,大家還是回去吧,勞力都走了,地誰來耕?誰來種?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呀!」
一社員說:「耕地?地都讓沙子淹了,耕個龜孫!」
有人附合:
「地里蓋了二尺厚的沙土,咋耕?」
「種一季莊稼,連把柴禾也落不著,咋活呀?」
鄉親們推搡著:「讓開!讓開!」一時間,群眾與勸阻辦的幹部互相推搡起來。劉占廷的忽然看見人群里一個姑娘攙著一個白髮老太太往前擠,他愣住了。怔了一小會,他不顧一切分開人群,向前擠去。他呼叫著:「娘——娘——」
老太太也高喊:「占廷!」
姑娘也大聲喊著:「哥——哥——」
劉占廷擠過去,把母親和妹妹拉到一邊:「娘,你和妹妹幹啥去?」
老太太說:「跟大夥出來,和你妹到外邊呆幾個個月。」
劉占廷問:「政府不是發救濟糧了嗎?」
老太太說:「那點糧食,留給你爹和你弟弟吧。」
劉占廷說:「娘你說你這麼大年紀了,出去多難呀!」
老太太說:「再難也比在家裡強呀。不用惦著,有你妹,有鄉親們呢。」
路口上,焦裕祿攔住李成,搬開了擋路的自行車:「讓鄉親們走吧。」
李成疑惑地看著焦裕祿:「你誰?不讓外出逃荒是縣委指示,我是縣委勸阻辦主任,你讓我放人走?」
焦裕祿說:「把人留下,吃啥?」
李成推了一把焦裕祿:「你以為你是誰呀?讓開讓開!告訴你,你敢存心搞破壞,就把你帶到縣裡去!」
焦裕祿擠進人群里,李成命工作人員:「拉住他!問問他是幹什麼的?」
工作人員上去拉住焦裕祿:「你是幹什麼的?」
焦裕祿說:「民以食為天,老百姓要吃飯,這就是天理!你們懂不懂?」
李成問:「你到底是誰?」
焦裕祿說:「我是到蘭考工作的焦裕祿。」
李成大驚:「焦書記,是您。我們誤會了。」
焦裕祿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裹在劉秀芝獨輪車上的老太太身上,他把圍巾解下來裹住了那個一歲多的小男孩。
他握著一位老人的手,那雙手長滿了凍瘡。他把自己的舊手套給了老人。那位老人對焦裕祿說:「同志,俺們不願走哇!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實在是撐不住了。這不,家裡只有二斤高粱面了,摻了糠,蒸了幾個窩窩當乾糧……」
豹子也說:「是啊,今年咱蘭考遭災最厲害的就是寨子,麥收時一人分了不到一斤麥子,秋糧也沒二十斤,實在是沒辦法了。」
劉秀芝說:「鄉親們真的是撐不下去了,能賣的東西全折賣了,能吃的不能吃的也全沒有了。大隊開了介紹信,讓社員們去找條活路。」
她把懷裡揣的介紹信遞給焦裕祿。
李成說:「秀芝同志,你身為大隊幹部,怎麼能給社員開這樣的介紹信?」劉秀芝說:「李主任,俺們的介紹信只介紹外出的社員的身份,省得到了外邊讓人家當盲流兒到處趕。大家都在保證書上按了手印了,撐過了這一冬,等開了春就一定回來。」
焦裕祿看著介紹信,眼裡噙滿淚水。鄉親們用驚詫的眼神看著這位被李成喊作焦書記的人。
李成說:「焦書記,您快幫幫忙,給鄉親們講幾句話吧,我們實在是攔擋不住了。」
焦裕祿站到高處,大聲說:「鄉親們,大家走吧,路上互相照應著,記住到了地方給大隊裡來個信,明年春天,我去把大家接回來!」
李成疑惑地看著焦裕祿:「焦書記,這……」
焦裕祿重重拍了拍李成的肩膀,李成搬開了自己的車子,勸阻辦的幹部們也都把各自的自行車搬開,讓出了路。
劉占廷從衣袋裡翻來翻去,翻出了一些零錢,塞到他娘手裡:「娘,我兜里只有這九塊多錢了,你帶上。」
老太太又塞給兒子:「不,不,你工資也不多,還得養一家子人呢。」
劉占廷說:「娘,你拿上吧。你不拿上我更難過了。」又對他妹說:「妹,你到外頭千萬照顧好咱娘。」
逃荒的隊伍走了。焦裕祿心情複雜地望著他們寒風裡的背影。
6
蘭考縣正開三級幹部會議,縣委、政府兩大班子領導集中在常委會議室聽各公社的匯報。焦裕祿穿一身洗得發白帶補丁的中山裝,戴一頂「四塊瓦」火車頭棉帽,被縣委秘書李林帶到會場上。
張營公社社長老洪正做著匯報:「我們張營公社今年受災嚴重,人均生產糧食不到70斤,群眾生活困難很大,幹部情緒也不穩定。這次三級幹部會,大家學習了八屆十中全會決議,有些信心了。」
焦裕祿突然一怔:洪哥?
尚未離任的王書記主持會議,他問老洪:「還有嗎?」
老洪說:「沒了。」
王書記又點一個公社幹部:「下面爪營公社。」
爪營公社黨委書記匯報:「俺們爪營比張營還要差些,十六個自然村普遍嚴重缺糧缺柴,以前爪營商業貿易比較繁華,建國前就有京廣雜貨鋪、鐵木業鋪、棉布行,這些年商貿基本上沒有優勢了……」
焦裕祿坐在一個角落裡,掏出筆記本作著會記議記錄,一邊做著記錄一邊在手裡接煙,兩支煙在手中對接,看也不用看,便準確迅速地接好,一口接一口地抽著。
旁邊的人很奇怪,相互耳語,把目光投向焦裕祿。
一人問:「這是誰?」
旁邊的人說:「不知道。」
問話的人說:「你看他菸癮倒是真不小。」
這時秘書李林走到主席台上,遞給王書記一個條子。王書記看了條子問:「焦書記到了?」
李林向下邊指了一下。
王書記說:「好了。剛才十個公社都匯報了各自的情況,縣委辦公室要把匯報整理一下,呈送新任的縣委書記焦裕祿同志。同志們:根據開封地委決定,我將要調出蘭考,由焦裕祿同志任我縣縣委書記,現在,焦裕祿同志也到了會場,我們歡迎焦書記。」
焦裕祿站起來。
大家鼓起掌來。
老洪一驚:「祿子?」
旁邊的人問:「洪社長,你認識新來的焦書記呀?」
老洪說:「豈止是認識,俺倆,話兒長了!」
台上王書記大聲說:「請焦書記給我們講話。」
焦裕祿擺擺手:「剛到蘭考,還不熟悉情況,今天就不多講了。毛主席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既然到蘭考來工作了,就要真正撲下身子,實實在在地把蘭考的事做好。我個人沒有特別的本事,有黨的領導,有大家的支持幫助,我有這個信心。」
大家再次鼓起掌來。
7
路上,逃荒的隊伍在寒風裡艱難行進。劉秀芝車上的老太太是她的婆母,她問:「秀芝,剛才那個好人是誰呀?」
豹子說:「大娘,聽勸阻辦的人把他叫焦書記。」
一個中年人問:「是不是到咱蘭考來當縣委書記的?」
豹子說:「覺得不大對勁兒,縣委書記能這麼痛快地『開籠放鳥』」?
劉秀芝突然停了下來。豹子來接車把:「咋?累了,還是我來吧。」
劉秀芝搖搖頭。豹子又問:「到底咋了?」
劉秀芝對車上的婆婆說:「娘,咱回去吧。」
豹子不解:「回去?」
劉秀芝堅定地說:「回去。」
豹子急了:「好不容易讓人放了行,咋能回去?」
劉秀芝不答,推起獨輪車,掉轉車頭,朝來路上而去。豹子怔了一小會,也推起車轉了回來。
8
縣禮堂里,三干會散會了。走出會場,焦裕祿快步跑著追上了老洪,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
老洪說:「祿子,我又像做夢一樣了。」
焦裕祿說:「洪哥,從淮海戰役支前咱們在濉溪碰面,一晃十幾年了。」老洪說:「可不是嗎。聽說你到洛陽搞工業後又調回尉氏當縣委副書記,還惦著去看你呢。沒想到,剛剛半年,你也到蘭考來了。你家弟妹做啥工作?」
焦裕祿說:「你弟妹還在尉氏呢。」
老洪問:「有幾個孩子啦?,啥時把家眷接到蘭考來?」
焦裕祿回答:「六個孩子了。閨女兒子都是三個。忙過這一段,就讓俊雅和孩子們過來。」
老洪說:「早點把他們接到蘭考來吧。我家安在張營公社,有空你去啊。」
9
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焦裕祿臨時召開縣委委員會議。
縣委副書記張希孟匯報蘭考的情況:「由於三年自然災害,全縣水利工程基本上全毀掉了。去年一冬一片雪花沒掉,今年春天又滴雨未下,風沙打死了二十一萬四千多畝麥子,秋天又遭內澇,全縣淹了二十萬零三千多畝秋莊稼。又加上十萬畝禾苗被鹼死,全年糧食總產不過五千萬斤,比解放前還低。全縣九個區,受災較重的區有七個,一千五百二十個社隊受災,災民近二十萬人。缺糧一千三百二十萬斤,缺草一千八百萬斤,缺煤……」
驟然響起的汽笛聲打斷了他的匯報。汽笛響過,張希孟繼續匯報:「缺煤七千一百三十萬噸,缺房一萬八千間,缺……」
又是一陣汽笛聲。
焦裕祿皺了下眉頭:「情況先別談了,下面我們換個地方開會。」
他披衣站起,走出會議室。常委們緊隨其後。
他帶領常委們向蘭考火車站走去。
火車站裡人頭攢動,風雪中,逃荒外出的人群衣衫襤褸,橫臥在車站的角角落落。
一列火車剛進站,無數人撲上去,扶老攜幼,碰撞擁擠,小孩子的哭叫聲撕心裂肝。逃荒的人爭相往車門口涌動,秩序大亂。車站工作人員手足無措,大聲喊著:「別擠,危險!太危險了!」
焦裕祿大聲喊著:「大家不要擁擠!按秩序上車!」
人們的嚷叫聲吞沒了他的聲音。
乘務員也叫喊著:「別擠,就要開車啦。」
有人踩著別人的肩膀往車窗里爬。有人爬上車頂。焦裕祿和委們手忙腳亂地疏導著擁動的人潮。他伸開雙臂護住了兩位老人。他把一個孩子舉過頭頂……
列車鳴笛開動。焦裕祿從站台上撿起一隻童鞋,熱淚滴落在童鞋上。
焦裕祿對常委們說:「同志們,災民們背井離鄉去逃荒,這是我們的責任。黨把蘭考三十六萬群眾交給我們,我們不能讓他們有飯吃,有衣穿,我們應該感到羞恥和失職。」
縣委委員們低下頭去。
焦裕祿怔怔地望著遠去的列車。
10
焦裕祿站在勸阻辦門口,看著那塊勸阻辦的牌子。他心情沉重地把牌子摘掉了。
李成走過來:「焦書記,我們勸阻辦的工作沒做好。」
焦裕祿說:「不是你們工作沒做好,而是這個辦公室就不能設。從今天起,勸阻辦撤消。」說完,他夾著牌子走了。李成無奈地搖頭。
半夜了,焦裕祿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索性起床,抽起煙來。
抽了三四根煙,焦裕祿披衣下床,走到屋外。
張希孟的宿舍也在縣委大院裡,焦裕祿踱步到他門前,猶豫了半天,還是敲響了他的房門。
張希孟已經睡下了,問:「誰呀?」
「我,老焦。」
張希孟披衣下床,打開門,急問:「焦書記,出什麼事了?」
焦裕祿個說:「沒出什麼事,睡不著,找你聊聊。」
張希孟長舒了一口氣:「可把我嚇了一大跳。」
坐下來,焦裕祿說:「老張呀,你是老蘭考了,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工作在這裡,你說說看,改變蘭考面貌的主要問題在哪裡?」
張希孟沉吟了一下說:「我覺得,應該先從改變人的思想著手。」
焦裕祿下說:「對,我倆想一塊去啦,但還應該在「『思想』前面加上『領導幹部』四個字。眼前關鍵在於縣委領導核心的思想轉變。想想看,沒有抗災的幹部,哪有抗災的群眾?要想改變蘭考面貌,首先要改變縣委的精神面貌。」
張希孟一拍大腿:「太對了。在五六年以前,蘭考是林茂糧豐,泡桐樹成林成行,沒有內澇,也沒有鹽鹼。1950年33萬畝沙荒,到1957年造了19萬畝林,只剩下了14萬畝。1958年大煉鋼鐵,泡桐樹給砍了,砍的淨光。燒了炭去煉鋼。結果是鋼沒煉出來,樹也沒了。樹一沒,風沙就起來了。再也沒有擋風的了。」
焦裕祿摸出煙,給了張希孟一支,自己點上一支。
張希孟說:「還有,牲畜1955年是5萬4千頭,今年是2萬零800頭,死了4萬頭呀!鐵路南25萬棵棗樹,現在只剩了5萬棵,20萬棵搖錢樹當劈柴燒了。當時頭腦發熱呀,覺得共產主義就近在眼前了。」
焦裕祿說:「當時我在洛陽礦山機械廠,為支援大煉鋼鐵趕製焙燒窯,也是晝夜加班,命都拼上了。」
張希孟說:「所以說啊,這幾年經過這麼幾場運動,幹部都心有餘悸,不敢放開手腳幹事情了,解決幹部的思想問題,先要讓他們有個幹事的心境。」
焦裕祿問:「老張呀,蘭考幹部隊伍的情況怎麼樣?」
張希孟說:「心有些散,很多幹部鬧著要調走。災區條件艱苦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
張希孟欲言又止。焦裕祿又給張希孟點了一支煙:「老張你儘管說。」
張希孟說:「這幾年總搞運動,幹部膽小了,腿軟了。全國反右,五七年結束了,到了五八年河南還在打右派,叫補劃右派。蘭考不到一千幹部,有366個被劃成了右派。」
焦裕祿搖頭。張希孟指著自己腦後說:「我當時也受到了降級內部控制使用的處分,現在雖然摘了帽,這兒還留著一條辮子呢。」
焦裕祿說:「老張你可不能腿軟,你得挺起腰杆來。」
沉了一會。焦裕祿又問:「我想明天到下邊走走,先到哪兒好?」
張希孟說:「那你先去城關區的老韓陵吧,那是個災情很嚴重的地方。」
11
第二天,焦裕祿和秘書李林來到老韓陵,他們直奔在飼養員肖長茂的牛屋。
一進院他就喊:「肖大爺!」
肖長茂端著篩子迎出來:「焦書記呀,你咋來了?」
李林說:「肖大爺,這事怪了,焦書記剛到咱蘭考工作,您咋會認識他?」
焦裕祿說:「我從尉氏到蘭考報到那天,公共汽車開到離縣城十幾里路遠就熄了火,我是搭了肖大爺騾車才到蘭考的。」
李林說:「怪不得那天我在車站等了半天也沒接上您呢。」
焦裕祿對肖長茂說:「大爺,我到咱們村下鄉,今晚就住您這兒了。」
肖長茂說:「好好,焦書記呀,那天聽說你是縣委書記,嚇了我一跳,真不敢想,你這麼大的官,還坐我的大車。今兒個又睡我的牛屋,你不怕我這有虱子?」
焦裕祿說:「不怕。上回您老人家說多得空多和我聊聊咱蘭考的事,這回我上門求教了。」
他看見屋裡堆了很多風箱子,就問:「大爺,咋您這屋裡堆了這麼多風箱?」肖長茂說:「這風箱呀,是上海樂器廠的兩個同志在村子上收購來存放在這裡的。上海樂器廠的人到蘭考來買桐樹,可現在蘭考哪裡還有泡桐呀?他們就各家各戶去收購用桐木做的風箱。」
焦裕祿搬下一隻風箱,拉了兩下,敲了敲:「嗯,都是上好的桐木。」
李林說:「這上海人吶,門坎就是精,聰明絕頂,買不到桐樹買風箱。」
焦裕祿以指頭扣擊風箱,發出清脆的聲音。說:「真是做樂器的材料。」
李林說:「咱蘭考泡桐全國有名,號稱『蘭桐』,是製做樂器的首選材質。可是大躍進一來,泡桐樹全砍了去燒炭煉鐵了。蘭考有三害,就是風沙、鹽鹼、內澇,這些全都是因為泡桐沒了。」
焦裕祿鎖緊了眉頭。他給肖長茂點了支煙,問:「肖大爺,您說咱蘭考是窮命,要把這窮命變過來,您老人家有什麼好主意?」
肖長茂說:「焦書記,這麼大的事,您說俺這個餵牲口的能有啥見識?」
焦裕祿笑了:「改變咱蘭考面貌,是咱蘭考人的事,您老人家年紀大了,有生產經驗,我今天就是來向您老人家討教的。」
肖長茂說:「焦書記呀,別的俺不知道,俺是個餵牲口的,知道再倔的牲口,只要摸透它的脾氣,順著它的性子來,就能治服它。像咱老韓陵的這沙土窩,能種花生、能栽泡桐樹,泡桐這東西擋風壓沙,還能賣錢,木材用處大。你也看見了,連上海人都上咱蘭考來買泡桐哩。」
焦裕祿說:「大爺,您老這主意好。」
肖長茂說:「還有一條,俺村牲口少,五十畝地才有一頭牲口。要發展生產呀,就得多養牲口。不光是咱老韓陵,蘭考的沙地,都適合種花生,花生秧子又可以餵牲口,多種花生,牲畜也就發展起來了。」
焦裕祿掏出本子認真記著:「好哇!肖大爺,您這個主意也很好呀!」
肖長茂說:「飼養員多操心,下了牛犢能養好的,給他點獎勵,牲口數的發展就會快啦。」
焦裕祿說:「對!肖大爺,我們弄個文件出來,一定要給發展牲口有功的飼養員發獎。」
肖長茂說:「焦書記呀,看得出你是個實在人,不說空話,這幾年咱老百姓讓那些大話、空話嚇怕了。大躍進時說聲要煉鋼,讓各家各戶把鍋全砸了,修小高爐要頭髮,妮們把辮子全剪了。說聲講衛生,給驢刷牙,給牛戴口罩。折騰來折騰去,窮得連吊起來當鐘敲的鍋都沒了。咱蘭考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肖長茂把菸袋遞給焦裕祿。焦裕祿接過來,抽了一口:「肖大爺,您說得對,咱們再也不能瞎折騰了。」
肖長茂說:「焦書記,有些話,上面的幹部不敢說,可俺敢!咱蘭考這幾年連著受災,人餓死了不老少,也有賣孩子的,也有把閨女送人當童養媳的,這些事舊社會倒是常有,可新社會了……」
焦裕祿猛然被煙嗆了一口,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的肝區隱隱作痛,忙用鋼筆桿頂住肝部。
肖長茂慌了:「焦書記,你……看你臉刷白,一頭的汗……」
焦裕祿努力忍著,壓住肝區:「肖大爺,我沒事,老毛病了,您接著說。」
肖長茂說著,焦裕祿捂著腹部一點點作著記錄。
那個晚上,焦裕祿跟肖長茂在牛屋裡整整談了一夜。
12
徐俊雅帶著孩子們和老母親來到蘭考。一家八口,只有幾件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行李。她們出了車站,被眼前的荒涼驚呆了。
焦國慶大聲說:「這是蘭考啊?我爸咋到這裡來工作?連棵樹也不長。」
守雲問:「媽媽,爸爸會來接我們嗎?」
焦守鳳給妹妹系好了扣子:「會的,爸爸一會就來了。」
保鋼搖著媽媽的胳膊:「媽媽,我要找爸爸。」
徐俊雅哄著兒子:「別急,一會爸爸就來了。」
孩子們的姥姥累得坐在包袱上:「俊雅,當年我就說過,跟上老焦呀,就沒個安身的准地方。」
眼看到中午了,一家人等的心焦,不見焦裕祿的蹤影。躍進問:「我爸怎麼還不來啊?」
國慶也說:「是啊,不是說到長途站來接我們嗎?」
賣吃食的小販在旁邊吆喝著:
「燒餅!燒餅唻!」
「棗發糕,棗發糕唻!」
保鋼搖著媽媽胳膊:「媽媽我要吃燒餅。」
守雲說:「媽,我也餓了。」
徐俊雅安慰著孩子們:「再等一會,爸爸就要來了。」
李林和老洪推著自行車一路尋找過來了。
李林過來問:「是焦書記家嫂子吧?」徐俊雅點點頭。李林說:「我是縣委辦秘書小李,焦書記下鄉了,讓我來接您們。」又指著老洪說:「這是張營公社社長老洪。」
徐俊雅驚喜地說:「老洪大哥呀,老焦他總是說起您。」
老洪說:「我到縣委來看老焦,他上葡萄架公社了,正趕上李秘書要來接你們,就跟上來了。」
老洪看著孩子們,摸摸他們的頭頂:「嚯,伯伯都不認識你們,排好隊,讓伯伯認認。」
五個孩子排成一隊,最小的玲玲抱在媽媽懷裡。
徐俊雅說:「孩子們,這就是你爸常說的洪伯伯。」
老洪說:「說說,你們叫什麼名字?」
「俺叫守鳳。」
「伯伯好,我叫國慶。」
「俺是守雲,伯伯好。」
焦躍進指著弟弟:「他叫保鋼。」又指著媽媽懷裡抱著的玲玲:「她叫玲玲。」
老洪笑了:「你呢,小子?」
「躍進,焦躍進。」
老洪大笑:「好好!孩子們,咱們回家。」轉身問俊雅:「弟妹,你們行李呢?」徐俊雅指著幾個包袱:「就這些。」
老洪怔住了。
一旁小販的吆喝聲不斷傳來,幾個孩子咬著嘴唇。
老洪說:「你們等著,伯伯去給你們買燒餅。」
進了焦裕祿在蘭考縣委大院的家,老洪嚷著:「到家嘍!到家嘍!」
一家人進了屋子。這是由辦公室臨時改成的宿舍,里外兩間,空空蕩蕩。牆上糊著舊報紙,有的地方牆皮脫落下來。正面牆上貼張毛主席像,新的。窗戶上糊的紙也是舊的。靠窗一張白木舊桌子,上面放了只竹殼暖水瓶。窗台上扣著只搪磁茶缸子。裡屋有一張用板凳和木板搭的大床,上面鋪著幾條麻袋。外間是半截土炕,連著鍋台,中間隔了一道矮牆。
李林鼓搗著爐子:「焦書記說老人腰腿不好,就盤了這個火炕,早晨他臨走前燒了一回,上午我又續了點柴禾。」
徐俊雅摸了一下:「還有點熱呢。」她和守鳳往床上鋪著被子。老洪慼然:「你說他這書記咋當的哩!」李林說:「嫂子,咱們蘭考條件太差了。」
徐俊雅說:「沒關係,這不挺好嗎!」老洪說:「這幾天我把你嫂子帶過來,看看缺啥,讓她幫你們打理打理。」
徐俊雅說:「老洪大哥,這真的挺好,可別麻煩嫂子。等安排妥貼了,我再看嫂子去。」
老洪說:「跟我還有啥客氣的。」
俊雅老娘說:「他大哥,這些年,淨搬家了。搬一回東西少一回,這不,光剩了這幾床鋪蓋了。」
老洪說:「這不還添丁進口呢,有這些好孩子,好日子在後頭呢。」
13
一直到了吃晚飯時,焦裕祿才回到家裡。
孩子們歡呼雀躍。他們摟住爸爸的脖子,抱住爸爸的腰,好不快活。焦裕祿抱起孩子們,親了又親。徐俊雅用小條帚掃著焦裕祿身上的塵土。
姥姥拉走孩子們:「你們別纏著你爸了,讓你爸歇歇。」
焦裕祿問:「媽,今天有個急事,沒顧上去接您們,風大,路上冷吧。」徐俊雅拿了熱毛巾讓他擦臉:「還說呢,一家子在大風裡等了半天。」
焦裕祿笑笑:「俊雅,這些日子沒啥事?」
徐俊雅說:「臨上車前尉氏縣委辦公室小董來了,給你帶來了一套棉衣。」焦裕祿接過徐俊雅遞過的棉衣,把臉貼上去:「新棉花味真香呀。咱們剛在尉氏工作了半年,什麼事沒來得及做好,給縣委添的麻煩倒是不少。」
徐母端了飯過來:「給你煮了碗麵條,快趁熱吃吧。」
焦裕祿挑著麵條,見裡面窩著倆荷包蛋,把雞蛋撥在一隻空碗裡。徐俊雅說:「老焦,你看你,咋把雞蛋挑出來了?」焦裕祿說:「我不老不小的,吃啥雞蛋。我吃是浪費!」徐俊雅又給他撥到碗裡:「別說那麼多,吃了!」
焦裕祿突然想起了什麼:「哎,俊雅,再問你件事,有沒有把從尉氏縣委財務科借的一百三十七塊錢還回去?」
徐俊雅說:「小董說,尉氏開了縣委常委會,你從縣委財務借的錢,縣財政用集體福利款還上了。我說老焦不會同意這麼做的,他不收,我沒拉住,他就走了。」
焦裕祿說:「那你明天一定到郵政局,把這一百三十七塊錢給他們郵過去。」
徐俊雅說:「好吧。還有,蘭考縣委辦的送了三斤棉花票,盤算著給老大做件棉祆,二的做件棉褲。再一看咱床上那被,爛的大窟窿套小窟窿,媽說都沒法補了。還是做床被吧,剩下的給你做雙棉襪子。你是縣委書記,不能老穿著露腳趾頭的棉襪子。」
焦裕祿說:「俊雅,這棉花票咱不能要。你想,每一個群眾不可能都有棉花票呀。我是縣委第一書記,我搞特殊,就等於給別人做出了樣子。」